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理想境界:意义图式累积与生命重构 *

2023-03-22 21:38于泽元杨士连
中国电化教育 2023年2期
关键词:图式境界建构

于泽元,边 伟,杨士连①

(1.西南大学 国际学院,重庆 400715;2.西南大学 教育学部,重庆 400715)

阅读作为人类参与世界的重要方式,肩负着传承知识、激活生命、启发灵魂的重要使命。当前,不少阅读理论与实践将阅读视为想当然的活动,普遍缺乏对阅读的反思性理解,以致阅读逐渐偏离了人的意义(Meaning)追求,进而丧失了其发展性的意义建构。特别是以无序阅读、片面阅读、虚假阅读和浅层阅读等为问题表征的碎片化阅读方式,影响了阅读的教育意义实现和生命意义建构。二十大报告强调“深化全民阅读活动”[1],既是党和国家的热点话题,也是重要的学术命题,更是亟须解决的实践问题。为此,解决阅读的理论和实践问题,首先要厘清阅读的本质意蕴,将意义建构的核心指向意义图式累积,并进一步指向读者生命境界的重构,从根本上解决阅读中的诸多问题。

一、阅读的本质意蕴

阅读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具有不能替代的教育功能;作为一种传承人类优秀文化的工具,具有追求意义建构的价值。

(一)阅读的教育意涵

阅读是借助文本获得信息进行意义建构的一种心理过程,是对优秀文化的累积和传承,也是通过文本沟通社会的一种交往过程。阅读的意义就在于唤醒社会群体或个体对优秀文化的体悟,让以往优秀文化激活于当下,拓宽个体生命宽度,化育现代人的精神品格。

阅读是获取知识的重要手段,其作用不仅仅是一种获取知识的渠道,更重要的是,阅读是对原有文化进行自我解读、修正、丰富和完善的过程。阅读绝非单纯的传递文化,而是一种心灵得到化育的过程,这也是阅读蕴含的教育之意。从阅读心理学视角看,阅读就是读者在原有文化心理基础上与文本交互形成“图式”的过程。“图式”就是阅读过程中获取的信息储存在大脑中的形式和内容,在阅读中得到的图式总和便是一个人的全部知识。文本的展现形式多种多样,但都是由语言符号组合而成,人们在阅读过程中通过“意义支持”到“意义建立”方式筛选、编码文本的各种信息,达到对文本的理解。从阅读的社会学角度看,阅读是读者的社会实践与文本展示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对话与交流,能动地反映阅读信息并建构自身“图式”,在对话与交流中得到教育。阅读的教育意涵就在于通过与文本的意义对话,唤醒读者进行社会实践和精神实践的自主性、自觉性和创造性,从读者生命深处唤起沉睡的自我意识,解放读者被迷障的心灵,促使其人生观、价值观、生命观得到全面发展,从而实现自我生命自由自觉建构的教育过程。

其实,阅读蕴含的教育价值,与当前以浅层阅读、片面阅读为特征的碎片化阅读有本质不同。浅层阅读是读者追求视觉的短暂快感和心理的暂时愉悦,而对文本进行囫囵吞枣、不求甚解的肤浅式阅读方法。片面式阅读指读者对文本进行静态的、单一的、二元对立式的阅读方法,不能全面地理解文本展现的意义世界。

(二)阅读是追求意义的活动

阅读是人类借助符号参与、认识世界的重要方式。对读者而言,“阅读和理解之间的区别仅仅是语义上的区别,因为没有理解,阅读就只是在追求书页上的记号”[2]。亦即,一切进入读者理解视域的文本都应超越符号表征,落脚到意义追求。

