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贾宝玉神异书写探究其文化意蕴

2023-03-21 21:30:11
内江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顽石贾宝玉宝玉

梁 红

(佳木斯大学 人文学院, 黑龙江 佳木斯 154007)

神异书写贯穿于中国古代小说的发展历程,并在古代小说中广为运用。《红楼梦》作为一部文化内涵极其丰富的古典小说,也承继了神异书写这一文学传统,文中多处运用了神异书写。纵观《红楼梦》全文,贾宝玉的神异书写是最为突出的。下面从贾宝玉神异书写为切入点,分析其文化内涵,这对于解读贾宝玉的形象,认识《红楼梦》的叙事特点,理解曹雪芹的创作意图,具有重要意义。

一、贾宝玉的神异书写

神异书写,既包括神灵鬼怪、神迹、超凡能力等的描写,也包括神奇、怪异的人、事、现象的描写。贾宝玉的神异书写在《红楼梦》中有诸多表现,下面结合小说文本来研究贾宝玉神异书写的表现。

(一)神异的来历:三个神话与出生异象

贾宝玉的神异书写,尤以其出身来历最为明显。《红楼梦》开篇即交代了贾宝玉的来历,小说用了三个神话加以说明。三个浪漫的神话故事赋予了男主人公神秘的属性,使其出身来历充满神秘色彩。

1.与贾宝玉来历有关的第一个神话:女娲补天

小说第一回开卷自述其书来源道:“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1]79这里引用了古老的神话女娲补天,神话里的女娲不辞辛苦为人类生存创造了必要的自然条件。值得注意的是,原本神话中对补天石头的描述非常简略,据《淮南子·览冥训》记载“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2]66,只提到了“五色石”三个字。而曹雪芹在女娲补天神话的基础上着重对石头铺陈叙述,且叙述方式很特别。人们很容易由女娲补天神话联想到女娲造人神话,造人神话虚构了人类的产生,女娲是人类的创造者。神话中的主人公是按照女性形象塑造的一位宇宙大神,小说特意以女娲神话作为发端,应该是有一定寓意的,反映了作者对女性社会地位的关注,暗示小说是以为女性张目、歌颂女子为主。

2.与贾宝玉来历联系更为密切的第二个神话:顽石幻形入世

小说在第一回里运用了嵌套的手法,紧接第一个神话之后开始的第二个神话:一日,石头正悲叹自己命运之际,听到僧道二仙谈及红尘中荣华富贵之事,开始憧憬着去人间受享,于是苦求二仙携入红尘终得应允,其中那和尚还施术将石头变成一块美玉,并说要镌上文字,后袖石而去。这就是石头下凡神话的主要内容。至于小说接下来提到的,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空空道人看到的石上书,以及小说后文叙述石上书故事里甄士隐的梦,梦里见到僧道所言的“蠢物”,“蠢物”原来是块美玉,上面镌着“通灵宝玉”四字等内容,则是小说对顽石幻形入世的补充说明。

虚幻的神话世界中的顽石欲下凡,石头下凡的经历载于石头的本体上,成为石上书,本就奇幻;而石上书中人甄士隐,梦里又遇顽石(即梦中僧道口中的“蠢物”),这就更为奇幻了。可谓幻中有幻,扑朔迷离。到底是顽石历幻成就石上书,还是石上书中人的梦幻?如此叙述使人有庄周梦蝶之感。神物下凡历劫与现实世界凡人仙梦的迅速切换,使贾宝玉来历更加神秘莫测。

3.与贾宝玉的来历有直接联系的第三个神话:神瑛侍者转世

此神话也是通过甄士隐的梦呈现在人们面前。第一回写甄士隐梦里听僧人言说,赤瑕宫的神瑛侍者,近日凡心偶炽,欲下凡历幻,此事已在警幻仙子处挂了号。小说还在神瑛思凡故事之前,先描述了神瑛和绛珠仙草的缘分:在神话世界里,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过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草,后来绛珠草感受天地精华,终于修得人形,绛珠仙草一直想报答浇灌之情。这就是宝黛二人前生的神话故事。因此,得知神瑛要下凡,绛珠仙草就要陪其下凡并以泪报答灌溉之恩。又是西方灵河岸上,又是三生石畔,又是一花一石,有佛家一花一世界之意,神奇、神秘,作者的如此安排包含了浓厚的哲学意味。唯美浪漫的神话,既点出了木石前缘,还引出读者闻所未闻的还泪之说。

