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爱国
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在论及王阳明“以无我为本”时说:“孔子主张‘克己’即克除私欲,又提倡‘毋我’即反对固执。阳明的‘无我’观念包含了这两个方面的意义,但更偏于‘无执’‘无著’的一面。”①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24-225页。他认为王阳明讲“无我”,包括“克己”和“毋我”两个方面。然而从儒家经典的诠释上讲,王阳明解《论语》“克己复礼为仁”之“克己”,继承程朱而将其解为“克尽己私”,认为既要克除私欲,也要克除私意;同时又讲“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讲“克己则无己。无己者,无我也”,以“无己”“无我”解“克己”,以为“克己”就是不要“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从而“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阳明后学泰州学派继承和发挥了王阳明对于“克己”的解读,认为“克己”是“不学不虑”的“天德”,而不是“强制为功”“意识安排”的“人为”。应当说,阳明学派的这一解读,把“克己复礼为仁”不仅仅看作工夫,而且同时也看作“无己”“无我”的境界。这相较程朱的解读而言,对人的欲望的正当合理性给予了较多的肯定,具有理论的创新价值,可以为当今学者重新解读《论语》“克己复礼为仁”之“克己”提供重要的参考。
据南北朝时期皇侃《论语义疏》所载,魏何晏《论语集解》注“克己复礼为仁”,引东汉马融曰:“克己,约身也。”从而把“克己”与“复礼”区别开来,认为“克己”即“约身”。又引西汉孔安国曰:“复,反也。身能反礼则为仁矣。”①[梁]皇侃:《论语义疏》,高尚榘校点,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97-298页。把“克己复礼”解为“身能反礼”。魏王肃注《孔子家语》“克己复礼为仁”,说:“克,胜。言能胜己私情,复之于礼,则为仁也。”②[魏]王肃:《孔子家语》下册,上海:新文化书社,1934年,第71页。将“克己”解为“胜己私情”。后来隋刘炫解“克己复礼为仁”,说:“克,训胜也;己,谓身也。谓身能胜去嗜慾,反复于礼也。”③[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氏正义》,[清]阮元:《十三经注疏》四,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483页。将“克己”解为“胜去嗜慾”。④朱熹对“欲”与“慾”作了区别。据《朱子语类》载,问:“‘欲’与‘慾’字有何分别?”曰:“无心‘欲’字虚,有心‘慾’字实。有心‘慾’字是无心‘欲’字之母。此两字亦通用。今人言灭天理而穷人慾,亦使此‘慾’字。”问“慾”与“欲”之异。曰:“也只一般。只是这‘慾’字指那物事而言,说得较重;这‘欲’字又较通用得。凡有所爱,皆是欲。”[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87,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242-2243页。需要指出的是,皇侃解《论语·子罕》“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曰:“此圣人行教功德成身退之迹也。圣人晦迹,功遂身退,恒不自异,故无我也。亦由无意,故能无我也。”⑤[梁]皇侃:《论语义疏》,第209页。解“毋我”为“无我”。可见,“克己”与“无我”是不同的。
与以往解“克己复礼为仁”相同,二程也把“克己”与“复礼”区别开来。程颢说:“克己则私心去,自然能复礼。”⑥[宋]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2上,《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8页。程颐说:“非礼处便是私意。既是私意,如何得仁?凡人须是克尽己私后,只有礼,始是仁处。”⑦[宋]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22上,《二程集》,第286页。显然,在二程看来,“克己”是去除“私心”“私意”,是“克尽己私”,因而不同于“复礼”。至于“无我”,程颢说:“以物待物,不以己待物,则无我也。”还说:“圣人之动以天,贤人之动以人。若颜子之有不善,岂如众人哉?惟只在于此间尔,盖犹有己焉。至于无我,则圣人也。”⑧[宋]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11,《二程集》,第125、126页。程颐解孟子所言“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说:“所谓‘强恕而行’者,知以己之所好恶处人而已,未至于无我也。”⑨[宋]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21下,《二程集》,第275页。由此可见,在二程那里,“克己”与“无我”是两个概念,“克己”是颜子所为,“无我”是孔子境界,高于颜子。因此“克己”不同于“无我”。
