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江西行省茶叶生产与影响述论※

郑思阳 叶俊士

(1.浙江旅游职业学院，浙江 杭州 311231；2.宁波财经学院，浙江 宁波 315175)

江西，因其地多山川丘陵，气候温暖湿润，天然适宜茶树种植，所以茶叶生产历史非常早，唐代之后更是成为全国茶叶的重要产区之一。入元以后，随着行省制度的确立，江西行省统辖面积远超历代，而且因为交通便利，商业发达，进一步带动了茶叶贸易，成为当时东南地区茶叶集散的主要中心。但是因元代相关文献记载较少，而且国祚短促，战事频繁，各地行省区划调整频繁，有关元代茶叶生产和茶文化的研究相对匮乏，对元代的产茶区，尤其是江西一地的茶叶生产情况更是付之阙如。大部分研究都习惯将宋元并列或者略过元代不表，认为元代的茶叶生产仅是沿袭自宋代[1]。部分学者，如陈高华(《元代饮茶习俗》)、施由民(《元明清时期江西的茶叶》)、王思桐(《元代经济作物的种植和分布》)等在考察元代的茶叶生产时，也普遍认为元代江西虽然是主要产茶区，但是记载不多，而且缺少名茶，相比江浙、福建等地大为逊色。实际上，江西行省作为元代江南的三大行省之一，不仅是重要的茶叶种植产区之一，更是全国茶叶的贸易中心和茶税征收管理中心，对元代的茶叶生产和茶文化有着重要影响。本文拟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从江西行省的设置出发，对元代江西的茶叶生产情况作一系统的考证和论述，以补充研究之不足。

1 元代江西行省的设置

江西之名始于唐代的江南西道。唐贞观元年(公元627年)，依据自然地理形势和着意加强要冲地区军事力量的要求，唐太宗将全国分为关内道、河南道、河东道、河北道、山南道、陇右道、淮南道、江南道、剑南道、岭南道等10道。随着唐代政治、经济的发展以及军事形势的变化，“道”地广土阔，所辖各地情况差异很大，中央难以有效管理监察，因此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唐玄宗又在10道的基础上析分为15道，即从原关内道分出京畿道，河南道分出都畿道，山南道分为山南东道、山南西道，江南道又分为江南东道、江南西道、黔中道。其中江南西道治所洪州(今南昌)，辖境包含今江西、湖南大部及湖北、安徽南部地区(除徽州)，奠定了现在江西的基础。宋代又在州之上改道为路，初设江南路，天禧四年(公元1020年)分江南路为江南东路和江南西路，其中位于现在江西境内的有9州、4军、68县，大部分隶属于江南西路，仍治洪州，另有一部分隶属于江南东路。

至元十二年(公元1275年)，也就是宋德祐元年十一月，元江西行都元帅府宋都率汉军万户武秀、张荣实、李恒等奉命攻取江西。至元十四年(公元1277年)七月，为加快攻略江西，建立统治秩序，元朝“置行中书省于江西，以参知政事、行江西宣慰使塔出为右丞，参知政事、行江西宣慰使麦术丁为左丞，淮东宣慰使彻里帖木儿、江东宣慰使张荣实、江西宣慰使李恒、招讨使也的迷失、万户昔里门、荆湖路宣抚使程鹏飞、闽广大都督兵马招讨使蒲寿庚并参知政事，行江西省事。”[2]2206此为江西建省之始。

2 元代江西行省的茶叶生产

江西，因地理环境适合茶树生长，因此产茶历史非常悠久。至晚到唐代时，江西产茶已经颇具规模(1)有些研究提出江西地区产茶始自东晋，依据是北宋寇宗奭所撰《本草衍义》，其中有“晋温峤上表贡茶千斤，茗三百斤”的记载，认为温峤贡茶的时间是在晋成帝(公元325—342年)时期，当时他正担任江州刺史。但也有说法认为是在晋元帝(公元318—323年)时，当时温峤官于宣城。总之，对于温峤上贡的到底是不是江州所产的茶，目前尚无定论。。陆羽《茶经》中曾列唐代43个产茶州，其中江西就有3处。入宋之后，江西茶叶生产持续扩大，当时全国共列出37州5军为产茶地，其中以现在的江西辖境范围计算，就有江、饶、信、洪、抚、筠、袁、虔、吉9州，临江、建昌、南康、南安4军，总计13个地区，约占全国的三分之一，并且在江州先后设置茶运司(北宋)、茶盐合同场(南宋)，以控制江西的茶叶交易，足见对当地的重视。

