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宇 黄子源
党的十八大以来,社会工作为我国经济社会发展进步作出了重要贡献。但仍有许多人不知道社会工作者是什么,认为他们是义工或志愿者,即无偿为人服务,照顾妇幼老弱残,或是一种专属于女性从事的职业。这虽是误解和误识,但反映出目前社会工作行业发展面临的三重困境:(1)虽是社会所必需,但尚未被社会所熟悉和重视,以致社会工作专业学生在毕业时选择改行;(2)在社会工作一线愿意从事该行业且有一定实务经验的工作人员,却没有社会工作者职业资格证;(3)持有社会工作者职业资格证的人又不愿从事或未能做好社会工作服务。说起专业社会工作者很重要,干起来却次要,在职场常常被当作勤杂工使用。社会工作存在声望低、地位低、工薪低,流失率高等系列发展性问题,有关调研资料显示,社会工作专业在校女生比例:上海市69.4%(吴鹏森、王慧博,2013),黑龙江省66.9%(王晶舒、刘丽晶,2011),广东省63%(张大维、郑永君、李静静,2014)。而实际在某些领域,女性社会工作者比例可能更高,如,沈黎等(2011)调查上海市118名青少年事务社会工作者,女性占比75%。作为一种新兴专业和职业,性别比例及结构如此悬殊和失衡,确实值得人们关注和深思。表面上看是不同性别对专业和职业的爱好或偏向,是社会需求或市场的选择,而现实却是技能与职业的匹配要求使然,抑或技能按性别分化的过程和结果。男外女内是我国大多数民族的分工基本范式,人们认为那些服务妇幼、老人,或者专业从事家务活动的男人社会地位不高,也认为全身心投身事业较少照顾家庭的女强人不够贤惠。因此,女性从小开始就要学习做家务、做手工、干辅助性服务性的工作;而男性则要学习生产技能、掌握兴家立业、发家致富的本领。学习和从事与女性气质密切联系的服务性工作,趋向女性化似乎就在情理之中。
正如英国学者伊丽莎白·威尔逊(Elizabeth Wilson,1990)认为,社会工作的缘起带有女性特质标签化和建构性的嫌疑。本文探析的就是这种“情理”和“标签化”生成过程,即社会工作性别技能的生成机理。目的在于揭示造成社会工作场域性别失衡、两性不平等的社会原因,及其对社会工作顺利发展的障碍,从而为政策设计和实践革新提供参考借鉴。
但直至目前,国内外将技术或技能与性别关联起来的研究并不多见,主要是因为在第二次女性运动后(刘霓,2002),“性别与技术”才成为女性主义学者关涉的议题,认为技术和性别可以被作为一种社会建构来理解,这个观点既挑战了技术决定论,也挑战了任何有关技术与性别无涉的假定(白馥兰,2017)。这方面研究主要分为三类:一是对人类早期掌握和运用生产生活技术的性别层面反思,从而找出现代社会中职业技术性别观念形成的原因(Lewis Henry Morgan,1964;Lewis Mumford,1967);二是通过描述工业化革命后“技术政治”生产过程,分析社会性别文化所引起的技术分层和女性技能边缘化的问题(Judy Wajcman,1991;Francesca Bray,1997);三是考察现代科技对职业性别结构产生的影响,无形之中塑造了以男性为主导的办公室政治(孙萍,2019),通过区隔男性能力与女性能力并对其赋予不同的价值,重塑了工作场所的劳动秩序和两性分工(邓韵雪、许怡,2019)。