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PatrickModiano)是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于2003年出版的短篇小说《夜半撞车》(AccidentNocturne)入选了中国“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2003”法国文学类目。该小说以第一人称“我”叙述自己在三十年前,离二十一岁还有几个月的一个夜晚遭遇了一场离奇的车祸,伤愈出院后,为了弄清楚事实,“我”仅凭粗略的地址、名字、湖绿色的菲亚特轿车这几个线索,开始寻找肇事车主雅克琳娜-博塞尔让的故事。在整个故事中,“我”不断回想起早期的生活片段,重新思索现实生活。
目前中外学界对《夜半撞车》的研究较少,现有研究基本围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作品的“记忆”“身份”“遗忘”“寻根”等主题以及“新寓言”的写法特点展开。本文对《夜半撞车》的文本分析是以托多洛夫(TzvetanTodorov)的叙事语法为理论依据。托多洛夫曾借《十日谈》系统地阐发了叙事语法理论:对《十日谈》中故事的研究,让我们只看到两类故事……第二类故事可称为“转变”,这类故事中,只出现叙事路线的第二部分,即从一个不平衡状态(一个软弱无能的国王)转到一个最终的平衡状态。小说《夜半撞车》的最后,“我”找到了车主并得知真相,以“我”和车主现在时的谈话情节收尾,情节不再复杂交错,回应了开头的独立情节,故事内部最终达到了平衡状态,完整地建构起了“不平衡—平衡”的叙事模式。而这次离奇的车祸造成的人生变化似乎又带有命定的拯救的意味,创造了一种无法解释的荒诞效果。
一、不平衡之起因中的意识迷乱性
小说起笔突兀,直接写“我”经过人行道被车撞伤,以外力冲突开场,将小说叙事置于不平衡状态。后续寻找肇事车主的过程也确实是“我”的人生状态逐渐转换到平衡状态的阶段,看似是车祸事故导致主人公人生状态的不平衡,但是从后文的插叙得知,在撞车前,主人公的人生就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他经历过家庭的不幸、父母亲的缺失、孤独的童年,他吸食过毒品,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托多洛夫认为:“导致这种不平衡的原因不是一个特殊的动作(一个动词),而是人物的自身素质(一个形容词)。”所以“撞车”这个动词并不是导致他人生状态不平衡的原因,而是他个人的自身素质的缺陷——意识迷乱造成的。
那么为什么作者要设计主人公被车撞的开场情节呢?根据该小说对这场偶然性车祸事件的不同解释,我们可以感受到荒诞的意味。主人公解释是因为当时自己意识迷乱,“只注意到一辆轿车突然从黑暗中冒了出来,起先,以为它只是擦身而过,而后,才感觉到从踝骨到膝盖有一阵剧烈的疼痛”。按照主人公看到的撞车报告的解释:是“我”应该对事故负有责任,而且还是以“我”的名义写的报告。主人公对此是茫然的,但他又意识到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是对车祸客观的描述。市立医院的解释为主人公服用了有毒物质。车主雅克琳娜-博塞尔让以为“我”是流浪汉,故意被车撞伤为了骗取钱财。但“我”始终解释自己是在抵制眩晕的感觉,让人联想到加缪《局外人》中默尔索因为炽热的太阳导致产生眩晕感而糊里糊涂杀人的自我辩护,是眩晕让人模糊了对生死的感知。
出院后,“我”一直在寻找车主,为了弄清楚车祸前后的细节,想要去解释被车撞伤到“我”出院的这段经历。但是在小说结尾处,被找到的车主雅克琳娜-博塞尔让的一句“生活比你想的要简单得多”的话语,让这一切显得毫无意义。这也是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对荒谬的理解:物理世界的一些偶然事件解释不通,也许本就不需要解释。同样,萨特在其小说《恶心》中用“荒谬”表达了一种信念:“物理对象的存在是没法完全加以解释的。如果没有一个必然的存在去解释偶然存在的话,那么物理世界就是荒谬的。”
