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园章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
自宋元以来,关于朱子学的研究汗牛充栋,蔚然大观。其中,对朱子学早期发展历史的考订颇为重要。朱松、朱熹父子皆曾任官泉州,故当地有“二朱过化”的说法(1)黄文炤.道南一脉诸儒列传[M].日本内阁文库藏明末钞本.,后世理学史著述多将其视为早期朱子学发展的重要一环,以此为泉州儒学之滥觞[1]292。然而,该叙述模式有道统论贯穿其中[2-3],仅从学脉赓续的角度加以认知,便意味着具体而复杂的历史信息的选择性抽离[4-5],反而掩盖了彼时泉州朱子学之真相。有鉴于此,拟以始建于南宋嘉定五年(1212),用以崇祀朱松和朱熹的泉州晋江石井书院的营建为中心,梳理南宋泉州不同士人群体对朱子学的态度及其行动,或于丰富朱子学史有所裨益。
石井书院前身是朱松为晋江安海镇官时与士人讲学的鳌头精舍,后朱子任官同安时曾至镇访其父故事[6]212,朱子之子朱在于泉州通判任上参与修建石井书院[7-8],该书院与朱家三代结缘。关于石井书院的营建,现存有傅伯成和留元刚两篇记文。
傅伯成记文原文不存,仅有朱子表侄、门人祝穆《方舆胜览》引述片段:
傅伯成记:“绍兴初,故吏部郎朱公松为镇,士向慕之。故侍讲、赠太师、谥文熹后二十年来官同安,间至镇,与镇之长上访父时事。嘉定中,镇官游绛于镇西为书院,绘二先生像而祠焉。”[6]212
傅伯成,傅自得之子,北宋后期宰臣李邴外孙[9]4541,是南迁世族的代表人物,为“泉人号三大老”之一[10]91。傅家与朱子往来密切,据束景南和陈荣捷的梳理,朱子在隆兴整理、刊印朱松《韦斋集》时,其序言正是出自傅自得之手,而傅自得的行状由朱子撰写;至傅自得诸子,傅伯拱字序即朱子所作,傅伯成为门下弟子,傅伯寿尝执弟子礼,后有负于朱子[11]321-322,483-484,512,517-518,664,776,785[12]157-158。当时傅伯成年近七旬,于嘉定四年除焕章阁待制,提举太平兴国宫,从镇江府上卸任,嘉定十二年进显谟阁直学士、通奉大夫致仕[13]6485-6486,可谓功成名就,由他为石井二朱先生祠写记文自属情理之中。
留元刚《石井书院记》则详载书院兴建始末,节引如下:
昔龙江有书院,寝久弗葺,惟庙像仅存。开禧甲子,余始议复故,或者难之。余喟然曰:“教化之地不病其详而病其略,今之所病乃略之故。聚庐万里,徼福缁黄,重堂突厦,经营恐后。设一傅馆,遂骇观听,宁有是哉?”缮修以来,于兹十年。
建安游君绛贻书曰:“石井居郡之南,亦号多士,距郡学二舍,负笈者告病日闻。予渐仿为肄业之所,太守邵武邹公应龙然其请,捐公帑四十万以倡,漕舶二使者、郡之贰车、乡之秀民咸以资助。爰相兹土,面三峰,会众流,厥基崇,敷俶规,制殿于中,堂于后,为斋者四。杏坛筑于西序之前,祭器藏于东序之左。又即堂为别室,以祠二朱先生。三门列峙,缭垣环周,簷楹层复,凡三百楹。公私经费合四百万。赡养有田,肄习有舍,释菜之仪,考士之式,大略可睹矣。经始庚午之冬,讫工壬申之秋。若时司存,期会束湿,鲰方郡国,不急是图,不惟不敢,亦且不暇,微贤太守,孰主张是?淑人之功远矣,愿文以记。”[14]