此外,研究社会工作技能、人力资本或专业素质、工作能力、临床技艺等问题的理论成果相当丰富(David,2003;姚西印、游方、蔡志等,2012;臧其胜,2013;Martell L.Teasley,2014;刘斌志,2019),用社会性别理论去分析社会工作价值观念或专业教育、介入策略、角色分析、女性小组、性别隔离等问题的文献资料也很多(Saulnier,2000;王文卿,2016;王梦娟,2021;赵尉宏、裴谕新,2021),但都没有专门研究社会工作性别技能问题的资料,这是个不可忽视的缺漏。因为性别技能是不同性别学习接受不同技能,由此形成的男女能力差异是造成性别不平等的直接原因。如果以追求社会公正和平等为职业目标的社会工作者被构建为性别不平等的职业主体,那就难以正确、顺利地实现他们的历史使命。因此,必须将反思性研究聚焦到社会工作主体上,全面解剖其性别技能建构机理,为探寻消解路径提供理论依据,这正是本文的写作起因及学术价值所在。
本文研究的核心问题是社会工作技能的性别化过程、逻辑及机制。通过人为区隔两性能力,并赋予其不同的经济和社会价值,重塑劳动场域的秩序和分工,进而获得技能性别差异,称为技能性别化。这里的“技能”,指掌握和运用社会治理和服务知识、技艺和经验的能力,包括体能、心能和社会能力,分为普通技能和专业技能两大类。而“性别化”是指生物性别向社会性别的蜕变和转化,是一个从意识观念、技艺能力到行为活动都按照社会期待的男性、女性标准发展变化的过程。
所以,研究社会工作性别技能生成机理,则需要运用社会性别理论。该理论认为,生理性别是社会性别的载体,但不是性别差异的决定性因素;社会性别为社会所建构,是社会的一种制度安排,也是一种文化观念,是一个自觉或不自觉地将性别模式内化和外化的过程;社会性别的实质是一种权力等级关系,历史至今主要表现为男主女从的关系。这些观点应用于社会工作性别技能的研究,就是要剖析性别技能建构场域中结构性要素与技能主体性因素的交互关系、交互方式的变化过程和结果,揭示性别技能生成逻辑及其归因。
本文研究对象是我国专门或主要从事社会治理和服务职业(或事务)的社会工作者,包括专业社会工作者、行政性社会工作者和普通社会工作者。根据民政部《2022年民政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截至2022 年底,我国持证社会工作者职业资格证人数只有93.1 万人,而全国社会组织服务从业人员达到1108.3 万人①资料来源:民政部,2023,《2022年民政事业发展统计公报》(https://www.mca.gov.cn/)。,绝大部分从事社会工作行业的是非持证人员。基于这样的现实状况,笔者于2023 年2月至5月先后调研了5家社会工作服务相关机构,深度访谈了25名社会工作者及10名相关人员。这5家社会工作服务机构的情况具体如下。(1)广西南宁GL 服务中心。该中心主要为妇幼老弱残人员服务,共有职员12人,其中女性9人;有持证社会工作者7人,其中女性5人。(2)广西南宁市PC社会工作服务中心。该中心主要为企业、司法等机构服务,共有职员9 人,其中女性7 人;有持证社会工作者4人,其中女性3人;2019年人均月薪2600元。(3)深圳市CN 社会工作服务中心。该中心面向各业界各群体提供服务,共有职员110人,其中女性78人;有持证社会工作者74人,其中女性53人;行政管理30人,其中女性12 人;2019 年人均月薪5200 元。(4)广西DA 老年服务中心。该中心有500 张床位,入住310 人,共有职员128 人,其中女性107 人;有持证社会工作者5 人,其中女性4 人。(5)广西北海DD 服务公司。该公司主要提供康乐陪护、家政助理、社会综合服务,共有职员18人,其中女性14人;有持证社会工作者2人,均为女性;2019年人均月薪2700元。
