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雨馨
(中国戏曲学院 北京 100073)
李渔在《闲情偶寄》一书中所提的戏曲创作理论,是在前人王骥德所著《曲律》的基础上形成的更具备系统性、全面性的戏曲创作理论。其在《词曲部》提出“结构第一,词采第二,音律第三,宾白第四,科诨第五,格局第六”的主张,在结构部列出“戒讽刺”“立主脑”“密针线”“脱窠臼”等七款。又在“词采第二”列出“贵浅显”“重机趣”“戒浮泛”“忌填塞”等四款,比前人具备更强的内在逻辑性和研究细密性。他独创性地提出“结构第一”,被戏曲创作者所认可,也为后人创作带来极大裨益。
纵观国外的经典戏剧作品的创作结构,也可从其中梳理出与李渔创作理论的一致性和协同性。本文以英国著名剧作家莎士比亚所著经典戏剧作品《哈姆雷特》与《麦克白》为例,主要以李渔创作理论中的“立主脑”“密针线”“脱窠臼”三款进行简析。
李渔认为“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脑。主脑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古人作出一篇文章,定有文章的主脑。主脑,即作者创作的本意。
作者的本意,是“止为一人而设”,亦是“止为一事而设”,即“一人一事。”
对于戏曲作品而言,立主脑要求戏曲剧本情节明晰,观者易懂。因为戏曲演出需一次性连贯完成,要让观众理解情节,切忌繁复过度,云里雾里。以“一人一事”为创作准则便可删繁就简,使众人心领神会。
此一人一事,自然蕴藏在作者内心,一触即发。它可以是全剧的中心情节或重要情节,也可以是偶然情节或不重要情节。但它一定连接着全剧诸人诸事,其余各事皆为此事之枝节。
如戏曲作品《琵琶记》止为蔡伯喈一人,又止为“重婚牛府”一事,因而“重婚牛府”一事,即《琵琶记》之主脑;一部《西厢记》止为张君瑞一人,又止为“白马解围”一事,因而“白马解围”四字,即《西厢记》之主脑。
由此推断,莎翁的著名悲剧作品《哈姆雷特》的主脑即“哈姆雷特装疯”一事。主人公正是通过装疯,再借以“戏中戏”,试探出克劳狄斯的确是他的杀父仇人。由此引发后续一系列的情节动作。克劳狄斯安排奥菲莉娅试探其真疯还是装疯,哈姆雷特误杀波洛涅斯,奥菲莉娅自杀,乔特鲁德误喝毒酒,哈姆雷特与想要替父报仇的雷欧提斯双双中毒剑,临死前终于杀死克劳狄斯。
哈姆雷特装疯乃全剧之关键情节,那些流传于世的经典独白皆出于此。此时的他内心极度痛苦,他恨克劳狄斯杀害了自己的父亲,恨母亲很快移情别恋嫁给了杀父仇人,恨奥菲莉娅听从父亲的安排对他进行试探,恨好友的背叛……他躲在一个角落思索人生,开始感到迷惑,迷惘,思索“生存还是毁灭,这的确是个问题,究竟哪样更崇高?是默然忍受命运无情的摧残,还是挺身反抗人世的苦难,把它们扫个干净。”这些独白将他内心挣扎与痛苦公布于众,让人们明白原来他思考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命运,而是黑暗社会制度下人民的悲剧命运。他不愿屈服于黑暗,毅然反抗,开始施行后续的一系列复仇计划。
为了强调他内心的强大,作者安排了天真少女奥菲莉娅的发疯和自杀与之对比。奥菲莉娅经受的精神打击弱于哈姆雷特,却已遭受不住而真正发疯,自杀而亡。哈姆雷特却顽强不倒,滑稽玩笑的背后承载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和不屈意志。
哈姆雷特虽是装疯,但他的行为实则已具备“疯”的特质。他的语言逻辑渐渐疯魔,情绪激烈地与自己对话,与他人对话。他痛斥自己的母亲“玷污了贤惠的美德,把贞操变成伪善,从真诚的爱情熔岩上夺去了玫瑰色的光彩,画上裂痕,把婚约变成了赌鬼的誓言。”他的行为逻辑也近乎发疯,手上沾染了多人的鲜血,杀了波洛涅斯,雷欧提斯,克劳狄斯,自己也落得死亡结局。