4.宝玉的出生异象

《红楼梦》在交代贾宝玉来历时,说其生而有异。如第二回写贾宝玉一落胞胎便口衔着大如雀卵的美玉,而且玉上面还有很多微小的字,脂本系统中的甲戌本在此处有旁批云“青埂顽石,已得下落”[1]106;小说第八回叙述宝钗赏鉴通灵玉时,甲戌本的脂评曰“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1]210。从小说正文叙述和脂砚斋的评点可得出结论,贾宝玉口衔的美玉,便是第一回女娲补天神话里补天剩下的那块顽石所化,补天顽石已幻形成为通灵宝玉并与宝玉命运休戚相关。其实第一回里和尚带着石头到底去哪儿享受人间富贵了,和尚不让石头问,读者读到这也感到迷惑好奇,作者应该是故意留白,不直接说出石头的下落,而通过宝玉出生异象和脂评等隐晦地暗示读者,石头享受荣华富贵的地方是人间的荣国府。其中脂砚斋的第二回、第八回两处评点暗示得最明显。这样层层揭开谜底使小说具有神秘感,既照应了第一回中的两个神话,又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

总之,有关贾宝玉出身来历的三个神话和衔玉而诞的异象均是典型的神异描写。贾宝玉神话来历非常重要,尽管曹雪芹在小说中多次强调提示,但是,之前的“红学”研究中还是以“去神话”研究居多。杨旸认识到宝玉来历神话的重要性,并撰写文章阐述了其观点[3]。

之前袁世硕先生在《贾宝玉心解》[4]一文中,曾说过贾宝玉是半是现实的、半是意象的人物,估计也是源于宝玉的神话来历。贾宝玉是个特殊人物,可以说不能算作严格的现实主义人物形象。

(二)奇幻梦境与灵魂出窍

奇幻梦境与灵魂出窍,也是贾宝玉神异书写的重要体现。据统计,《红楼梦》中描写宝玉奇幻梦境的一共四处,描写灵魂出窍一处,奇幻梦境包括神仙梦中点化、人物日有所思入梦、临死之人托梦、悲痛之下梦入阴司等。总体而言,确实奇之又奇,似幻似真,充斥着神异色彩。作者往往通过梦幻与想象营造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秘意境。如《红楼梦》的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叙贾宝玉在秦可卿房内午憩时入梦,梦见随神仙姐姐来到太虚幻境,在薄命司里翻开金陵十二钗册子,浏览了其中关于贾府中女子命运的谶语和画,然而当时不解其意,又听了《红楼梦》十二曲。此部分内容主要以警幻仙姑点化为线索,以总分式结构建构,预告了大观园中女孩子们未来的悲剧命运,也为下文埋下伏笔。又如小说的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时宝钗小慧全大体》写贾宝玉在自己房中入梦,梦中见到了远在异地的同名同貌同性情的甄宝玉,梦中的贾宝玉还在和甄宝玉说此番非梦是真。这里颇有点“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意味,曹雪芹的意图隐约可见,应该是在隐晦地提示读者小说对现实社会的反思是真。又如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中,宝玉夜里梦见晴雯笑着来道别“你们好生过吧,我就从此别过了”,醒来哭说晴雯死了,宝玉此时似乎已有不好的预感。果然,后文通过小丫头补叙道出晴雯早上去世了,这样描写赋予了宝玉几分神秘色彩,似乎能预知死亡。类似的“托梦”情节在小说其他地方也出现过,例如秦可卿托梦给王熙凤提醒其做长远打算。再如,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写宝玉骤闻黛玉已死,悲痛之下忽然眼前漆黑,迷失方向,与人交谈才知已来到阴司,后被石子打中心窝惊吓到,又听得那边有人唤他,发现自己仍旧躺在床上,之前原是一梦。宝玉梦中穿越到阴间,这也是一种超自然现象的描写。其实,异梦手法较常见于古代的叙事文学作品中,如元杂剧《窦娥冤》中的窦娥托梦其父,《三国演义》中刘备梦见遇难的关羽,《三言二拍》中异梦描写更多,有学者还作了分类[5]93。又如第一百一十六回《得通灵幻境悟仙缘,送慈柩故乡全孝道》中描述宝玉灵魂出窍后跟随着还玉来的和尚,又一次来到了太虚幻境,又见到了金陵十二钗的册子,还见到了尤三姐、鸳鸯、秦可卿、黛玉、迎春等众多已死之人。从宝玉的神魂离体到又入幻境已是异乎寻常,此处还有神灵鬼怪,更是神异。后两个例子是根据程本系统的后四十回内容列出,以第一百一十六回为例,同样是写梦入太虚幻境,跟小说第五回比略显直白,缺乏诗歌般婉约含蓄的美感。