所谓意义追求,指读者将由符号构成、以物理方式存在的文本,转化为促进自身思想、精神和能力发展的系统化力量。这并非否定文字的基础符号价值,而是强调追求意义是读者与文本相遇后阅读理解的终极目的,这期间经历的是从对文本的“表层理解”(Surface Code)走向“文意理解”(Textbase),最终建构深度“情境模型”(Situation Model)的阅读理解过程[3]。“表层理解”指读者能简单理解文本中的基本信息,能复述文本中的文字和语句;“文意理解”指读者能理解文本表达的原初意义,两者均局限于掌握作者在文本中表达的意思或希望读者知道的意思。读者作为阅读主体,只有将文本与内在灵魂及生命建立联结,使客观、外在的文本转化为一种系统化、个性化的“情境模型”,才能达成一种深度理解状态,进而使阅读真正成为追求意义的活动。这明显有别于碎片化的无序阅读和虚假阅读,无序阅读是缺乏阅读主题的任意阅读,“碎”是其主要特征,由于阅读内容缺乏必要的关联,导致目标不明和体系破碎,进而形成信息编码焦虑;虚假阅读是读者对文本缺乏主动深人探究的意愿,低参与、低投人、低认知是其特征,导致独立思考能力和理性思维能力降低,这些阅读的不良现象,违背了阅读的初衷。

就实质而言,阅读的意义寻求是植根于文化与历史的理解活动。读者总是站在自己的文化和历史立场上理解文本,文本一旦被阅读,读者就会产生不同的意义理解。对读者而言,所建构的正是一种个人化的“文意理解”,即“情境模型”——两者的辩证关系类似于乐谱与演奏,在面向同一文本时,读者可能会达成一致的“文意理解”,但不同文化与历史情境中的读者将使其转化为不尽相同的“情境模型”[4]——“情境模型”立足并超越了符号与文本层面的普遍表征,借助与读者形成的心音共鸣,转化成一种个体化的意义表达。此时,读者将客观存在的文本转化为促进思想、精神和能力发展的内在力量,使阅读成为一种赋能和赋魂的意义活动,真正使读者实现“透过阅读学习新知”(Reading to Learn)[5]。

(三)阅读的本质是意义建构

阅读过程中,读者通过与文本互动达成理解,进而对文本建构意义。

究其原因,文本作为文化与精神财富的客观载体,无法自动产生理解,需要以读者为主体,以读者内在的图式与阅读方法为工具,来展开对文本的理解与意义追求。就本体属性而言,意义并非先天存在的实体物,而是有待完成的生成物,是一个与人的交往、理解和表达活动密切相关的范畴[6],追求意义理解需要读者身心的深度投入。简单来说,读者对意义的追求无法脱离内在灵魂的牵引及文化脉络的束约,也离不开客观存在的文本,是读者在文本基础上的主观意义表达。从这一角度而言,意义既不完全属于能动的读者,也不完全属于客观的文本,读者与文本之间的互动与制约关系决定了意义具有内在的弹性与张力,意义源自主客体之间的纳入与交融,这正是意义生成与生产属性的根源所在。

面向意义的理解与表达属性,以及内在的弹性与张力,建构文本意义不能局限为从文本到读者或从读者到文本的单向度运作,而需要关注阅读系统中各要素的功能和关联,深入阅读系统内的诸多关键要素来考察文本意义建构的内在机理。纵观阅读的演进历程,发现长期存在从单一阅读要素中获取意义的现象。

其一,是“文本客体说”和“作者意图说”,两者均将意义视为已经存在于语言文字内部的实体,此时作为阅读客体的文本及其背后的作者就是最好的意义来源,读者需要基于文本或作者提取意义。其二,是“读者反应说”,它关注意义在时空递转过程中的流动性,将读者纳入意义建构过程,使文本意义真正从实体走向生成。然而,“读者反应说”忽视了读者自由解读的无限可能所带来的虚无主义和相对主义。在阅读历史上,文本意义长期从某个单一阅读要素中获取,无论是否定意义的建构性而将其窄化为客观内容,还是否定意义的客观实在性而过分强调其建构属性,两者均以单向度的视域规定意义,以区隔化的方式理解意义,以浅表化的方式生成意义,显然无法实现对文本意义的真正理解与建构。

