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测心智与阐释的规范性*

2023-03-22 18:17:56
学术研究 2023年1期

王 球

在阐释实践活动中,虽说阐释者的主体性和文本的开放性得以彰显,但是“诸多学科对于解释学(阐释学)的理解和占用不仅差异悬殊,而且似乎在很大程度上陷入到一种以主观主义来定向的纷乱中去了”。①吴晓明:《解释学与思想的客观性》,《天津社会科学》2019年第1期。阐释活动事关理解和理性的公共性、实践性、规范性与客观性。为了规避主观主义、相对主义、虚无主义和视角主义的滥觞,近年来,国内学者发起了一系列为阐释学正本清源的学术讨论。其中张江教授提出反对“强制阐释”的主张,突出强调应当从心理学的视阈考察阐释的本质,包括“阐释与阐释者的关系,阐释的动机、目的、标准,确定主题的阐释何以无限生成,阐释的创造与建构”等诸多方面。②张江:《阐释与自证——心理学视域下的阐释本质》,《哲学研究》2020年第10期。的确,无论不同学科关于阐释学理解的差异有多悬殊,也无论阐释活动在多大程度上具身于(embodied)承载着特定历史和文化的共同体的实践语境,阐释终究是心智的认知过程。将阐释作为一项心智的认知事业,不仅能够发现它会受到哪些心理学因果机制的约束,还可以为“恰当阐释”的规范性要求,提供更为“接地气”的认知科学刻画依据。

然而关于心智与认知的自然主义说明五花八门。心智的核心功能是什么?感性知觉与理性认知如何统一?人格层面的“知性”规范与亚人格(subpersonal)层面的微观机制如何衔接互动?功能主义、表征主义、联结主义、具身认知和神经计算主义进路,对这些重要问题的理解不仅各执一端,而且它们当中的大多数,都倾向于采纳更为近端的(proximate)、亚人格的微观说明。这也是为什么认知科学家很少系统性地讨论何为阐释。好在这一局面正在得到扭转。近十年来,一种将心智理解为预测加工(predictive processing)的进路,有望发展为统摄一切心智现象和心智官能(faculty)的认知科学新范式。③王球:《预测心智的“预测”概念》,《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9期。既然阐释作为认知过程从属于心智领域,它就能在预测加工的框架里找到自身的定位。更重要的是,预测加工之所以能为阐释提供适切的自然主义说明,不仅因为该进路提供了一个“关于知觉、认知和行动的深度统合的理论”,可以解释关于心智的一切事物,更因为它的核心主张便是要宣称,心智本身就是一个阐释系统。心智的总体目标功能,就是预测身体内外感知输入,通过最大化地降低预测误差(predictive error),实现对世界和认知主体自身的“恰当阐释”,从而让认知主体灵活有效地契入和行进在充满不确定的世界当中。换言之,心智的工作模式,是按照贝叶斯模型来认识这个世界的,它的基本目标就是根据感知状态来对世界的隐藏状态(hidden state)进行推导(inference)。这样的推导方式,也在刻画阐释活动的规范性边界。在预测心智的视阈下,阐释的本质也将呈现出它的自然面貌。

一、作为阐释系统的预测心智

要为阐释这种认知活动提供自然化说明,不妨从阐释学自身对阐释的界定入手。根据乔治(Theodore George)的总结,解读阐释学大致有两种方式。一种把它当作特定的学科领域,将阐释本身视为研究对象而非研究其他学科的辅助方法;另一种把它当作一项类似于现象学运动那样的学术运动。就前者而言,阐释学的核心主题就是要把“理解”(understanding)视为一种渐进式的恰当阐释的过程,它的基本主张有三点。第一,理解是一种教化(edifying)或教育(educative)的养成,它不仅涉及技能与知识的掌握,还事关通过大量丰富经验的累积达到人格的充盈(enlargement)。第二,反对哲学中笛卡尔和胡塞尔意义上的基础主义,通过拒斥任何类似于清晰自明的“我思”命题,放弃那种将基础信念作为根基的知识图谱,理解因而是一个开放的、有待完成的认知过程。第三,新的理解不能通过建立在以往安全信念的基础之上得以实现,而是要对以往的预设进行更新化的阐释,从既有理解中发掘出进一步的可能意义,阐释经验(interpretive experience)因此是循环的。①Theodore George, “Hermeneutics”,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Edward N. Zalta (ed.), 2020, URL = 〈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hermeneutics/#UndeEduc〉.接下来我们将看到,上述阐释学关于阐释的界定,大体上契合了心智的预测加工进路。