上述调研对象,从人文社会地理学分布看,既有改革开放早、社会工作发展快的东南沿海城市深圳,也有经济社会发展后起、社会服务潜在需求大的大西南通道城市南宁市和北海市;既有汉族为主少数民族杂居地区,也有少数民族自治区域。从机构性质及其结构要素看,既有专职专业的社会工作机构,也有综合性或行业偏重的社会服务与治理组织。从业人员的性别比例、执业资格、技能组合、劳动报酬、工作感受及诉求等相关资料,能从不同角度和层面解释社会工作性别失衡现状及原因,说明社会工作技能性别化过程及结果。因此,研究对象具有一定代表性,田野资料比较充实丰富。
不同性别学习不同技能和做不同工作,在我国史籍中早有记载:“男耕而食,女织而衣……女事尽于内,男事尽于外”“凡为女子,须学女工”“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①这三句文言分别出自战国商鞅所著《商君书·画策》、唐代宋若莘和宋若昭所著《女论语,第二、学作》、东汉班昭所著《女戒,妇行,第四》。。这些文言真实地记载了我国民族传统习俗对两性分工、技艺习得要求,特别是对女性角色的规范,形象地记录了性别技能形成的历史印迹。社会工作性别技能作为一种社会建构过程,是个体与群体、结构要素与主体因素耦合的产物,是历时性与共时性的统一②历时性与共时性是一对相对的概念,从哲学辩证上看,不仅是过程与时间点的关系,也是相互包含、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关系。社会学使用这对概念,可以从结构要素生发演变、聚集与组合的角度细化和深化对社会现象、问题的分析研究,揭示事物运动的过程、结果和规律性。。这里“历时性”,是指随着技能主体生命历程的演进,技能的性别化不断推进的过程。历时性生成的轨迹框架可以从家庭、社区、学校三个维度去分析。
男孩学技术干重活,女孩学手工做家务,这是人们习以为常的社会事实,或是社会普遍认同的两性角色规范。家务活是大多女孩都要学和做的事情,而男孩们大多出去玩耍、聊天、打球,不用学做家务。不仅是汉族传统,也是大多数少数民族的习惯。据广西DA 老年服务中心社会工作者韦姐的讲述,水族的家庭观念较汉族更为传统,男外女内的分工更加明确具体,男孩学放牛、犁田、砍柴;女孩学纺织、家务。都是各自分内要学好做好的事情。
你们听说过“饭稻羹鱼”这个词吧,很有意思的,是我们水族人的习俗。我们那里的女孩呀,七八岁开始就要学做木甑蒸饭、鱼包韭菜、酸汤甜酒。再长大一点就要学习插秧割禾、稻田养鱼、纺织刺绣什么的。负责教这些本事的主要是母亲。我们水族家庭的母亲们呀,不仅勤快贤惠,而且都是多面手,都会按照族群眼中男人女人的样子来培养子女,用心传授他们人生本领。
韦姐现年35岁,水族,祖籍广西南丹县,已在服务中心工作7年。由于做事勤恳态度好,又做得一手民族小吃,很受同事和在院老人们的喜欢。她专门负责老人及其家属联系接待和沟通反馈工作。韦姐所说的“饭稻羹鱼”习俗,直观形象地反映了水族女社会工作性别技能的初始建构状况。
笔者在田野工作中发现,在苗族家庭也有类似的性别角色规范。正如广西北海DD服务公司女性社会工作者小姜所述:
在我们老家黔东南苗族,男人女人各学什么做什么,都是按习惯来都有规定。我五六岁开始就跟我妈学烧火做饭、染布绣花,而我哥跟我爸摆弄银器学做手镯、银冠什么的。我喜欢白闪闪的银器,常跑去看我爸做加工,叫他教我做。而他总是说:“丫头,这是男人的手艺,你哥才能学,女孩子学了别人会认为不合适。”