《麦克白》的主脑则是麦克白接受女巫预言。在被女巫预言后,主人公的性格与命运开始偏离原来的轨道,走向不归路。麦克白本是一个英雄人物,骁勇善战,受万民追捧,此形象可谓十分正面。他和班柯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路上遇见女巫,女巫预言他将先进爵,再称王,但他的子嗣不会成为国王,反而他的同僚班柯的子嗣会成为君主。
听此预言后,麦克白的野心被彻底唤醒。他战功赫赫,是国家的英雄,却要服从于一个资质平庸的国王。他不服邓肯的权力在他之上,更不服邓肯把国王之位给了他人,让他永远失去成为一国之君的机会。良知逐渐被欲望吞噬,他在妻子的怂恿下杀了邓肯,篡夺王位,又害怕王位被夺去,杀害了班柯,被光明照耀的英雄不复存在,他变成嗜血成性的暴君,整日活在心惊胆战中,最终走向自我毁灭。
由此可见,两部剧的人物皆有一个关键情节作为命运转折,正暗合李渔的“立主脑”一说。而莎剧又是世界经典名著,由此推论,大多数的杰出之作皆有其主脑,这是剧本创作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人惟求旧,物惟求新。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称也。”
脱窠臼,求新奇,但凡有所成就的作者都将此作为创作之准则。在明朝后期,李渔针对当时偷窃窠臼严重的情况专门提出此事,并把拼凑的作品视为“老僧碎补之衲衣,医士合成之汤药。”
李渔认为,世间万事万物皆求新奇,这对于文章创作尤为重要。因为在当时的社会,作品通过舞台剧展示给观众,必须有新鲜事物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千篇一律必会惹人生厌。相应的,李渔又用“戒荒唐”强调,求新奇不可以矫枉过正,不能失之情理之外,即所做之事不能“怪诞不经”,应于平易处见新奇。
莎翁同样重视作品之新奇。从演出效果来看,《哈姆雷特》和《麦克白》受到观众热烈追捧,大获成功,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内容情节之新。
《哈姆雷特》是根据《丹麦王子哈姆雷特复仇记》改编而来的。原剧本写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的父亲被叔叔杀害,母亲改嫁,梦见父亲的鬼魂让他复仇。于是他开始装疯躲过新王试探,双方多次交手后同归于尽。莎士比亚认为原剧情和当时的许多复仇剧一样,剧中人物的复仇仍受封建观念所支配,没有新意。他颇具智慧地把当时社会所追求的人文主义精神赋予王子哈姆雷特,让他的复仇变得与众不同。
主人公在年少时热情善良,在大学中被新思想所洗礼,将世间一切都想得极其美好。他歌颂世界像花园,人类如天神,他希望人与人之间相亲相爱,世界是一片乐土,是一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
洋溢着热情理想的青年在得知叔叔杀害父亲,生母改嫁的消息时,内心的打击必然是毁灭性的。他回国看见父王的鬼魂得知真相,极度痛苦,从此患上忧郁症,在黑暗中思索人生,谴责当下社会。他的反抗已然超越自身,是人文主义理想对社会黑暗现实的反抗。这正符合当时英国社会追求人文主义精神的现状,剧情新颖且贴合现实,自然受人追捧。
《麦克白》同样是改编而来的,莎士比亚对旧人物、旧情节赋予新思想、独特人格,辛辣地讽刺了当时社会现状和当朝统治者,引发群众共鸣。当时英国国王是詹姆斯一世,他加强专制统治,鼓吹君权神授说,相信巫术,并发动了十分残暴的“猎巫”事件,杀死了一大批无辜之人。政府腐败,人民有怒不敢言。莎士比亚为了不得罪国王,将詹姆斯一世的祖先班柯刻画成忠臣,让女巫预言他的子嗣世代成为国王,国王看后大悦。
作品表面是恭维国王,实际却暗含讽刺。作者想表达的真相实际潜藏在人物台词中。在第四幕第三场,麦克德夫投奔马尔康王子时,王子为了试探其心意,故意说:“什么公平、正直、节俭、镇定、慷慨、坚毅、仁慈、谦恭、诚敬、宽容、勇敢、刚强,我完全没有;各种罪恶却应有尽有。”并问麦克德夫“这样一个人是否适合统治?”麦克德夫回答:“不,这样的人是不该让他留在人世的。”
