晚清报人群体演进的历史考察

2023-03-22 23:18:15付登舟赵晨韵
关键词:报人报馆报刊

付登舟, 赵晨韵

(湖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62)

晚清报人群体主要由旧式文人、新式学堂学生及政治活动家组成,他们分布在中国沿海、内陆及海外的东京、南洋、美洲等地,是具有深沉民族情怀和责任担当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形成和壮大,不仅改变了千年不变的传统社会的群体结构,也改变了因循守旧的传统社会。晚清报人群体的诞生、演进,肩负“救亡图存”的时代使命,在传播西学、开启民智、政治革新、创立民国诸方面有着独特贡献。本文探讨对晚清中国社会及政治转型产生重要影响的报人群体的演进路径,包括聚合方式、社会地位、舆论倾向转换等。

一、聚合:从亲缘、地缘、学缘链接到业缘、趣缘、志缘认同

晚清报人群体的聚合路径,历经了从先赋性的亲缘、地缘、学缘等以情感为纽带的链接到后致性的业缘、趣缘、志缘等以行业、兴趣、志向为依归的认同。这种聚合路径的转换,所体现出的不仅仅是报人群体间的组合关系,更重要的是导致组合关系变化的内在动因,包括心理、文化、社会、经济、政治等诸多因素。

(一)先赋性的亲缘、地缘、学缘等以情感为纽带的链接

要探寻晚清报人群体聚合路径,不得不考察其脚下的社会土壤、伦理观念,因为社会土壤是其聚合的立足点,伦理观念是其路径的出发点。传统社会,人们生活在较为封闭的熟人环境中,费孝通称之为“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1)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6页。。这种“熟人社会”是晚清报人群体聚合的社会土壤。在“熟人社会”中,血缘、亲缘、地缘、学缘在人群构建中产生重要作用。从传统士人中分离而成的报人群体,其脑中的传统伦理观念直接影响其群体构建。传统中国社会“伦理本位”的底层逻辑是人与人之间以伦理结成的关系,而最密切的莫过于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伦理关系始于家庭。中国传统社会关系的构建,往往遵循着梁漱溟所描述的以父子、兄弟姊妹、夫妇为内核的家庭为中心,向师徒、东伙、君臣、官民等关系扩散,由内而外、由小而大、由亲而疏,不断向外延展的规律(2)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78页。。晚清早期报人群体的构建亦不例外,且极具普遍性。封闭狭隘的“熟人社会”土壤及等差有序的“伦理本位”观念,共同构成晚清早期报人群体构建的基础。早期报人在从事报业活动中首先关照的是血缘、亲缘、地缘、学缘关系,这种以伦理情感为纽带而构成的群体关系,对成立早期报馆,创造归属感和身份认同,增强组织凝聚力,推动报刊业务的开拓独具优势。

血缘是以婚姻为基础而形成的与生俱来的社会关系,以此为纽带而创立报馆或在同一报馆工作的情况较为普遍。具体体现如下:一是父子关系,如1878年陈霭亭、陈斗焕父子创办《香港华字日报》;1893年张叔、张笠江父子创办《新闻报》;1900年陈范、陈仲彝父子接办《苏报》。二是叔侄关系,如1898年裘廷梁创办《无锡白话报》,重用其侄女裘毓芳,裘毓芳国文功底深厚,又通晓英文,为中国第一位“女报人”;高燮和高旭、高增叔侄于1903年共同创办《觉民》,从经营到主编、撰稿都由叔侄三人负责。三是兄弟关系,如汪康年于1898年创办的《中外日报》,其经营、管理、招聘、编务等具体工作则由胞弟汪诒年全盘负责;狄楚青主持《时报》期间,具体事务交给其弟狄南士处理;黄伯耀、黄世仲兄弟在香港、广东先后共同创办《粤东小说林》、《香港少年报》、《广东白话报》、《中外小说林》等多份革命派报刊,制造革命舆论。1902年,创办于北京的《启蒙画报》,是由彭翼与官至二品的堂弟彭谷孙共同商议筹办,报馆场地、资金均由堂弟提供,以致时人认为该报属彭谷孙主办。四是亲戚关系,如王韬的女婿钱昕伯,不仅协助王韬创办《循环日报》,还担任《申报》第二任主笔。以上所述仅仅是以血缘、亲缘为纽带共赴报业的例证,而以地缘、学缘的情感链接并未提及,早期《时报》(1904—1908)报人的组成则为上述各种先赋性关系的存在提供了典型案例。就血缘、亲缘而言,麦仲华、麦孟华为同胞兄弟,雷奋与陈冷是郎舅关系,“他(雷奋)的夫人,便是景寒(陈冷)的令姐”(3)包天笑:《〈时报〉怀旧记》,《钏影楼回忆录》,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年,第408页。。就地缘而言,时报馆报人主要以广东籍与江苏籍为主,罗孝高、冯挺之、刘桢麟、麦仲华、麦孟华为粤籍报人,狄葆贤、陈冷、雷奋、包天笑为苏籍报人。就学缘而言,其中粤籍报人皆为康有为万木草堂的嫡传受业弟子,苏籍雷奋、陈冷为日本早稻田大学同学。可见早期的《时报》报人群体是以血缘、亲缘、地缘及学缘的情感纽带来组建和维系的,报馆内部具有较为强大的凝聚力。

植根于“熟人社会”的文化土壤,秉承“伦理本位”的道德观念,是早期报人群体从传统“士”人身上遗留下的共同特征,先赋性情感关系高于一切,也最为可靠。对此,经历了西方文化洗礼,接受宪政思想的徐勤,尚且从灵魂深处发出“凡办事外人多不可靠,必须同门乃可”(4)徐勤:《徐勤致康有为》,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往来书信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57页。的无奈感叹,一般报人更不必说了。传统的文化土壤、伦理道德,狭隘的家族观念、地域观念、同门意识一直左右着早期报人,根深蒂固的亲情、乡情、师生之情,自然成为凝聚晚清报人的纽带,也是其必然首选的聚合路径。

(二)后致性的业缘、趣缘、志缘等以行业、兴趣、志向为依归的认同

随着报业的发展和报人群体的扩大,报人传统观念淡化,社会责任意识提高,都市化人才流动加快,以及报社选人制度的完善和多元等因素,使得以先赋性的亲缘、地缘、学缘等情感链接为基础构建的报人群体被撕裂,报业界逐渐被以后致性的业缘、趣缘、志缘认同而构建的群体所主导。

业缘认同是在晚清报业发展到一定阶段,报刊影响力增强,报人地位提升后的自我肯定、自我觉醒。庚子事变之后,清政府在内外双重压力下,重施新政,开放言禁报禁,报人抓住难得的发展机遇,掀起了晚清第二次报业高潮。在此背景下,梁启超于1902年发表《敬告我同业诸君》一文。该文不仅首次提出“报界同业”的概念,而且阐述了“监督政府与向导国民”的新的报刊舆论功能,并寄语报界“商榷一所以自效之道,以相劝勉”(5)梁启超:《敬告我同业诸君》,《新民丛报》1902年第17期。。“报界同业”所体现的是报人群体的壮大与报人组织构建的新路径。这一组织构建路径就是在业缘认同的基础上,以行业为纽带,组成名称不一、宗旨各异的各类报人社团。