面对这种两难境况,伽达默尔既未回归对文本或作者原初意义的追索,也没有夸大当下读者的期待视野如何重要,而是强调带有辩证意味的“视域融合”[7],即过去文本和作者的期待视野与当下读者的期待视野相融合,由此形成的更大视野是读者建构文本意义的必要条件。借助“视域融合”的观点,时空距离不再是一种需要克服的东西,读者将在此基础上生成“个性化同构”的意义表达。“个性化”即是要彰显时空距离下读者作为阅读主体的创造性,意义建构联结读者的原有意义世界,植根于文化与历史,在面向同一文本时,读者将在自身文化与历史的限定范围内,与文本共振、契合,建构个性化文本意义。所谓“同构”,是指个性化意义表达与文本原初意义的核心结构保持一定程度的一致性;“同构”是“个性化”的基础,离开“同构”的“个性化”将成为毫无根据的臆想,与阅读距离已远;“个性化”是“同构”的有效延伸,没有“个性化”的“同构”则是对文本的描摹,会消解阅读的价值和鲜活性。

二、意义图式累积:阅读中的优秀文化传承

意义图式作为人类优秀文化基因的重要体现,阅读将外在的意义图式转化为内在心灵图式,从而实现对意义图式的累积。

(一)传承人类优秀文化基因的必要性

“人”作为阅读主体,是具体的、历史的,缺失了具体的和历史的向度,人很难确立自身发展的价值坐标。以人的发展为历史主轴,马克思提出“人的依赖关系”“物的依赖关系”“人的全面发展”三大社会形态[8]。长期以来,对物的依赖使人不断向外探求、征服,注重获取知识与掌握技术,忽视了内在希望与幸福,致使人的精神世界逐渐孤寂无依,成为远离故土家园的漂泊者。优秀文化作为人类改造世界的根本积淀,能涵养读者生命、净化其心灵、充盈其精神,为摆脱物质世界的束缚和现实世界的有限性、追求自身全面发展提供了内容源泉。

文化基因是人类优秀文化的内核,具有内在的稳定性与发展性,它是优秀文化葆有长久生命力的奥秘,传承文化基因是延续优秀文化的关键所在。正是借助优秀文化基因的引领和推动,人类才能立足当下的发展现实,并在此基础上延续人类优秀文化,为未来生活提供良好的价值观指引,不致于成为没有根基的漂浮物[9]。习近平总书记多次使用“基因”“文化基因”等概念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进行高度肯定,并将其视为“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根基”[10]。二十大报告指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作为中华文明的智慧结晶,是中国人民在长期生产生活中积累的宇宙观、天下观、社会观、道德观的重要体现[11],并提出“坚持与发展马克思主义,必须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12],这标志着中国共产党把中华优秀文化基因的时代价值提升到了新的认识高度。

(二)意义图式是优秀文化基因的根本体现

阅读不仅是对符号的合理性解读,更是与优秀文化基因的交互过程,这也给阅读读什么指明了方向。在本研究中,笔者使用“意义图式”一词来表征人类优秀文化基因。

不管是康德的“图式说”抑或皮亚杰的认知结构理论,还是鲁姆哈特(Rumelhart)对图式理论进一步系统完善,使图式概念发展成经典的阅读理论[13],图式始终指向一种被抽象和概括的、存在于人脑的认知结构。“意义图式”是在承继人类优秀文化基因背景下所提出的新概念,表征人类文化发展进程中重复出现的典型意义结构,是人类在自身演化过程中普遍存在的、与文化相关的原始心像[14],是人类优秀文化基因的根本体现。