由以上可见,无论是汉族还是少数民族,家庭都是社会工作者生产生活技能性别化的初始场域。父母长辈是最初的传授人,而民族习俗则规制了性别化技能的基本内容和要求。
社会工作性别技能既然是一种传统习俗,那么,村居社区、族群聚落空间对它的习得就会通过议论、督促而被强化。例如,前文所述访谈的25名社会工作者,有20人对“男外女内”成长环境有亲身经历、体会和明显压力感,只有5 人表示没有特别印象或明确感受。据广西DA 老年服务中心社会工作者王大姐说,她的祖籍在内蒙古包头市郊区,家里传承的是蒙古族风俗习惯,小时候听到长辈们叨念最多的家教语言便是“男孩打猎牧马,女孩持家绣花”,她8岁多就跟随母亲学绣荷包、袜底,十四五岁开始绣花鞋、剪裁各种衣服。她说:
如果哪个女孩到了十七八岁还不会做这些针线活,在牧区里就会被人认为是不称职,家里的女性长辈没把手艺传承好,算不上真正的蒙古姑娘。而一旦这样印象留在族群里,那这个姑娘就惨啦,没人主动上门去提亲,她的母亲也会抬不起头来。
可见,族群的性别观念、聚落性别样板从小就影响着社会工作者技能成长。如前文所述,“男犁田女插秧”一直以来是水族两性分工和技能学习模式,谁若违背了这个传统,就会遭到非议,不被族群认同。在阿昌族中也有“妇女犁田田不肥”“妇女犁田牛就哭”的类似谚语(严汝娴,1986)。这除了性别刻板印象影响外,其实与人们习俗信念有关,所谓“男做女工,越做越穷”“女做男工,后代空空”。在不断城镇化、农村人口流动成为常态的今天,无论汉族村庄,还是少数民族聚落,由于大多数男子外出打工挣钱养家,留守聚落的大多是年长妇女和打工回乡生养小孩的女性。“男耕女织”就变成了“女耕女织”。虽然传统的性别分工发生了变化,但“女主内”范围扩大到了包括农业生产在内的大多留守劳动。性别化技能和分工还是把女性限制在农耕和家务的场域,族群里认同和延续的仍然是男外女内的生存发展模式。
学校教育培养是社会工作性别技能专业分化和系统化的法理渠道和关键环节。学校的形塑主要来自施教者、施教内容和教育制度。
一是教师态度观点直接影响。大多教师通常认为男孩理性思维强适合学理科,女孩重感性适合学文科,促使报考理工科类大学学习科学技术的更多是男性,而入读师范、财经、医护类大学学习服务技能的更多是女性。社会工作技能的性别化分类为分科教化场域提供了正当理由。
二是教学内容倾向影响。现代教育已禁止宣教性别不平等的文化知识,但男主女从的性别刻板印象在个别教材中仍有表露。如在个别教材中举例高收入高声望的职业角色多为男性,而低收入扮演辅助型角色的案例为女性。所以,部分性别意识不够敏感的选材可能影响学生未来的职业选择。而未来职业选择也可能会进一步影响家庭内分工。主要表现在,一方面,男性要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和压力,影响其未来参与家务劳动的责任和积极性;另一方面,女性主要以妻母的角色出现,承担照顾性服务性劳动,缺乏多元技能的学习榜样和职业形象。因此,这对性别技能建构会起到潜移默化作用。
三是教育机制影响。目前在岗有大专及以上学历的社会工作者大部分是女性,这与我国实行高中文理分科教育、大学按专业招生制度密切相关。由于一直以来大学理工农医类专业限制文科生报考,而大部分人文社科类专业可以文理兼收,理科生不仅可选报技术含量高、就业起薪高的自然科学类专业,而且入读经济学、教育学、管理学的概率也更高(吴秋翔,2018)。这样,文科生选择专业的机会和范围实际上遭到挤压,尤其是文科女生,在性别角色认同、家庭经济支持等压力下,往往不得不报读那些就业门槛低、竞争压力小、学杂费用少的专业,如社会工作、幼教、保健、旅游服务等。据调查统计,广西某大学2019 年社会工作专业本科招收50 人,其中:男性12 人、女性38 人;首次只录取到11人,三次降分补录39人,其中还有5人是校内调剂转入。