与二程同时代的王雱(王安石之子)对“克己”与“无我”的关系也做了类似的解读:“仲尼者,无我也。……颜回者,克己也,克己则未至于无我。……夫仲尼之无我,则无思无为也;颜回之克己,则有思有为也。”⑩[宋]王雱:《南华真经新传》卷3,《王安石全集》第9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30页。陈祥道《论语全解》也说:“克己未至于无我,复礼未至于中礼,此回所以止于殆庶也。……回之克己,孔子之无我,如此而已。”⑪[宋]陈祥道:《论语全解》卷6,《儒藏(精华编一〇五)》,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28页。这显然也是将“克己”与“无我”区别开来。此外,北宋学者黄裳解“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将其与“克己”联系在一起,说:“毋者,禁戒之辞也。毋意,以至无意,无无意;毋必,以至无必,无无必;毋我,克己者也;无我,忘己者也。”⑫[宋]黄裳:《演山集》卷57《杂说》,《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120,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66页。显然,这里将“克己”解为“毋我”,但又不同于“无我”。
南宋张栻继承二程解“克己”为“克尽己私”,但是又说:“及其至也,苟有一毫人为,皆为非礼,克己之功,犹在所施。”⑬[宋]张栻:《南轩先生论语解》,《张栻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214页。可见,张栻解“克己”为“克尽己私”,较多的是要克去人为。他还说:“盖颜子由克己以至于无我也。”⑭[宋]张栻:《南轩先生论语解》,《张栻集》第1册,第172页。也就是说,他认为“克己”要“克尽己私”,克去人为,但并不是“无我”,而是“由克己以至于无我”。
朱熹《论语集注》解“克己复礼为仁”,说:“克,胜也。己,谓身之私欲也。”⑮[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33页。显然,朱熹解“克己”为克除私欲,即所谓“胜私欲而复于礼”,“私欲净尽,天理流行”。但是接着,朱熹又引程颐说:“非礼处便是私意。既是私意,如何得仁?须是克尽己私,皆归于礼,方始是仁”。由此可见,朱熹所言“克己”,主要是克除私欲,同时也包括克除私意,这或许才是所谓的“克尽己私”。
关于“私欲”和“私意”,朱熹说:“私意是心中发出来要去做底。……私欲是耳目鼻口之欲。”“此心本广大,若有一毫私意蔽之,便狭小了;此心本高明,若以一毫私欲累之,便卑污了。若能不以一毫私意自蔽,则其心开阔,都无此疆彼界底意思,自然能‘致广大’;惟不以一毫私欲自累,则其心峻洁,决无污下昏冥底意思,自然能‘极高明’。”①[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64,第1585-1586页。显然,在朱熹看来,“私欲”和“私意”是有差别的。“私意”指的是狭隘的私心,“私欲”指的是不好的欲望。朱熹解“克己”,除了将其解为克除私欲,也经常解为克除私意。他说:“要‘克己复礼’,便是要克尽私意。”②[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26,第644页。“今人学问百种,只是要‘克己复礼’。若能克去私意,日间纯是天理,自无所忧,如何不是仁?”③[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37,第983页。“人能克己,则日间所行,事事皆无私意而合天理耳。”④[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41,第1052页。
同时,朱熹特别强调“克己”必须“复礼”。他说:“克去己私,固即能复天理。不成克己后,便都没事。惟是克去己私了,到这里恰好著精细底工夫,故必又复礼,方是仁。圣人却不只说克己为仁,须说‘克己复礼为仁’,见得礼,便事事有个自然底规矩准则。”⑤[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41,第1045页。他又认为“克己”便是“复礼”,说:“克己便是复礼,不是克己了,方待复礼,不是做两截工夫。就这里克将去,这上面便复得来。”⑥[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41,第1049页。应当说,在“克己”与“复礼”的关系上,朱熹较为强调二者的统一。