留元刚,五代割据闽南的留从效后裔,南宋宰相留正之孙。留元刚与真德秀同中开禧元年(1205)博学鸿辞科,“有司书德秀卷曰:‘宏而不博。’书元刚卷曰:‘博而不宏。’宁宗喜其文,命俱置异等”[15],足见其才学横溢。值得注意的是,留元刚家族与道教金丹派南宗关联密切,例如,留元刚堂兄弟留元长夫妇皆为白玉蟾入室弟子,留元长在教中地位仅次于彭耜,得白玉蟾亲授雷法[16-18]294[19]。留元刚也曾为金丹类著作《云峰入药镜笺》撰序,落款“清源齐云山人”;江西閤皂山兴修殿宇时,朱都监入闽寻求留氏支持,皆表明其与道人关联紧密[18]298[20]。另外,开禧无甲子年,其前一年嘉泰四年(1204)方为甲子年,前引留元刚记文抄录或有误。
福清《海口特志》载,当地有龙江书院,创始年代不详,宣和六年(1124)由镇官陈麟以三十万缗重修,其后几经兴废,至开禧间(1205—1207),有镇官陈宿清者捐资助学,“后庙坏,镇官清源留元刚又修之,于是人文蔚起,科甲蝉联,有生祠在庙后,陈豫有《直院留公祠记》”,留元刚修祠庙之事在陈宿清之后[21]。《南宋馆阁续录》载留氏,“开禧元年中博学宏词科,赐同进士出身。元年闰四月除,避祖讳,诏以秘阁校理系衔,二年正月为太子舍人”[22],在开禧元年至嘉定元年三年间,确有一段“空白”,可能出任海口镇官,但其祖父留正卒于开禧二年,也可能回家守制,存疑待考。如取前者,则文中“缮修以来,于兹十年”云云表明写作年份大致在嘉定八年至十年间,时石井书院已建成数年。又据相关材料,留氏于嘉定三年三月丁母忧返乡,七年起复知温州[23-24]。综合各类材料看,《石井书院记》可能创作于留元刚嘉定七年起复知温州期间。
留元刚和傅伯成先后撰成记文构成某种有意思的对比。留元刚在记文内突出的是书院的教育功能,对朱子和朱子学本身仅是“又即堂为别室,以祠二朱先生”一笔带过;而根据《方舆胜览》所载片段,显然作为道学传人的傅伯成讲述了二朱先生与安海的故事,或许还会专论朱子学在泉州的传播。综合各类信息,更可能是游绛先致信留氏请文,傅氏记文后出且与游绛无关。傅伯成与留元刚,一方是七十老翁,年高德劭,一方是馆阁新秀,相门之后,二者的对比,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北方南迁世族和本地世家在韩侂胄倒台、道学解禁后关于朱子学的不同态度。
苏基朗的研究表明,唐末至元代的泉州地方精英至少有以下几种:五代时期藩镇军阀的后裔、北宋时期经由科举产生的新一代精英、南宋时期扩展的新兴精英、大量迁居泉州的赵宋皇族宗亲,以及元代掌权的外来族群[25]108-128。当然,上述群体可有所重叠,如留元刚家族既是藩镇军阀后裔,又经由科举在两宋时期保持社会地位不坠。同时,还应增加一类南迁的北方士族,如前述傅伯成和李邴家族。以下分别说明各士人群体对朱子学的态度。
南迁士族是朱子生前泉州地面最主要的支持者。朱子自述:“熹之先君子太史公,尝获从太师公游而辱知焉,及熹试吏泉之属邑,又得拜公函丈。每白事府下,退辄诣公,公必为置酒,留连竟日,论说古今,商略文字,皆极其趣。”[9]4250文中“太师”即李邴,“公”即邴子李缜,两家渊源颇深,故清人《宋元学案补遗》据此以朱松入李邴门下[26]。在李邴孙辈中,李訦被泉州人称“三大老”之一,真德秀曾强调其对理学之发扬[10]91-98;李彰多次致信陈宓问学,著《大学解》等作品[27]50-51,53,197。李邴曾孙李亢宗,“刻志问学,服习俭素,俨然一儒生,无纤毫华胄气,常从晦庵先生,先生称之”[27]306,亦入朱子之门。傅伯成家族交游圈子本身即与李家多有重合。与李邴、傅自得等家差不多同时迁入泉州的北方士族还有王安中、赵挺之家族,他们互通婚姻,休戚与共[28-29],这批人成为当时朱子在泉州的主要支持者。