四是职业教育偏向训练。职业教育是劳动技能系统形成的场域,有什么样的职教观念和机制,就会培养出什么样的技能人才。按照传统性别角色分工,人们将男性与生产角色相联系,而将女性与家庭角色联系在一起。因此,早期职业教育对象是男性,而女性被排除在外,从而形成职业教育的男性主导模式(许艳丽,2011)。在这种模式下,男性在学校等公共领域学习“生产技能”,女性只能在家庭等私人领域学习“家庭技能”。虽然到了现代,女性也获得了入学接受职业教育的机会,但由于受传统性别模式和“女生适宜专业”“男生适宜专业”“女性特色学校”等招生宣传影响,大多数女性选择学习服务性专业,而进入机械制造与设计、建安工程、信息技能和高精尖技术等领域学习的女性比例明显偏低。这造成了职业技能的性别偏向、分化和区隔,固化了社会工作者的传统性别角色功能。
这里的“共时性”,有两层含义:一是指技能主体的同时存在、同时在场,这是建构的前提;二是指技能性别化的同时进行、同步内化,这是建构的核心要求。这两层含义体现出共时性的“聚集”和“组合”两个特征。而与这两个特征相匹配的建构渠道主要有传媒和职场,建构的手段、形式主要有传媒广告、宣教和职场规训等。
政策宣传、信息播送、文化传承本是传媒的基本功能,但在市场竞争环境中,商业逻辑和消费主义变成了大众传媒的生存法则。定时或不定时、重复循环地编发播送商业广告、主题娱乐等节目,千方百计提高视听率、点击率、发行量,以提升营运效益。这看似无可非议,但细看传播内容,许多带有男外女内、男主女从等性别不平等意义的信息无时不影响着受众的思想和行动,无时不建构着人们对两性角色、技能、地位的认知。比如,在机械、工程、金融、网络、医药、计算机等充满竞争和挑战行业的广告中,大多使用男性代言人,以男性的立场、口吻来宣传;而在宾馆、饮食、旅游、家政、幼教、养老等行业广告中,特别是在化妆品、保健品、食品厨具、家居用品的推销广告中,出现的绝大部分是女性形象,从女性的视角、爱好来表达。这种性别与职业、产品的反复关联,自觉或不自觉地将男人掌握技术从事重要职业、女人学会手工负责家务从事服务性工作的看法潜移默化地强调,从而为受众不断地导演他们自己的性别角色。又如,上文提及的许多招生网站或高考服务中介,长年累月发送的男女学生适宜学习专业的宣传广告,引导着人们的学习兴趣和取向,以至影响大专院校专业设置和男女招生比例。由此导致社会工作等专业人才的培养结构和产出类型出现性别化差异。
现代传媒播送信息的即时性、连续性和随时性,使其日益成为人们了解外界、认识他人及自我角色的有效工具、依赖手段或信任渠道。媒体经营者、操控人通过各种议程设置的执行和拟态事项的实施,实现了媒体作用的遍在效果、积累效应和共鸣反应。社会工作者入职前后都处在大众传媒的覆盖包围之中,由于缺乏相对独立的声音,对传媒的依赖日渐增长,最终只能选择与传媒一致的态度,接受媒体的观点和形塑。正如南宁GL服务中心社会工作者张姐所说的:
当年我高中选文理科的时候,真想填理科,但我父母不允许。他们说平时上网也看到从事服务类行业的不都是女生嘛,电视新闻里能在高科技行业取得成就的女生有多少呢?几乎都是男生。所以,读理科我没有优势的,就选文科吧,以后毕业出来做服务类的工作,会更加适合我,还能突出我的优势,细腻、有耐心。
职业场域对社会工作性别技能的建构,主要通过性别化的聘用、规训和分工三种路径、机制来实现。可从入职、规训、岗位三个共时点入手探析。