但需要指出的是,朱熹的“克己”要求“克尽己私”,但并不等于“无我”。朱熹解《论语》“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说:“绝,无之尽者。毋,《史记》作‘无’是也。意,私意也。必,期必也。固,执滞也。我,私己也。四者相为终始,起于意,遂于必,留于固,而成于我也。”⑦[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09-110页。朱熹《论语或问》说:“无意者,浑然天理,不任私意也……无我者,大同于物,不私一身也。”⑧[宋]朱熹:《四书或问》,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第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769页。尤其是,朱熹特别引述二程所言:“此毋字非禁止之辞”。可见在朱熹那里,“无我”指的是“大同于物,不私一身”,与“克己”在于“克尽己私”是不相同的,而且朱熹还说过,孔子与颜子之别在于孔子“全是无我”,颜子“却尚有个人与我相对在”。⑨[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35,第922页。
由此可见,汉唐以及宋代大多数学者都把“克己”与“无我”区分开来,认为只有通过“克己”,才能达到“无我”,即“克己”是工夫,“无我”是境界。尤其是程朱把“克己”解读为“克尽己私”,强调不仅要克除私欲,同时也要克除私意,而且朱熹较多讲克除私欲,对后世影响很大。
与程朱解《论语》“克己复礼为仁”之“克己”为“克尽己私”一样,王阳明说:“克以胜其私,私胜而理复,无过不及矣。”⑩[明]王守仁:《矫亭说》,《王阳明全集》卷7,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93页。又说:“须是克去己私,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⑪[明]王守仁:《与黄宗贤》,《王阳明全集》卷6,第245页。其中的“私”,同样是既有就“私欲”而言的,也有就“私意”而言的。
王阳明说:“若不用克己工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天理终不自现,私欲亦终不自现。……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方愁不能尽知,亦未迟在。”①[明]王守仁:《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卷1,第23-24页。又说:“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欲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②[明]王守仁:《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卷1,第18页。显然,这里所谓的“克己”,是就克除“私欲”而言的。
与此同时,王阳明又强调要克除“私意”。据《传习录》载,薛侃问:“尝闻先生教,学是学存天理。心之本体即是天理,体认天理只要自心地无私意。”王阳明说:“如此则只须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③[明]王守仁:《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卷1,第30页。他还说:“心之本体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个,更有何可思虑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动,原自感而遂通,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来体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故明道云:‘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④[明]王守仁:《传习录》中,《王阳明全集》卷2,第65-66页。他认为,要回复心之本体,就要克除私意,而不是要“以私意去安排思索”。
王阳明讲“克己”,不仅强调既要克除私欲又要克除私意,而且还对如何克除己私做了探讨。据《传习录》载,萧惠问:“己私难克,奈何?”王阳明说:“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还说:“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⑤[明]王守仁:《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卷1,第40-41页。王阳明认为,心之本体为“真己”,而“克己”就是要“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这就是“为己之心”,因而才能克己。