1904年,清政府颁布《简明商会章程》,在商会被赋予合法性的前提下,各行各业相继组建自治性的行业团体。集商业和文化属性于一体的报界公会,是以同业之谊为纽带的精神共同体(6)费南迪·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林荣远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57页。,也是在此背景下诞生的,有别于此前的亲缘、地缘及学缘共同体,其肇始于上海《时报》。1905年3月,《时报》在“本馆论说”栏内发表专论《宜创通国报馆记者同盟会说》(7)冷:《宜创通国报馆记者同盟会说(一)》,《时报》1905年3月13日,第2版。,倡议组建全国性的记者同盟会,“报界之知有团体,似自此始”(8)戈公振:《中国报学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5年,第280页。。1906年7月,晚清第一个报界同业组织天津报馆俱乐部正式成立;同年10月,“汉口报界总发行所”成立。1908年3月,清政府制定《结社集会律》,首次承认民间结社集会的合法性。各大都市的报界同人先后组建了广州报界公会(1908)、北京报界公会(1908)、上海日报公会(1909)、中国报界俱进会(1910)。报界公会的创建及规模的扩大,一方面体现出报人群体聚合路径的新趋向,另一方面表明报人群体找到了维护共同体权益的新途径。民主与法制是晚清立宪时期的重要政治议题,报人群体与律师群体是推动民主与法制进程的重要民间力量。最早的律师公会是在辛亥革命后的1911年12月成立的“江苏律师总会”,比报界同业组织晚近5年,可见报人群体的演进先于其他社会群体。

趣缘认同是因彼此兴趣、爱好相同而产生的相互欣赏与肯定。从事知识生产和传播的晚清报人,面对都市化、商业化带来的内心孤独以及报业生存、发展、壮大的现实需求,往往自觉寻觅兴趣相投者,或组建社团,或入职报馆,或建立私下情谊。南社是公认的文学社团,其实,也是一个以文学为纽带构建的从区域性到全国性的报刊编辑群体,是报刊、政治、文学三者的联姻。南社“通过报刊完成了文人参与政治、文学变革与转型的历史使命”。“从南社成立前最早杭辛斋参与的《国闻报》到1923年《小说世界》(叶劲风、胡寄尘等先后任主编)的创刊,南社人参与了230多种报刊的编辑活动,他们大量的文学创作都发表在报刊上”(9)郭建鹏:《南社报刊文学史料研究》,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8年,第47页。。南社还是革命报刊的主力军,革命派在日本创办24种报刊,其中,南社人创办、编辑的有9种;革命派在上海出版报刊15种,其中,由南社编辑、撰稿的有11种(10)孙之梅:《南社与近代新闻报刊业》,《文史哲》2002年第3期。。南社源于文学又不止于文学,“其历史、意旨和情感既亲和又浓烈,具有深深的历史‘疼痛感’”(11)厉震林:《南社:中国士文化的标本》,《群言》2021年第10期。。南社因趣缘组成,也因趣缘而维系。维系的途径除社员雅集活动和社刊外,南社文人主办和参与编辑的大量报刊也是重要纽带。这些报刊分布在海内外各地,如东京的《开智录》和《江苏》、香港的《中国日报》、上海的《神州日报》和“竖三民”、杭州的《著作林》、广州的《国民报》、武汉的《汉口中西报》、桂林的《漓江潮》等。这些报刊既是南社成员舆论的阵地,又成为相互交往的桥梁。从南社的案例可见,“结社可看作是文人们在城市中开展社会交往、重构群体关系、寻找精神归属,并以此介入城市社会生活的一种重要方式”(12)叶中强:《从想像到现场——都市文化的社会生态研究》,上海:学林出版社,2005年,第100页。。

除结社之外,报馆招人、用人及交友,亦倾向于兴趣相投。1907年7月,神交社报馆在《神州日报》刊登《神交社例言》:“本社之设,原以海内外多士炳蔚,往往有读其名著至繁伙,或彼此闻声相思,与为神交者有年而觌面一不相识,时负失于交臂之憾。”(13)陈去病:《神交社雅集小启》,《神州日报》1907年7月29日,第5页。《例言》表达了报馆同仁闻其名、读其书、神交有年而不得相识者的仰慕与遗憾。“神交社”之名,既源于魏晋时期嵇康、阮籍等人“神交”式友谊的启发,又表明该报馆对兴趣相投者的殷切期盼。报人之间因兴趣相投可建立深厚的私下情谊,有的仅仅为一次偶然相遇。孙玉声回忆与《申报》主笔韩邦庆相识的情形:“出其著而未竣之小说稿相示,颜曰《花国春秋》”,时孙氏“正撰《海上繁华梦》”,“舟中乃易稿互读,喜此二书异途同归,相顾欣赏不置”(14)孙玉声:《海上花列传》,《退醒庐笔记》,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第65页。。孙玉声与王韬、高太痴、李伯元、吴趼人等交往频繁,关系密切,都因兴趣相投、爱好相似。志趣认同是对彼此的志向、思想、信仰及价值理念的赏识与认可。报人之间因志同而道合,易于结成群体,确定共同的目标与愿景。在晚清特定的历史时空环境下,报人之间以共同的志向和价值目标为纽带,成立报馆、创办报刊、组织团体。以志趣相投而结成的报人群体,在政论报刊中表现尤为突出,如维新派的《时务报》、《国闻报》、《湘报》、《新民丛报》,革命派的《中国日报》、《民立报》、《江汉日报》、《民报》等。

晚清报人群体从先赋性亲缘、地缘、学缘链接到后致性业缘、趣缘、志缘认同的路径转换,并不意味着前者在路径转换中的消亡,也不意味着后者在构建群体中的纯粹性。前者适应小型报馆、报刊及小型报人群体的构建,在早期报人群体构建中居于主导地位,也存在同后者的零星交叉;后者适应大型报馆、报刊及大型报人群体的构建,在中后期报人群体构建中处于主导地位,也存在前者的渗透。

二、位移:从“末路边缘”到“中等社会”

“位移”本指位置变化,笔者以之概括报人身份地位的转变。中国传统社会中的士人阶层,位居四民之首,然而19世纪中叶以后王朝末路带来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上升路径被切断,致使“士为四民之首,坐失其业,谋生无术”(15)刘大鹏遗著、乔志强标注:《退想斋日记》,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49页。,在1905年科举制废除后,传统士人的出路更是陡然断裂,受尊崇的士人走到了末路,沦为边缘化的末路文人。然而,士人在经历了“过渡时代”前近半个世纪的困苦挣扎与洗礼后,以新的思想理念与责任担当,寻觅到新的前行路径,由末路边缘“士人”跃为“中等社会”的报界闻人,重回社会中心。

(一)末路文人与地位边缘化

封闭的自给自足乡土社会被商品经济冲击得支离破碎,传统士人阶层被迫从僻远的故乡转移到陌生的都市,为稻粱而谋。由于骨子里的文人秉性,不愿与农、工为伍,也不屑与商合流,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为生计所迫,不得不选择“不名誉”的报业,开启他们困苦的报人之旅。早期报人的困苦,表现在两方面:一是生活窘迫,二是地位边缘。