元代江西地区的茶叶生产基本延续了宋代的格局[3]，并且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当时的蒙元上层贵族受南宋皇室喜好的影响，以蜡茶为贵，贡茶皆为蜡茶，但是普通老百姓已经开始普遍饮用末茶。据元末学者叶子奇的记载，当时“民间止用江西末茶，各处叶茶”[4]。可见江西产茶之盛。当然因为行政区划的调整，元代江西行省的产茶区也有一些变化，其中名气最大、最重要的产茶区有以下几处。

2.1 江州路

元代，江州路又称九江，辖境相当现在的九江、瑞昌、德安、湖口、彭泽等市县地，是江西最重要的产茶地。元曲四大家之一的白朴，有一首《水调歌头》，其中就提到“五溪鱼，千里菜，九江茶”[5]。同时，江州也是元朝在东南地区乃至全国的榷茶中心。元承宋制，实行茶叶专卖制度，于至元十二年(公元1275年)就开始在江西榷茶。至元十七年(公元1280年)又在江州设榷茶都转运司，作为全国茶政管理机构[2]2206。这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当地的茶叶生产十分普遍，同时也与江州优越的交通地理位置分不开。江州地处安徽、湖北、江西三省交界处，又是长江与鄱阳湖的交汇口岸，扼守着江西以南广大地区入江的门户。自宋代以来，江州就与汉口、福州，并称为全国三大茶叶市场。元代，江西行省的茶叶又通过江州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全国各地。

2.2 龙兴路

除了在江西行省设置全国茶政管理机构之外，元朝又“于各路出茶之地设立提举司七处”[2]2504，按照行政区划在所管辖的产茶地区设立“榷茶提举司”，一开始为7处，此后数目有所增加，其中江西行省有龙兴、临江两处，都是重要的产茶区，仅次于江浙行省(7处)和湖广行省(6处)。其中龙兴路所产的双井茶，自宋代以来就被列入名茶之属。元代诗人柳贯有诗云：“旧闻双井团茶美，近爱麻姑乳酒香。不到洪都领佳绝，吟诗真负九回肠。”[6]洪都就是现在的南昌。元代剧作家张可久的散曲《湖上道院》中也有“双井先春采茶，孤山带月锄花”的唱词[7]，可知到元代双井茶仍有一定的知名度。

2.3 庐山

江西境内的庐山，相传自东汉以来就有野生茶树，魏晋以来随着佛教文化的兴盛，庐山上的寺院也广种茶树，但是史籍记载并不多。目前所见，关于庐山种茶的记载，最早是在元代。据元人姚燧《太平宫新庄记》记载，当时庐山的太平兴国宫的前后种植有“松杉柏茗，皆摘实挼子，畦而苗之，移置其地”，“茗”即指茶树。又“创茶磨四所，凡四十二盘于德化”[8]。元人程钜夫所作的《庐山重建广福观记》中也记载了一位叫作陈君的人，给新建的广福观“岁给之田四十亩，茗园、果林百余亩”[9]。可见庐山上的茶树种植规模还不小。