王阳明还认为,心之本体只是“无我”。他说:“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无纤介染著,只是一无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圣人许多好处,也只是无我而已。”⑥[明]王守仁:《传习录》下,《王阳明全集》卷3,第142页。也就是说,作为心之本体的“真己”只是“无我”,而“无我”就是“无纤介染著”。因此,“克己”要“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就是要保守着这个“无我”,而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所以,王阳明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君子之学,为己之学也。为己故必克己,克己则无己。无己者,无我也。”⑦[明]王守仁:《书王嘉秀请益卷》,《王阳明全集》卷8,第302-303页。这里讲“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并由此将“克己”与“无己”“无我”统一起来,显然不同于程朱将“克己”与“无我”区别开来。但是,这里所谓的“克己则无己。无己者,无我也”,就字面上而言,既可以解读为“克己”则能够达到“无己”“无我”,讲“克己”与“无我”相区别;也可解读为“克己”就是“无己”“无我”,以“无我”解“克己”。
其实,早在朱熹之前,朱震就提出了“克己则无我”,说:“君子自克,人欲尽而天理得则诚,诚则化物无不应。有不应焉,诚未至也。……然则如之何?反求诸己而已。其在胜己之私乎!克己则无我,物我诚一,则物亦以诚应之矣。”⑧[宋]朱震:《汉上易传》,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55-56页。朱震讲“克己则无我”,实际上是要求“胜己之私”,克除私欲,并认为“克己”则能够达到“无我”,这与程朱讲“克己”与“无我”相区别是一致的。
与王阳明同时代的湛若水也讲“克己则无我”,说:“物我之初,一而已矣。形骸异而彼此分,彼此分而私意生。子不孝于父,臣不忠于君,至于利害相攻,贼灭无伦,二而已矣。惟夫克己则无我,无我则无物,无物无我则一矣,其惟天地乎!”⑨[明]湛若水:《湛甘泉先生文集》卷3《雍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6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537页。湛若水讲“克己则无我”,就是要消除物我二分而产生的私意,从而回到物我一体,这就是“无我”。应当说,这里所谓的“克己则无我”,是以“无我”解“克己”。
与湛若水一样,王阳明讲“克己”,要求克除私欲、克除私意,实质上就是要保守作为心之本体的“真己”,即“无我”,而不是要“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因而他讲“克己则无己。无己者,无我也”,实际上是以“无我”解“克己”,这与湛若水讲“克己则无我”是一致的。
与王阳明同时代的吕柟早年非常赞同王阳明对于《论语》的解读,他曾说:“昔者予之守史官也,阳明王子在铨部,得数过从说《论语》,心甚善之。”①[明]吕柟:《赠玉溪石氏序》,《吕柟集•泾野先生文集》,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33页。后来,他撰《四书因问》,解《论语》“克己复礼为仁”,说:“克犹克敌之克,故曰胜也。故克己则无我,无我则天理,故非礼勿视听言动,即复天理也。然其所谓非礼者,非必如淫声美色之类,少有纤毫过差私意皆非礼也,如视上于面下于带之类。”②[明]吕柟:《四书因问》卷4,《吕柟集•泾野先生文集》,第400页。这里讲“克己则无我”,又认为“克己”不仅要克除“淫声美色”之欲,而且更要克除“私意”,也可理解为是以“无我”解“克己”,与王阳明的解读相一致。
应当说,王阳明解《论语》“克己复礼为仁”之“克己”,与程朱一样,既讲克除私欲,又讲克除私意。但由于他又明确讲“克己则无己。无己者,无我也”,以“无己”“无我”解“克己”,强调要“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反对“以私意去安排思索”,虽然这并不否定“克己”包含了克除私欲,但更多地是将“克己”之“己”解为“私意”,较多地讲克除私意,从而削弱了“克己”所包含的克除私欲之内涵,因而与朱熹主要是克除私欲的“克己”并非完全相同。换言之,朱熹讲“克己”,主要是讲克除私欲,并与“无我”相区别;与此不同,王阳明讲“克己”,较多地讲克除私意,因而与“无我”相统一,以“无己”“无我”解“克己”。重要的是,王阳明以“无己”“无我”解“克己”,在阳明后学泰州学派那里得到了进一步说明和发挥。
阳明后学泰州学派不满于程朱以来将《论语》“克己复礼为仁”之“克己”解为克除私欲,不满于朱熹将“天理”与“人欲”对立起来。王艮说:“夫所谓王道者,存天理、遏人欲而已矣。天理者,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人欲者,不孝不弟,不睦不姻,不任不恤,造言乱民是也。存天理,则人欲自遏,天理必见。”③[明]王艮:《王道论》,《王心斋全集》卷2,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64页。从字面上看,王艮也讲“存天理、遏人欲”,但是他所谓的“人欲”,并非指耳目鼻口之欲,而是指肆意妄为。他还说:“‘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良知之体,与鸢飞鱼跃同一活泼泼地。当思则思,思通则已。……要之自然天则,不着人力安排。”④[明]王艮:《语录》,《王心斋全集》卷1,第10-11页。可见,王艮所谓“人欲”,指的是“人力安排”,而不是就“私欲”而言的。他反对“人力安排”,与王阳明反对“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一样,是要反对“私意”,并不是否定人的欲望。