(三)怪异的性格:“性情古怪”与“行为偏僻性乖张”

前文所述的贾宝玉神异书写,主要是神灵鬼怪等超自然现象的描写,但是神异书写不仅仅包含这些内容,还包含异乎寻常的人、事、现象等的描写。贾宝玉的思想性格异乎常人,十分怪异,这也是宝玉神异书写的重要表现。当然,这种神异书写不同于古代的神异传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红楼梦》在神异书写方面的嬗变。

贾宝玉的怪异性格首先表现为他的女尊男卑思想。在男尊女卑思想依然是社会主流意识的封建社会里,贾宝玉把深入人心的男尊女卑观念完全颠倒过来,非常尊重女性、崇拜女性。如他认为女儿是“山川日月之精秀”“水作的骨肉”“无价之宝珠”,而男子不过是“须眉浊物”“渣滓浊沫”而已。小说中宝玉反复强调女儿是如何的美好,而对男子的评价则较低,见小说的第二回、第二十回、第五十九回、第七十回、第七十七回等的叙述。他尊崇女性的思想已超越了其所处时代,不囿于时代的思想局限,的确难能可贵。因为崇拜女儿,宝玉对所有姑娘充满赞美和怜惜之情,如宝玉对香菱、龄官、平儿的同情帮助,为做错事的丫头担过,为女儿不幸而伤心、不平、愤怒,宝钗取笑他是“无事忙”,鲁迅说宝玉“爱博而心劳”。因为崇拜女儿,宝玉爱红,喜欢调脂弄粉等,喜欢在女儿环绕下快乐地生活,即书中所云“最喜在内帏厮混”。宝玉从内心深处非常亲近女孩子,这种亲近有时影响到宝玉的性情,行事言谈不免有些女儿气。第七十八回贾母也说宝玉“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甚至于宝玉的外在形象也有女性化的倾向,小说中用“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来形容,难怪第十五回里凤姐也觉得宝玉是“女孩儿一样的人品”。作者这种外貌描写,既新奇别致又超越了才子佳人小说人皆一面的套路,对中国古代小说理论有着深刻影响。

贾宝玉的怪异性格其次表现为厌恶仕途经济。贾宝玉的价值观念和中国封建社会中的传统男性不同。在封建时代,仕途经济是中国知识分子实现人生价值的主要方式,这种价值观源于儒家的经世致用思想。但宝玉不愿走主流意识倡导的仕途经济道路,其身上更多体现了任情适性的道家人生观。功名富贵、应酬世务和八股文章,这些都是宝玉所厌恶的,显示了宝玉弃儒取道的思想文化取向。此外,贾宝玉还很讨厌别人劝他务正、走“仕途经济”,即使是他最看重的女孩来劝,也能直接给人没脸。例如第三十二回,史湘云规劝宝玉多和官员往来,并与之畅谈仕途经济,宝玉当即拉下脸来撵人;宝钗也说过类似的话,结果宝玉抬脚就走了。在宝玉看来,女孩子没有经世俗社会污染而坦诚正直,是纯净的象征,而男子是仕途经济和假道学的象征并代表着封建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任性恣情的宝玉自然而然地讨厌男子而喜欢亲近女子。小说中就写道宝玉基本上是不喜欢和除了外貌和气质女性化的青年男子秦钟、蒋玉涵、北静王之外的男子来往的,和年龄相仿的兄弟侄儿等也几乎无话可讲。正是宝玉这些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的行为举止,对当时的人们来说是很难理解的。脂批道宝玉的性格是“说不得好,又说不得不好”,可见,脂砚斋也认为贾宝玉是“今古未见之人”。