就性质而言,意义图式是人类优秀文化基因的客观性体现。尽管意义图式最初潜藏于人脑,当这一主观表达得到群体的普遍认同与广泛确证,并被锚定、提取,以文本为载体呈现为文化产品时,它将转化为一种相对客观、确定的公共存在。在这里,借用意义图式和心灵图式的概念,笔者试图区分阅读过程中的客观存在和主观理解,并清晰阐释这其中的转化过程:面向外在客观的意义图式,读者通过将其转化为内在的心灵图式,以对意义图式达成主观的“个性化意义同构”,从而实现基于客观存在的主观意义建构。

就组织样态而言,意义图式是对文化基因的结构化组织。意义图式能随生命机体的自然演化代代相传、潜移默化,究其本质,与意义图式的高站位性、强统摄性、广迁移性密切相关。意义图式的组织样态遵循布鲁纳的结构主义思想:面对知识体系的过度分化,以及人脑有限的记忆空间,结构能揭示事物变化的内在规律,彰显世界运转的基本原理,因此把握关键结构才是读者分类把握世界并获取意义的核心路径。遵循这一组织逻辑,意义图式并非拘泥于孤立、零散的文化碎片,其内在的结构属性健全了文化基因的稳定性,使它在历史长河中愈发具有典型性,成为人类描述、认识、把握与传递文明体系的有效工具。

就价值而言,意义图式是阅读机制顺利运行的主轴:作者是“文化基因”的记录者,文本是“文化基因”的承载者,情境是“文化基因”的参与者,读者是“文化基因”的汲取者。具体来说,作者以文本为载体,记录人类在漫长发展历程中典型的文化基因。当它以文本为载体呈现出来,并进入读者的理解视域时,将不断唤醒深藏于读者大脑中模糊的文化基因。读者通过与文本进行纳入、交融,不断感知、认识并汲取这些流淌在岁月中的文化基因,并在个性化意义同构过程中积累与传承文化基因。从阅读机制运行的角度而言,“文化基因”贯彻阅读的完整发生历程,建构文本意义在根本上指向文化基因的传承与发展,消解了碎片化阅读的离散性。

(三)累积意义图式:阅读的化育功能

理解是人存在的本质,人类正是在不断理解中才能探寻自身存在的意义。面向意义图式这一人类文化基因的根底性存在,读者需要在理解中将外在、客观的意义图式转化为内在的心灵图式,从而实现对意义图式的累积和对文化基因的传承。整体而言,累积意义图式主要包含“人化”和“化人”两个步骤。

首先,“人化”是使意义图式客观实在化的过程。借助人(作者)的力量锚定、提取并呈现意义图式,使人脑中得到普遍认同、广泛确证的意义图式显化为客观的文化产品,这就是“人化”的过程。文化作为人类改造世界过程中的根本积淀,它可以人化为具体的文物、制度、习惯等,成为一种客观文化产品。

其次,“化人”是将意义图式心灵化的过程。人之所以会迷失方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根底性图式的缺失或错乱。“人化”后的文化产品肩负以文“化人”的使命,意义图式以文本为载体,进入读者理解视域后,将对读者大脑中模糊的意义图式进行改造与重组。以文“化人”的功效是,意义图式作为一个“意义的领域”进入读者心灵,进而转化为读者的心灵图式。该过程将不断唤醒与熏陶读者,促使读者在汲取、吸收意义图式的过程中,丰富自身作为能动主体的社会本质、文化本质和精神本质,从而实现从自然人到社会人的转变。

具体来说,意义图式“化人”的过程是在与读者循环“视域融合”中实现的。阅读具有鲜明的时空递转性,因为它无法将读者置于未经抽象与凝练的原初客观世界,而是以文本为中介进行联结。在时空递转过程中,意义图式并不具备封闭的意义界限,读者对其中意义的汲舀是永无止境的,错误的图式不断被消除,清晰的图式从一切混杂、遮蔽它的存在中不断过滤出来[15];而且,读者通过对意义图式不断附加新的理解,最终达成个性化的心灵图式建构,这一个性化意义同构的过程是真理性与价值性的统一、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统一、社会性与个体性的统一。该过程不但求真、还求善求美,不但能锻造读者的能力,还契合了马克思关于人精神层面的发展需求,为读者的全面发展标定了良好的成长基础。