一是入职点。招工聘用的资质条件,反映了职业技能的起点状况,是职场性别技能共时性建构的基础和起点。本文所调研的3个专业社会工作服务机构,都是采用差别化策略招聘员工,就是区别对待新手、熟手、专业学历人员,少聘或不聘新手,尽量聘用并优待有福利、养老、医疗、工青妇幼、司法矫治等机构工作经历的女性,尤其是已婚女性或有社会工作专业毕业学历的女性。因此,几个社会工作机构聘用的一线业务人员大部分是女性,女性最高占比77.8%,最低占比70.9%,而且,已婚女性都超过50%。入职前有过相同或近似工作经历的最高占比87%,最低占比43%,平均数超过70%。可见,社会工作机构实行的差别化聘用其实就是性别化聘用,其最想招聘的是有过就业经历、经过劳动场域规训已具有性别技能基础的职员,尤其是已婚女性。这样,不需要再培训或经过简单培训就可以上岗而创造效益,节约培训时间和费用,投入少且就业流动性小,可以提高人力资本投入产出效率和持续性。因此,入职点性别技能的共时性建构是一种文本选择性、准入式、隐蔽化的建构。
二是规训点。规训点的横截面主要是规训目标、内容、方法、制度及规训设施、环境,这些要素在不同性别上的聚集和组合呈现社会工作性别技能的建构状况或结果。就调研的几个机构,从规训内容看,较大型专业社会工作机构实行分类安排,如深圳市CN 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的男性社会工作者主要接受项目计划、组织及管理技能训练;女性社会工作者主要学习社交公关、情感劳动方面的服务技能。小型社会工作机构大多是综合安排,但结合岗位分工也有所侧重。而老年、青少年、妇幼服务机构的男性社会工作者主要学习网络电玩技术和组织管理技能,女性社会工作者主要练习手工技艺和保健陪护服务技能。从规训方式方法和环境看,男性社会工作者主要请专业老师授课或开通网课自学、参加专门培训班,而女性社会工作者则多采用能者为师式现场培训或选派代表外出观摩效仿方式。广西DA老年服务中心员工培训业务负责人说:
我们中心主要实行“2+3 差别化培训”模式,即把培训对象分为专业社会工作者、社会工作助理(即普通社会工作人员,90%是女性)两大类,分别参加工作理念、技术服务或情感服务、制度规范三大内容培训。其中,工作理念和制度规范的培训所有员工都要参加,而电脑手机、网络游戏、音像通讯、棋牌球类、设备操控等技术性服务技能培训对象主要是男性社会工作者,就是先送他们去参加社会上开设的专业培训班学习,学会后再回来指导服务对象。而社会工作助理主要参加剪纸、描画、刺绣、拼图、插花、装饰以及唱歌、跳舞、交际、保健、陪聊、劝解等技能的学习实践。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分类别、分层次或差别化规训,很多时候是按性别来进行的。这种性别化规训,巩固并提升了家庭、社区、学校、社会对社会工作性别技能建构的基础,加大了劳动技能的性别区隔。而区隔结果形成了社会工作性别人力资本,这就为性别化分工奠定了客观基础。
三是岗位点。从岗位点可以探析技能及其主体的用途、分布、组合状况。实际上社会工作性别技能的建构,无论是在家庭、聚落、学校,还是在职场,落脚点都在于应用,尤其是经过职场的定向选择和规训,按技能来配置岗位或按服务需求来匹配人力资本,就是对号入座式使用:女性社会工作者一般都安排直接性具体性服务岗位,男性社会工作者大多负责技术性、综合性或管理性工作。这是所调研对象的大致岗位分工表现,虽有差异,但不影响性别化分工的整体格局。岗位的性别化分工把具有性别技能基础的劳动力区隔。随着社会服务持续进行,被区隔的性别技能被不断实践、熟练、巩固,发展成为一种被岗位、工种或职业所局限和固化的劳动技能惯习。这种技能惯习的局限性大、适应性差,阻碍了社会工作者对新业务技能的习得和综合素质的提高;也妨碍了他们职业流动,限制了他们政治、经济、文化层次和水平的提升。
