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庆武
岳父喜收藏,广交友,常饮宴。
一日,二十年未见面的战友至。
战友:“带两瓶本地特产72度珍藏酒赠老班长。”
岳父:“百花中有花仙子,百兽中有王,酒中之王莫非量少的酒头啊,价值不菲吧,快报下名称?”
战友:“此酒名‘小烧’,产于北方,饮泉水叮咚,汇聚五谷杂粮,经日月精华孕育而成。”
岳父:“此酒出身不凡,这么说应该是好酒了!”
战友:“老班长过奖了,小有名气,请您饮用品鉴。”
无酒不成席,我们老家的规矩。重大场合,甚至邻里百姓,三五好友之间,上点讲究的饭局都有白酒。
你问谁定的规矩?我祖爷爷的祖爷爷也不知道。
岳父安顿战友住下,先是参观我们家乡的岫岩玉博物馆,世界第一的巨型玉体,山水文化,非遗文化、红色文化等。
当日午宴设在“青年点”小酒馆。此店以小而精致著称,小酒、小菜、小曲……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店小名气大。里面装修风格是勾起人回忆的红色文化,像章、老照片、老报刊、收音机、水壶、煤油灯、唱片,还有一辆28大架子永久牌自行车被挂在墙上……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战友见面分外亲!
岳父邀请来陪宴的有:诗人、小说家、画家、书法家、收藏家、医生、哲学家。顺便说一下,岳父自己除了收藏家,还是本地的艺术活动家。这一点,从光头大胡子上可以想象。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青年点”酒馆掌柜的,敲门进。此人姓于家中排行老九,人称酒(九)掌柜。中山装打扮,年近六旬身体微胖,精神干练声如洪钟。
酒(九)掌柜:欣闻贵客到小馆,不胜荣幸,薄酒三杯,敬之!说完,一仰脖,杯子空。同样动作,第二杯,又空了。最后一杯更绝,只见他缓慢叼住酒杯,嘴唇吻着浮动的酒花,眨眼间酒杯还在,酒水一滴不剩全进了肚。
酒(九)掌柜的加入,酒宴进入高潮。岳父事后回忆整个过程用了五个词语形容:欢言笑语——和言细语——豪言壮语——酒言酒语——不言不语。
岳父和战友叙旧,谈他们从前在部队的故事。谈转业后各自的生活经历。这些年战友发扬部队的不怕苦和雷厉风行精神,勤干、巧干、苦干,实干。改变荒山,植树造林。纵成列,横成排,一山又一山郁郁葱葱,好似绿色大军,绿了荒山变金山银山。现在是某地生态林场负责人。
岳父与战友和桌上的大咖们,谈美玉、品美酒,聊人生。
杯盏往来,观点碰撞。不朽的话题在优雅而生动的幽默中,以及美酒中进行。
甚至谈到:苏格拉底的学生,柏拉图和色诺芬。柏拉图性近诗人,色诺芬性近史学家。性格各异,创作中流露不同风格。文采斐然,思致幽远。广为传颂的是柏拉图的《会饮》还是色诺芬的《会饮》更精彩?
我相信,那天是“青年点”小酒馆迎来的比较高层次非正式讨论,酒的度数是创纪录的72度。
次日晨,画家、书法家、诗人、哲学家、小说家们,昨日的酒友,提议送给岳父战友一幅作品,而且要现场创作。岳父和战友不能拒绝大家的热情,一行人来到美术家协会。
早有众人等候在现场,门开,掌声在迎宾音乐中升了几个声调,如浪潮。现场井然有序,百米宣纸长卷展开一部分铺在书案上。诗歌:新旧体。书法:行草楷隶篆。画法:国画。
画卷主题:自然——爱与美。
著名篆刻家三石老师为长卷刻的印章,名字叫“万物生长”。寓意:大地梦想,万物生长。爱与美都在自然中,感恩大自然。
运墨着色,吟诗作画。一上午时间百人联手创作巨幅长卷——会饮记。摁下印章那一刻,圆满完成。
临别,岳父和战友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千言万语终须离别。人生送别二字看似轻松,心却似相隔千里。
数日后,岳父收到战友邮寄来的一箱“小烧”72度珍藏酒和一幅画《青绿图》。战友说:这是他手里最后一箱,留给喜欢酒的人。画呢,画的是他们的生态林场。
