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湖南世家中文学女性群体的创作

2023-03-15 13:59刘人锋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世家文学

刘人锋

(湖南女子学院 女性研究中心,湖南 长沙 410004)

近代湖南世家中文学女性群体规模较大的有郭汪璨、周系舆、左宗棠、李星沅和曾国藩家族,这些文学女性的作品题材多样,具有比较鲜明的特征,她们的创作具有个人、文学和学术意义。

一、世家中文学女性的创作内容

世家中文学女性的创作内容丰富,如写景咏物、思亲怀人、凭吊亲人、赠答送别、题咏诗画、咏史怀古等,亦有反映农事、羁旅行役、关心时事之作。

(一)写景咏物

古代有文化能诗文的女性多为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受当时女性观念的制约,她们的社会交往和生活空间有限,而四季轮转、时序变化是人人都能感受到的,而且季节更替导致景物变化能引发她们对生命的感悟,因此写景咏物是她们创作的重要题材,以此抒发对人生的思考。

郭步韫备尝人生痛苦,她的一些诗作以写景来抒情,如《早春》:“迟步园中始觉春,闲阶雪后迥无尘。初滋草色青犹浅,乍长胎痕绿未匀。岁月自伤愁里过,风光漫向眼前新。凭栏细念浮生事,离合悲欢一梦身。”春色初至,诗人却满腹伤愁。同时郭步韫很坚强,常以松、梅、菊自比,在咏物中超脱苦难,如《老松》:“得气孤生碧涧外,耸枝欲入层云端。贞心不识风霜厉,一任朝朝是岁寒。”她勉励自己不管生活多磨难也决不沉沦。郭友兰因丈夫早逝无奈回娘家居住,过着辛劳的生活,但是她很坚强,对寒冬盛开的梅花情有独钟,如《梅花月》:“禁鼓初敲暮色昏,亭亭素影恰当门。庭前一片迷离境,知是花魂是月魂。”虽然生活艰辛她仍然能够发现并且享受生活情趣,显示诗人坚毅的品质。王慈云通过写景表达对生活的热爱,如《野望》:“川原时极目,野兴自纷纷。碧树忽黄叶,青山犹白云。渔人归夕径,稚子候斜曛。不尽长吟趣,遥空过雁群。”周诒蘩笔下的景多为秋冬之景且境界忧戚,如《鹧鸪天·秋日》《西江月·残柳》,这与她悲苦的人生经历有关。

(二)思亲怀人

思亲怀人是传统女性文学创作的永恒主题,出嫁使她们远离父母兄弟姊妹,出嫁后基本固守家庭,丈夫和儿孙外出做官或求学又使她们与夫家的亲人分离,因此常在作品中抒发思亲之情。

世家女子所思之亲一是丈夫。如郭佩兰“三年离绪凭乡梦,千里音书托塞鸿。屈指重阳秋又晚,黄华开遍短篱东”(《秋夜》)。思念正在衡阳的丈夫。李星沅在外做官,郭润玉十分挂念,常写诗寄怀,如《寄石梧川东》:“镜月照高楼,良人赋远游。正襟私下拜,细语别离愁。入夜寒威重,客中应未眠。相思无限意,飞梦到东川。”左宗棠在外做官,周诒端写了很多诗,从对方角度抒发思夫之情,如《闻雁》:“何处随阳雁,空山独夜声。关河正摇落,风雨助凄清。听入深闺静,愁从别浦生。他乡未归客,应动故园情。”类似的作品还有周诒蘩《赠外》《秋日得外书却寄》、左孝瑜《寄外》、周传镜《夫子久客岳阳却寄》等。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分工制度往往造成夫妻分别,为了表达或缓解思夫之情,世家女性付诸文学创作。

二是儿女。郭步韫的儿子迫于生计,常年在外奔波,她写了许多思念儿子的诗,如《小松题莲儿便面》《闻雁忆莲儿》等,其《岁暮望莲儿》“朝朝寂寞守孤帷,儿在天涯归未归。湘浦水寒鱼伏早,洞庭风冷雁来稀。遥怜逆旅思亲意,应逐长空朔雪飞。岁序已残还不至,白头吟望几沾衣”,表达了浓浓的母爱和对儿子深切的思念之情。