晚清报人最初涉足报业的动机,与英国的早期报人如出一辙,“志在求食”(16)姚明辉:《近代上海学术文化漫记》,上海市文史馆、上海市人民政府参事室文史资料工作委员会编:《上海地方史料(四)》,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第60页。。第一代报人中的王韬,1849年到上海墨海书馆佣书,兼作《六合丛谈》的中文编辑。对此,他曾有过“计非得已”的内心独白:

韬逐臭海滨,为西人佣书,计非得已,然舍此无可适者。欲为禄仕以谋升斗,而疆场有事,不得不供驱策。男儿以马革裹尸,诚为仕事,但有老母在,不敢以身许国。壮志渐消,分阴可惜,拊髀自叹,安能郁郁久居此哉!(17)王韬:《弢园老民自传》,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0页。

“为国驱策,血洒疆场”,传统士人的家国情怀洋溢于王韬的独白之中,而郁郁不安地栖身洋人报馆,仰人鼻息,又实属生计所迫的无奈之举。1850年,科场落第后的沈毓桂在“家徒壁立,迹类蓬飘”之时,“淡然于世俗”(18)古吴志道老人:《中西相交之益》,《万国公报》1881年第649期。,为了生存,不得不供职于《万国公报》。蔡尔康“及入秋闱,堂备满荐,八试不售”(19)蔡尔康:《先妣沈太安人行述》,《万国公报》1896年第92期。,不得已乃投身报界。王韬、沈毓桂、蔡尔康不过是中国第一代报人的代表,其从事报业共同的内在动因是生计所迫,其惨痛之情状,犹如王韬所言:华人“授书西舍,绝无善状,局促如辕下驹”(20)王韬:《弢园老民自传》,第34页。。

那么,早期报人入职外报后的生存状态又是怎样呢?曾就职《申报》报馆的雷瑨有此回忆:

吾辈起居办事之室,方广不逾寻丈,光线甚暗,而寝处、饮食、便溺等等悉在其中,冬则寒风砭骨,夏则炽热如炉。最难堪者,臭虫生殖之繁,到处蠕蠕,大堪惊异,往往终夜被扰,不能睡眠。(21)雷瑨:《申报馆之过去状况》,申报馆:《最近之五十年》,上海:申报馆,1923年,第28页。

可以说,《申报》以其在报界的魁首地位,其工作环境尚且如此,其他报馆的情形更不用说了。以“竹枝词”名噪上海滩的袁祖志,从事报业的际遇更令人心酸。对此,陈伯熙曾写道:

寓沪时赤贫如洗,庭筠里有《国华报》者,慕其名延为主笔,出版仅月余即停刊。未几入新闻报馆担任论文,月薪仅二十元,会当夏令,求一布大褂而不可得,常在马路中仅着一布短衫,手执大芭蕉扇,摇曳以行,饭则恒至小饭店就食。(22)陈伯熙:《上海轶事大观》,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54-55页。

简短数言,活脱脱勾画出早期报人的落魄样貌,与传统士人穿长衫、持叠扇、握经卷款款而行的儒雅形象形成强烈反差。

早期报人群体从无可奈何的入职动因,到入职后的荒陋工作环境、低廉的收入,再到落魄的街头身影,足以见证末路文人的生存状态。中国早期知识分子士的社会地位日趋旁落,渐次脱离社会的政治、文化中心地带,走向边缘(23)余英时:《中国知识分子的边缘化》,《二十一世纪》(香港)1991年第6期。。饱受传统文化熏陶的早期报人群体,社会地位由高而低的转换,使他们产生了此前未曾有过的心理落差。导致早期报人群体边缘化的因素复杂多样,归其大端如下:一是普通社会的误解;二是上层社会的仇视;三是报人的自为。

文化观念的进化往往落后于经济、社会结构的进化,当西方的坚船利炮轰破封闭的古老国门,先前的经济、社会结构开始解体,而传统的文化观念却踏步不前,具体表现为对新事物的抗拒与排斥。

报刊作为新事物,彼时“社会间又不知报纸为何物,父老且有以不阅报纸为子弟勖者”(24)姚公鹤:《上海闲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27页。。艾小梅于1873年在汉口创办的第一份国人自办报刊——《昭文新报》,初为日报,阅者廖廖,不得已改为五日刊,“亦无有购读者,新闻仿佛是无用之物,莫不等闲的看待结局,不得已步入停刊之途”(25)刘望龄:《黑血·金鼓——辛亥前后湖北报刊史事长编》,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2页。。其时的民众,对报刊的作用毫无知晓。即便有所认知,亦不过“为朝报之变相,发行报纸为卖朝报之一类”(26)姚公鹤:《上海报纸小史》,《东方杂志》1917年第14卷第6期。。受传统观念的影响,“社会优秀分子大都醉心科举,无人肯从事于新闻事业。惟落拓文人、疏狂学子,或借报纸以发抒其抑郁无聊之意兴”(27)雷瑨:《申报馆之过去状况》,申报馆:《最近之五十年》,第27页。。

生存是人的第一需求,报人为求生存而供职外报本无可厚非,此举却为官绅所诟病。湖广总督张之洞有言:“其始皆出自洋商牟利,故于事之是非虚实,不免失真,且所录多齐语郢说,无关宏远,宜为士大夫所不屑道。”(28)张之洞:《札北善后局筹发〈时务报〉价》,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5册,武汉:武汉出版社,2008年,第506页。为迎合大众心理需求,博得读者眼球,主笔、访员在外报刊登不利于上层社会消息或评论,如《持平子致本馆论杨月楼事》(29)《持平子致本馆论杨月楼事》,《申报》1873年12月29日,第1版。、《公道老人劝息争论》(30)《公道老人劝息争论》,《申报》1874年1月9日,第1版。等,故“官场仇视之”(31)姚公鹤:《上海报纸小史》。。1874年,左宗棠负责新疆边防事务,通过红顶商人胡雪岩介绍,向洋商借款1200万两,《申报》对此予以披露和指责,“文襄(左宗棠)闻有反对者,即大怒不止。故其与友人书,有江浙无赖文人以报馆为末路之语”(32)姚公鹤:《上海报纸小史》。。

早期报人大都由传统士人转变而来,难以脱离旧式文人的时尚习气,其行止也是造成“人格鲜为高贵”,地位边缘化的重要因素。把酒言欢,问柳寻花,可以说是旧文人的业余雅好。报人黄式权“性嗜剧,尝月旦诸名伶”(33)孙玉声:《梦畹老人》,《退醒庐笔记》下卷,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第97页。;高太痴“弱冠时酷嗜观剧,赏识秦伶小金翠、京伶余玉琴,昕夕必往征歌”(34)孙玉声:《高太痴》,《退醒庐笔记》下卷,第73页。;王韬常出入“花丛”,看花之兴,老尚未衰(35)陈无我:《老上海三十年见闻录》,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第162页。;蔡尔康常驻青楼,“以是北里名花几无不识其人者”(36)章晖、马军:《游离在儒耶之间的蔡尔康》,《档案与史学》1998年第5期。;吴趼人“磊落不羁,滑稽玩世,酷嗜阿芙蓉,卖文钱到手辄罄”(37)魏绍昌:《吴趼人研究资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4页。。对此,赖光临曾评论道:“报人思想观念陈腐如此,生活靡烂如此,欲求报业之尽其职责使命,自无异缘木求鱼。”(38)赖光临:《中国近代报人与报业(上)》,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219页。

(二)报界闻人与“中等社会”