有别于认知科学以往那些关于心智的理论图景,预测加工进路的重大革新,就是对心智工作模式的设想,从被动加工的“自然之镜”转变为主动加工的“预测引擎”。这样的预测加工模式类似于最佳解释推理。心智根据进化和学习所赋予的“先天知识”,在向世界“敞开”的同时,不断地对世界的真实状态做出最佳解释。换言之,心智的运行方式,并不是在被动地接受世界(包括有机体内部以及外在的物理和社会文化环境)所“给予”的信息,从而以“反映世界”的方式去表征世界。相反,心智具有层级化的(hierarchical)架构,每个层级都有内置的“算法”。②在这里,层级越低,它所加工的信息类型越是具体的、短程的(short-term)和瞬时变化的;层级越高,加工的信息越是抽象的、长程的(long-term),并且具有概念和语义特征。预测心智不仅涉及视觉和知觉,还容纳了其他各种感知和知觉模式以及概念化的认知加工,因而人类心智的层级根据细节化描述的需要,可以多达数十层甚至上百层。一方面,它时刻都在自上而下地逐层“推导”(infer)来自下一个层级上行输入的预测误差,每一个层级合起来就在不断“预测”或“阐释”世界的事实;另一方面,心智的各个层级同时会自下而上地接收来自世界的感知信息,每个层级会把输入信息与预测信息进行比对,如果比对结果存在预测误差,该误差会修正该层级的算法模型,并且将该预测误差继续上行输入给更高层级,直至预测误差达到最小化。③王球:《预测心智的“预测”概念》,《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9期。心智中发生的一切,从拥有口渴的感知体验到品评《世说新语》“望梅止渴”的故事,从看到眼前大雪纷飞的景色到想象“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诗句,都是心智预测加工的结果。

尽管心智的预测加工大体是由大脑“后台”无意识运作实现的,在神经科学上有着诸多经验证据的支持,而阐释学所讨论的阐释活动通常属于人格层面上的意识经验事件,但是二者共享了三个基本观点。

首先,预测心智也是受学习驱动的“可教化”系统。它的层级化架构以及每个层级内的预测模型,在有机体(主体)与世界不断打交道的过程当中,根据感知输入和预测误差不断地进行自我调整。这一点好比智能手机的神经网络模型经由反复训练,愈发有效地识别出你的手写体汉字。这就类似于某种“教化”过程。这里所说的“教化”是针对层级化的预测模型而言的,它有四个含义。一是每个层级的预测模型都在执行贝叶斯算法,实时地根据输入信息(预测误差)调整自身的参数(后验概率修正),确保后续的预测加工更加契合即将接收到的输入信息,由此实现预测误差的最小化。以知觉为例,知觉的形成与康德的理解有些类似。康德表示,“如果直观必须依照对象的性状,那么我就看不出,我们如何能先天地对对象有所认识;但如果对象(作为感官的客体)必须依照我们直观能力的性状,那么我倒是完全可以想象这种可能性。”①[德]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3页。当然,康德所理解的先天感性直观和知性范畴是稳固不变的,而预测模型却通常随着经验的累积不断调整。②由于有机体在生理学的层面上要实现内稳态平衡,那些较为底层的预测模型加工的信息是关于世界以及有机体自身最基本、最具初始性的信息要素,这些要素本身通常也是稳固的,因而底层的预测模型也是不易变化的。二是要实现预测误差的最小化,除了这样的“知觉推导”(perceptual inference),还可通过有机体的运动系统对世界进行重新采样,从而让“喂”给心智的输入信息与自上而下的预测信息尽可能保持一致。有机体的行动本身,在这个意义上是以主动推导(active inference)的方式趋于预测误差的最小化。③Jakob Hohwy, The Predictive Min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89-92.例如,当你远远站在街对面,看不清店铺门口海报上的文字时,你的大脑关于海报文字的语义预测误差值是较大的。你可以穿过马路,走近看这张海报,通过行动(走近海报)改变知觉信息(海报文字变得清晰)的方式来降低预测误差。三是根据香农的信息论,由于信息总是嵌入于特定情境中的信号,因而多少是有(信息论意义上的)噪声的。除了知觉推导和主动推导之外,大脑还会对每一层级的预测误差的信息精度进行预期评估。如果赋予上行输入的信息以较高的精度值,高层级的预测模型将会“信赖”低层级向它输入的预测误差;如果精度评估较低,该模型会更加“信赖”自身的预测信息。很多知觉错觉事例的产生,通常都与预期精度评估相关。如当你夜间行走在陌生的乡间小道时,昏暗的环境使你不得不凭“感觉”(自上而下的预期)小心翼翼摸索着前行,甚至有时候还容易将路边草丛中的石头看成一张人脸,这是因为环境信号的噪音太大而不得不“信赖”高阶预测模型的结果。④Jakob Hohwy, The Predictive Mind, pp.64-67.四是从心智的种系发生学和个体发育学角度来看,弗利斯顿(Karl Friston)、霍伊(Jakob Hohwy)和克拉克(Andy Clark)等人所引领的经典的预测心智进路,需要将由社会—文化塑造的认知小生境(socio-culturally structured cognitive niche)考虑进去。⑤Regina E. Fabry, “Predictive Processing and Cognitive Development”, Thomas Metzinger and Wanja Wiese (eds.),Philosophy and Predictive Processing, 2017, URL=< https://predictive-mind.net/papers/predictive-processing-and-cognitivedevelopment >.认知能力的获取、语义能力的获得、社会文化观念的形成,都可被视为预测模型层级的扩展,因而也是阐释学所要求的人格充盈的过程。