三是兄弟姊妹。郭佩兰寄怀远在秦中的兄长,“离情倍觉中年切,骨肉翻因远宦疏。见说官僚多暇日,庾楼清咏乐如何”(《得云麓兄陕西书却寄》)。郭漱玉寄怀姊妹:“乡梦灯前绣,归心江上舟。雁声听不得,寒露满汀州”(《夜坐怀诸妹》)。郭润玉思念姐姐郭漱玉写有《冬夜寄怀六芳姊》:“寒漏迢迢静夜闻,绣帷深坐有香熏。相思不隔江南路,空折梅花一寄居。”王继藻思念郭润玉写下:“而今空怅望,离思满柴扉”(《见梅花初开有怀郭笙愉姊》)。

周家和左家的女性交往甚密,感情深厚,左孝琪终身未婚,出嫁的姊妹多有寄怀她的诗作,如左孝瑜《寄静斋妹》、左孝琳《寄静斋姊》、周翼杶《寄静斋姐》等。杨书惠与郭秉慧结下深挚情谊:“我欲发高咏,惜哉无知音。矫首望明月,应知共此心”(《秋夜寄怀郭智珠表弟妇》)。表明她们因诗为友。郭筠《忆舜林满妹》、曾纪耀《闻蝉忆伯兄二弟》等均表达对兄弟姊妹的思念之情。

(三)凭吊亲人

世家女性建立深厚感情的对象主要是亲人,因此亲人的离世使她们无比悲痛,将对亲人的不舍和悲痛之情诉诸创作中。

她们凭吊的亲人一是丈夫儿女。如周翼杶丈夫英年早逝,她写了很多悼念诗,《感事追悼寿芝夫子》一组十首诗,《春日归宁感忆寿芝夫子》《忆秦娥·上寿芝外子墓》等,抒发孤单悲伤之情。李星池的丈夫因病早逝,她悲痛写下一组诗《哭先夫子》。刘鉴在曾纪官病逝后作《元山展墓志恸》。郭步韫的女儿邵文秀正值青春忽然病逝,她写了多首诗抒发心中的悲痛,如:“泉路冥冥见面难,几回忆汝泪阑干。”(《哭女文秀》)周诒蘩经历多位亲人的离世,她的《哭三男起毅》《春日忆起毅》《庚申清明悼念起毅》《哭孟翔侄》《百字令·挽孟翔侄》《沁园春·哭汝充大兄》等诗词,感慨人生无常。

二是父母兄妹。左孝瑜对自己未见母亲最后一面抱憾终身,“孤灯相对夜三更,一面无缘痛此生”(《舟中哭母》)。左孝琪的《辛末清明忆母妹》《秋夜独酌忆少华妹》,怀念母亲和妹妹左孝嫔。李楣《病中梦先母醒而作此》:“一回追忆一伤心,泉路茫茫那可寻。恨杀晓鸡惊梦醒,万行清泪湿香衾。”对母亲的去世无比悲痛,读来令人潸然泪下。

(四)赠答送别

世家女性的赠答送别之作大多是写给兄弟姊妹的,因为兄弟姊妹出生成长在同一个家庭、同一个家族,具有共同的生活经历,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如果长时间不见面,她们会互相思念,如果聚后分离,她们会无比感伤,这时惟有写下赠答诗、送别诗,抒发对兄弟姊妹的思念之情和惜别之情。

郭漱玉《送笙愉妹于归长沙》送别妹妹郭润玉,周诒蘩《感愤诗十二首寄筠心大姊》写给姐姐周诒端,还有周诒挈《和陶兄闲居韵寄仲姊次华》、周翼杶《登岳阳楼送别孟翔大弟》、周翼枃《送别静斋二姊》、左孝瑸《送别慎娟姊》等,恰如李星池所言,“虽然此别无千里,只恐归来已隔年。离绪满腔何处写,思量惟有借诗传。”(《留别诸兄妹》)

(五)题咏之作

世家文学女性题咏的对象主要是亲友的文作和画作,表达她们对所题对象的思考和评价,从中可见她们的见解。

周诒蘩的丈夫张声玠,号衡芷庄人,著《五烈记外集》,周诒端为之写《题衡芷庄人五烈记外集》,赞扬烈士为国为民的忠义;周诒蘩的《题玉夫外子五烈记外集》赞扬烈士的正气与胆略,认为他们将永远被世人记住,“沧海可填名不灭,有人妆合仰遗风。”周诒蘩的《题红薇馆遗稿》赞扬郭秉慧的孝道和诗才,“长日深闺奉母仪,簪花妙格写心诗”,惋惜其年轻早逝。左孝琪的《题亦雅斋遗集》赞扬郑漱荃的文学才华,“聪明不数汉文姬,镂月裁云绝妙辞”;对她的逝去无比惋惜,“问到红梨山月冷,东风难返萼华魂”。