贾宝玉的性格,容易让人囫囵不解,很难准确地形容。小说中人物就对其议论纷纷:如第二回中贾政说他“将来酒色之徒耳”,冷子兴认为“将来色鬼无疑了”;第三回王夫人说宝玉是“孽根祸胎”“混世魔王”“疯疯傻傻”,黛玉未见宝玉前,心中忖度他是“惫懒人物”“懵懂顽童”,本回《西江月》词形容宝玉“腹内原来草莽”“行为偏僻性乖张”;第三十五回中两个婆子嘲笑宝玉“有些呆气”;第三十二回、三十六回中袭人认为宝玉“牛心左性”“性情古怪”;而第十五回中北静王说宝玉“真乃龙驹凤雏”;第五回中警幻仙子道宝玉“性情颖慧”,甲戌本第五回脂评“通部中笔笔贬宝玉,人人嘲宝玉,语语谤宝玉”[1]160。由此可见,除北静王和警幻仙姑外,小说中就连贾宝玉的父母、贴身丫鬟对宝玉的评价也是贬多褒少,他们的有些看法甚至大相径庭。这些评价源于贾宝玉奇异的性格,而褒贬不一的评论正好对应了这一今古未见的奇异形象。

此外,贾宝玉的“偏僻行为”在小说中多有呈现,如无故摔玉、烧书、吃胭脂、用别人用过的洗脸水、对燕子、鱼、星星、月亮说话,没人时自哭自笑等。与贾宝玉怪异性格相一致的是他的至奇至妙之语,作者故意设计让他时常说一些超乎常理的话。如“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除明明德外无书”“文死谏,武死战”“富贵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还有“女儿是水作的骨肉”“化灰”“化烟”“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若果有造化,趁着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等,这些语言表达了贾宝玉的期望。对宝玉来说,女孩儿代表着理想和纯洁,反映了宝玉对纯洁、美好事物的执着追求,说明了他对“情”的渴望与感悟,强化了宝玉的性格。这种种奇怪的语言,从不同的侧面渲染了宝玉的奇异。再如第三回,宝玉第一次见到黛玉,因为有似曾相识之感(暗指读者神瑛和绛珠前生的缘分),他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也很奇特,照应了小说第一回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的神话故事,还强调了开篇的木石前盟。贾宝玉的语言,可谓是今古未闻之语言,让人觉得非常奇怪,偏偏读者又感觉就应该这样写,如此奇妙之语方是宝玉,正如脂砚斋所说稍有真切便不是宝玉了[6]546。而小说中不懂宝玉的人,往往把这类言语称为“呆话”“疯话”“傻话”。正是这些令人感到囫囵不解之语,让读者如同见到了活脱脱一个贾宝玉,如闻其声,由此可见,曹雪芹文学语言功力之深厚。

二、贾宝玉神异书写的文化意蕴

(一)古代叙事文学传统与社会文化心理的映现

贾宝玉神异书写源于作者对神异叙事传统的无意识传承。在很早以前,中国文学作品就有对神异、传奇性的追求和表现。例如,姜嫄履迹感孕的传说,后稷诞生的神异以及被弃而不死的神异(《诗经·生民》),简狄吞燕卵而生契(《诗经·商颂》),“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史记·五帝本纪》),还有刘邦母亲梦与神遇及蛟龙盘旋于产床的神异,汉高祖斩白蛇的神异(《史记·高祖本纪》)等。后来,这种神异书写逐渐内化成为文学创作的一种传统,对中国叙事文学的发展有过直接的影响,作家们自觉地在创作中追求神异、传奇性的精神。如魏晋时期志怪志人小说发达,且其在内容上对奇人异事积极追求;唐传奇浮生如梦、真幻交织的笔法;宋代话本、戏曲等叙事文学呈现出奇异化、娱乐化、世俗化的倾向;明清时期小说戏曲的传奇性描写等,这种创作追求一直延续至今。作家只有善于继承才能更好地进行创新,曹雪芹可能也吸取了中国文学的养料。

