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世纪诡辩学家亚尔西德摩斯感叹荷马的《奥德赛》是“人生的一面美丽的镜子”。这或许是“镜子说”最早的出处。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在《理想国》中使用“镜子”来阐述他的艺术观点:“你如果想做的话方法很多,但最好、最快的办法莫过于你拿着镜子四处照,你就能马上制造出天、地、太阳、人、动物、植物和你自己,刚才所说的一切都在你的镜子中了。”目的在于讲明宇宙间各种客观事物的联系,表述其认为艺术家应如何快速创造事物的方法。到了文艺复兴时期,达·芬奇明确提出“镜子说”,即“画家的心应该像一面镜子,永远把它所反映事物的色彩摄进来,前面摆着多少事物,就摄取多少形象。明知除非你有运用你的艺术对自然所造出的一切形状都能描绘(如果你不看它们,不把它们记在心里,你就办不到这一点)的那种全能,就不配做一个好画师”。这是用镜子来比喻艺术家的心,来说明绘画不仅是反映画家心里的自然,也是借艺术手段再现的自然。直到18世纪中叶,一些有想象力的批评家仍以镜子来阐释模仿的概念,如约翰逊博士酷爱这个比喻,并以为莎士比亚的才华就在于他是向读者举起了风俗习惯和生活的真实镜子的诗人。而浪漫主义将反映与模仿两个概念划分,使镜子含“反映”含义,實际具有灯的喻义;20世纪现代文论对镜子理论缺陷进行抨击,艾布拉姆斯认为镜子观念会忽视艺术决定性影响、忽视作者个性。
一、“真”的尺度——艺术的目的是真实反映自然
在中世纪的神学家看来,上帝的心灵是自然万物的源泉,艺术归根结底是上帝心灵的再现,因而艺术被视为神学的奴仆;到了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复兴了古代希腊艺术模仿自然的学说,师法自然成为文艺复兴时代艺术大师们的行动纲领。在达·芬奇看来,画家只有向自然学习才能成为自然创造物的再现者,精神包罗自然万象,所以应像镜子一般真实地反映自然现象。因此,从创作角度来说,艺术的第一任务是真实地反映自然与人生,画作如此,诗歌亦然。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真”(true)一词大致出现48次,可见诗人执着于感情的真挚。在十四行诗开篇,诗人便盛赞爱友之美,正如第3首诗所描述的:“照照镜子,告诉你那镜中的脸庞……你是你母亲的镜子,在你里面,她唤回她的盛年的芳菲四月。”这面“镜子”不只映射出个人的样貌及人生的变化,同时打破时空壁垒,劝朋友要尊重自然规律、生命规律,用繁衍子嗣对抗时间的流逝,将真实的美延续。第22首诗足以见证诗人对青年的真挚情谊:“这镜子决不能使我相信我老……但当你脸上出现时光的深槽,我就盼死神来了结我的天年。”诗人告诉美丽青年,除非看到青年脸上的皱纹,否则他不会相信自己已衰老,这是由于他们的身体与灵魂紧紧相连且心连心,永不分离。“但当我的镜子照出我的真相,全被那焦黑的老年剁得稀烂……我歌颂自己就等于把你歌颂,用你的青春来粉刷我的隆冬。”(第62首)诗人揽镜自照发觉自己的衰鬓横纹,但实际上自爱就是歌颂爱友,因为二者本为一体,若爱友青春常在,诗人将不再经受凛冽的寒冬,青年最纯粹的真美正是诗人所爱所珍视的。
达·芬奇说过“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透过《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这面镜子也折射出诗人对待朋友的忠诚与珍惜。值得注意的是,在第24首诗中,诗人将眼睛与心灵拟人化,形象化地颂赞了友人之美。“我眼睛扮作画家,把你的肖像描画在我的心版上,我的肉体就是那嵌着你的姣颜的镜框。”这首诗事实上借用了绘画艺术中的“透视法”,将眼睛比作画笔,心灵比作画板,但眼见未必为实。达·芬奇在书中对艺术的真实存有一定的疑问,“为什么画不能显示出和自然物一般的浮雕?——画家在模仿自然时常常沦于绝望,因为他见到画并不具有镜中所见物体一般的浮雕与生动性”。