三、意义图式累积:指向生命境界的完善

阅读不是简单地传承文化,更是完善人生境界的重要依托。所谓完善人生境界,就是在意义图式累积过程中提升读者内在的觉知力与洞察力,修炼读者的思想、情感、思维方式,涵养读者的生命、净化其心灵、充盈其精神,从而使读者摆脱物质世界的束缚和现实世界的有限性,生活在充满智慧、富有哲理的精神世界中,最终实现“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的生命价值演进。

(一)从自然境界到功利境界:丰盈个体内在生命

人对宇宙万物有不同的意义感受(觉解程度),因此具有高低不同的人生境界。自然境界是最底层的生命境界,它强调“不识不知”“不著不查”,人对自身所为的觉解混沌,只能盲从于感觉和习惯。相应地,自然状态的人很难感受到事物对自身的意义,这不清楚的意义所构成的人生境界就是自然境界。与道家超越人的直接现实世界的“自然”态度不同,自然境界类似于弗洛伊德阐释的“本我”人格,两者都强调自我的本真发展。尽管如此,自然境界不等于没有觉解的动物状态,而是相对于更高阶的境界而言。

在阅读过程中,尽管累积意义图式无法延长读者的自然生命,但对消解读者面向宇宙时的混沌感,进而摆脱最底层的自然境界却是大有裨益。简单来说,意义图式在“零散信息-系统知识-内在精神”的结构层级中丰盈读者的生命。这也破解了碎片式的无序阅读、片面阅读的沉疴,丰富了阅读的内涵。

首先,是信息(Information)层面的丰盈。读者觉解客观世界需要借助一定数量的文本信息,并且这些信息应具备内在的准确性与真实性,它们是读者简单应对复杂世界的基础质料。而且,明晰基础符号表征是建构意义的前提,意义图式累积始于信息解码,这是阅读的内在规律。尽管在社会发展缓慢、信息来源单一的时代,信息丰盈的价值尤为明显,在信息超载的信息化时代却不尽然:不少鱼龙混杂的符号被泛化为信息和事实[16],读者将在良莠不齐的信息碎片中不断周游徘徊。比起零散化的信息,抽取结构是读者分类把握世界并获取意义的重要途径,结构化意义图式能更好地为个体赋能,不断增强读者的觉解能力。

其次,是系统知识层面的丰盈。如果说信息层面的丰盈主要停留在信息的真伪表征阶段,意义图式则具备信念(Belief)、证据(Evidence)和真理(Truth)三大条件[17]:不仅具备关于世界确认为真的判断,以及起支撑作用的逻辑证据和事实证据,还具备一定的意义增值,使读者从零散信息走向系统化学习。意义图式属于斯皮罗划分的“结构良好领域的知识”(Well-structure Domain Knowledge)[18],凭借内在的良好秩序,它能成为人类描述、认识、把握与传递文明体系的重要形式。借助意义图式的心灵转化,读者将顿悟客观世界运转的本质与规律,能看见不是显而易见的模式、关系或差异,在不明显的信息中抽取出一层意义[19],进而形成可迁移的理解文本乃至思考世界的心智运作模式,凭借这一强有力的系统认知能力,读者将具备更高的觉解能力以应对繁杂且多维的世界。

最后,是精神层面的丰盈。“一个人的精神发育史就是他的阅读史”[20],这并非要否定信息与知识提升觉解的价值,而是强调不能囿于认识层面的生命取向,忽视精神层面的生命提升。在古希腊哲学家那里,“知识”指“事物的普遍定义”,德行与知识密切相关,追求知识的最终目的在于促进人的德行发展。苏格拉底认为追求知识有着重要要义,使一切人德行完美所必须的就只是知识[21]。信息与知识层面的丰盈为读者赋能,精神层面的丰富进一步为读者赋魂。意义图式具有内在的文化和精神逻辑,读者凭借深刻理性与丰富情感与意义图式联结、共振,破解了浅层阅读的单一化、肤浅化,将意义图式转化为自身德行、精神发展的内在力量。