对留元刚等泉州本地世家子弟而言,遵奉朱子学并非其主要的选择。关于两宋时期泉州本地世家,元代进士卢琦提供了一种说法,“吾泉自宋以来,由进士出身至宰相者,自曾鲁公始。公定策功臣,三朝元老,若苏颂、蔡确、梁克家、留正之相业,视公则有间矣……一门进士十余人,惟曾氏及杨、吕、石、苏四姓而已。”[30]不过,有些家族如吕、苏、蔡等姓随着王安石变法失败及后来的系列党争、北宋覆灭而衰落,就南宋前期来看,最有权势的本地家族非曾、留二姓莫属。曾氏家族大力支持佛、道教事业,对道学的兴趣出现得较晚,如黄文炤认为两宋之交师从谢良佐的曾恬与陈好等人开泉州理学先河(2)黄文炤.道南一脉诸儒列传:卷一三[M].日本内阁文库藏明末钞本.1b,而曾恬的同辈人曾慥则被认为是北宋末、南宋初道教学者,编辑道教重要文献《道枢》四十二卷[31]。事实上,即便是在《闽中理学渊源考》里,除曾恬、曾公亮外,也未见其他同时代曾氏族人与道学有密切关联[1]418-420,反证曾氏家族对朱子学的态度。
留氏家族方面,留正与周必大、赵汝愚三位宰相是南宋孝宗、光宗两朝理学集团的政治庇护人[32][33]。不过,根据束景南的考证,历史上有名的淳熙十五年(1188)原道学阵营的林栗弹劾朱子案的背后指使人便是留正,“盖其时留正方反道学也”,次年,留正转而劾罢近习姜特立,“收用道学之士”,首荐朱子[11]900-902,965-967。留正的转变有政治上的考量,但对其族人而言,投入道学阵营者并不多见。留元刚与真德秀二人早年相善,但据叶绍翁的说法,“留以使酒任气,为言者屡以闻,然该敏贯洽,近代相门子弟未有也。文忠初甚与之契,中年对客语留,则愀然不悦”[34];又据刘克庄记载,“(嘉定十一年)臣僚奏新除起居舍人留元刚立朝倾险,治郡荒淫,乞寝新命,诏与宫观”[13]3626,留元刚的做派并不为当时掌控话语权的道学群体所认可,后来留、真二人的失和恐怕也与前者“相门子弟”的习气有关。
另外,当时的赵宋南外宗宗子也对朱子学态度较为淡漠。贾志扬(John Chaffee)指出,到了南宋,对大多数宗子而言,考试成了其生活的中心;从制度设计开始,宗室成员就是根据比普通举人优厚得多的比率进行择优录取。具体到泉州,当地南宋进士总数582名,宗室进士122名,占总数的21%;其中,1163—1189年间占比10%,1190—1224年为21%,1225—1247年为39%,1248—1279年为22%,12世纪后期宗室进士占比大幅增长,并于南宋中期达到顶峰,“进士科名所带来的特权和其中所蕴含的权力必然促进了宗室在本州生活中的影响力”[35]。科举与学术之间难以直接划等号,但占据优势、拥有较大话语权的宗室无疑会影响当地的学风。
虽然无法采用量化的办法说明南外宗宗子同朱子学的关系,但或可通过以下两份材料窥见一斑。其一,在给刘清之的信中,朱子回忆其淳熙十年十月下旬至泉州与陈知柔等人同游时认识了南外宗教授陈葵一事,“到泉南,宗司教官有陈葵者,处州人,颇佳。其学似陆子静,而温厚简直过之。但亦伤不读书,讲学不免有杜撰处。又自信甚笃,不可回耳。后生中亦有一二可教,其一已入陈君保社,其一度今岁当来此。然亦恐只堪自守,未必可大望。自余则更是难指望,此甚可虑”[9]1542,而陈葵“以师道归益之,且疑吕伯恭诵书徒多,朱元晦修方不疗”[36],传承魏谦光之学,与吕祖谦和朱子的主张并不一致。按朱子的说法,南外宗宗子有一二向学可教者,一人受陈葵影响,一人将赴闽北求学,其余的人“更是难指望”。其二,南宋后期刘克庄在泉山书院记文开篇即指出,“通天下读朱文公之书,尊文公之道”,朱子出生、侨居、宦游和讲学之地往往立祠崇祀,或为精舍、书院,或由官方教官兼领,或仿白鹿洞书院规制讲学,“泉乃公旧游,顾未之有,非大欠缺欤”,偏偏泉州没有。迨及咸淳二年,距朱子任同安主簿已一百多年后,才由南外宗宗正赵希忄宅出面,于城东废寺基址上创立泉山书院,规制大备[13]3956-3957。据此,直至宋末,朱子学才逐步跻身泉州士人群体主流话语之列。