其次,和阐释学一样,预测心智拒斥基础主义。基础主义大致有两种:一种是指像笛卡尔这样的理性主义者,试图在清楚明晰的理性观念基础上构造知识体系;另一种是指在当代知识论意义上,知识可以展现为具有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结构区分,由于感知是主体与外部世界的唯一联系,因此直接产生于感性知觉的某些基本信念,就有了认识论上的优先地位。⑥[英] 尼古拉斯·布宁、余纪元编著:《西方哲学英汉对照辞典》,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92页。无论哪种意义的基础主义,预测心智都不接受。对前者而言,预测心智不接受任何“自明的”先验知识,尽管内置于各层级当中的预测模型具有先验(priori)知识,但这样的先验知识只是在贝叶斯算法的意义上谈论的。譬如我们会把先验概率理解为对某一件事情发生可能性的预先估算,事先预设这个事情的发生概率是先验概率。后验概率可理解为事情发生是由某个特定诱因引起的概率。给定自下而上的预测误差输入,可以得到关于此事的后验概率。后验概率修正了之前的先验概率,从而得到了更接近事实的概率推导。⑦王球:《预测心智的“预测”概念》,《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9期。考虑到贝叶斯推理结合了证据的似然性(likelihood)对先验概率进行修正,因而在心智的领域当中,任何信息都不可能扮演理性主义所说的那种基础性知识的角色。另外,预测心智也不接受感性知觉优先意义上的基础主义。感知(sensation)和知觉(perception)本身不能被视为来自世界的“所予”,它们同样是层级化预测加工的结果。感知觉模块——如果愿意称之为模块的话①关于层级化的预测加工架构何以可能是模块性的,可参见Zoe Drayson, “Modularity and the Predictive Mind”,Thomas Metzinger and Wanja Wiese (eds.), Philosophy and Predictive Processing, 2017, URL= 〈 https://predictive-mind.net/papers/modularity-and-the-predictive-mind 〉。——所加工的信息,一是有来自更低层级(子模块)上行输入的预测误差,二是受到高层级(概念与信念层级)下行输入的预测信息与精度评估的调控。更重要的是,不仅感知和知觉没有知识论的优先地位,而且考虑到基础主义的观念受到传统的表征主义支持,而预测加工运行模式全然不同于表征主义,因此哪怕高层级的概念与信念也无法发挥知识论的奠基作用。

最后,有了以上两点作为铺垫说明,从预测加工的视角看待阐释循环也变得明晰起来。阐释循环类似于自然科学对预设(hypothesis)的特定修正,②[英] 尼古拉斯·布宁、余纪元编著:《西方哲学英汉对照辞典》,第435-436页。并且这样的修正是不断开放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预测加工系统中,每一个层级中的预测模型都可被视为关于下一个层级输入信息的预设。每一次接收到来自下一层级的上行输入(预测误差),都将修正该层级的预设,这样的修正方式同样也是不断开放和循环的过程,其目的就是为了对世界本身采纳最佳预设。“(预测误差最小化)本质上是用贝叶斯术语来刻画的最佳解释推理。关于世界的最佳预设,便是有着最高后验概率的那个预设。”③Jakob Hohwy, “The Self-Evidencing Brain”, Noûs, vol.50, no.2, 2016, pp.259-285.这里的世界,可以是作为特定对象的文本;这里的文本,同样可以将其他解释者有着历史性视阈的理解作为构成要素包含在内,从而在解释循环中达成视阈融合。或许有人会质疑,视阈融合是精神性的活动或事件,而预测加工系统所处理的信息来自客观世界,因而预测加工无法解释视阈融合。克拉克打消了这类质疑,指出了阐释循环所要求的视阈融合的可能性:“我们人类所处的符号化环境显然塞满了关于意义关系本身的信息。这些意义关系反映在我们使用符号的模式之中,因此也反映在符号呈现的模式之中……这样,我们对世界最好的理解就具备了物质形态,并(以这种形式)成为大众所经验的对象,包括语词、句子和公式。一个附带的重要结果,是我们自己的思想和观念,现在对我们自身和他人来说都是有意注意的潜在对象了……借助所有可能的物质性公共载体如口语、书面文字、图表和音视频,我们关于世界真实状态的最佳预测模型,逐渐成为稳定的、可重复检查的客体,能够接受公众的批评和系统化、多人次,甚至是多世代的测试和改进。因此,这些最杰出的世界模型支持累积的、公共分布式的推理,而不再仅仅是个体产生思想的方式了。”④[英] 安迪·克拉克:《预测算法:具身智能如何应对不确定性》,刘林澍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20年,第317-318页。

在克拉克看来,关于同一个思想对象(文本的意义),通常会有符号化的物质载体(文本自身)表达出各个阐释者的理解。预测加工系统(阐释主体)若要准确把握这个思想对象,不能仅仅依靠个体自身的信念系统(高层级的预测模型)来对文本信息进行预测推导,其他阐释者的理解方式应该被当作预测误差,在阐释主体中作为修正自身预测模型的输入。正是在这种视阈融合的意义上,阐释活动事实上成了一项具有公共理性特征的事业,因而也将受到特定的规范性要求的约束。