王艮门人王栋明确反对程朱将《论语》“克己复礼为仁”之“克己”解为克除私欲,说:“察私防欲,圣门从来无此教法。而先儒莫不从此进修,只缘解‘克己’为‘克去己私’,遂漫衍分疏,而有‘去人欲’、‘遏邪念’、‘绝私意’、‘审恶几’以及‘省察防检’纷纷之说,而学者用功,始不胜其繁且难矣。然而夫子所谓‘克己’,本即‘为仁由己’之‘己’,即谓‘身’也,而非身之私欲也。”⑤[明]王栋:《重镌一庵王先生遗集》卷上《会语正集》,《明别集丛刊》第2辑第18册,合肥:黄山书社,2015年,第10页。在王栋看来,“克己”之“己”,即“为仁由己”之“己”,也即“身”,并非“私欲”,所以“克己”并非要克除私欲。他还说:“‘克’者,力胜之辞,谓自胜也。有敬慎修治而不懈怠之义。《易》所谓‘自强不息’是也。一息有懈,则欿然而餧矣。夫天,阳也,刚也。《易》之乾卦著阳刚之德也。……告颜子而以‘克己’言之,示颜子以体乾之道也。”⑥[明]王栋:《重镌一庵王先生遗集》卷上《会语正集》,《明别集丛刊》第2辑第18册,第10页。王栋认为,“克己”之“克”有“敬慎修治而不懈怠之义”,讲的是《易传》所谓的“自强不息”。所以他又说:“‘克己’亦即‘修己以敬’。盖‘敬’字本是对‘怠’而言。……不怠之谓敬。”①[明]王栋:《重镌一庵王先生遗集》卷上《会语正集》,《明别集丛刊》第2辑第18册,第10页。王阳明认为,“克己”就是要“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王栋则认为,“克己”有“敬慎修治而不懈怠之义”,亦即“修己以敬”,讲的是“自强不息”,这显然是对王阳明的“克己”做了进一步发挥。
罗汝芳对《论语》“克己复礼为仁”多有研究。他推崇陆九渊一脉杨简解“克己复礼”为“能以身复乎礼”,反对将“克己”与“复礼”分割开来,将“克己”解为“克尽己私”。他认为“克己”之“己”,亦为“为仁由己”之“己”,而“克己”之“克”,只是“作胜、作能,未尝作去”。将“克”释为“能”,将“克己复礼”解为“能以身复乎礼”,②[明]罗汝芳:《近溪子集》,《罗汝芳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26页。实际上是要反对程朱解“克己复礼”为“克尽己私”。
因推尊王艮和罗汝芳而被归为泰州学派的耿定向在反对程朱将《论语》“克己复礼为仁”之“克己”解为克除私欲的同时,还直接发挥王阳明“克己则无己。无己者,无我也”的思想。据《绎论语》载,耿定理说:“克己,无我也,无我,则浑然天下一体矣,故曰:‘天下归仁’,乾体固如此。……人所以能视听言动者,即礼;非礼勿视听言动矣。盖识礼真体便自克己无我,非强制为功也。”③[明]耿定向:《绎论语》,《耿定向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04页。与王阳明讲“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进而提出“克己则无己。无己者,无我也”一样,耿定向明确讲“克己”就是“无我”,就是“浑然天下一体”,而不是“强制为功”。为此,他还说:“只此不学不虑是为天德,凡由意识安排者便是人为。”④[明]耿定向:《万历己卯书勉万孝亷》,《耿定向集》,第488页。也就是说,“克己”是“不学不虑”的“天德”,而不是“意识安排”的“人为”,显然即是王阳明以“无我”解“克己”,反对“以私意去安排思索”。
王阳明讲“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又说:“仁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⑤[明]王守仁:《与黄勉之二》,《王阳明全集》卷5,第216页。并且还认为,“克去己私”才能够真正“以天地万物为一体”。⑥[明]王守仁:《与黄宗贤》,《王阳明全集》卷6,第245页。耿定向则讲“克己,无我也,无我,则浑然天下一体”,以为通过“克己”“无我”,能够“浑然天下一体”,显然与王阳明是一致的。耿定向的门人焦竑进一步说:“仁道是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己’乃对人之称,不是‘己私’之训。‘己’即我也,无我之谓‘克己’,‘克己复礼’之谓‘仁’。‘一日克己复礼’,天地万物便都归于我之一体,非天下归仁而何?以此观之,为仁只由我自己一克复之天地万物尽了却矣,不是由人而难为者也。‘由己’之‘己’,即‘克己’之‘己’,若说‘克己’之‘己’是‘己私’,则‘由己’之‘己’亦是‘己私’矣,而可为仁乎?”⑦[明]焦竑:《焦氏四书讲录》,《续修四库全书》16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37-138页。焦竑认为,“克己复礼为仁”之“克己”,即“无我”,是要“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并非程朱所解的“克尽己私”,克除私欲。换言之,“克己”而能非礼勿视听言动,正是要“无我”,即“以天地万物为一体”。