2.4 广州路

江西行省下属的广州路也有茶叶产出。唐五代时广州即已有产茶的记载，当时南汉还向中原的后梁政权进献过茶叶，“(后梁乾化)二年(公元912年)四月……是月，客省引进使韦坚使广州回，以银、茶上献，其估凡五百余万”[10]。宋太祖开宝四年(公元971年)平南汉后，复置岭南道，后来改为广南道，继而改道为路。宋太宗至道三年(公元997年)，广南路被分为广南东路和广南西路，东路治所在广州。因为广南东路产茶量大，宋朝在当地实行榷茶，征收茶税。宋神宗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福建转运副使王子京请榷广东茶，“七年，福建转运副使王子京言建州腊茶旧立榷法，商贾冒贩利甚厚……明年，户部言，子京又请禁两浙、江南、广东茶，诏惟畿南、陕西路通商八，馀皆为榷茶地云”[11]。入元以后，广东南路改为广州路，茶叶种植也并未停止，但是相关记载很少，在《元一统志》“广州路”条下“土产”中简单记有：“茶，诸县并出。”[12]说明茶树种植在当地仍很普遍。

当然，以上只是元代有明确记载的江西行省辖下的部分茶叶产区，并不能代表全部。实际上，元朝时期，茶叶已经成为南方普遍种植的经济作物，“茗产诸河南、湖光、江西、江浙四省之地，广周且万里，之赋为缗几九百万。”[13]无论是规模还是产量都远超唐宋，但是遗憾的是，相关的记载却比较少，主要是因为元代缺少专门记述茶叶的专书。有学者统计，中国古代“记述茶叶的专书，唐以来除蒙元一代外，历代皆有……而元司农司编纂的《农桑辑要》、王祯《农书》与鲁明善《农桑衣食撮要》的有关部分却几乎全是采录之词”[14]。再加上《饮膳正要》等书虽有涉及茶叶的内容，但大多是关于茶叶的制法和饮用，很少涉及产地，这些都极大地影响对元代茶叶产区地理的研究。

3 元代江西行省茶叶生产的影响

3.1 适应了元代饮茶方式的转变

元代，江西盛产茶叶，但是很少见到知名的茶叶，前文所述的双井茶其实也是沿用宋代的说法。不仅江西，元代其他行省也是如此。中国茶文化从唐代开始兴盛以来，长期被作为精英文化，由少数贵族和文人所掌握，发展出一整套的名茶品鉴标准以及茶具、茶仪、茶食、茶文学等等。元朝建立后，作为游牧民族的蒙古人虽然部分承袭了宋人的茶文化，但是饮茶方式和喜好已经发生极大的改变。对日常饮食以牛羊肉和奶制品为主的蒙古人来说，饮茶不是文化追求，而是消化解腻的生理需要，而且在元朝的统治下，汉族文人普遍受到打压。因此，这一时期茶文化逐渐下移，开始从宋代的高贵精致回归到自然简朴，成为不分贵贱的日常饮品。“煎茶”开始取代点茶，成为流行的饮茶方式：“凡茗煎者择嫩芽，先以汤泡熏气，以汤煎饮之，今南方多效此。”[15]对名茶的追捧不再像过去热烈，茶具也删繁就简，之前流行的炙、碾、罗、煮等造茶器具逐渐退出历史舞台，黑色的建盏开始被景德镇的青白瓷所取代。除了煎茶外，《饮膳正要》中还记载炒茶、兰膏、酥签等几种特殊的茶，制作方法虽略有不同，但都是加入酥油熬制而成，对茶叶的品种反而没有特别要求，反映出游牧民族的偏好。

3.2 推动了茶业中心的南移

中国茶业最初兴起于西南的巴蜀，秦汉以来随着国家的统一，各地经济、文化交流逐渐加强，茶叶随之扩散到其他地区，其核心产区逐渐由西南沿着长江流域不断往东南地区迁移。尤其是唐代以后，由于战乱等因素影响，大量的劳动力和先进的生产方式涌入东南，极大地促进了浙江、福建、江西等东南地区的经济开发。社会环境的极大改善，交通路网的成型，土地的大量开垦，为茶叶种植面积的扩大和茶叶生产的专业化提供了充分的保障。至宋代，梯田种茶技术的成熟加速了江西土地资源的开发，为江西茶叶种植面积的扩大提供了技术保障。而一山之隔的福建，在宋代成为全国的茶叶生产技术中心，建茶之名冠绝全国，也有力地推动和促进了整个南方的茶叶生产发展。元代，江州成为全国的榷茶中心，更直接表明了当时全国的茶业中心已经彻底实现了南移。而且，借由江西境内四通八达的水陆交通，同属于江西行省管辖的更靠南的广东地区在元代也实现了茶叶生产的全面覆盖。