晚清报人群体社会地位的演进与时局的巨变息息相关。鸦片战争之后,产生了中国第一代报人,地位低下,类似英国工业革命前伦敦的格拉布街报人群体,“他们是贫困且默默无闻的一族”(39)转引自张英明:《“格拉布街文人”到“第四等级”——工业革命前后伦敦报人群体透视》,《史林》2018年第2期。。戊戌变法后,报人掀起了晚清第一次报业高潮,社会地位大为提高。其时,《时务报》的康有为、梁启超、汪康年,《国闻报》的严复、夏曾佑、王修植,《湘学报》的唐才常、谭嗣同等维新志士兼报人声名鹊起,成为海内报界闻人。庚子之役后,清政府被迫重施新政,开放言禁、报禁,报人掀起了晚清第二次报业高潮,得到社会的普遍尊崇,并自命为居于“中等社会”,成为引领时代潮流的先锋。

落拓文人跻身为报界闻人,绝非上苍对他们的眷顾与恩赐,而是多重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

其一,维新志士兼报人对国家、社会责任的担当。甲午海战,立宪小国击溃专制大国,梁启超称之清末民初“过渡时代”的起点(40)梁启超:《过渡时代论》,《清议报》1901年第83期。,这也是中国报人及报业开启新气象的起点。是役使中国有识之士深感“辱国丧师,剪藩压境,堂堂华夏不齿于邻邦,文物冠裳被轻于异族”(41)孙中山:《檀香山兴中会章程》,《孙中山全集》第1卷,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9页。。同处东方的蕞尔小国,居然打败天朝大国,惊异感伴随着耻辱感,使传统士人心系天下的家国情怀,在民族危机日益深重之际得以复苏与重振。“公车上书”的发动者、维新运动的领袖康有为,在万木草堂讲学时,“每语及国事杌陧,民生憔悴,外侮凭陵,辄慷慨唏嘘,或至流涕。吾侪受其教,则振荡怵惕,懔然于匹夫之责而不敢自放弃、自暇逸”(42)梁启超:《南海先生七十寿言》,《饮冰室合集》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28页。。一介布衣的康先生心系家国的动容流露,感染了包括梁启超在内的众多弟子。在国难当头,危机日深之际,“学者不在斗室蓬庐,而在梯山航海”,“尽吾力,竭吾能,焦吾唇,敝吾舌,洒吾血泪,拼吾头颅,以唤醒国民”(43)《续曹君梁厦致同里李某书》,《童子世界》1903年第15号。。这些饱含深情的话语,体现的是报人群体“以言报国”的共同心声。台湾著名新闻学者赖光临先生说:“甲午之后,知识分子无不怀国亡无日的沉痛心情,如谭嗣同、唐才常每想及《马关条约》遗害甚钜,‘辄徹夜不寐,热血盈腔’,涕泣不已……他们秉一份爱国至情办报,无形中将高贵的传统国士精神移植于报业。”(44)赖光临:《中国新闻传播史》,台北:三民书局,1978年,第83页。这种不以报业谋食,而以报业报国的情怀更能获得社会认可与民众尊崇。

其二,光绪帝、开明权臣对报刊的接纳与支持。甲午之后,光绪帝在维新士人的推动下,意识到报刊的沟通功能,于1898年8月9日发布谕旨:“报馆之设,义在发明国是,宣达民情……于内政外交,裨益非浅。”(45)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139页。同年8月26日,梁启超奏请“免书藉报纸纳税”(46)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朝上谕档》第24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22页。,获光绪帝许可。光绪帝开设报馆,免征报税的谕旨导向,扭转了开明权臣对报人及报纸的认知与态度。湖广总督张之洞就一反此前报人“为士大夫所不屑道”的态度,来了个180度的急转弯,认为:

乙未以后,志士文人创开报馆,广译洋报,参以博议,始于沪上,流衍于各省。内政、外事、学术皆有焉,虽论说纯驳不一,要可以扩见闻,长志气,涤怀安之酖毒,破扪龠之瞽论。于是一孔之士,山泽之农,始知有神州;筐箧之吏,烟雾之儒,始知有时局,不可谓非有志四方之男子学问之一助也。(47)张之洞:《劝学篇·阅报》,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2册,武汉:武汉出版社,2008年,第179页。

事实上,开明权臣对报人与报业的态度转变,不只是停留在认识层面,而是化作切实行动。1896年8月,汪康年、梁启超等人在上海创办《时务报》时,就“仰赖张文襄之捐助”,张之洞命全省文武大小衙门书院学堂一律官费派阅(48)张之洞:《札北善后局筹发〈时务报〉价》,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5册,第506页。。此后,浙江巡抚廖寿丰、湖南巡抚陈宝箴、安徽巡抚邓华熙、两江总督刘坤一、江西布政使翁曾桂等官员纷纷下令派阅或协助行销,使《时务报》短期内获有极大的销路(49)《购订〈时务报〉发交通省各书院观阅札》,汪叔子等编:《陈宝箴集》中,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131-1132页。。1897年10月,在直隶总督王文韶的支持下,“北方报纸之最佳者”(50)戈公振:《中国报学史》,第140页。《国闻报》在天津创刊,创办者为当时极具影响力的三位校长即严复、王修植、夏曾佑。其中,严复任北洋水师学堂总办,夏曾佑任天津育才学堂总办,王修植任北洋大学堂总办。1897年4月,由唐才常、谭嗣同等创办的《湘学报》,得到开明巡抚陈宝箴及学政江标的支持,成为中国内地第一份维新报刊,与沿海的《时务报》、北方的《国闻报》形成鼎足之势。

上之所好,下之所趋;上之所重,下之所崇。官本位的传统文化心理,使上层社会的意识观念成为普通社会的评判尺度。因此,从皇帝、总督、巡抚到中下级官员对维新报人及报刊的重视与支持,不仅催生出中国第一次报业高潮,也极大提高了晚清报人群体的社会声望。

其三,维新时期的报刊创办者大多为“魁儒硕士,声光炳然”(51)戈公振:《中国报学史》,第113页。。他们大多文化功底深厚、声名显赫,“从梁启超、汪康年开始,不只是举人办报,而且进士办报、翰林办报已是稀松平常事”(52)熊月之、张敏:《上海通史·第6卷:晚清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72页。。如王修植、夏曾佑、严复、张元济、李盛铎等,要么是进士,要么是翰林。这些拥有普通人所无法企及的耀眼光环的知识精英参与办报,无疑易于塑造更为权威、高尚的报人形象。晚清报人角色的精英化使报人群体声名鹊起。孙宝瑄在一则日记中说:“梁一区区书生,当甲午乙未之交,不过康门小徒耳。自充《时务报》主笔,议论风行,名震大江南北”;“无论其所言为精为粗,为正为偏,而凡居亚洲者,人人心目中莫不有一梁启超”(53)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563页。。这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早期报人多从事风月文章,此时报人则以报刊为利器积极推动社会改革。