同样,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中曾写道:“卑贱和劣行在爱情看来都不算数,都可以被转化成美满和庄严:爱情不用眼睛辨别,而是用心灵来判断。”所以,诗人紧接在后面写,“你的眼睛却是画室的玻璃窗……可是眼睛的艺术终欠这高明:它只能画外表,却不认识内心”。真正的美和爱是源于内心,反映本心的。十四行诗自第127首起是写给深爱之人——黑肤女郎的。“在远古的时代黑并不算秀俊,即使算,也没有把美的名挂上;但如今黑既成为美的继承人,于是美便招来了侮辱和诽谤。”黑肤色在当时并不被奉为美丽的代名词,但诗人却在第130首诗明确指出,“可是,我敢指天发誓,我的爱侣胜似任何被捧作天仙的美女”。这足以证明诗人酷爱黑女郎这天生的肤色,它也像一面镜子从侧面映射出了他人的偏见与看法,照鉴真实自我也审视他人,济慈在《希腊古瓮颂》中曾提到,“美即真,真即美”。总而言之,在“真”的这个天平上,艺术与自然是几近于平等,以作品喻镜,映照出客观的真实世界。
二、“善”与“美”的尺度——艺术是高于自然的“第二自然”
在《达·芬奇论绘画》一书中,他认为“画家应当独身静处,思索所见的一切,亲自斟酌,从中提取精华。他的作为应当像镜子那样,如实反映安放在镜前的各物体的许多色彩。做到这一点,他仿佛就是第二自然”。画家和诗人二者应以理性为指导,让作品源于自然、反映自然且高于自然。“善”(kind)一词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出现的次数并不多,大致有18次,原因在于诗人大多通过描绘世俗中的恶行与虚假,憎恶一切不公正现象来凸显“善”之珍贵与美好,对善的渴望也在诗行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在第5首诗中,“那时候如果夏天尚未经提炼,让它凝成香露锁在玻璃瓶里,美和美的流泽将一起被截断,美,和美的记忆都无人再提起”,诗人提出爱友的俊美终会随着时间流逝,但爱友可以像伊丽莎白时期的家庭主妇通过用玻璃瓶蒸馏玫瑰水来保存玫瑰的精华一样留存美的精髓。
莎士比亚把诗行比作明镜,映射当时的社会不公。“纯洁的信义不幸而被人背弃……严肃的正义被人非法地诟让,壮士被当权的跛子弄成残缺,愚蠢摆起博士架子驾驭才能,艺术被官府统治得结舌钳口。”(第66首)“为什么,既然他是玫瑰花的真身,可怜的美还要找玫瑰的影子?”(第67首)由此可见,这是借诗表达自己的立场与看法。诗人正因为意识到社会中丑恶与黑暗的现实,才更不愿独留爱友承受,要与其共同承担,用善打败恶,用爱与真治愈心灵,这也是人文主义者们的责任与使命——追求平等、正义与和善。第129首则将矛头指向了更深刻的社会问题,对一切情欲、财欲、名欲、权欲的贪求者的行为进行揭露:“事前,巴望着的欢乐;事后,一场梦。”同时在最后两行,“这一切人共知;但谁也不知怎样逃避这个引人下地狱的天堂”。这里诗人将“地狱”与“天堂”对比,警醒梦中人去打碎这面带着浮华与虚假的镜子,劝诫人们找寻善良真实的自己,看到人自身的能力与价值。另外,第149首诗中对于黑女郎的倾诉,“我还有什么可以自豪的优点,傲慢到不屑于为你服役奔命,既然我的美都崇拜你的缺陷”。诗人抒发自己内心的煎熬和对其罪恶行径的愤懑之情,同时也印证了他内心极其渴望得到她的爱与宽慰。诗人愈是鞭挞人间的恶行,就愈是彰显其追求完美本性与善良的美好愿望。一个人若是心如明镜,“止于至善,方能臻于至美”。
在达·芬奇看来,“天生丽质的美,将随年月的消逝而迅即磨灭,除非有画家把它画下,方可保存永久。当眼睛见到画上的美时,将和看到真美同等愉快”。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也有与此不谋而合之处。第77首诗中再次出现“镜子”意象:“镜子将告诉你朱颜怎样消逝……你的镜子所忠实反映的皱纹将令你记起那张开口的坟墓。”装在记事手册封面内的一面镜子是诗人赠予爱友两个礼物之一,其二是日晷,均是提醒友人要揽镜自照,主动发觉韶华易逝,岁月倥偬;第103首中的第二节和最后两节,“照照镜子吧,看你镜中的面孔多么超越我的怪笨拙的创作,使我的诗失色,叫我无地自容……是的,你的镜子,当你向它端详,所反映的远远多于我的诗章”。诗人运用了大量的笔墨来描述自己的诗歌如何无法与年轻人的美貌相媲美。令他感到沮丧和疲惫的是,无论他想出什么诗句,都会立刻被青年在他镜子中的倒影所超越。第105首十四行诗,恰恰也是154首诗主题的集中概括,“‘美、善和真,就是我全部的题材,‘美、善和真,用不同的词句表现”。
三、想象的作用——艺术通过想象达到更高的真实