这一段实则是在暗讽詹姆斯一世不具备以上所有德行,观众看完演出后即刻便能领会,产生强烈共鸣,他们早已对当时的君主心生不满,却不敢说出口。莎士比亚用辛辣的笔法直接说“不该让他留在人世”,敲打着观众的内心,赢得全场观众持久的掌声。
“编戏有如裁衣,其初则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凑成。凑成之工,全在针线紧密。一节偶疏,全篇之破绽出矣。”
李渔将创作比作裁衣,把创作过程比作“剪碎”和“凑成”,即所谓密针线。密针线强调的是剧情结构的紧密性和情节的合理性,这便需要注重关目设计,要前呼后应,照应伏笔。李渔认为南戏之祖《琵琶记》的关目设计有诸多不合理之处,比如儿子中状元三年,家里人却不知;入赘相府享尽荣华,却不能派人捎信,只能委托路人带信等,特意强调这种违背情理伦常之事是断不可出现的。
对于人物的刻画同样如此,要注意人物的性格特征,一言一行都要符合人设,注意整体一致性和协同性,一定不能前后矛盾,缺少呼应或众人一面。
于戏剧而言,密针线对应的则是线索的合理铺设。
《哈姆雷特》采用多线程、相互交错的情节铺设方式,皆围绕“复仇”二字展开,情节紧密合理,展现出复仇王子如何从天堂跌落地狱,在地狱中如何痛苦挣扎,实施复仇计划。故事结局,王子成功复仇,也丧生于这场仇恨之中。
为了凸显“复仇”这一主题,让哈姆雷特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作者别出心裁设计雷欧提斯与福丁布拉斯复仇的两条暗线,与主线的复仇相照应。雷欧提斯为了死去的父亲和妹妹复仇,行动是盲目的,看不见真正的敌人究竟为何人。福丁布拉斯的父亲在赌赛中将部分国土输给丹麦国王,因而想替父亲复仇,却轻而易举地被使者劝说放弃。
这两人的复仇,一个盲目狭隘,一个师出无名。相较之下,哈姆雷特的复仇正义且正当。接受过人文主义思想洗礼的哈姆雷特,在复仇中深入拷问内心,从个人悲剧思考全人类的悲剧。在这悲天悯人的广博胸襟下,王子的复仇也代表着人类的抗争,代表着人文主义理想与封建势力之间的较量。这种抗争是值得称赞的,但由于主人公性格的迟疑和犹豫,和其所代表的人文主义理想的不成熟,这场抗争必然遭遇失败的悲剧命运。
《麦克白》的线索可概括为野心欲望支配下的犯罪,或者说野心欲望对人性的吞噬。其悲剧一方面源自自身的性格悲剧,一方面来自超自然元素“女巫”给主人公的外界环境引导。为了让悲剧性更为深刻,作者并没有一上来便安排主人公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反而给他安上荣耀的身份——百战百胜的将军。如此完美的人物落入深渊才更令人扼腕,引人深思。
在遇到女巫后,麦克白被欲望蒙蔽双眼,走向罪恶深渊。最初,他饱受煎熬,惴惴不安,不敢杀害国王,挣扎中想要放弃,需借助外界力量——妻子的反复怂恿方才下杀手。此举与他所追求的荣誉、美德相违背,正义之人行不义之事,他的内心开始分裂,精神开始失常。为了表现主人公内心的压抑,作者用大量笔墨渲染阴森恐怖的氛围,全剧呈现出的色调几乎只有红与黑。漆黑的环境配以鲜红的血,麦克白崩溃大喊“啊,可怕!可怕!可怕!不可言喻、不可想象的恐怖!”
但这条路一旦走下去便不可能回头,他的手染上了越来越多人的鲜血,内心麻木,杀人不再如此前那样恐惧发抖,为了保住王位,他开始主动杀人,性情逐渐冷漠暴躁,手段越来越残忍,最终良心泯灭,走向毁灭之路。
此剧情节紧密,逻辑通畅,伏笔皆应验。作者在此剧开端写了女巫的三个寓言,为后文埋下伏笔,后来三件事皆一一应验,情节铺设新奇而紧密,描写了人物内心善与恶的斗争,揭示了野心欲望如何祸国殃民,泯灭人性。
李渔基于当时戏剧表演现状与前人理论总结出的戏曲创作理论及创作技巧极具现实指导意义,尤其是对于舞台剧本的创作作出重大贡献。舞台剧本与小说有所区别,情节结构的铺设需要简单明晰,让观众能看懂且要时刻调动他们的兴趣。因此,“立主脑”“脱窠臼”和“密针线”不可或缺。莎翁的剧最初也是为舞台剧而设,与李渔的创作理论正相暗合,我们既能从中感受到李渔创作法的高明之所在,又能领悟世界名著的广博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