题画诗如郭润玉《题水墨牡丹》:“绛罗四面护芳尘,最好江南二月春。富贵依然仍本色,美人自是素心人。”诗人以牡丹自比,表达自己保持淡泊的心境。周诒端《题陆宙种墨龙图》写出龙的雄浑,同时夸赞陆公高超的画艺:“陆公妙手天下无,闭门作画双袖鸟。”周诒蘩《题张蕙卿女史墨梅画册》其一:“罗浮春尽蝶衣单,香雪霏微梦易阑。欲问姗姗仙珮影,闺中瘦笔见高寒。”写出了张蕙卿所画墨梅的高寒清瘦之姿。左孝琪也有《题张蕙卿女史墨梅画册》,可见张蕙卿画艺之高超。周诒蘩的题画诗较多,还有《题仪嫥女侄墨梅帐额女史张蕙卿画》《和松香崖女史自题墨梅画册原韵》《索松香崖女史梅花便面》等,由此可见她对绘画有非凡的鉴赏力。有的题画诗本身就是一幅画,如周翼杶《题楚江清晓图》其一:“万顷苍茫残月坠,晨钟己动秋江寺。扶桑日出晓帆飞,两岸寒烟破空翠。”此诗富于画面感和动感,以月落、晨钟、日升、寒烟四个景象描绘楚江的晨晓。

(六)咏史怀古

世家女子一般都熟读历史书籍,对历史人物、历史事件有自己的理解,想要表达自己的看法和感慨,对她们而言简便的方式就是发而为诗。

郭润玉《咏古十绝句》分别吟咏西施、息妫、明妃、杨妃、虞姬、赵飞燕、花蕊夫人、寿阳公主、红拂和绿珠十位女子,颇有独到见解,如咏西施:“若论吴越成败事,美人功过只平分。”咏息妫:“十二曲阑都倚遍,泪珠弹上碧桃花。”能够从女性的角度看待历史人物。刘鉴感慨岳飞的遭遇,她的《读岳武穆传》:“十二金牌电火驰,黄龙未饮竟旋师。朱仙镇上同声泪,五国城中没齿羁。三字埋冤终古憾,一言叩马小朝危。汤阴庙貌垂模远,赵氏何曾有寸基。”表达对岳飞的敬仰之情,对他壮志未酬深表遗憾。

世家女性中写咏史怀古诗较多的是以王慈云为核心的女性群体,这与王慈云的引领有关,她本人写有不少咏史之作,如《韩蕲王》:“奇功未竟事堪哀,贯索星明志已灰。河洛妖氛休警枕,湖山佳处且街杯。骑驴自适幽人性,射虎谁怜老将才。一德格天君相在,英雄只合隐蓬莱。”陈书良认为“诗人为韩世忠的处境而发议论,为他因岳飞的死而心灰意冷,畏祸退隐,不能奋起保卫赵宋江山,光复中原而感慨,这是前代诗人很少道及的”[1]642。周诒端的《咏史》组诗所咏对象为秦朝到南宋的五十位历史人物,其《西楚霸王》:“重瞳未欲争天下,但愿称雄作盟主。西楚自封惟定霸,中分有约便休兵。好推义帝临多难,拒使诸侯说不平。汉祖行仁怀众庶,何如留得一杯羹。”认为项羽从没有争夺天下之心,讽刺刘邦的所谓仁义。“项羽唯霸主是足,从无争天下之心,这一见解,到明代才有学者凌稚隆提出,而长期生活在湖湘农村,大约并未读过《史记评林》的周诒端却看到了这一点,其识见确实不凡。”[1]644周诒蘩则认为项羽举棋不定导致虞姬自刎,对虞姬的死深感惋惜,“叹从容一死纵酬恩,悲何极。”(《满江红·虞姬》)她的《咏史》其五:“际会风云起,无双众所尊。登坛荣有命,越胯辱何言。一饭且酬德,封王岂负恩。良弓时可弃,勋业共谁论。”认为韩信是知恩图报之人,不会对刘邦有异心,刘邦不该猜忌他,更不该鸟尽弓藏。