另外,这些神异书写还体现了本民族的审美理想。审美理想是指“审美主体(艺术家、欣赏者)关于应有的、最高的、完善的美的形象的审美意识或审美观念。”[7]2014中华民族的审美理想中一直有一种以奇为美的特质,这种尚奇心理不仅表现在作家对神异化叙事的自觉追求,还表现在接受者有喜爱名人神异、传奇故事的欣赏习惯和审美趣味,如杨坚、赵匡胤、朱元璋出生时的紫气或红光,王阳明的高僧启智,玄奘金禅子转世等传说的广为流传,就流露出人们对神异、传奇故事的接受、喜爱。中国叙事文学是中国文化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免渗透了民族欣赏习惯和心理,描写富有传奇色彩。比如,唐传奇中张倩娘的离魂,《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神化描写,《水浒传》一百单八将的奇异来历和神奇本领,《西游记》奇幻境界、奇幻人物、奇异情节的完美融合,明传奇《牡丹亭》中杜丽娘为情而死,又因情死而复生等。贾宝玉神异书写亦是如此,既承继了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神异叙事传统,同时也显现了民族的审美理想。

宝玉的神异书写还受到了万物有灵观念、神话思维等的影响。古代社会生产力低下,在无法消解的困惑面前,人们感到惶恐,于是开始借助想象把自然物和自然现象神化并加以崇拜。例如,以日月星辰、风雨雷电等为神灵的自然崇拜,以动物、植物或其他物件为氏族标志的图腾崇拜,以及由图腾崇拜衍生的祖先崇拜等,这些现象在《山海经》等古籍中都有相关记载。古人还崇尚万物皆有灵性,可以看到当时的神话思维非常发达。《红楼梦》中以通灵宝玉比喻贾宝玉美好的品德,也是受到了上述观念的影响。其实以美玉喻君子德行,在历代都很常见,这大概是原始图腾崇拜的衍生,也是神话思维精神在不同时代的迁延。先民们朴素的万物有灵观念和神话思维方式已融于血脉成为一种文化遗传基因传播于后世。

宗教思维对宝玉的神异书写也有影响。《红楼梦》中渗透着不少佛、道思想,如一僧一道的设计,宿命思想的流露,宝玉遁入空门的结局,宝玉借鉴庄子寓言续写《南华经》,还有其“情不情”理论与庄子的“齐物论”有相通之处等,很多都杂糅了佛教思想和道家思想。另外,盛于汉代的谶纬文化,尤其是天人感应理论,也对古代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心理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到了明清时期,“图谶思维开始内化为一种小说的结构艺术,丰富了古代小说的预叙手法,完成了从原始巫术到艺术审美的转换”[8]。可见,贾宝玉的神异书写也受到了宗教文化、神话思维等多方面的影响,因袭了这些神秘思维模式。《红楼梦》作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总汇和结晶,是蕴藏着无尽宝藏的文化宝库,深刻反映着某些社会文化心理。

(二)渗透了作者的主观创作意图

从上文所述可以看出,受中国古代叙事文学传统与社会文化心理的影响,《红楼梦》也继承了古典文学的神异叙事传统,并主要表现在主人公贾宝玉身上。另外,作者的主观创作意图也是贾宝玉神异书写的重要原因。

1.隐喻贾宝玉性格、暗示他人命运、推动情节发展和实现叙事建构

作者意图以通灵宝玉隐喻贾宝玉的性格,这与古诗中意象的作用类似,通灵宝玉(意象)与贾宝玉有相通之处(品性高洁),故此隐喻。通灵宝玉与贾宝玉相生相伴且命运相连,玉佩在贾宝玉就聪明灵慧,玉佩丢失了,贾宝玉就变得痴呆懵懂。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道:“它随着贾宝玉含玉而生,进入凡尘,把自己的顽石和灵玉的双构性投射到人物品性上。从而构成了贾宝玉聪俊灵秀、且又‘僻性乖张’的二重性格。既有溷迹闺帏的‘富贵闲人’的纨袴气,又有讨厌峨冠礼服、鄙视科场沽钓、冷淡仕途经济的叛逆性。”[9]578隐喻与小说的整体美学风格融为一体,这种隐喻象征手法在《红楼梦》中比较常见。对贾宝玉神话来历的设定,大概是作者想在小说的神秘氛围中,创设出诗意化的审美意境。

其实作者笔下的贾宝玉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即第五回警幻仙子所谓的“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又或是第二十一回庚辰本夹批提出的“宝玉重情不重礼”“有情极之毒”。贾宝玉质疑封建正统道德文化的不合理、非人道,憎恶仕途经济和假道学,显然不容于当时的封建社会,这样任性恣情的奇异性格也就不容易被人理解,也正因如此,《红楼梦》中很多人物视宝玉为疯傻。这样的性格源自他神奇的来历,宝玉是神瑛侍者转世又口衔美玉,因此,他身上既有石性又有人性。在《红楼梦》中,顽石是石头,神瑛也是石头,作者用补天顽石和神瑛侍者神话象征宝玉性格。既然以神异幻设表明贾宝玉是个半意象化人物,那么他超越封建时代一般人的异常思想性格,似乎也顺理成章了。