据陈荣捷考证,朱子有不少泉州籍门人和讲友,如王力行、高禾、张公巽、许子春、许升等,有的是朱子任官同安时的当地学子,有的则属后来往漳州、建宁等处求教者[12]35,107,111-112,127-129,136-137,148,153,157-158,182,186,189-190,222,232-233,252-253。除前文提及的傅自得、李邴等南迁士族外,就这些门人的身份和家世而言,基本上属于两宋时期扩展的本地新兴精英。相较于留氏、曾氏等世族和赵宋皇族,他们的力量尚显轻微,但正是通过他们的努力,朱子学逐渐在地方打开局面。
结合傅伯成与留元刚的两份记文,石井书院的营建始末基本清晰:绍兴年间,朱松任安海镇官,后朱子曾至此访其父故事;嘉定初年,镇官游绛因士子们赴州学路远,向知州邹应龙申请就地置办书院,在后者与其他官员、乡耆的资助下,择地镇西,创设书院,并绘朱松父子二人画像奉祀于其中,书院同朱祠合二为一。除游绛谈到的直接原因外,营建石井书院背后还折射出时代的特色。
南宋初年,安海已是福建南部商贸繁荣的滨海市镇。安海位于泉州城西南方向,有东、西两组港口,东市曰旧市,西市曰新市,“客舟自海到,官遣吏榷税于此,号曰石井津。建炎四年,因新旧市竞利相戕,州请于朝,乞差官监临,始于市创石井镇”,安海设镇源于官方在此收取商税和调解商人利益纠纷[37]60,76-79。南宋《吏部条法》载理宗绍定四年(1231)注授条例,“监泉州石井镇税,兼烟火公事”仍名列“破格及三万贯场务阙”内[38],说明终南宋一朝,安海商业贸易的发展大体呈上升趋势。便利的交通条件和活跃的经济也促进了人才和文化的交流,如两宋之际著名文人张读《贱息失教帖》内云,“安海之召,岂宜舍我以徇?切愿勿渝夙诺”[39],谓其与某位士人相约会面于安海,侧面反映当时的安海活动着若干有一定地位的士人。
在朱松和朱子到来之前,安海已有鳌头精舍等教育场所,科举颇盛。关于鳌头精舍的创办,明初公文《官学高家告复申文》载:“唐朝始立鳌头社,有宋绍兴庚午间,八世祖高太守谋于朱文公同请泉州府邹应龙敕赐准行……二朱先生及高太守、黄勉斋祠堂等,庖廪皆备,奏准立额,敕赐石井书院,留元刚为碑记,载清源志书明白”云云[37]144。另一种说法是,建炎四年石井设镇,“市民黄护捐地建廨,在石井书院东”[37]126,加上其参与安平桥、东洋桥等大型公共设施的兴建,遂被认为是鳌头精舍的捐资人[40]48。就文本的逻辑而言,前者存在许多错误,绍兴二十年高惠连、朱子和邹应龙这三个时代完全不同的人断无共事之可能。不过,据高禾墓志铭,“曾大父建创义塾,币乡先生张公登、江公致尧淑训子弟”[27]315,其曾祖高拱为天禧二年进士(3)高烶深.安平高氏族谱志略[M].美国犹他家谱中心藏缩微胶片,1955.48a,故此事至迟发生在北宋哲宗初年,《官学高家告复申文》的说法当有所本。安平高氏自高镒即迁居安海,高镒本人为雍熙二年(985)进士,其子高惠连为咸平二年(999)进士,官至兵部尚书,为吕惠卿岳丈①37b-39a;此后,安平高氏科甲蝉联,终天水一朝不衰[37]177-181。黄氏以财富称,高家以显赫著,不论采用哪种说法皆表明鳌头精舍为当地豪右所有,带有较强的家族色彩。在朱松之前,安海早已有较为成熟的教学机构,且出现了以高氏家族为代表的世家大族,他们是当地科举和教育事业的主力军。