“我”意识的迷乱是人生状态不平衡的起因,“我”也借此来重新捋清记忆中人和事的关系,重新建构平衡,这个平衡预示着对未来的人生状态有清晰明确的认知。三十年后叙述者也回忆道:“必须有那天夜里的撞击。直到那时,我都是过一天是一天……但是,今天,我可以毫不惧怕地,从总体上来考虑已经过去的岁月。就好像不是我自己,而是另一个人俯视我的生活,或者,我在发光的屏幕上观察我自己的透视片。一切都是那么清晰,线条是如此精确、如此简练。”神秘主义是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小说中常出现的暗喻,该作品的主人公将车祸与神秘主义相联系,他提到:“也许是在《天体奇观》里某一页下面的注释——我们可能在夜里某些时候不知不觉地进入一个并行的世界。”“我”像是在黑暗中的巡游者处于虚无之中,或者说在不知不觉地梦游,混乱了记忆中物理世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一次被车撞伤的冲击将“我”惊醒,拉回了现实。意识迷乱也成了帕特里克·莫迪亚诺作品的一种写作手法,他的系列作品总是在写一个故事,就是将混乱的记忆重新建构,重新在社会关系中找到自己的身份,组建一种平衡状态。
二、主人公在失衡中感知到的疏离性
“我”被车撞伤后,被带去市立医院急诊室候诊,这段时间中,“我”还是处于意识茫然的状态,而且“我”还说医院乙醚的气味让“我”进入半睡眠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主人公仅有的关注点就在自己的感觉上,他旁观医院里忙碌的医护人员还有做笔录的警察,仿佛主人公置于孤岛与周围的社会人群疏离开来。
这种疏离感是主人公处于意识茫然中对自己的视觉和听觉的一种陌生感,仿佛失去又吃惊于重新获得视听觉,他听到周围的声音是缥缈、模糊不清的,并且将眼前所见与记忆中相关的人相混淆。例如,主人公误以为车主雅克琳娜-博塞爾让是金黄色头发,其实是因为他见过的其他女人比如达拉姆是金黄色头发;还误以为车主的老板索里耶尔是棕发壮汉,其实是因为索里耶尔在那晚表现出的压迫威严感和主人公十七岁那年被警察铐上手铐的气氛相似,那位警察是个棕发壮汉。主人公自己说被撞后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不确定记忆的真实性与准确性,这种困扰让他深陷记忆的泥潭,有必要经历新的探索来覆盖过去的记忆,重新开始。
不平衡在小说中除了是人生状态、叙事模式外,还体现在身体感觉上。这场车祸让主人公左腿受伤,被绷带缠住,还丢了左鞋。在处理事故中主人公一直觉察到别人盯着他的脚看,说明自己也放了大量注意力在这只受伤的脚上。为什么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要着重写一只没穿鞋略跛的脚呢?在古希腊,鞋子象征着奴役和自由之间的区别,希腊哲学家普鲁塔克写道,“赤脚是下贱奴隶的标志”,奴隶不许穿鞋。那么失去的那只鞋就暗示着“我”身份的转变,是“我”对自己身份的重新定位。“我”回忆道:“如同我在记忆中所追溯的那么久远,我总是穿着一只鞋走路。”隐含了“我”过去生活得小心翼翼、活得畏畏缩缩,“走路”不稳容易发生危险和意外,人生难以发展。“我只穿着一只鞋子走路,感到很尴尬,我心想,最好把另一只鞋也脱掉”,在失衡状态中主人公也想维持一种平衡,但一只脚的疼痛感也时不时提醒着主人公身处现在时,就算另一只鞋脱掉,仍然处于不平衡状态中。
“我”在不平衡状态中感知到外部环境的疏离性后,想脱离这个光怪陆离的现实社会。住院期间,“我”望向病房窗外的蓝天,想起“昂伽迪纳”这个滑雪地点,记起一个家伙为了不上前线,去滑雪故意摔断腿,挽救了自己的生活。“我”却庆幸自己腿没有撞断,幸亏车紧急避让,自己才脱了险,这里的脱险是脱生命之险。并且,“我”认为这是一个是非之地,必须逃离,所以护士一拿给“我”被找到的左鞋,“我”就提前出院,没有什么能阻止“我”,用这种方式足以挽救自己的生活。总体上,“我”在出院前表现出一种主体无法掌控自己思维和行动的“迷茫感”,促使“我”与当下情境分离,种种反常又合乎真实,总将现实存在与记忆中的存在相互纠缠,产生一种离奇的联系性,尽显荒诞感。