(七)反映农事

“到了适婚年龄的女子,即使是精英阶层家庭的女儿,都要接受体力劳动的训练,这有两个目的:一是用来应付寡居或贫穷等可能遭遇的逆境,一是在家中为孩子和奴婢们树立一个勤劳的榜样。”[2]这解释了世家女性为什么能写农事诗。从目前来看,写农事的主要是周诒端姐妹。

周诒端的《裁衣作》写缝制衣服的过程。首先取出新丝绢“刀尺自度量”,其次制衣需要“丝痕既正直,线迹亦精详”,而且“但求勤惰理,不作时世妆”,反映诗人朴实的生活态度。周诒蘩《饲蚕诗》14 首叙述养蚕的整个过程及养蚕人的辛劳和忧喜。养蚕是忙碌的,“芳菲不暇赏”“未有闲暇时”。养蚕有忧,“余寒时复作,桑叶启难长。”也有喜,“今年倍去年,再拜谢神惠。得丝不忧寒,心悦意益锐。”周诒挈的农事诗书写农民生活的艰辛,如《田家杂兴》:“去年苦夏旱,兼寻接秋旸。赤霞烧地来,草木皆焦黄。高田无颗粒,低田亦半伤。农夫一何苦,匍匐求上苍。”即使风调雨顺农民也逃不过繁重的苛捐杂税,“今岁喜逢年,积逋聊可偿。疮痍未尽复,何遽贪膏粱。”她的《采茶词》《桑剪》《桑梯》,反映茶农、桑农的辛苦。

(八)羁旅行役

世家中的女子因为其婚姻大多是望族之间的联姻,因此所嫁丈夫多为官吏,这使她们有机会随夫宦游,在游历过程中诗人将所见所闻所感用文学作品的方式表达出来。

郭润玉随丈夫到过不少地方,写了不少描写异地风情的诗,境界阔大,气势恢宏,如“千里帆飞风正好,一江波静月初圆”(《舟发珠江》)。周诒蘩的羁旅行役诗多悲凉感慨,如“南来北去几经年,柁雨帆风意黯然。半载行程江浦客,一湖秋水洞庭船”(《过洞庭》),这或许与她丈夫仕途不顺有关。李楣婚后常随公公、丈夫到外地,眼界开阔,写了不少游历之作,诗境苍茫,意蕴深厚,如:《裕州道中》:“寒风瑟瑟暮鸦暄,大漠荒凉野色昏。泥滑莫愁行不得,疏林缺处酒旗翻。”杨书蕙的行役诗气势宏大,画面壮阔,苍凉遒劲,如:“九嶷曲折鹃啼苦,麓峰顶上愁云吐。苍然万壑怒涛翻,空濛洒作潇湘雨”(《潇湘夜雨》)。刘鉴将羁旅行役中的见闻与对历史的感慨联系起来,如:“千古离骚空写怨,十年旧事怕登楼。灵妃一掬南天泪,赢得斑痕竹上留”(《舟泊洞庭湖听雨》)。

(九)关注现实

由于家世的影响,世家女子的视野较开阔,她们不只沉醉在感慨历史之中,还密切关注现实,写下不少作品。

首先关心百姓的生存。王慈云面对湖北人民的流离失所,写下“流离自合分饘粥,耕耨还欣有岁功。曾见恩波与安定,忧勤应具画图中”(《见湖北流民入境乡里,分明赒,悯而有作》),感慨安定的生活只在图画中出现,现实生活往往不安定。周诒蘩“从来经国先谋食,犹幸编民力可征”(《乙卯孟春感事》其一),描写动乱经年不止,指出治国首先要解决百姓的吃饭问题。

李楣的《望岁行》写江南连年遭受水灾,百姓流离失所:“哀鸿嗷嗷靡所依,悬耜嗟叹空仰屋。”西方列强骚扰沿海,江浙陷入战争灾难中,李楣忧心忡忡,写下《盼浙中消息》,期待“何时战功成,红旗杨浦口”。周传镜写了多首反映咸丰与同治期间战乱导致凄惨景象的诗,如《避兵沩宁寄怀袭芬弟妇》:“动地干戈起,疮痍满目悲。羽书纷北走,军马尽南驰。月冷元戎幕,风鸣大将旗。天涯当此夜,掻首泪如丝。”面对悲惨景象,诗人泪如雨下。湖南水灾频发,百姓生活贫困,郭筠写下“否泰自然关气数,解危全仗使君谋”(《湖南水灾飘没者多感赋》),希望地方官员出台良策拯救黎民。