二、阐释的规范性问题

阐释的理想目标是要达成恰当的理解,根据上一节的论述,这是一个渐进且开放的过程。然而与知识的真之导向性、确定性和实在性不同,没有任何普遍的、去情境化的基础信念或方法论指南,可以确保任何一个阐释主体对特定的文本产生恰当的理解。这便构成了阐释规范性的两个面向。

一方面,阐释是阐释者对于文本施行理性能力的过程,它迫使阐释者超越文本的字面含义或外显信息。阐释不是(也不可能是)对文本的简单复述,它必然经由阐释者信念系统的加工,对文本中的信息进行筛选、取舍、推论、抽象、类比、叙事,最终呈现出具有阐释者个人视角的阐释结果。我们将这个方面称为“阐释的自由性”。问题在于,阐释的自由性如果过度膨胀,甚至认为阐释结果没有真假对错可言,这种强视角主义(透视主义)就容易滑入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当下文艺界呈现出的后现代状况,正如尼采所预言的那样:“一切信仰,一切持以为真,都必然是错误的:因为压根儿就没有一个真实的世界。也就是说,这是一个透视主义的假象”。①[德] 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404页。另一方面,人们的朴素直觉似乎并不认为,关于同一文本的任何阐释没有优劣高下之分。譬如当人问起阐释《庄子》一书,哪个版本值得一读,甲回答说中华书局出版的郭象注、成玄英疏的版本较为可靠,乙则主张每个人通过自己的阅读,能够形成自己的领会和感悟便是最好的。无论甲的回答是否得到专家认可,至少我们觉得乙的说法甚至算不上是在严肃地回答这个问题。纯粹私人性的领会和感悟,如果不能通过文本形态(但不必是文字形态)进入公共场域,那就无法称之为阐释。维特根斯坦反对私人语言的论证,普特南和伯奇(Tyler Burge)关于概念的语义外在论主张,格莱斯(Paul Grice)强调听话人对说话人意图的理解,以及戴维森用“三角测量”隐喻说明思想的客观性,虽说都在强调概念或信念的意义外在性、客观性以及语用学的面相,但也为阐释学的意义观提出了公共性的规范性要求。我们将这个方面称为“阐释的公共性”。既然阐释是一种具有认知意义(epistemic significance)的理解活动,哪怕它没有真假可言,仍然有必要通过某种公共性层面上的最低限度来制约阐释的自由性。处理好阐释规范性的两个面向,就是要在阐释的自由性与阐释的公共性之间达成平衡。太过偏向这个连续谱(spectrum)的任何一端,都无法把握阐释的本质,因而也就不能确认阐释的规范性要求。

要限制阐释的自由性,韩东晖教授借助布兰顿的推理主义语义学,通过追问“公共性何以可能”,由此刻画了阐释规范性条件。在他看来,这个方案“继承了康德和塞拉斯思想的深刻性,又极富原创性,堪称最具希望的(关于阐释的)规范性理论”。一种有着公共性特征的阐释,其基本任务就是“把有待阐释的文本中隐含的内容和承诺通过命题和推理的形式清晰化,把作者文本创作活动中的实践能力和道义原则阐释为具有公共性的表达,使之成为得以不断阐释、意义日新的文本。”进一步而言,关于阐释结果的优劣,可以通过是否具备更有效的概念运用、实质推理和语用承诺,以及更充分的概念创造、理路铺展和道义价值等标准来甄别和评判。②韩东晖:《公共理性与阐释活动的规范性本质》,《中国社会科学》2018年第3期。阐释的规范性要求,因而通过意义的可表达性、法则的敏感性、概念的可重塑性、推论的可融贯性、理由的可给予与可索取性,以及道义计分(deontic scorekeeping)的可持续性等一系列颇具规范语用学色彩的条件进行说明。