在阅读过程中,意义图式的累积、汲取从根本上形塑了读者的“个体”生命,将读者从最初生命觉解的混沌感中解放出来。

(二)从功利境界到道德境界:建构共有精神家园

不管是零散信息、系统知识,还是内在精神的丰盈,读者对生命的提升主要停留在功利境界,即“所求底利,是他自己的利”[22]。当然,功利境界并非强调损人利己,而是长远来看,人的行为皆是对自身有利的,是强调“个体”的利,而非他人的利、大众的利、社会与国家的利。功利境界与西方功利主义哲学凸显全体幸福与快乐的公利取向不同,它类似于弗洛伊德提出的“自我”人格心理:“自我”是自己可意识到的执行思考、感觉、判断或记忆的部分,自我的技能首先是寻求“本我”冲动得以满足,遵循为本我服务的“现实原则”[23]。

相较功利境界,道德境界秉持“爱人原则”,强调行为“遵照‘应该’以行,而不顾其行为所可能引起底对于其自己的利害”[24],只求“成就一个‘是’”[25]。此处,“应该”和“是”在形式上是具有价值肯定色彩的规约性的东西[26],是维护具体社会存在的规则。功利境界的所行从个体视野开阔、能力提升的视角出发,即便存在道德仁义也是为自己求利;相较之下,道德境界的读者能正确理解个人与社会的关系,认为自己作为历史长河中的渺小一员,应承担起人类文化传承与发展的重要使命,应塑造共有的思想基础和核心价值,应建构共有的精神家园。

首先,累积意义图式是对共有文化的传承。家园是指共有和共享的存在,精神家园是指人们在精神层面的共有追求。对民族和国家来说,精神家园植根于共享的文化之中,文化传承与发展是筑牢共有精神家园的基本方式。意义图式并非无源之水,它源自民族与国家发展过程中共有、成熟且稳定的潜在共同基因,是共同文化基因的系统化体现。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例,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实现中国梦的伟大使命下,有必要深度挖掘这些中华儿女都心系之、情系之、命系之的文化基因代表,并将其“人化”为文化产品,以文本为介质进入读者的理解视域。意义图式的“人化”为读者建构精神家园提供了客观基础,读者将在意义图式“化人”的过程中汲取人生、自然与社会的核心价值理念。

其次,建构心灵图式是契合共有文化的主观阐发。面向意义图式这一共有文化基因,读者将进行契合文化价值的个性化理解,使人类共有的价值追求在心灵中扎根。意义图式最初潜藏于读者大脑中时是混沌不清的,以文“化人”就是借助公共客观、清晰条理的图式唤醒大脑中混沌图式的过程。其一,由于意义图式具有内在的文化规定性,唤醒过程需要遵照意义图式内在的文化逻辑。其二,对意义图式的个性化同构并非纯粹主观的意义表达。借助“解释团体”(Interpretation Groups)的概念,每个人都受特定文化场域中共同体及语言规则的制约,他们都根据在社会中结构化了的位置来生成心灵图式[27]。在意义图式以文“化”人的过程中,读者将成生命共享的价值意识,进而建设共有的精神家园。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功利境界中的读者为了更好地生存,也可能做出遵照社会规则、传承共有文化的行为,但这不是读者处于道德境界的证据。冯友兰先生强调,境界是指心言,其境界说心、事两分,即以心为主,不以事为主,人生境界的不同并不体现在行动上,而以内心的觉解程度划分[28]。因此,笔者区分功利境界和道德境界的精神充盈,强调觉解程度是区分人生境界的根本标志。