3.3 带动了江西经济的发展

依靠发达的水系交通网络，元代江西行省一跃成为东南重要的交通枢纽：向南通过赣江流域逆流而上，通过大庾岭梅关古道，经南雄、韶关便可经北江直达广州；向西经渌水可经浏阳和湘江水系联通，可达云贵；而向北通过赣江经九江入长江，东可达江浙富庶之地和东海；西经江汉平原，可直至四川。加之唐宋以来的经济重心南移和土地资源开发，江西的城市经济空前繁荣，江西商贾一跃成为天下知名的商人群体。元末著名诗人王冕的《船上歌》中就写道：“君不见江西年少习商贾，能道国朝蒙古语。黄金散尽博大官，骑马归来傲乡土，今日消磨等尘雾。”[16]在这其中，茶叶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每年各地茶商通过密集的水陆通道来到江西茶区取茶，同时办理茶引，再向北沿着京杭大运河等渠道贩卖至大都甚至塞外，赚取高额利润。元人傅与砺就曾写道：“吴中富儿扬州客，一生射利多金帛。去年贩茶湓浦东，今年载米黄河北。”[17]湓浦口，是湓水汇入长江的江口，在江州西侧，历来是江州的交通隘口。络绎不绝的茶商，推动了江西茶叶市场的繁荣，提高了茶农种茶的积极性，改变了江西的农村经济结构，促进了江西的城市经济发展。

除了茶叶种植、生产和贸易，与茶叶相关的其他行业也受到影响，最明显的改变就是江西的制瓷业。中唐以来，全国普遍饮茶，对于茶具的需求量高涨，直接推动了越窑青瓷的发展。宋人推崇北苑茶，饮茶时喜欢点茶、斗茶，因此建盏成了必备之物，风头一时无两。江西虽然自唐代就有洪州窑，位列《茶经》七大名窑之一，但是影响力一直不大。直到元代，随着蒙元贵族对瓷器釉色、纹饰喜好的改变，以及饮茶方式的转变，景德镇抓住先机，率先因势而变，成功创烧出青花瓷器，并在器型、纹饰方面大量融入蒙古族、藏族、伊斯兰教等文化特色，拉开了与其他名窑的差距，逐渐走向巅峰，奠定了景德镇瓷都的牢固地位。

4 余论

江西由于自然环境得天独厚，茶叶种植和生产都在宋代的基础上得到进一步发展，成为全国重要的产茶区之一，同时作为全国茶政的管理中心和贸易中心，在中国茶叶发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而得益于茶叶生产和贸易的繁荣，元代江西的开发也迈入快车道，不但为中央财政提供了经济支持，也为明清时期江西经济和社会文化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然而在榷茶带来的巨量收益面前，元朝统治者逐渐偏离初心，开始横征暴敛，大肆摊派，不断提高茶引价格。有统计表明，“元代茶课从至元十三年(公元1276年)征收一千二百余锭到延祐七年(公元1320年)的二十八万九千二百余锭，四十余年时间，茶税额增长约二百四十一倍，茶引价格从最初的四钱二分八毫增至十二两五钱，增长约三十倍”[18]。很多茶商不得不铤而走险，私茶交易层出不穷，江西的一些产茶地甚至还出现了一种名叫“还魂茶”的假茶，即用冲泡过的茶叶重新制成的茶，影响极坏[19]。而地方各级官吏为迎合皇帝喜好，不仅不体恤茶农疾苦，反而纷纷提出增加茶税的建议以期得到提拔重用，反映出元朝统治者竭泽而渔的敛财心态和朝政的败坏。江西茶农不堪其苦，最终走上农民起义的道路，加速了蒙元统治的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