如果说,“报界闻人”是社会对精英报人的身份赋权,那么,“中等社会”便属报人群体对自身所在社会结构中的自我定位。所谓“中等社会”,是一个以知识分子为主体(包括学生),以绅、商及工艺之人为附属的不同职业人群的共同体。这一概念自梁启超于1902年提出后,革命报刊相继使用和推演。梁启超说:“惟中等社会为一国进步之机键。”(54)梁启超:《雅典小史》,《饮冰室合集》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8页。1903年,杨笃生在《新湖南》中提出:“诸君占中等社会之位置。”(55)杨笃生:《新湖南》,饶怀民编:《杨毓麟集》,长沙:岳麓书社,2001年,第47页。《游学译编》在《民族主义之教育》一文中指出:“中等社会者,革命事业之前列也。”(56)《民族主义之教育》,《游学译编》1903年第10期。梁启超、杨笃生、《游学译编》的未署名作者,相继提到在中国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中等社会”这一新概念,其隐含的报人地位变迁才是重要的历史转变。作为新知识分子的报人群体,当他们以“中等社会”自许,不仅彰显其在新社会结构中的地位,亦突出其面对国民时历史责任的自觉。“中等社会”中的中坚力量——报人反复论述其在拯救社会、改造社会中的角色担当。梁启超在《新民说》中认为:

今日谈救国者,宜莫如养成国民能力之为急矣。虽然,国民者,其所养之客体也,而必更有其能养之主体……主体何在?不在强有力之当道,不在大多数之小民,而在既有思想之中等社会。(57)梁启超:《新民说:论政治能力》,《梁启超全集》第2册,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659页。

杨笃生在《新湖南》中向同辈呼吁道:

诸君在于湖南之位置,实下等社会之所托命而上等社会之替人也。提挈下等社会以矫正上等社会者,惟诸君之责;破坏上等社会以卵翼下等社会者,亦为诸君之责。(58)杨笃生:《新湖南》,饶怀民编:《杨毓麟集》,第33页。

留日学生刊物《游学译编》在《民族主义之教育》一文中提出:

支那民族经营革命之事业者,必以下等社会为根据地,而以中等社会为运动场。是故下等社会者,革命事业之中坚也,中等社会者,革命事业之前列也。(59)《民族主义之教育》。

以梁启超为代表的改良派,主张“中等社会”的使命是养成国民之“政治能力”,即有能力参与政治革新,而不主张推翻清政府;以杨笃生、《游学译编》的作者为代表的革命派,主张联合下等社会,“破坏”和推翻“上等社会”。庚子事变之后,清政府权威散失,四民社会解构,报人群体将社会阶层分上、中、下三等,并自居“中等社会”,进而强调中等社会的历史使命,所凸显的不仅仅是与其他社会阶层的区别,更是其在“中等社会”的核心地位及作用。

三、舆论:与上层社会从契合、疏离到对抗

晚清报人群体以报刊为“舆论场”发表舆论,在不同的时间段,其舆论思想、舆论倾向有所不同,体现在与上层社会的关系上,为三种不同的状态,即契合、疏离和对抗。需要特别说明的是,笔者所谓契合,是指报刊舆论与上层社会(主要是官僚阶层)保持一致性、相容性;疏离是指舆论脱离政府掌控,呈现出离异性、独立性和批判性;对抗是指报刊舆论以政府为敌,具有宣传性、革命性。不同的关系状态,基于当时国内外所发生的一系列涉及政治、军事、外交、经济、文化等重大事件(如戊戌政变、庚子之役、拒俄运动等)而发生,也因突发性地引起国人强烈反响的个案(如沈荩案、苏报案、秋瑾案等)所导致。从总体趋向而言,自鸦片战争之后至戊戌维新时期,报人舆论与上层社会之间为契合状态;自“戊戌政变”至辛亥革命前夕为疏离状态;自“拒俄运动”之后至辛亥革命时期为对抗状态(自“戊戌政变”至辛亥革命前夕,疏离与对抗状态并存,“拒俄运动”前,疏离占主导地位,之后,对抗占主导地位)。

(一)契合

契合是指晚清报人群体的舆论与上层社会的观念、思想、政策与措施的相容性和一致性。客观地讲,从鸦片战争到戊戌政变前,上层社会对报刊舆论场经历了从排斥到倡导、支持,直至亲自办报的艰难转变。在此,为节省篇幅,不谈排斥,只讲支持,且只讲洋务时期,因维新时期上层社会对报刊的支持前文已论及。最早关注到新闻纸的官员是林则徐,但他停留在“塘报”的认识上。与林认识绝然不同的则是大买办郑观应,他在《盛世危言》一书中,总结了西方报刊的诸多功能,同时提倡中国应广开言路,兴办报馆。黄遵宪曾任日使馆参赞,其在所著《日本国志》中说,“改革政体,新闻论说颇感动人心”,“知古知今益人智慧莫如新闻”(60)黄遵宪:《日本国志》下卷,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00页。。曾出使英、法等国的薛福成,在1890年写给朝廷的出使情势汇报中说:“查泰西各国新闻纸,主持公议,探究舆情,为遐迩所依据;其主笔之人,多有曾膺显职者。”新闻报道难免失真,对此,“固不可尽据为典要,存刻舟求剑之心;亦不宜概斥为无稽,蹈因噎废食之弊”(61)薛福成:《咨总理衙门送摘译英法两国新闻纸》,丁凤鳞、王欣之编:《薛福成选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30页。。

上层社会除倡导办报外,有的还参与了办报活动。近代中国人在上海创办的第一份中文报刊《汇报》,就是由上海知县叶廷眷、轮船招商局的管理者唐廷枢及容闳于1874年6月共同出资创办(62)《论新闻日报馆事》,《申报》1987年3月12日,第1版。。另一位参与创办报刊的官员则是众所周知的黄遵宪,他解释参与《时务报》创办的初衷是:“见当道者之顽固如此,吾民之聋聩如此,又欲以先知先觉为己任,藉报纸以启发之,以拯救之。”(63)黄遵宪:《致梁启超函》,陈铮编:《黄遵宪全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437页。

从上述事实来看,上层社会对作为舆论场的报刊的认识与态度,在洋务时期,已远远超越了普通社会,为媒体舆论场的兴起和发展提供了必要的政治环境,呈现出舆论场与政治环境的契合。

再考察报刊的宗旨及舆论和上层社会是否相抵牾。首先就上层社会的言行而言,洋务时期,其言之主旨为“中体西用”,其行之大端为办“洋务”,其目的在“自强”、“求富”;维新时期,其言之主旨为“救亡”、“革新”与“启蒙”,其行之关键在“变法”,其目的图“自存”。洋务运动和维新运动都是在外来势力强烈打击下,由上层社会发动的拯救国家、民族的变革。由传统士人转化而成的报人群体,以报刊为舆论场,积极呼应上层社会的变革运动。他们的呼应体现在报刊宗旨及舆论导向上。笔者以洋务时期的《汇报》(后改名《彙报》)和维新时期的《湘学报》(后改为《湘学新报》)之办报宗旨为例。