岳父珍藏至今,偶尔搬出酒窖小酌品赏,糟香,五谷香过后是淡淡的水果香,绵柔久远。想起战友,望着《青绿图》中的青山绿水,岳父又一次醉了。
若明若暗的烟火,从烟袋锅里发出光亮,在这间半黑的屋子里,隐约照见福顺老汉的轮廓,还有一九五三年的冬天。
那一年,福顺十二岁,在兄弟姊妹中年纪最小,排行老九。二个哥哥,福安、福瑞早早成了家。一入冬,哥俩照例上山打柴卖钱,贴补家用。今年不同的是,多了九弟。
天寒地冻,冰封河面。城门下守城的石狮子,孤单地伫立,看着风吹着哨子踱来踱去。大宁城的青石板街上,冷冷清清见不到人影。
每月逢一三五单日,喧闹的柴草市大集,是哥三相聚的日子。
当年祖上福旺随北京城八旗兵开拔到大宁州,跑马占地,开枝散叶。经过祖上几代人,男耕女织,家境殷实,在当地也是首屈一指的大户。传至福顺父亲这一代,染上了赌博,白天黑日,纸牌麻将,几番折腾,输了房,输了地……一病不起,从此家道沦落。
福安去桂花岭做了上门女婿,福瑞被二叔福至收养。福顺年幼,在村中吃百家饭。
哥三难得一聚。
这年冬,天“嘎巴,嘎巴”冷。柴草不愁卖,银子到手快。
大哥福安从南面的桂花岭深山中,挑一挑劈柴绊子。
二哥福瑞从东北的黑山,担一担杂木棒。
九弟福顺从河东的东山,搂一挑松树挠子。
大哥福安距离的最远,鸡叫头遍,起早摸黑赶路,爬山过河走了五六十里。到了大宁城,眉毛胡子一片白,剩二个鼻孔冒白气。
二哥福瑞距离不远不近,翻两个山岭过一条河就到了。
九弟福顺距离较近,挑的担子也轻,过了东洋河就到了。
哥三卖了担上的柴草,大哥,二哥各自从腰间抽出一杆磨的锃亮的铜烟袋,烟杆上一根细绳上吊着绣花旱烟袋,装满一锅烟丝,刺啦一声划根火柴,火苗跳动着细长的身子,再给两个哥哥点上,又捧着渐渐矮下去的一截火苗,给自己点上。
柴,山上多的是,只要肯下力气。火柴,要省着用。连点三锅是抽烟人基本的点烟法。福顺虽学会抽烟时间短,但手法娴熟。
“吧嗒,吧嗒”连着几口,哥三缩在避风的墙角,过足了烟瘾。大哥福安数数兜里的钱,临过年了,再辛苦几天,可以给孩子和他娘置办点年货,留下点余钱明年送娃娃上学。心情放松了,身体也畅快。聊过家常,同二弟,九弟谈起一幕惊险事儿。
前日去桂花岭打柴回来路上,左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右肩膀又被拍了一下。一团毛茸茸的黑影趴在背后,福安知道遇见了野兽,猛一低头,将肩膀上的黑影摔了下来,抽出柴刀连砍三刀,原来是一条老狼。饿的肚皮贴后背,受了刀伤,眼里依然射出凶光,伸着红舌头欲再次猛扑。福安抽出担柴的木棒,不容老狼喘息,兜头一棒“呼呼”一声夹着风雷,接着又跟上一棒,狼来不及躲闪,中了两棒,身体重伤奄奄一息。福安喘口气,到近前照准脑门,再补上一棒,灭了狼。找出绳索干净利落连柴带狼挑回家。铁锅大柴,肉喷喷香。左邻右舍的邻居,有老人小孩的人家,用薄栎叶给每家包了一小块,剩下的给自家兄弟各预备了一份。
狼口脱生,反得一狼。回味着肉香,想起当时人狼大战场景,福安心里颤抖了一下。
二哥福瑞也遇上一件奇事,上次卖柴行至中途遇上几个人在灯下赌钱,经不住劝上场赌了几把,手气好赢了钱揣在左衣兜,看看天色将明,匆忙赶到柴草市,卖了柴,装在右兜里。再摸左兜里的钱都是纸灰。原来误入鬼市,赢的钱都是纸灰。返回时路上的茅草屋石桌都不见了。
福顺在松树林搂了两大捆松挠子,回家堆在墙外。第二天早上发现破了一个洞,里面钻进一只野山鸡。昨夜下雪,风大天冷。山鸡钻进松窝里没来得及飞走,成了桌上餐。
福安,福瑞换了三袋烟锅,在黎明的曙光中往回赶路。
忆起六十多年前的往事,福顺的皱纹似木柴的年轮,藏着春秋过往,和一些岁月故事。柴草市这个地名也写进了地方史志。
那些,果木火香,让我想起古人的一副对联:此木为材山山出,因火成烟夕夕多。
松木火旺,槐木火响,蒿草火烟多,秸秆火灰多。人间少不了那一缕烟火,烟火何止是温暖,它是希望的火种,是温暖一家人的希冀。
多年以后,大宁城征集一副对联,上联—岫岩山山山出玉,听说重金征集下当时没人对出标准的下联。
许多年后,听说福顺后人对出了下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