强调阐释的公共性,固然打击了尼采式的视角主义以及它所蕴含的虚无主义和相对主义,但是布兰顿的方案仍然过于倚重语义学和语用学进路,本质上是传统意义理论的延续。不可否认,结构化的语言能够十分灵活地指向我们自己或我们对其他主体的理解中一些非常具体的方面。从预测加工的视角看,语言能在神经加工的不同层级,人为地操纵预测误差的精度,也是我们人为地调整自身的不确定评估、灵活使用知识储备的“妙招”。③[英] 安迪·克拉克:《预测算法:具身智能如何应对不确定性》,第323-324页。但是这样的刻画方案,一方面忽视了阐释方式可以有着非命题化的表达,阐释未必以语词和概念为载体;另一方面也淡化了恰当阐释的过程,对于人格的充盈化而不仅仅是道义地位的塑造作用。就前一个问题而言,阐释是面向文本而非仅仅面向文字的。文本不等同于文字,对某个文本的阐释方式,可以是其他非命题性、非断言式的文本。例如,李斯特的《但丁奏鸣曲》用音乐阐释了但丁的《神曲》,而罗丹的《思想者》则是以雕塑这种文本形式,阐释了《神曲·地狱篇》对“人间地狱”种种罪恶的理解。在这些非命题性的阐释情境中,正如艾伦(Barry Allen)所指出的那样,我们很难将道义计分中的“承诺”与“资格”之类的概念运用于诗人的诗歌创造活动中,④Barry Allen, “Review Articulating Reasons: An Introduction to Inferentialism”, Common Knowledge, vol.8, no.3, 2002,pp.549-550. 转引自黄远帆:《社会实践与哲学实践中的道义计分》,《自然辩证法研究》2016年第10期。因而用布兰顿的路数对阐释规范性进行刻画,恐怕不仅难以覆盖这类阐释活动,而且还在命题优先的意义上有基础主义的嫌疑。就后一个问题来讲,好的阐释不仅仅基于阐释者A关于文本E的理解,能够在公共性层面有助于阐释者B对A的阐释做出“道义计分”(如帮助B对文本E达成新的理解),而且更是能够让A和B因此对于E的近似文本E*有了举一反三的新理解。这种新的理解促成了A和B在此类文本的理解能力上有了“转识成智”的人格充盈化,反过来使得阐释者的阐释活动具有更好的生产性(productivity),这也是阐释循环的题中之义。

总结起来,我们不否认布兰顿的方案有助于将阐释的规范性要求清晰地呈现出来,然而通过上述分析不难发现,阐释的规范性在一定程度上还需要承诺阐释的自由性这个面向,诉诸语用主义似乎偏离了阐释规范性的两个面向这个基本议题。在我们看来,预测心智通过多重方式消除预测误差,目的是防止心智(包括知觉和信念)在一些重要事项上出现有关这些知觉和信念隐藏诱因的错误表征,这一系列过程从微观层面刻画了阐释的规范性要求,它涉及预测加工在多个方面的权衡(trade-off)。

虽说预测加工进路把心智视为一台贝叶斯算法引擎,它在力图“猜对”世界真实样子的同时,却无法在所有的加工层级,对所有的信息总是能够做到精准的表征。首先,为了快速、自动、有效地消除某些对于当前的知觉—认知目标而言不那么重要的(低层级的)感知输入,心智系统具有相当程度的错误表征的容错性。诸如穆勒-莱尔错觉(Müller-Lyer illusion)或艾宾浩斯错觉(Ebbinghause illusion)之类的感知错误表征,只要在特定的认知情境下对其他更为重要、更需认知资源的感知—运动任务来说无关紧要,便是可允许的。①Jakob Hohwy, The Predictive Mind, pp.140-141.其次,心智系统拥有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有不同模式的感知通道,各个通道上行输入的信号多少都携带着噪声,因而需要评估这些感知通道的信息精确性。为了保证尽可能准确表征同一个信号源(对象),就需要对来自不同感知通道的信息,在精确性评估方面进行权衡。②Jakob Hohwy, The Predictive Mind, pp.143-145.设想你在现场观看一场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乐团指挥和各个乐手所展示出来的演奏动作,这些视觉信息的精确性评估会适当地被降低,而各种乐器所发出的听觉信息的精确性则被心智系统赋予较高的权重,毕竟对于懂音乐的你来说,听比看更重要。类似地,正是在感知多重通道可追踪到同一个信息源的意义上,阐释者A要阐释文本E,未必需要严格使用与E相同的文本形式。摩诃迦叶拈花一笑,一个肢体动作,亦可成为对佛法的成功甚至是经典的阐释。再次,预测心智是一套层级化的加工系统,低阶层级向高阶层级上行输入来自世界的预测误差信息,高阶层级向低阶层级发布生成模型的预测信息(尽管这是一个共时性的、不间断的往复过程),在低阶层级和高阶层级之间也会有权衡。如果心智系统过于倚重低阶层级的信息,“感官杂多”便无法被抽象化的“观念”所统摄;反之,如果心智系统过于依赖高阶的“观念性”的预测信息,心智表征的结果将会与世界的真实形态产生脱节,从而会困在自我设定的观念世界当中。③Jakob Hohwy, The Predictive Mind, p.146.由此,康德所谓的“思维无内容则空,直观无概念则盲”,在预测加工的意义上得以彰显。在这一点上,预测心智进路甚至指出,自闭症大体上是过于倚重低阶层级的信息(回顾下电影《雨人》中男主角雷蒙对知觉信息展现出惊人的捕捉能力),而妄想症则源于过度依赖高阶层级的预测信息。④Matthew Parrott, “Delusional Predictions and Explanations”, British Journal for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vol.72, no.1,2021, pp.325-353.最后,有别于机器学习的预测加工系统,人类心智预测系统的理想化模式,不仅仅是“将证据(感知输入)、先验知识(产生预测的生成模型)以及对不确定性的评估(通过调整预测误差的精度权值)结合起来,产生一个关于世界真实状态的多尺度最佳猜测”,⑤[英] 安迪·克拉克:《预测算法:具身智能如何应对不确定性》,第285页。除此之外还会通过运动系统主动选取感知输入信号,达到行动与世界进行对接的效果,预测心智因而也在被动的知觉推导和行动的主动推导之间达成某种平衡。⑥Jakob Hohwy, The Predictive Mind, pp.147-148.例如,当一名鸟类观察者无法确定远处的一只鸟是不是黑颈鹤时,他不能继续依靠被动的知觉推导,此时通过移动身体慢慢靠近这只鸟,或者借助望远镜等观察设备来对信号源进行重新采样,才能得到精确的观察结果,从而消除预测误差。