应当说,在王阳明那里,《论语》“克己复礼为仁”之“克己”,虽然既指克除私意,也指克除私欲,但以克除私意为主,尤其是他讲“克己则无己。无己者,无我也”,以“无己”“无我”解“克己”,强调要“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反对“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但是,他讲克除私意,同时又讲克除私欲,克除私意与克除私欲密切相关。与此不同,在阳明后学的传承中,不少学者虽然也继承了王阳明的思想,强调要克除私欲,如王畿讲“必须绝利去欲,而后能复其初心”,⑧[明]王畿:《与阳和张子问答》,《王畿集》卷5,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127页。邹守益讲“学以去其欲而全其本体”,⑨[明]邹守益:《录青原再会语》,《邹守益集》卷8,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443页。罗洪先讲“凡去私欲,须于发根处破除始得”,⑩[明]罗洪先:《夏游记》,《罗洪先集》卷3,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67页。但在解“克己复礼为仁”时,他们多将“克己”解为“修己”,认为“未可即以己为欲”,①[明]王畿:《格物问答原旨》,《王畿集》卷6,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143页。并不讲克除私欲。尤其是泰州学派明确反对将“克己复礼为仁”之“克己”解为克除私欲,因而与王阳明解“克己”,既以克除私意为主,同时又讲克除私欲,并非完全一致。②乐爱国:《王阳明对〈论语〉“克己复礼为仁”的解读及其后学的变异——兼与朱熹的解读比较》,《贵州社会科学》2020年第2期。
阳明后学泰州学派不满于程朱将“天理”与“人欲”对立起来,而较多肯定人的欲望的正当合理性。由此出发,他们发挥王阳明以“无己”“无我”解“克己”的思想,认为“克己”是“不学不虑”的“天德”,不仅不是克除私欲,而且不是“强制为功”,不是“意识安排”。也就是说,在泰州学派那里,“克己”只是克除私意,并非克除私欲,是试图通过克除私意以达到对于人的欲望的肯定。显然,这与王阳明以“无我”解“克己”,既讲克除私意,又讲克除私欲,相距更远。
中国古代对于《论语》“克己复礼为仁”的解读,虽然在汉代有马融解“克己”为“约身”,孔安国解“克己复礼”为“身能反礼”,但实际上受到重视并得以发挥的是马融的解读,因而又有隋刘炫解“克己”为“胜去嗜慾”。宋代程朱解“克己”为“克尽己私”,较多讲克除私欲,并为王阳明所继承。但是,王阳明又进一步提出“克己则无己。无己者,无我也”,以“无己”“无我”解“克己”,为解读“克己”开出了新路。阳明后学大都反对将“克己”解为“克尽己私”,尤其是泰州学派还形成了各自不同的解读:既有王艮门人王栋将“克己”解为“修己以敬”,以为“克己”有“敬慎修治而不懈怠之义”;又有罗汝芳继承陆九渊一脉杨简解“克己复礼”为“能以身复乎礼”,反对将“克己”与“复礼”分割开来;还有耿定向、焦竑发挥王阳明以“无己”“无我”解“克己”的思想,认为“克己”是“不学不虑”的“天德”,不仅不是克除私欲,而且不是“强制为功”,不是“意识安排”。
需要指出的是,阳明后学泰州学派对于“克己复礼为仁”的解读,虽各自略有不同,但都反对程朱将“克己”解为“克尽己私”,反对克除私欲,因而与王阳明解“克己”既讲克除私欲又讲克除私意不尽相同,但为清代不少学者所继承。先有清初颜元说:“克,古训能也,胜也,未闻‘克去’之解。己,古训身也,人之对也,未闻‘己私’之解。盖宋儒以气质为有恶,故视己为私欲,而曰克尽,曰胜私。不惟自己之耳目口体不可言去,言胜,理有不通;且明与下文‘由己’相戾,文辞亦悖矣。”③[清]颜元:《四书正误》卷4,《颜元集》,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09-210页。又有阮元说:“若以克‘己’字解为私欲,则下文‘为仁由己’之‘己’,断不能再解为私,而由己不由人反诘辞气与上文不相属矣。”④[清]阮元:《〈论语〉论仁论》,《揅经室集》1集卷8,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81页。还有刘宝楠《论语正义》说:“朱子《集注》又直训‘己’为‘私’,并失之矣。”⑤[清]刘宝楠:《论语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484页。即使是晚清推崇朱子学的陈澧也说:“‘克己复礼’,朱子解为胜私欲。……朱注实有未安,不如马注解‘克己’为‘约身’也。”⑥[清]陈澧:《东塾读书记(外一种)》,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30页。但是,清人重视考据,较为强调“克己”与“无我”的区分,王阳明只是从义理上讲“克己则无己。无己者,无我也”,以“无己”“无我”解“克己”并没有得到更多的讨论。