其次关心国家的命运。郭筠《阅申报有感》:“汉使乘槎解组归,忧国忧民壮心违。烽烟未烬徒申约,划界难清已失几。杜老酸吟聊志慨,贾生垂涕事应非。和戎稍喜边防弛,海宇何时泯祸机。”表达诗人对国家的担忧。此诗作于1884 年,中法战争清朝失利之后与法国签订了《中法会议简明条约》,清朝的妥协助长了侵略者的野心,后来法国果然又对谅山附近的清军发动进攻。中法战争后南方水师全军覆没,诗人忧心忡忡,写下《感事》。1898 年列强掀起瓜分中国的狂潮,诗人无比悲愤,写下《有感》。面对内忧外患,面对腐败无能的清政府,诗人赋《湘水谣》,主张学习日本,培养人才,“君不见扶桑东海青年志,学校分科穷力治。人人奋勇储英才,男女同功参奥义。养成锐气振环球,武略文名典章备。”郭筠还写有《教育歌》,歌颂新式教育,鼓励年轻人投身教育事业,《漫兴》则揭露城市奢靡之风。

刘鉴为中法战争中国的惨败而痛心,对时局深表担忧,写下《阅新闻纸有感》,表示“潮海重翻万顷波,恨无长剑定边戈。”《湘学报》创刊后,诗人对维新变法充满希望,支持年青一代讲求经济实学,振兴国家,写下《书湘报后》,表示“勤求实力屏浮华,经济文章属望奢。”沙俄趁中国内乱攻陷瑷珲,入侵东北,大肆屠杀中国人,刘鉴借为陈撷芬《女学报》题词之机作诗五首,表达悲愤之情:“东望三城困敌氛,惊心又驻沈阳军。士民感慨悲锄种,将相徘徊待解纷。十字风行留学会,孤怀雪亮撷芬君。国民分子真无愧,独恨治丝莫理棼。”刘鉴还有抒发忧国忧民情感的词《满江红·庚子感事》等。

1938 年曾昭燏在英国听闻日本在南京大屠杀,悲愤写下《忆江南》:“当年事,回首一沾襟怀。雨惨风狂春景暮,花飞云散夕阳红,无限别离心。曾游地,不忍再登临。画各祗今成瓦砾,碧波犹自映园林,何处觅知音。”对国家和人民遭难无比痛心。曾宪楷在读艺芳女校时,发起成立麓山消夏诗社,撰写《麓山消夏诗社公启》:“辽海烽烟,淞江战血,惊心凌谷,楚士多悲。”[3]针对日本侵略者的暴行,期望用诗歌唤醒民众。

二、世家文学女性的创作特征

虽然世家文学女性的创作不同个体具有不同特征,不同家族的文学女性的创作亦具有不同特色,但是整体而言她们的作品具有共同特征。

(一)作品题材丰富多样

近代湖南世家女性的创作题材丰富,除了传统的写景咏物抒情之作,亦有题咏诗画、咏史怀古等表达观点的作品,还有反映农事、羁旅行役、关心时事等反映社会生活和社会情怀的作品。

世家女性的题咏之作不仅为本家族成员的作品而写,还为家族以外的文人所写,反映她们的日常交往除了本家族成员,还有家族以外的文人,交友范围得到扩展。如郭漱玉的《题〈尘奁遗草〉》《题〈湘梅夫人遗草〉》,题咏对象为宁乡女诗人文先谧、湘潭女诗人王璊。郭润玉的《题〈湘梅夫人遗集〉》《题〈恽太夫人遗集〉》《题柄桐城姚夫人遗芬册》,题咏对象分别为王璊;江苏女诗人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的编者;安徽女诗人方维仪,著有《清芬阁集》。郭秉慧的《题〈茶香阁遗集〉》题咏对象为宁乡女诗人黄婉璚。题咏者与被题咏者同为世家女性和文学女性,她们通过阅读、评论对方的作品来加强了解和联系,同时题咏之作还有助于对方作品的传播,反映近代女性创作自觉意识的增强。当然,世家女性在家族以外交往的文人基本是女性,表明世家女性受制于当时男女不能自由交往的看法,交友范围没有突破性别隔离。