预测加工系统在上述几个方面的权衡,不仅可以说明阐释规范性的两个面向,也为平衡这个问题设定了动态性的框架。在阐释的自由性方面,譬如我们阅读《红楼梦》,或者欣赏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省略、忽视、凸显、剪裁、扭曲其中一些文本信息在所难免,这都无妨阐释者对文本做出恰当的阐释。对文本的客观表征既非必要也不可能,反对完全客观的、实证主义的知识观念,恰恰是阐释学的起点。沃恩克(Georgia Warnke)在讨论伽达默尔的阐释学与主观主义问题时说到,艺术作品亦有“真”可言,但是“我们并不把它的真理解为不改变地再现所与对象‘实际’所是的东西;我们宁可说把它的真理解为我们的或从我们的观点出发的。同样,在理解历史事件或社会实践时,我们并不达到对它的‘客观的’意义的确定。我们宁可说只是用我们的历史观点去观看它。”①[美] 乔治亚·沃恩克:《伽达默尔——诠释学、传统和理性》,洪汉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92页。在这个意义上,布兰顿的进路大体上是正确的,阐释的规范性应该“兑现”为阐释的公共性而非阐释的客观性。

就阐释的公共性而言,伽达默尔从恢复“前见”和“传统”的名誉开始,强调我们理解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传统或“效果历史”所制约。“理解首先就是与他人达到相互理解。在面对文本、不同观点和见解、他种生活形式和世界观时,我们可以让我们自己的前见起作用并能丰富我们自己的观点。”②[美] 乔治亚·沃恩克:《伽达默尔——诠释学、传统和理性》,第7页。在心智的预测加工过程中,理解与阐释作为一项认知任务,通过适当容纳错误表征、舍弃某些感知通道上传信息的精确性、降低某些加工层级的信息精度权重,以及在被动感知与由行动引发的主动推导之间达成权衡,既开辟了阐释的自由性,也在抽象的高阶加工层级上,为不同的阐释主体、不同的阐释文本以及不同的阐释能力之间的公共可交流性腾出空间,因而也是对阐释的自由性面向施加了限制。对应于伽达默尔所强调的前见、传统、历史境况和文化观念构成了理解的对话特征,心智的“最小化的预测误差作为大脑皮层加工的核心操作,它全部的潜力唯有当我们沉浸在一系列社会文化设计者环境之中才能发挥出来”。③[英] 安迪·克拉克:《预测算法:具身智能如何应对不确定性》,第319页。物质性的人工制品、制度、符号、测量工具和文化实践构成了大尺度的文化生态系统,这套文化生态系统也被预测加工的高阶层级的预测模型所表征。阐释总是高阶预测模型发布预测的活动,因此“缓慢演变的、文化传播的实践塑造了人类的生活环境,而神经系统的预测误差最小化便在这种人工环境中进行着……这些文化实践本身可能有助于推动系统中熵(意外水平)的最小化。”④[英] 安迪·克拉克:《预测算法:具身智能如何应对不确定性》,第320页。在这个意义上,阐释的公共性与其用“道义计分的可持续性”这个语用学概念来刻画,不如用“预测误差的最小化”(predictive error minimizing)这个信息论的概念来说明。是否严重偏离既有的文化生态系统预测模型的阐释活动,不仅事关道义计分游戏能否继续下去,更关乎心智系统及它所具身其中的有机体的生死存亡。