经过“人化”与“化人”过程,意义图式借助共有的文化表征及契合文化的主观理解,共同指向共有精神力量的提升与共有精神家园的建设,最终以文化共享的形式作用于读者,使读者汲取人类共有的文化财富,并在此过程中增强凝聚力,顺利从功利境界进阶到道德境界。

(三)从道德境界到天地境界:超越人类中心主义

长期以来,阅读被视为文字解码或意义“提取”,作为主体的读者被排除在意义追求过程外。以致于,当将阅读与个体生命丰盈及建构共有精神家园勾连起来,瞬时便有耳目一新的感觉。然而,功利境界与道德境界的落脚基点无非是提升读者个体或全体的觉解程度,始终未能脱离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观念,这是它的局限之处,当从道德境界进阶到天地境界时便超越了人类中心主义。

就人生境界的发展历程而言,当人达到最高的觉解程度,他将建构最高层级的意义,也将成就最高的人格——圣人,并进入最高的人生境界——天地境界。天地境界中的人自同于大全,此时我与非我的区别已不存在,他感受到的是“与物冥”,是“万物皆备于我”。可以说,天地境界中的人对于观照宇宙的职责有清楚觉解,即自己不但属于自己,也是社会的一部分,同时也是将社会包含在内的宇宙的一部分,人应对宇宙做出自己的贡献,这不仅是弗洛伊德所言的“超我”问题,而是“超我们”的问题,“超我们人类”的问题。

对个体而言,功利境界是人生境界的常态,进阶到道德境界,乃至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天地境界,或许更是难上加难。即便如此,从道德境界进阶到天地境界具备可操作的层级顺序。在累积意义图式的过程中,读者将先后基于“知天”“事天”“乐天”“同天”四个阶段进入天地境界,不断进阶内在的觉解程度。

首先,是“知天”。作为“知天”的天民,读者将觉解到,自己是宇宙大全的一部分。“知天”的终极性觉悟为“事天”“乐天”“同天”提供了出发点,使读者基于更开阔的视野进入更宏大的自我。意义图式作为人与宇宙和谐共处过程中沿袭下来的文化基因,它并没有将人视为宇宙万物的主宰,读者心灵化的过程将促使他们辩证看待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即人对它们不能有无限制的跨界行为,它们也不能向人无限制索取压制。意义图式的汲取过程将促使读者摒弃人类中心视野,参与到宇宙大全的运行和化育中。

其次,是“事天”。在知天的终极性彻悟下,人将意识到,人不是万物的尺度,人的所作所为不是控制、征服、改造,而是自觉视为对宇宙应尽的义务,这就是事天,是一种终极性的使命感和天职。秉着履行“天职”的信念,读者将最大限度发挥天性和智慧。事天不是空洞地“效法”天、“敬奉”天和“赐福”于天的过程,而是要落实和体现在具体实践中[29]。意义图式内蕴的文化基因为事天提供了内在逻辑与路径,读者汲取、内化和使用意义图式的过程,其实就是理解宇宙万物和谐共处的关系并为宇宙运行尽职尽责的过程。

再次,是“乐天”。事天的人将在其行为中获得一种超道德的意义,从而产生终极性的乐观精神。意义图式不仅促使人在宇宙大全立场上获得无限情趣和诗意,还将获得面对生活的不怨天、不尤人的达观态度,这正是乐天精神的两种重要内涵。例如,借助孔子和颜回在艰苦物质生活中“乐亦在其中”“不改其乐”等经典案例,来唤醒读者心中豁达超然的意义图式,达成“诗意般地栖居”。

最后,是“同天”。同天作为天地境界中的最高程度觉解,也是一种终极性的同情心和仁爱精神,呈现“自同于大全”的特征。一方面,指在意义图式的文化滋养下,人的心灵与宇宙大全之间达成最高程度的和谐;另一方面,是指超出个人体验之上的对万物的无限同情和仁爱,人对人、社会与自然不再恶意透支,相互之间呈现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终极理想。在此基础上,人将实现灵魂、心灵、精神的自由与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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