世家女性写作咏史之作,不仅因为她们读书较多,了解历史,也是她们表达见解、表达观点的重要方式。当时的社会没有女性发声的平台和媒介,女性不能进入公共领域发表自己的看法,然而当她们了解历史、熟悉历史之后,必然会对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形成自己的看法,刚好文学为她们提供了言说的空间和途径,能够满足她们的表达欲望,能够实现她们的话语权力。正因如此,她们不仅写作专门的咏史之作,在一些记游和咏物作品中也蕴含着咏史之思。

世家女子反映农业活动和农民艰辛的作品,反映在自然灾害和战乱之中黎民百姓苦难的作品,是近代湖南世家文学女性关注社会现实的表现。近代以前的女性写作此类作品的并不多,即使如蔡文姬的《悲愤诗》,那也是作者亲身遭遇战乱之后诉说个人的苦难,相对而言,作为世家女性,王慈云、李楣、郭筠和周诒端姐妹等,遭受的灾难没有普通家庭的女性严重,但是她们却能从他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并且把她们的心声表达出来,这是世家女性具有社会责任感的表现。

就世家女性个人而言,能写什么题材的作品往往与家族中男性的社会身份和地位密切相关。例如郭润玉、周诒蘩、李楣、郭筠、刘鉴等女性,她们或者父亲或者公公或者丈夫在外为官,有机会随父随夫外出游历,从家乡到外地,见识不一样的风土人情,开阔了视野,触动了文思,当她们将游历见闻和感受以文学作品的方式表达出来,就形成了羁旅行役之作。又如,关心国家命运的作品主要是曾国藩家族的女性所写,这不仅因为她们有条件阅读报刊,了解时事,而且与家族中的男性所处的职位、所承担的救国救难职责有关,如曾国藩、曾国荃、曾纪泽等。她们能够产生忧国忧民的意识,能够具有忧国忧民的情怀,能够写作忧国忧民的作品,主要源于家族氛围的影响。

(二)作品体裁以诗为主

世家女性文学作品的体裁主要是诗,其中以近体律诗、绝句为主,即使是诗词兼善的女性,她们的诗作也多于其他体裁的作品。如周诒蘩《静一斋诗草》存诗380 多首,《静一斋诗余》存词128 首;周诒挈有《吉劭阁诗》诗若干卷,《吉劭阁词》1 卷,《吉劭阁杂文》1 卷;周翼杶《冷香斋诗草》存诗74首,《冷香斋诗余》存词29 首;刘鉴《分绿窗诗钞》712 首,《分绿窗词钞》108 首,《分绿窗赋钞》12 篇。

究其原因,诗词特别是诗,要求的篇幅不长,可以反映即时即地的人和事、情和景,而文、赋的篇幅一般较长,且需要作者具有相当的阅历和思考,戏曲、传奇、弹词等作为叙事体文学,更加需要反映广阔的社会和人生。世家中的女子虽然相对于平民家庭的女子接受文化教育的条件优越,可以读书识字,吟诗填词,写文作赋,但是由于男外女内的性别分工制度,她们被局限在家庭生活中,被排除在广阔的社会生活之外,缺乏深入社会、了解社会的机会,也就难以创作需要有广泛社会经历的作品。

其实明清时期已经出现了不少写散曲、戏剧、弹词和小说的女性,如写散曲的沈端惠、吴藻等,写戏剧的叶小纨姐妹、张蘩等,写弹词的陈端生、邱心如等,写小说的顾太清、王妙如等,还有写作文学评论的汪端、林以宁等,但是这些体裁在近代湖南世家中文学女性的创作中并不多见。这些女性多生活在江浙一带,或许湖南女性创作体裁缺乏丰富性,与当时湖南作为内陆省份交通不如江浙便利、经济不如江浙发达导致的文学观念相对落后有关。

(三)作品风格随作者生活境遇的变化而变化

世家女性文学作品的风格往往随生活境遇的变化而变化,如亲人的离世、生计的艰难等对她们的创作有重要影响。李星池早年诗作清丽淡雅,如《雨中作》:“春深庭院草萋萋,绕树流莺自在啼。夜雨不知花事了,酴醾开遍小窗西。”描绘一幅幅生动的春光图。后来丈夫早卒,生计艰难,李星池没时间也没心情作诗,偶有诗作也情调低沉,其侄杨书霖在《澹香阁诗钞序》中说“其诗境如寒潭秋月,一色双清”[4],指的是她中晚年的诗作,如《早秋》:“西风櫹槭晚凉天,纨扇飘零又一年。深院无人秋信早,两三黄叶落吟边。”