三、强制阐释理论作为阐释的心理病理学

前两节尝试了从预测心智进路,为阐释的本质和阐释的规范性提供自然化的说明。近些年来,张江教授的一系列工作,尤其是他的“强制阐释”理论,也试图结合心理学视角,做出了类似的努力。笔者认为,强制阐释理论在阐释的自然化事业上有两大贡献:一是提出一种关于阐释的心理病理学理论,二是为阐释的公共性提供了最低限度的操作法则。所谓心理病理学(psychopathology)源于弗洛伊德《日常生活心理病理学》这个书名,弗洛伊德分析了人们日常生活中大量常见的遗忘、口误、笔误、失误行为等现象,以此说明潜意识的活动和对潜意识的压抑,广泛存在于普通人的心理生活当中。张江教授首先把阐释的本质理解为“自证”(self-verification),意指“阐释主体证明自我的心理企图和冲动……不断确证自我认知与自我概念”,由此指出阐释的心理病理学的根源。⑤张江:《阐释与自证——心理学视域下的阐释本质》,《哲学研究》2020年第10期。立足于这一洞见,在《再论强制阐释》一文中,他通过区分阐释期望与阐释动机,从阐释的病理发生学和阐释失范(即强制阐释)的外部条件等角度,详细描绘了阐释的心理病理学的种种表现。强制阐释有诸多表现形态,根据笔者的理解,它的发生学原因归结起来在于过分倚重阐释者自身的高阶信念和阐释动机,从而偏离了原本的阐释对象。如何规避这样的阐释错误,构成了实现阐释公共性的最低限度要求,因而也为阐释的公共性提供了一套基本操作法则。本节将要展示,强制阐释理论与预测心智对阐释的理解高度吻合,前者是后者失范的表现,后者可以更好地说明前者。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预测心智之所以是一种进路而非单一的理论,不仅因为它融合了不同的考察方式(热力学、自创生理论、神经生理学和信息论等),更是因为像霍伊和克拉克这样的旗手人物,在心智与世界的关系等重要问题上存在着诸多分歧。撇开这些分歧不谈,霍伊直接指出,若预测心智的核心工作是消除预测误差,从而实现关于世界状态的最佳解释推理,那么大脑便是一台“自我举证”(selfevidencing)的认知引擎。这一点来自亨普尔(Carl Hempel)关于最佳解释推理的论述。设想有一个假设h,该假设是对证据e的最佳解释,这其实是自己在为自己提供证据。e成了h的证据,是由于h解释了e,证据e的出现,实质性地构成了h得到辩护的证据基础。这就导致了解释与证据的循环:h解释了e,而e反过来成了h的证据。为了更好地说明这一点,霍伊引入了利普顿(Peter Lipton)的例子。有天早上起来,你发现窗外雪地上意外地出现了一串脚印,你考虑了许多能够解释这一现象的假设,最终得出一个最佳解释:这串脚印是一名小偷留下的。于是附近有小偷的假设的概率急剧提升,你也因此相信了这个假设。与此同时,如果有人问你,是什么证据使你相信附近有小偷,你便会指给他看窗外的那串脚印。亨普尔和利普顿认为,解释与证据的循环,在这种情况下将是一个恶循环:如果有人对证据e的出现提出新的质疑,认为是有人恶作剧而非小偷出现在附近导致雪地上有脚印,那么既有的假设h就无力应对这种另立假设的质疑了。①Jakob Hohwy, “The Self-Evidencing Brain”, Noûs, 2016, vol.50, no.2, pp.259-285.霍伊引入科学哲学关于最佳解释推理中解释与证据的循环,目的是支持心智的内在论,反对克拉克等人主张的心智具身性和延展性。

在本文关心的主题上,张江教授也敏锐地捕捉到了解释与证据的循环这个母题。他指出:“凡为正常的、理性的意识主体,一旦为自我建立相对稳定的价值认知,组建完成具体情境下的自我概念,就将在心理上生成强烈企图与冲动”,与自我认知“一致性的认知会为自我积极接受并消化,非一致的认知为自我忽略或抵制”。②张江:《阐释与自证——心理学视域下的阐释本质》,《哲学研究》2020年第10期。尽管张江教授引入的理论资源主要是威廉·斯旺(William Swann)的社会人格心理学而非最佳解释推理,但是接下来他用自证心理学说明阐释的本质,实质上是为阐释活动的自然倾向,给出了自然主义的刻画。需要注意的是,这里所说的“阐释的本质”,不涉及阐释的规范性,而是指阐释的心理学倾向(disposition),这种倾向就是张江教授所说的自证,大体上也就是强制阐释。阐释有着自证的本质,不意味着阐释总是会自证。正如玻璃杯有易碎的倾向,不意味着妥善存放的玻璃杯此刻就是破碎的。仅当满足特定的一组条件,比如玻璃杯从高处砸在了水泥地,本质性的自然倾向才会变成现实。张江教授也提出了阐释转变为自证的外部条件,这些条件包括:任由阐释主体自我确证本能的驱使,阐释的对象指向精神科学而非自然科学,受后现代主义影响的时代风气,以及混淆了文学艺术的阐释与哲学阐释和历史阐释的目标。③张江:《再论强制阐释》,《中国社会科学》2021年第2期。不过,强制阐释理论关于阐释何以失范的重要论述,主要体现在阐释病理学的发生机制上,包括以下两点。第一,阐释失范的宏观原因,不仅来自阐释者无意识的期望,还需考虑阐释者有意识的动机。前者是阐释的任意性或主观性压制了阐释的公共性,最终导致阐释的结果不自觉地偏离了阐释对象。后者是认知主体有意图地借阐释之名窃取论题,表面上号称是在阐释,实则借题发挥,因而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阐释失范,更像是一种激进的强制阐释。张江教授提出的强制阐释理论,兼二者而有之。前者是典型的阐释失范,这种温和的强制阐释正是这里的讨论主题,后者堪称激进的强制阐释,其现实意义更侧重于传播学领域。④笔者认为,因特定的动机引发的阐释失范,更接近于自欺(self-deception),而自欺心理或行为也有相应的预测加工进路的说明。Iuliia Pliushch, “The Overtone Model of Self-Deception”, T. K. Metzinger and W. Wiese, (eds.), Philosophy and Predictive Processing, Frankfurt am Main: MIND Group, 2017.第二,阐释失范的微观过程,体现在阐释者有意无意肢解了阐释对象的整体性,从而使得阐释结果看似具有表面上的合理性,实则无法满足阐释的公共性要求。关于这两点机制,预测心智进路都有相应的说明。