三、平衡中的契机意外性
“我”在不平衡状态中关注自身的知觉,从中割离出来又想要逃离现状,也正是改变的开始。按照托多洛夫叙事学来看,“一篇叙事中就会有两个序列:一个描写某种状态(平衡或失衡),一个描写一种状态过渡到另一种状态。第一个相对静止,可以说是重复的,同类行为不断地重复。与之相反,第二个呈动态,原则上只出现一次”。那么撞车这个事件可以解释成一种契机,当叙事处于失衡态时,主人公正身陷不利的僵局,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延续下去,通过“撞车”这一次的动态序列,来推动情节走向下一个平衡态。
小说中写到车祸使主人公的左手心擦伤,但是没有包扎绷带,主人公解释说不需要,联系前文事故备案调查的情节中车主紧紧地握住主人公的手腕,在紧张中寻求安全感得知:对主人公而言握手是在切实地感受现实的存在,在接触中构立起新的现实的人际联系,作者也就没有设计成手上绑绷带以及严重受伤。在后文“我”寻找车主的过程中重新认识自己,那么车主也就成为主人公的一根救命稻草。主人公在医院醒来后,发现了丢失的左鞋,就认定是车主雅克琳娜-博塞尔让小姐要求他们找的,他的臆想就是将重点关注的人与随便出现的物品挂钩。由于他过于关注物品的关联性,他一直穿着带血的上衣和被绷带撑裂的鞋子去找寻车主,视这些物品为一种相认的凭证。由此可见主人公也是在努力抓住这个契机。
我们的个人生活与社会生活之间会存在一个公共领域,在一个国家中公共生活最为丰富的地方,莫过于主要城市中的主要街道。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在《夜半撞车》中借主人公“我”讲述:“巴黎是一个大城市,但是,我会相信我们能够在那儿多次遇见同一个人……好像命运——或偶然性坚持这样,非要诱发一次相遇,把生活引向新的方向。”“我”局限于一个空间,在巴黎的几条街找车主,坚信这总会诱发相遇,这并非难事也不那么简单。这种坚信命运的偶然让他重新修复自我的记忆和认知,想要以命运的解释在精神层面上获得平衡。
与其说主人公处于修复阶段,不如说他趁机寻找平衡。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作品始终浸透着神秘主义色彩,将主人公置于一个充满偶然与神秘未知的世界中,让记忆与遗忘形成一种轮回。由于撞车契机意外出现,“我”总是把当前遇到的事情与过去相同的情景联系起来,这表明“我”对“统一”的幻想、对“熟悉”的怀念、对“明晰”的欲求。“我”充满疑惑:明明与某人是偶然的相遇但又感觉莫名的默契,但唯一确定的事情就是找到车主,疑惑就暂且搁置,正好抓住当下可以做的事,是时候给一塌糊涂的生活画上句号了,在撞车的当头棒喝中头脑也该清醒,恢复理智,重获失去的和谐了。虽然撞车事件导致“我”困惑、不安、无法理解,但是“我”尝试接受这些荒诞性元素,认识到理性会有种种局限,有些现实不可解释,经过三个星期的寻找,重新审视了自己,反而获得更清醒的理性,荒诞的含义亦是如此。
四、结语
《夜半撞车》整部故事的叙述自始至终都是绝对冷静和克制的,总是间隔一段时间来打量记忆,作者一丝一毫的情绪和情感都牢牢收敛住。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始终只以“我”极其有限的视角来讲述,整个故事就是非理性的现实和非弄清楚不可的愿望之间的荒谬冲突,充满不可预知性。帕特里克·莫迪亚诺通过设定初始不平衡状态,引入重要线索、回忆与现实交织的叙事手法以及揭示真相以及情感与心理变化等方面,用具有荒诞性的艺术手法,让真相自然浮现,使结局达到平衡,成功地构建了不平衡到平衡的叙事模式,使得《夜半撞车》这部小说充满了悬疑、探索和情感共鸣。“我”的人生也经历了不平衡到平衡的狀态,一个完整的叙事结构才告一段落。小说中“我”的精神状态和行为决策反映了人性的复杂性和多面性,更加深入地思考人类的本质和存在的意义。主人公对真相的追求和探索,也是在反思现代社会的弊端和问题,寻求更加理性和公正的社会秩序。
[作者简介]赵瑞雪,女,汉族,四川南充人,湖北大学本科在读,汉语言文学专业,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