《汇报》创刊于1874年6月,为国人在上海创办的第一份商业报刊。郑观应在《创办上海汇报章程并序》中明确该报的宗旨为:“扩充见闻,增长神智”,“非妄谈国政空论是非”,尤其要“传述中外风土人情、格致功用,既可维持风教,又堪裨益民生”(64)郑观应:《创办上海汇报章程并序》,夏东元编:《郑观应集》下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173-1174页。。三个月后,该报更名为《彙报》,在《论汇报改革》中指出:“我国家清议之权,虽不能操之庶民,而摭拾迩闻、网罗近事,藉以恢张草野之耳目,俾人忠君亲上之心,油然以生。”(65)《论汇报改革》,《彙报》1874年9月28日。转引自王润泽:《官方与民间:晚清报刊舆论的首次抗争》,《社会科学战线》2017年第3期。前文已述,该报由上层社会创办,办报理念自然传统而保守,更名前,强调沟通与教化,更名后,视报刊舆论为“清议”,且不可为下层社会所操控,强调“忠君亲上”。该报的宗旨和立场自创办之日起,始终与官方保持一致,作为上层社会的言论机关对与上层社会意识形态相左的《申报》的报道及评论展开针锋相对的激战。其他报刊,同样不与上层社会相抵牾,正如戈公振所言:“甲午以前,报纸罕言政事,对于官场中人尤不敢妄加只字。”(66)戈公振:《中国报学史》,第107页。

关于《湘学报》的办报方针,创办者江标在《例言》中说道:“爰拟创立《湘学新报》,将群章甫缝掖之儒,讲求中西有用诸学,争自濯磨,以明教养,以图富强,以存遗种,以维宙合。”(67)江标:《〈湘学新报〉例言》,《湘学报》1897年第1期。江标在《开办章程》中再次强调“本报专从讲求实学起见,不谈朝政,不议官常。盖学术为致治之本,学术明斯人才出”(68)江标:《〈湘学新报〉例言》。。由《湘学报》的《例言》、《开办章程》可知,讲求学术、涵养国民、保种救亡是其主旨,触及上层社会的“朝政”、“官常”一概不谈不议。

有人可能会说,宗旨契合,不能说明报人的舆论亦契合,有可能脱轨甚至背道而驰,最有说服力的莫过于严复之例。严复的论说最具影响、最为激进,现以其在1895年发表在天津《直报》上的《论世变之亟》、《原强》、《救亡决论》、《辟韩》解读其主旨与开明君臣思想观念的契合。《论世变之亟》主张改变现状、变法维新、奋发自强、救亡图存;《原强》主张“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以达国强;《救亡决论》指斥八股“锢智慧、坏心术、滋游手”,主张废科举,兴人才。这三篇文章绝无抵牾之意,要着重阐释的是最为激烈的《辟韩》。毫无疑问,《辟韩》以韩愈的《原道》为靶心,向封建道统发动攻击,攻击的旨意有二:一是动摇封建专制的理论基石,减少维新变法的阻力与障碍;二是影射极力推崇《原道》的顽固派李鸿章。王宪明认为,“严复之所以辟韩,无论在人事上还是在道统文化上都是对李鸿章的批评和对张之洞的支持”(69)王宪明:《解读〈辟韩〉——兼论戊戌时期严复与李鸿章张之洞之关系》,《历史研究》1999年第4期。。严复在致梁启超的信中,表明《论世变之亟》、《原强》、《辟韩》、《救亡决论》等文的创作目的:“欲本之格致新理,溯源竟委,发明富强之事,造端于民,以智、德、力三者为之根本。”(70)严复:《与梁启超书》,王栻主编:《严复集》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14页。可见,严复备受关注的四篇重要代表作与上层社会所倡导和推行的维新变法并不矛盾。

(二)疏离

由于“维新变法”最终流产,维新党人兼报人有的被杀、被捕,有的流亡海外,报馆被查、被封,举国弥漫着萧杀恐怖的气氛,报人群体对上层社会尤其是对顽固守旧派的态度因之而变,直至“辛亥革命”前夕,报人与上层社会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疏离状态(其中相当多的报人保持对抗状态)。报人群体与上层社会的疏离可以从如下几方面得到印证:

其一,报刊功能的认知转换。在“戊戌政变”之前,作为舆论场的报刊,其功能无非是“通”,“去塞求通,厥道非一,而报馆其导端也”,所谓的通即通中外之情,通上下之情。梁启超将此功能比喻为“耳目喉舌”,“其有助耳目喉舌之用,而起天下之废疾者,则报馆之为也”(71)梁启超:《论报馆有益于国事》,《时务报》1896年第1期。。可见,直至维新时期,报人对于报刊功能的认识,依然停留在信息传递层面。然而,戊戌政变后,梁启超东渡日本,其文化观、政治观、历史观等均发生重要转变。这些转变具体到对舆论功能的认识上,则报刊不再只是“耳目喉舌”,而是能够“监督政府,向导国民”。他于1902年发表在《新民丛报》上的《敬告我同业诸君》一文中说:“某以为报馆有两大天职:一曰,对于政府而为其监督者;二曰,对于国民而为其向导者是也。”(72)梁启超:《敬告我同业诸君》,《新民丛报》1902年第17期。由“耳目喉舌”到“监督”、“向导”的转化,体现的不仅仅是报刊功能,也体现出报人、报刊摆脱政府的管控,疏离政府的独立与公共品格。对此,梁启超进一步论述:“报馆者,非政府之臣属,而与政府立于平等之地位者也。不宁惟是,政府受国民之委托,是国民之雇佣也;而报馆则代表国民发公意以为公言者也。”(73)梁启超:《敬告我同业诸君》。从《时务报》的《论报馆有益于国事》到《新民丛报》的《敬告我同业诸君》,不看内容,仅就报刊名称、论说标题,就显见前后之不同,前者的目光朝上,后者的目光向下,也反映出以梁启超为代表的报人群体疏离政府、趋向国民的转化。

其二,报刊舆论倾向的背离。最能说明报人转向的证据莫过于报刊本身的舆论倾向。戊戌政变后,清廷“复八股,禁报馆,捕会社及主笔人,罢经济特科,农工商局,复冗官停漕折,务反其旧,凡昔所经营者,尽皆罢废”(74)康有为:《康南海自编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67页。。针对清廷的逆行,《国闻报》于1898年9月至1899年4月,先后刊出《一人刚断》、《经济厄运》、《是何言也》、《论中国禁止报馆事》、《论学堂报馆须相辅而行》、《论求治必自广言路始》、《论中国必将变法》、《兴清策》、《迁都论》、《刘培村(刘光第)别传》、《讼冤说》、《醒迷歌》等文,予以强烈谴责,主张继续变法,并讴歌为变法而献身的维新志士。其中对变法前后判若两人的张之洞的评说别有趣味:张制军昔日“提倡报馆不遗余力如此,今若此,是谓反复。反复小人所为,张公顾忍为之哉!……今不惟没其(梁启超)学,并禁其言,前日之聘是,则今日之禁非也。今日之禁是,则前日之不禁非也。张公达人,顾为是世俗之朝杯酒暮茅戈哉!”(75)《诉冤说》,《国闻报》1899年4月13日,第2版。张之洞具有趋时与附权的双重官场人格,在维新时期,他选择了趋时,站队于帝党,包括梁启超在内的维新志士,或为其座上宾,或为其幕僚;戊戌政变后,他选择了附权,站队于后党,远离或打压维新志士。《国闻报》刊发的《诉冤说》,正是对张之洞审时度势、见风使舵、趋利避害官场人格的嘲弄与讽刺。除《国闻报》外,保皇派在澳门及海外创办的诸多报刊,亦对张之洞及清政府的逆行横加笔伐,令张之洞切齿痛恨:“康党专欲与鄙人为难,屡有逆书径来投地,必欲甘心于鄙人。康党所开之日本《清议报》、新加坡《天南新报》、澳门《知新报》三种,猖獗已极,专以诋毁慈圣及鄙人为事。”(76)张之洞:《致鹿滋轩(十)》,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2册,第67页。此语道出的不只是张之洞对康党的仇视与恐惧,也体现报人与政府离心离德,不再并于同一轨道的趋向。