在文艺创作中,诗歌需要通过想象表现真实,从外界的事物去获取观念,进而达到一种更高层次的真实。“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同样适用于诗歌创作。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15首中,“当我默察一切活泼泼的生机保持它们的芳菲都不过一瞬,宇宙的舞台只搬弄一些把戏被上苍的星宿在冥冥中牵引……少壮时欣欣向荣,盛极又必反”,诗人最开始意识到宇宙万物的变化自有其规律可循,之后诗人充分发挥想象,决心发挥自身力量去维持友人的美与爱,“为了你的爱我将和时光争持:他摧折你,我要把你重新接枝”。《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第126首,“可爱的男孩”在诗的开头作为拿着“时间的沙漏”的主体,很快就成为时间镰刀的对象,这首诗提到了凋零的爱情和死亡,但其诗意的基石却是沙漏(glass),诗人在青年组诗中的最后一首,用十二行打破了十四行诗的界限,再次提醒爱友不能仅陶醉于当下的美貌,更要意识到似水流年不复还,要珍爱自己的善与美。
“想象”(conceit)一词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出现次数不多,但通读全诗我们细心发现诗人除了镜子意象,还有其他更丰富的意象亦有镜像之含义,不仅充实了十四行诗的意蕴,固然也为读者们徐徐展开一幅栩栩如生的人文主义画卷。诗人在第53首开篇就质问爱友,“你的本质是什么,用什么造成,使得万千个倩影都追随着你?每个人都只有一個,每人,一个影;你一人,却能幻作千万个影子”。莎士比亚在此诗中提到substance(本质)和shadow(影子)这两个词,并借用柏拉图主义中“现实是理念世界的影子”发挥想象,其最终目的在于赞扬爱友之坚贞的心与天生的俊秀。对于青年人,诗人称誉爱友之美,愿摛藻雕章让其美及至不朽。如第81首,“我这些小诗便是你的纪念碑,未来的眼睛固然要百读不厌,未来的舌头也将要传诵不衰,当现在呼吸的人已瞑目长眠”。诗人幻想他所写的诗行永流传,同时爱友的美也将一直被歌颂,超越时间与空间。对于黑女郎,诗人激情且带有恨意的爱在第147首诗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我的爱是一种热病,它老切盼那能使它长期保养的单方……理智(那医治我的爱情的医生)生气我不遵守他给我的嘱咐,把我扔下,使我绝望……无论思想或谈话,全像疯子,脱离了真实,无目的,杂乱无章;因为我曾赌咒说你美,说你璀璨,你却是地狱一般黑,夜一般暗。”诗人自己作为一名病人因对黑女郎的爱失去理智,以至疯癫状态,“想象”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原本枯燥的诗行在真实与想象中焕发生机,产生极强的代入感,打开现实的新世界。
四、结语
钱锺书先生曾在《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一文中对镜子隐喻的多层含义有一个概括性的描述:“我们对于世界的认识,不过是一种比喻的、象征的,像煞有介事的诗意的认识。用一种粗浅的比喻,好像小孩子要看镜子的光明,却在光明里发现了自己。”“镜子”作为诗歌意象,既是人们认识自我的途径,更是窥探灵魂,审视自我与社会的工具。所以,当达·芬奇的“镜子说”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镜子”意象相互碰撞,我们可以发现诗人奉劝朋友揽镜自照,要及时认清现实与岁月流逝的“真”,真诚与美貌将在子嗣与诗行中得以永存,黑女郎的肤色亦将被人认可;在“善”与“美”的双面镜下,优美的诗行加上理性变成了“第二自然”,社会的恶行与不公、欺骗与不忠将被揭露;心若明镜且有“想象”的加持,《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人文主义色彩更加浓厚,透过镜子所折射出的理性之光更加真实且深邃——恪守本心即真、善、美。
[作者简介]李佰佳,女,汉族,黑龙江齐齐哈尔人,哈尔滨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