李楣早年诗作淡雅灵动,如《春日》:“连辰小雨送清寒,片片霏红扑画栏。忽第清音入帘幕,周梁乳燕话春残。”公公何绍基死后何家生计艰难,而李楣的丈夫何庆涵“一生摩挲图史,怡然不以贫为累”[5]36,生活的重担压在李楣肩上,因此后期她很少作诗,即使写作也是抒发辛酸愁苦,如《病中柬外》:“三春好景病中过,心绪如焚唤奈何。十载光阴弹指去,凝怀儿女泪痕多。”

周翼杶亦如此,她的写景咏物之作主要在前期,如“东风醒宿雨,小圃正芳菲。国色含清露,天香惹绣衣”(《牡丹》)描写了牡丹的娇艳及无限春光的美好。丈夫徐树録死后她就很少这样写景咏物了。郭筠早年之作不乏豪放,后来丈夫曾纪鸿英年早逝,当时郭筠还很年轻,她不得不担负起教读儿孙、管理大家庭的重任,越到晚年诗风越沧桑,多回忆生平抒发感慨。如《辛巳除夕感作》中有诗句:“悠悠岁云暮,郁郁情内伤。抚膺长自疚,天道何茫茫。”全诗情调悲戚。

三、世家中文学女性的创作意义

世家文学女性通过创作表达情感、表达观点、反映现实,对她们个人和文学、对当时和后世都具有重要意义。

(一)个人意义

对于世家中的文学女性而言,创作首先对个人具有重要意义,因为通过创作她们能够反映日常生活,表达情感,交流情感,特别是能够抒发人生的苦难,纾解人生的痛苦,可以说创作是她们追求精神慰藉的重要途径,文学是她们的精神家园。

郭步韫幼年丧母,18 岁嫁同邑邵光耀,家里非常贫穷,中年丧夫还要独自赡养公婆,后来实在无法维持生计,不得不携子女回娘家依靠弟弟生活,晚年又丧女,经受了人生的诸多磨难。郭润玉说:“先是姑祖母抚孤矢节,茹苦含辛,其时命之艰屯,境遇之蹙迫,郁无所告,胥发于诗;如秋天别鹤,长空哀鸣;如雪山老梅,寒香激烈。读者即其诗,可以悲其志矣。”[6]350就是说郭步韫通过写诗来抒发无以为告的苦情。

郭步韫的很多诗抒写贫困孤寂的生活,如《冬夜》:“小阁沉沉刻漏长,年来辛苦倍生伤。寒鸡唱断孤窗月,瘦骨消磨永夜霜。针线暂停因眼倦,窗纸频补为风凉。多情只有梅花片,慰我吟魂送暗香。”类似的还有《贫居》《病起》等,所以时人评价郭步韫的诗“如城笳戍角,寒泉幽咽,哀蝉秋鸣,孤鹤夜警”[5]17。郭步韫多次表达写诗在她生活中的重要性,如“静谱丝桐消永日,聊吟诗句了余年”(《自谴》)、“镜中短鬓浑难插,且采寒芳慰独吟”(《菊》)。她的诗《元旦》写道:“钗荆裙布老深居,帘卷机窗试笔初。吟罢频斟新岁酒,日长细看古人书。年华有信春来去,时事无凭云卷舒。可笑龙钟还不了,只缘诗债未全除。”写诗是支撑她坚强生活的重要因素。

郭友兰丈夫早逝,无奈回娘家居住,“椎髻布裙,躬亲操作,时藉歌咏强自陶写”[6]366。她“居家无欢容,作诗亦多苦语,天实为之,谓之何哉!”[6]366如:“老干花应着,支筇上岭巅。香浮孤外屿,路认竹林边。断岸留残雪,疏钟破晚烟。美人何处是,惆怅夕阳天。”(《寻梅》)