其三,“中等社会”共同体的构建。前文已就“中等社会”的提出、构成及使命作了简要阐释,在此仅论述“中等社会”共同体所表达的政治意蕴。可以说,“中等社会”是新知识分子中的报人精英想象出来的政治共同体,意在拓宽以报人为中坚的政治基础。“中等社会”将“下等社会”作为政治联盟,对其“提挈”、启蒙、引导,使其具备政治能力,以共同对抗上等社会。本属社会学范畴的“中等社会”,在报人的构建意蕴中却成为举足轻重的独立政治力量。毛泽东写于1925年12月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成为新民主主义革命总路线、总政策的基本思想,解答了当时共产党人还没清醒认识的革命的领导者、同盟者及革命对象等基本问题。对毛泽东该文的深入理解,有助于启发我们解读“中等社会”共同体的政治意义。上、中、下三等社会阶层的划分,改良派和革命派趋于一致,但政治用意有别。改良派构建“中等社会”,目的在游离上、下等社会之间,充当二者的沟通者、协商者,推动政治革新。革命派则不同,以“中等社会”为领导者,以上等社会为革命对象,以下等社会为同盟者。无论是改良派还是革命派报人,都以“中等社会”共同体为政治基础,以报刊为阵地,推动政治与社会变革。

(三)对抗

疏离的报人主体是改良派,舆论阵地为改良派创办的报刊,不以推翻满清政府为前提,主张政治变革;对抗的报人主体是革命派,舆论阵地为革命派创办的报刊,以满清政府为敌,主张实行民族革命,结束满清统治,建立共和政体。报人群体与政府的对抗主要体现在如下几方面:

其一,宣传革命的报刊风行海内外。自1900年首份宣传民族革命的报纸《中国日报》在香港创刊,至中华民国创立的十多年间,“海内外革命志士所发刊的日报杂志,遍布全球,总计达二百种以上”(77)赖光临:《中国新闻传播史》,第87页。。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有:港穗的《中国日报》、《有所谓报》、《广东日报》;上海的《苏报》、《警钟日报》、“竖三民”;武汉的《江汉日报》、《大江报》;北京的《帝国日报》、《国风日报》;日本的《开智录》、《湖北学生界》、《江苏》、《浙江潮》、《民报》;美国的《檀山新报》、《大同日报》;南洋的《中兴日报》、《星洲晨报》等。这些报刊遍布海内外,为传播革命思想,推翻满清王朝提供了广阔的媒介舆论场。其历史贡献,正如孙中山所言:“自武汉发难,不数月而共和政治出见于亚东大陆,论者推原功首,咸以为数年来言论提倡之力,固矣!”(78)孙中山:《〈新国民〉杂志序》,《孙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81页。

其二,以宣传革命为报刊之宗旨。关于革命报刊的宗旨,仅以香港的《有所谓报》、东京的《民报》、武汉的《江汉日报》为例,余不多及。郑贯公于《有所谓报》创刊号的《开智社有所谓出世之始声》一文中,阐述其宗旨:“异族狮睡于上,汉奸虎伥于中,同胞牛马于下,罹此专制野蛮之网罗,凡有血气莫不怦怦焉,作无可奈何之想,日舍暗杀主义为民除害,吾汉族将无噍类矣。”(79)《开智社有所谓出世之始声》,《唯一趣报有所谓》1905年6月4日。转引自邱沛篁等编:《新闻传播百科全书》,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72页。字里行间,虽未见“革命”二字,却比“革命”更犀利、更激烈,充满对“异族”、“汉奸”的血腥与杀气。孙中山在《民报》发刊词中,第一次公开提出排满革命的三民主义:“今者中国以千年专制之毒而不解,异种残之,外邦逼之,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殆不可以须臾缓。而民生主义,欧美所虑积重难返者,中国独受病未深,而去之易”,故要“举政治革命、社会革命毕其功于一役”(80)孙中山:《发刊词》,《民报》1905年第1期。。《江汉日报》在创刊号发表社论《对于本报发刊阐明宗旨》,标揭“张吾自由之帜”,作革命之“喉舌”(81)《对于本报发刊阐明宗旨》,《江汉日报》1908年3月17日,第2页。,还特在创刊号发表《出版余谈》一文,宣称其后将建“掀天揭地之事业”,作“惊世骇俗之举动”(82)《出版余谈》,《江汉日报》1908年3月17日,第2页。。可见,以上述三种为代表的革命报刊,自创办之始,革命便是其舆论的主题。

其三,革命报刊的革命言说。可以说,“革命”是革命报刊言说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1901年5月,东京留学生创办《国民报》,在第四期刊登了章太炎的《正仇满论》,直言清政府“制汉不足,亡汉有余”,所以处于今日,“革命固不得不行”(83)章太炎:《正仇满论》,《国民报》1901年第4期。,公开吹响了反清革命的号角。1903年,上海《苏报》在一个多月内,先后刊发了《客民篇》、《驳革命驳议》等十余篇评论,并在新书推荐栏目中大力称赞邹容所著《革命军》,言“其宗旨专在驱除满族,光复中国”(84)《新书推荐》,《苏报》1903年6月9日,第3页。。之后,又刊登章太炎《康有为与觉罗君之关系》一文,直言“满洲全部之蠢如鹿豕者,而可以不革者哉”(85)章太炎:《康有为与觉罗君之关系》,《苏报》1903年6月29日,第1页。。1903年,拒俄运动发生后,留日学生相继创办《湖北学生界》、《江苏》、《浙江潮》等报刊,“昌言革命排满,并无忌讳”,读之“心目开朗,有时会令人流涕,令人愤怒不可止”,“起排满之念,真欲为汉人复仇也”(86)胡香生辑录:《朱峙三日记》,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31、134页。。1911年2月,激进民主革命家景梅九主办的“北方革命言论之中心”《国风日报》,刊发自作《刺客行》,公然在帝制心脏地带颂扬刺客刺杀清廷将军孚琦事件:“一射将军头,二射将军肚,三射四射中要部……法官问刺客,刺客慷慨中怀吐。只好杀人只好色,不好饮酒不好赌,荆卿误拉秦舞阳,我自徒行无伴侣!”(87)景梅九:《罪案》,北京:京津印书局,1924年,第194页。同年8月,《大江报》先后发表何海鸣的《亡中国者和平也》、黄侃的《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宣传暴力革命。类似的革命言说,在革命报刊中举不胜举,广泛流播,为武昌首义的成功、清王朝的覆灭、帝制的终结、民国的创立作了充分的舆论动员。

报人群体舆论与上层社会从契合、疏离到对抗的转换,有国内原因也有国外原因,有主观原因也有客观原因,有政治原因也有经济、文化原因,有重大国是导致也有重要个案引起。除此之外,报人群体地位的抬升,自我意识的觉醒,国家、社会责任的担当,也是其舆论路径转换的重要因素。