当代学者对于《论语》“克己复礼为仁”的解读,大体承袭程朱的解读,即解“克己”为“克尽己私”,较多讲克除私欲,或承袭马融的解读,解“克己”为“约身”,大都忽略了王阳明以“无己”“无我”解“克己”。至于阳明后学泰州学派所做的发挥,更是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事实上,《论语》讲“克己复礼为仁”,不仅讲“克己复礼”,而且还讲“仁”。与以往的解读重点在于“克己复礼”不同,王阳明在讲“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基础上,还讲“克己则无己。无己者,无我也”,以“无己”“无我”解“克己”,反对“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强调要“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而泰州学派认为“克己”是“不学不虑”的“天德”,不仅不是克除私欲,而且不是“强制为功”,不是“意识安排”,其解读重点则在于“真己的本体”,在于“仁”,把“克己复礼”统一于“仁”。这样的解读不是仅仅把“克己”看作工夫,而是同时也将其看作孔子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看作“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无我”的境界、“仁”的境界。同样,“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无我”,也不仅是“仁”的境界,而且也是“克己”的工夫。应当说,这种把“克己”工夫与“无我”境界统一起来的解读,较以往将二者区分开来的解读有着很大的不同,具有创新价值。
与此同时,阳明后学泰州学派对于“克己复礼为仁”的解读,发挥了王阳明以“无己”“无我”解“克己”的思想,甚至认为“克己”是“不学不虑”的“天德”,不仅不是克除私欲,而且不是“强制为功”,不是“意识安排”,旨在反对程朱将“克己”解为“克尽己私”,肯定人的欲望的正当合理性。关于人之欲望,朱熹曾经说过:“欲是情发出来底。心如水,性犹水之静,情则水之流,欲则水之波澜,但波澜有好底,有不好底。欲之好底,如‘我欲仁’之类;不好底则一向奔驰出去,若波涛翻浪;大段不好底欲则灭却天理,如水之壅决,无所不害。”①[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5,第93-94页。又据朱熹门人黄士毅所编《朱子语类》载,朱熹说:“欲有好底,有不好底。如‘我欲仁’之心,欲却是好底。”②徐时仪、杨艳:《朱子语类汇校》卷5,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02页。显然,朱熹认为,人之欲望既有不好的,也有好的。他还曾说过:“‘养心莫善于寡欲。’欲是好欲,不是不好底欲,不好底欲不当言寡。”③[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61,第1475页。所以,“人欲也未便是不好。谓之危者,危险,欲堕未堕之间”。④[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78,第2010页。对此,清代李光地解释说:“南轩以为‘人心’人欲,‘道心’天理,朱子非之。然人欲亦未是不好底字。如耳目口鼻之于声色臭味,俱是人欲,然却离这个道心,亦无发见处。但溢于其节,方见病痛,故曰‘惟危’耳。”参见[清]李光地:《榕村续语录》卷3,《榕村语录 榕村续语录》,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593页。显然,对于人的欲望,朱熹并不完全排斥,但更多的是有所担心,因而他把违背天理的欲望称为“人欲之私”,即“私欲”,强调要克除私欲,较多关注人的欲望之“不好底”,而对其“好底”则有所忽视,因此很容易被理解为是对人的欲望的压制。与程朱将“克己”解为“克尽己私”,较多讲克除私欲不同,阳明后学泰州学派反对程朱将“克己”解为“克尽己私”,对人的欲望的正当合理性给予了较多的肯定,有利于纠正过度压制人的欲望而造成的偏颇。
尤为重要的是,无论是王阳明以“无己”“无我”解“克己”,还是阳明后学泰州学派所做出的发挥,以这样的解读重新审视程朱解“克己”而讲“克尽己私”,可以看出其中已经具有了克除私意的思想内涵。如上所述,朱熹解《论语》“克己复礼为仁”,把“克己”解为“克尽己私”,认为既要克除私欲,同时也要克除私意,甚至还明确认为“克己复礼”就是要“克尽私意”,因而也可由此理解王阳明既继承程朱讲“克尽己私”,又进一步以“无己”“无我”解“克己”。这不仅有助于重新认识程朱对于“克己”的解读实际上已经包括了“克尽私意”在内的全部内涵以及王阳明对其的继承和进一步发挥,而且对于当今学者重新解读《论语》“克己复礼为仁”之“克己”,亦可提供重要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