周诒蘩的丈夫张声玠做元氏县知县时,周诒蘩所生两子起韵、起彰同日病亡,不久张声玠也病逝于寓所。周诒蘩历经千辛万苦扶柩回湘,由于张家贫穷,她不得不投靠娘家生活。后来第三子又亡,母亲王慈云、侄子周翼标、姐姐周诒端、兄长周汝充先后去世,其痛苦可想而知。早年张声玠仕途不顺,常年在外奔波,周诒蘩不仅独守空闺,而且经济窘迫,还要为丈夫的仕途担忧。后来随宦至河北,又要承受离家思亲之痛。这样的人生经历使周诒蘩“诗歌多悲苦之音而少欢愉之词,还有一股抑郁之气,总体风格呈清旷凄冷之色”[1]644。如《秋感》:“积雨秋仍下,花田晚未收。难为御冬计,枉作送穷谋。宦梦惭蕉鹿,闲情羡水鸥。霜华染蓬鬓,促戚日深忧。”又如《秋夜病吟》:“秋气齐纨冷,秋情蟋蟀添。夜凉风动竹,秋暗雨侵簾。远梦惊冰簟,愁吟上笔尖。肠回今夕事,并入病恹恹。”

周翼杶的丈夫徐树録早卒,此后她的诗风格清冷,如“芳心淡泊知冰冷,瘦梅高寒倩鹤温”(《忆梅》)、“阑干倚遍空惆怅,目极遥天泪满襟”(《秋望感作》)、“乱烟衰草自西东,霜冷疏林听暮鸿”(《归舟闷坐偶成绝句》),无论抒情还是写景,都意象凄凉,意境冷寂。“至于她的十多首悼念丈夫的七绝,更是泪痕斑斑,令人不忍卒读。”[1]647

(二)文学和学术意义

首先,促进近代湖南文学繁荣发展。清代以前湖南文学在全国不甚出色,但是清初以来随着湖南单独建省,特别是清代中期以来随着湖南人文鼎盛,湖南文学出现繁荣发展的景象。其中,世家文学女性群体的创作既是近代湖南文学繁荣的景象之一,也是促成繁荣景象的原因之一。借用学者陈书良的话,“不是所有的省区都能够写出有分量的文学史”[1]2,也不是所有的省区都有世家文学女性群体,何况湖南世家女性的文学创作题材丰富,作品众多,是近代湖南文学不可小觑的部分。

其次,对研究湖湘地域文化与作家之间的关系具有重要意义。以上探讨的几大世家是近代湖南出现较大规模女性创作群体的世家,他们主要集中在清代划分的湘潭县、湘乡县和湘阴县,这三地也是近代湖南出现人才较多的地方。如果人才集中出现在某地域,一定与当地的社会风俗、文化氛围及地理因素有关,这三地世家女性文学创作成就突出,更与当时当地的女性观念有关,这些都是值得研究的。

再次,对研究家族家庭与作家之间的关系具有重要意义。在中国封建社会,较之男性作家,女性作家背后的家族文化因素起着更为明显的作用,换句话说,在一个缺少文化素养的家庭,较少接触到社会文化教育的女性成为一个诗人的可能几乎是不存在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女性作家的出现本身就是文学世家的产物[7]。这说的就是家庭教育的作用。近代中国的女性还没有外出求学的社会条件,主要靠家庭文化教育,如果家庭有条件供后辈读书,有人会文学创作,具有浓厚的文学氛围,那么即使在男尊女卑的社会,这样家庭中的女子也会耳濡目染,爱好读书,爱好文学创作。

第四,对研究近代文学具有重要意义。近代湖南世家中文学女性的出现既与家世密切相关,也是时代的产物;她们的作品题材和体裁既与生长的家庭环境和地理环境紧密联系,也与整个近代文学的发展相关。世家文学女性及其创作是近代文学史中的独特存在,对研究近代文学发展史、近代文学与女性观念的变化以及女性的文学创作等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

第五,有助于近代妇女史研究。世家文学女性把创作文学作品作为反映日常生活、抒发情感、表达观点、关注现实的重要途径,通过她们的作品我们可以了解当时女性的物质生活状况、社会对女性的看法,女性的家庭和社会地位等方面的情况,对比近代以前女性的生活可以了解女性生活和女性观念的变化,研究变化的促成因素,从而深化妇女史研究。

猜你喜欢
世家文学
我们需要文学
SAGA世家表:跨界演绎,链“饰”潮流
王锡良陶瓷世家谱系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木玩世家第三代的接班故事
山水世家 小隐生活
对“文学自觉”讨论的反思
文学病
萧相国世家1
皮影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