四、结语

1840年鸦片战争后,国门洞开,外报在开放口岸相继创办,并由此诞生了中国第一代报人。1894年甲午海战,使中国迈上由“器物”到“制度”变革的新征途,同时掀起了中国第一次报业高潮,报人群体以崭新的姿态呈现于世人面前。1898年的戊戌政变,让原本与上层社会处于同一轨道的报人群体开始分离改道。1900年的庚子事变,迫使清政府重新拾起被其废弃的维新衣钵,实施“新政”与立宪。报人在开放言禁、报禁的宽松环境下,掀起晚清第二次报业高潮,报人群体迅速壮大,并自居“中等社会”。1903年开始的“拒俄运动”,成为革命报刊革命言说勃发的转折点。随后发生的沈荩案、苏报案、秋瑾案等成为各类报刊舆论的焦点,对不经审讯、任意杀害沈荩的报道与评论,使得“苏报案”走上法律审判程序,对“秋瑾案”的舆论,使得道台倒台、县令自尽、线人被杀,充分彰显报刊舆论的强大合力。在戊戌政变后的国家重大事件及备受关注的个案中,由于政治理念的差异,部分报人与政府保持疏离状态,部分报人与政府保持对抗状态。总之,报人群体演进路径的转换,既非纯客观的外力驱动,也非纯主观的能动,是外因与内因、客观与主观、历史与现实相互作用的结果,是必然的行进轨迹。

在组织与制度变迁的研究中,学人往往运用“路径依赖”(path dependence)理论予以诠释,该理论亦同样可以解读晚清报人聚合路径的必然性。报人聚合的结果是报人组织,其组织成员的构成体现其选择的路径。前期,报人组织的构成,基本受路径依赖的影响与制约,即传统的文化心理和行为模式往往决定着行为人的选择,类似于物理学中的“引力”或“惯性”。植根于民族文化心灵深处的亲缘、学缘及地缘关系,自然成为早期报人构建报人组织的首选资源,这既是传统的“惯性”作用,也是对传统路径的依赖。随着环境的变化,路径依赖会发生路径突破或路径转换。晚清报人正处在“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时代,“从坚船利炮、声光化电,到物竞天择、自由民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其势如江涛翻卷,滚滚而来,影响如水银泻地,无处不在”(88)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710页。。在西方物质文明与政治文明乃至精神文明的冲击下,中国传统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结构都在发生剧变。具体到报人而言,传统的“熟人社会”开始解构,他们从落后的乡村转移到繁华的都市,从封闭的内地转移到开放的沿海,被融入到陌生社会;传统的“伦理本位”观念被“民主、自由、人权”等现代价值观所取代,依传统路径构建的报人组织无法适应变化了的外部环境和内心追求。为了生存、发展、壮大,晚清报人不得不摒弃对过去的依赖,寻求构建报人组织的新路径,业缘、趣缘和志缘等后致性关系,便部分或全部取代亲缘、学缘及地缘等先赋性关系,成为中后期报人构建其群体的重要资源。

晚清报人群体的位移路径经历了由低而高、由小而大、由难而易的过程。作为报业拓荒者的第一代报人,其地位之低、人数之少、生活之难,可谓难以言状。然而,学者在论及此问题时,常常把当时英国报人居于第四等级的高位挂在嘴边,但英国报人位升之前的惨状却只字未提。事实上,英国报人的位移路径和中国晚清报人如出一辙。早期的英国报人,被赋予极具耻辱性的称号“格拉布街文人”,无固定收入,无固定住所,靠卖文为计,“住在八级台阶的阁楼上”,有的和乞丐一起住在“恶臭的地窖”,“他们生前未获承认,死后亦无人同情,长期遭受侮辱却没有辩护者,遭受别人的指责却没有人向他们道歉”(89)转引自张英明:《“格拉布街文人”到“第四等级”——工业革命前后伦敦报人群体透视》。。然而,在经历了百般磨难之后,他们终于走到了第四等级。晚清报人何尝不是如此。起初,为谋食而寄身外报,为普通社会所耻,为官场所鄙,乃至为自己所贱,为了生存又不得不为之。晚清报人在经历了前期的“落拓文人”,地位“边缘化”的洗礼之后,以崭新的姿态站在世人面前,被誉为“报界闻人”,并自居于“中等社会”,享有和英国报人同样的“第四等级”势力。

严复翻译、解读和引入的进化论,为解读晚清报人群体舆论路径转化的合规律性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在进化论引入之前,报人舆论受循环论的规约,“迎合时趣,附会神怪”(90)汪诒年纂辑:《汪穰卿先生传记》,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39页。,与政府保持高度的契合状态。戊戌维新时期,严复引入的进化论,不仅是报人推动政治、社会变革的理论基石,也成为展开舆论的理论武器。尤其是严复在《世变之亟》中,运用进化论批驳循环论:“尝谓中西事理,其最不同而断乎不可合者,莫大于中之人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胜古;中之人以一治一乱、一盛一衰为天行人事之自然,西之人以日进无疆,既盛不可复衰,既治不可复乱,为学术政化之极则。”(91)严复:《论世变之亟》,王栻主编:《严复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页。严复不仅将进化论引入中国,而且率先运用该理论剖析中国的积弊,这对报人群体的影响可谓醍醐灌顶。戊戌政变之后,报人群体的舆论路径开始转换。维新派、立宪派报人将进化论用之于渐变,“凡世有进化”,“未至其时,不可强为”(92)康有为:《孟子微·中庸注·礼运注》,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1页。。革命派用之于激变,“夫人类之进化,当然踵事增华,变本加厉,而后来居上也”(93)孙中山:《建国方略·知行总论》,《孙中山全集》第6卷,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99页。;“人心之智慧,自竞争而后发生,今日之民智,不必恃他事以开之,而但恃革命以开之”(94)章炳麟:《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章太炎全集》第1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84页。。持渐进进化论的报人,在舆论倾向上,主张舆论“监督政府,向导国民”,报人与政府处于平等地位,居“中等社会”,充当上、下等社会间的沟通者、协商者,既不主张做帝制下的臣民,亦不主张推翻政府,只赞同、呼吁渐进式的政治变革,实行君主立宪,与政府保持不卑不亢的疏离状态;持激进进化论的报人,反对渐进式的政治变革,反对君主立宪,主张激进式的暴力革命,结束满清王朝的专制统治,建立民主共和国,与政府保持敌对的对抗状态。

晚清报人群体的演进,可以总结出如下特征:其一,该群体的演进所体现的不只是自身,更体现巨变时代中国政治、社会及文化的演进。所不同的是,作为知识分子精英的报人群体,顺应时代的发展潮流,立于时代的潮头,引领、推动中国的近代化进程。因此,报人群体的演进先于中国政治、社会及文化的演进。其二,该群体的演进与当时“合群”思想的演进几乎同步。“合群”思想不仅由报人借鉴中国传统“群治”论说及西方“群治”理论提出和推演,而且率先践行。合群思想包含合群方式、主体及目的等方面。合群方式由前期的先赋性关系到中后期的后致性关系,“合群”主体由维新时期的上层社会到立宪时期的下层社会,合群的目的由“救亡”到“革新”再到“革命”。其三,晚清报人群体演进有别于其他社会群体(如农民群体、律师群体、官僚群体等)的演进,当其他群体还在沉睡之时,报人群体率先觉醒,做时代的引领者、组织者和领导者。他们不仅自我演进,而且引导和推动其他社会群体演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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