我们知道,错觉和幻觉不仅可以在低层级的感知层面发生,在概念化的高阶层面,如果预测系统高估了下行预测信号的精度,便容易产生错误信念或妄想(delusion)。①Jakob Hohwy, The Predictive Mind, p.158.举个例子,在《三国演义》里,曹操与陈宫逃至成皋,投宿吕伯奢的庄上。夜里听闻后院有人说“杀两口”,已是惊弓之鸟的曹操以为是要谋害他和陈宫,不由分说便将吕公一家赶尽杀绝。根据预测加工进路的分析,彼时的曹操主动的、自上而下的预测模型会让他忽视感知信号中的某些要素(将之视为“噪音”)并“放大”其他要素。曹操已有的预期信念(总有人要谋害我)通过改变预测误差信号的精度分配,促使大脑调动特定的模型,以求“发现”与有人要谋害自己相关的种种不可靠的证据,如看到黑夜里有人在磨刀、听到后院有人在讨论谋杀他的计划等,这就反过来凭空证实了先前的预期信念。②[英] 安迪·克拉克:《预测算法:具身智能如何应对不确定性》,第83页。

这是一个典型的阐释失范的例子。首先,曹操的阐释活动(更准确地说,当时曹操的心智系统运作)受“自证”的自然倾向影响,由于精神高度紧张,从而缺乏自觉、能动的规范性调控机制的约束,导致阐释与证据出现了恶性循环。其次,从阐释病理学的发生机制来看,曹操在特定的情境中对自身预期赋予过高的精度,引发包括“证实策略的应用”“寻求虚假相关”和“自我服务偏差”在内的一系列心理学效应,从而影响了阐释结果的公共性。最后,从微观过程来看,曹操的阐释方式陷入了“整体性匮乏”的困局:“强制阐释的一个基础性错误是,偏好部分,肢解整体,以碎片之黏合颠覆整体和代替整体”。③张江:《再论强制阐释》,《中国社会科学》2021年第2期。用预测加工的语言来说,曹操不是因为没有赋予证据(预测误差)充分的精确度,而是赋予特定的证据过高的精确度,导致注意资源(注意是预测误差精度评估的分配机制)局限在特定时空情境中的单一证据样本,从而没能对整体场景进行全面取样。如果曹操稍有点耐心,再仔细听听后院的对话(增加相关的证据样本数);或者改变物理位置凑近了看清楚(行动引发了主动推导),从而对阐释对象进行全面取样;或者叫起身边的陈宫,赶紧一起分析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通过“整体间的大循环”,④张江:《再论强制阐释》,《中国社会科学》2021年第2期。查验不同阐释主体对同一阐释对象的阐释结果,以此校对自身的阐释偏差。曹操实施上述三种修正方式的任何一种,都有望避免误杀吕家的悲剧发生。眼看着悲剧既已发生,曹操为了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又在更高阶的层面定下了“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枭雄人设,这就从温和的强制阐释走向了激进的强制阐释。如此来看,强制阐释理论一方面消极地(negatively)规避了阐释失范,从而为阐释的公共性提供了基本操作法则;另一方面强制阐释理论探讨的阐释失范的宏观原因及其微观机制,预测加工进路都能对此提供系统且一致的自然主义说明。

总结起来,本文首先把阐释当作一种以达成理解为目标的认知活动,继而引入了心智的预测加工进路,论证这样一种心智理论何以能够合法地对阐释本身进行自然化刻画。接着从阐释的规范性问题入手,指出预测加工进路在阐释的自由性与阐释的公共性之间能够达成平衡,因而比布兰顿式的阐释的规范性理论更加稳健(robust)。最后本文试图展示,同样是从心理学视阈出发的强制阐释理论,它为各种形式的阐释失范提供了宏观的病理学原因和微观的机制说明,同时强制阐释理论也能在预测心智的框架中得以还原和确证。或许有人质疑,本文为阐释的本质给出的自然化方案以及那些相关的案例,很大程度上只涉及知觉经验或知觉信念,那不是西方阐释学意义上所说的阐释。幸运的是,在预测加工框架下,感知、知觉、概念、信念和阐释等心理概念之间,并没有楚河汉界式的模块化区分,它们都是同一套预测误差最小化的运行结果。这是预测心智进路革命性的一面,同时也意味着有待于其他进路的心理学理论将其丰富化,强制阐释理论就是一个好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