同时,朱松父子虽于绍兴年间与安海有过交集,但彼时并未对当地产生实质性影响。绍兴二年(1132)五月,逃难南下的朱松携家眷赴石井镇监税任,留下《中秋赏月》《茱菊》等诗文;在石井期间,朱松郁郁不得志,厌鱼盐之琐碎,频频向名公巨卿投书致启,意在另谋出路;次年二月,朱松应诏入京,除为秘书省正字。二十年后,朱子出任同安县主簿,再次来到泉州,至绍兴二十七年离开,期间与傅自得、陈知柔等人多有往来,又于淳熙十年、十四年几次至泉州寻访旧友[11]23-34,162-229,776-780,858。且不论朱松在石井郁郁寡欢,单就朱子的学术历程而言,绍兴二十七年春,“始有书致延平李侗问学……从学延平李侗于此始”[11]225,其在安海与故老交谈时尚未真正转入后来一般意义上的朱子学,谈不上义理之教。目前已知明确为朱子门人的安海人有高禾,“文公朱先生时绾郡符,公执子侄门弟子礼卑以恭,文公深器之”[27]318,朱子守漳州事在1190—1191年,而高禾于淳熙辛丑(1181)登第,四十岁时才向朱子问学,侧面反映绍兴年间朱子对安海人的影响力尚小。
关于创设石井书院的原因,按游绛的说法是因安海“距郡学二舍,负笈者告病日闻”,然而,两地完全可以实现一日来回,相较其他区域并不算远,这个理由恐怕不是关键所在。陈笃彬和苏黎明指出,南宋时期泉州涌现了许多进士,形成了一些科第世家[40]89-97。结合前引贾志扬的分析,南外宗宗室进士占南宋泉州总进士的21%,有时甚至近40%。换言之,越来越多的世家和宗室积极投身于科举。普通家庭方面,真德秀《万桂社规约序》提供了一个直观的案例,林彬之等人通过结社集资来帮助无力承担学习、赴考费用的士子,真德秀回忆其亲身经历后心生感慨,“吾乡与约者几千人,林君为此二十年矣,同盟仅三百有奇,濂溪杨公所以叹其不如莆之盛也”[41],浦城或者说闽北参与这种组织的人动辄数千,而林彬之苦心支撑二十年也只聚集了三百余人而已。在当时的泉州,一方面是世家和宗室牢牢把控教育和文化资源,占据科举优势;另一方面是普通家庭出身的人努力挣脱束缚,创办类似万桂社的组织来壮大自身力量。苏基朗对比12世纪末至13世纪初前后的闽南精英后指出,“随着跨部门繁荣的衰退,机遇之门不再向那些没有政治权力的当地人敞开”,地方精英逐渐开始对地方政治权力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25]108-114。因此,游绛的提议之所以能获得当地人的大力支持,恰是因为满足了经济出现衰退迹象,各类人员转向集中投资科举事业时的诉求。
正是在这一时代背景之下,南宋新兴的士人群体积极拥护获得朝廷认可的朱子学,将书院和朱祠相融合,以此来同世家之学抗衡。
朱子学早期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其在不同士人群体间的接受程度不一。就朱松和朱子皆曾任官的泉州而言,通过石井书院的案例可以看到,由于道学尚未取得独尊地位,故不论是本地世家还是宗室子弟,较少致力于此,而北方南下士族和新兴本地士族则对朱子学表现出更大的热情。从某种意义上讲,朱子学成为北方南下士族和新兴本地士族标新立异的招牌。与此同时,石井书院的创设正值泉州海上贸易逐步衰退阶段,由于在经济领域难有作为,世家大族和普通家庭纷纷转向掌控地方政治权力,故而积极投资科举教育,石井书院的出现实则满足了多种人群在新时局下的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