此外,作者有时还通过贾宝玉的神异书写,预示其他人物的悲剧结局,推动情节的发展。例如小说中贾宝玉奇幻梦境之太虚幻境,就暗示了大观园女儿们的悲剧命运。曹雪芹还通过贾宝玉的神异书写实现小说的叙事建构,主要是以其神话化的来历,将《红楼梦》整体结构精心设计成一个圆形的叙事结构:在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帮助下,青埂峰下的顽石,来到红尘历经繁华和沦落,又由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归青埂峰,从而形成一个闭合的圆形。青埂峰既是起点亦是终点,石头从起点到终点正好是一个圆,它与古人对宇宙和生命的认识相统一,契合了中国文化审美。在这个神话世界的统摄下,演绎了现实世界里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悲剧,表现了贵族青年男女在大观园中的美好生活,同时体现了整个封建社会由盛而衰的没落过程。如此一来,由石头代表的神话世界,贾府代表的现实世界和大观园代表的理想世界,就构成了一个浑然一体的网状结构,将众多人物和故事都编织在其中,这是小说设计的匠心所在,反映了曹雪芹卓越的结构艺术。

2.文化专制下曲折地反映现实与突出人生如梦的主题

清朝统治者对社会思想文化控制很严,其表现之一就是大兴文字狱。在乾隆年间,严苛的文字狱最为频繁,不少文人遭致杀身灭族之祸。《红楼梦》是乾隆年间的小说,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时,大概一方面是担忧因文字获罪,一方面也是想在叙事上有所创新,故意以贾宝玉神异书写和未知朝代的设计等隐晦叙事。索隐派的代表蔡元培在《石头记索隐》一文中指出“当时既虑触文网,又欲别开生面,特于本事以上加以数层障幂”[10]499,蔡元培认为作者借小说以影射现实。本文与蔡先生观点一致,即认为曹雪芹借口谈幻境,以虚构形式讲述自己的生活经历,以幻作真,又以真作幻,表现人世的变迁。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余论》中就表示“《红楼梦》中所有种种之人物,种种之境遇,必本于作者之经验”[10]515。

慑于文字狱的威胁,作者只能通过贾宝玉的神异书写来隐晦地表现现实世界,表明了荣国府鲜花着锦的盛景不过是瞬息的繁华,真实描写了作者的个人生活,再现了更加隐秘的内心世界,突出了人生如梦的主题。如从第一回中作者强调的“实录其事”,可看出贾宝玉神异幻设目的在于以幻写真。读者如参看了脂本系统中的甲戌本在第五回的点评,也能看出,脂砚斋的观点是作者幻造出太虚幻境是为警醒世情,笔者认为此举还有增强文本对读者的吸引力的作用。神瑛侍者转世的神话也是以木石因果来点题,交代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缘分。对人生如梦的主题,小说中亦多有表现。在第一回中,石头求僧道二人携带入红尘时,僧道回答说“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1]80。曹雪芹借僧道二人之口,预告了贾府繁华终将沦落的悲剧结局,为后文埋下伏笔,直接点明了人生如梦主题,也渲染了悲剧气氛。小说中这种点睛之笔不少,有时直接点明,有时隐晦暗示。在小说第五回中,警幻提及《红楼梦》十二支曲时,甲戌本在此批曰:“点题。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11]34从警幻和脂评的言语,能明显看出作者在暗喻主题。第四十八回脂砚斋评说“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一并风月鉴亦从梦中所有,故曰‘红楼梦’也”[11]332,直接点明了主题富贵荣华原是梦幻。综上所述,宝玉神异幻设有为了突出人生梦幻主题方面的因素。

3.作为参数叙事返观主人公自我生存状态

以白话短篇小说集三言二拍为例,每篇故事开始前的入话或叫“得胜头回”的,都是典型的参数叙事。“孔颖达疏曰:‘参,三也;伍,五也。或三或五,以相参合,以相改变。这个互相参合变化的道理,适用于圆破毁之后,形成多条曲线相互错综影响、相互参合阐释的情形。这就是下面将要说明的‘参数叙事’。”[9]568据《红楼梦》脂本系统的描述补天顽石幻化成为通灵宝玉[12],因此这块通灵宝玉,它在作家的设计中,就是作为旁观者,来返观贾宝玉的生存状态,这就是一种参数叙事。小说第七十回蒙府本(王府本)回后总评“参五之变,错综其数”也点明了其参数叙事的特征。曹雪芹运用参数叙事,究其根由其灵感可能源于古人的灵魂幻想观念。古代社会的人们相信,在特殊情况下灵魂是可以离开肉体的,即“灵魂出窍”状态,王充在《论衡》中就有“梦为魂行”的说法,灵魂既然能离开肉体,也就可以作为客观第三者,冷静反观自我生存状态[9]571。作为旁观者的顽石,不仅能返照出叙事主体(贾宝玉)的影子,而且能以冷静客观的视角,从其他角度观察主体的生存状态与社会环境,提醒读者未曾发觉的内容。顽石线索的作用与灵魂相类,神话里的顽石,以其虚幻又睿智的目光,返观人世的荣枯和儿女之情,作者借助顽石表达了对社会人生的思考,也流露出了忏悔之情。痛苦灵魂入世幻想(顽石下凡)与写实笔法的结合,既能诗意地呈现出贾府等贵族世家的繁华一梦,又由此引发了读者对人生更幽深的思索。总而言之,作者卓越的神异幻设与深厚的写实造诣一起成就了《红楼梦》的伟大。

当然,贾宝玉的神异书写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均是一种有节制的虚幻,梦幻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写实,是为了叙事而神异,不为神异而叙事。这与之前叙事文学作品的神异描写相比,它的目的和性质均有所不同。《红楼梦》的神异书写,以诗意化审美和叙事方法的形式出现,不再为了“亦足以发明神道之不诬”,这点与六朝志怪小说不同,不仅能突显主人公个性,藉以观照现实世界生存状态,突出小说主题,还可以躲避文网,实现叙事建构及推动情节的发展等。

三、结语

从前文所述中可以发现,贾宝玉的神异书写,不是曹雪芹凭空生发的,而是源自于中国文学的神异叙事传统。自先秦以来,人们似乎习惯于给杰出人物涂抹上神异色彩,多年来神异叙事不断影响着人们的文化心理与文学创作。曹雪芹的《红楼梦》完美诠释了如何将神异描写从思维方式转换为艺术审美,其作品在因袭传统的同时还有所创新,以神异梦幻抒写现实的人生苦乐。在《红楼梦》里,神异书写发展为一种更加成熟的艺术表现形式,在刻画人物、表达主题、影射现实等方面,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充分表现了作者的创作意图,也预示着小说文体叙事的未来趋势,即神话色彩渐渐淡化,由幻奇渐渐变为常奇①。

贾宝玉神异书写的种种变化,究其原因,大概与社会文化心理的变迁、传统叙事文学、文体自身的发展成熟有关。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进步、认知的逐渐深化,社会文化心理和审美取向都会发生变化。曹雪芹处于清代的前中期,生活在康、雍、乾的盛世,当时颜元认识论的“亲下手”[13]313,即认识必须通过实践,从实践开始;戴震对封建社会的“名教”进行的尖锐而深刻的批判,如“以理杀人”;清代对实学精神的提倡等社会思潮,可能对曹雪芹的思想都产生过一定的影响。曹雪芹作为封建社会的成员,必然受外部环境的影响,其思维方式随之发生变化,且中华民族历来又对社会现实问题更加关注,作家的文化心态自然也会发生变化。此外,按照文学自身发展规律来说,笔者有理由认为,幻奇演变常奇可能是文学未来的发展趋势。在贾宝玉形象的创作过程中,曹雪芹采用了多样化、多层次的艺术表现手法,特别是其中神异书写的诸多运用,成就了这个世界文学作品中罕见的经典形象,也使宝玉成为今古未见之人。别人眼中宝玉的“怪异”,其实也在某种层面彰显宝玉的独特魅力。

注释:

① 幻奇、常奇的提法,参考傅承洲.明代话本小说的勃兴及其原因[J].中国文学研究,1996(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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