首先,社会工作性别技能是家庭、社区、学校、传媒、职场等结构性力量与社会工作主体性因素交互作用建构而成。建构过程从童年成长开始,由长辈言传身教,经社区族群议论督促、学校教育分化和传媒舆论导向,到职场规训应用和固化,以及主体全程与之能动交互,构成完整的性别技能规训链条和习得机制。本来,不同性别学习接受不同技能有生理性别差异的需要,也有发挥不同性别特质优势的便利,但“性别技能”背后隐含着一套限定两性角色、能力和权益的文化规范:对两性生存和发展能力进行区隔,并把男性分隔入高能力高层级区间,主要从事高技术、管理性、高起薪的工作;而把女性分隔入低能力低层级区间,只好做低技术、服务性、报酬低的工作。这就造成了男女两性在经济、政治、文化和社会地位权益上的不平等。可见,技能性别化的观念、过程和结果是导致我国社会工作场域性别失衡、两性不平等的直接原因,但由于人们习惯认为女性更适合做服务工作,而且常将待遇与能力直接关联,误认为女性待遇低报酬少是因为能力低于男性的缘故,因此性别技能还起到屏蔽社会工作场域性别不平等事实及其根源的作用。换言之,性别技能既是历时性男女不平等的动态结果,也是两性不平等的再生力量,还是性别不平等的遮掩屏蔽载体。
其次,社会工作性别技能的历史成因是民族习俗与父权制的安排,现实动因则是雇主或资本对父权红利、性别租金的追求。因为,社会服务机构虽归类为非营利性法人,但在市场机制下必须以收抵支并有盈余才能生存并发展(部分官办除外),因此,增收节支就成为领导者的不二法门。事实上社会资本投资(纯公益捐资除外)社会服务领域看中的正是该行业巨大的消费需求和低技能、情感性、女性化劳动所需的低成本低费用投入。从经济层面看,在父权制下,一方面,由于女性赋能低,劳动力价格被压低,劳动报酬整体上低于男性,据有关研究资料,当前我国男性每挣得1 元收入,女性仅能挣得0.54元(陆杰华、汪斌,2020),因此,雇主雇用女性社会工作者就比雇用男性社会工作者少开支人工费用进而多赚利润;雇主还利用女性社会工作者低报酬的比价压力,尽量压低男性社会工作者的报酬,以赚取更多利润。显而易见,雇主获取的这些利润,实质上就是父权制从私人领域延伸到公共领域后形成的“父权红利”①“父权红利”概念,这里指男性及相关者在男尊女卑的性别秩序中获得利益。相关者包括劳动力雇主、统治集团等。(瑞文·康奈尔、刘岩,2017)。另一方面,由于男性赋能高,男女能力就存在“性别级差”,这种“性别级差”的经济价值类似于“级差地租”,也可称之为“性别租金”②“性别租金”概念,这里指以男女生理性别为载体的性别技能在一定的人力环境中转化为劳动能力上的男强女弱“性别级差”,这种级差的经济价值即性别租金。(潘锦棠,2003)。性别租金的小部分以劳动报酬名义付给男性社会工作者,大部分则以利税形式归属于雇主或资本。可见,追求父权红利和性别租金,是雇主或资本不遗余力地构建和使用性别技能的现实动因。
最后,社会工作性别技能既是父权红利、性别租金的产生根源,也是“性别红利”③“性别红利”是当前学界热门话题和语义未统一概念。本文根据调查,结合社会性别理论认为,“性别红利”是一个中性概念,其负面含义指性别不平等机制产生的效益,如本文中所述父权红利、性别租金;正面含义指以性别平等为前提创造的效益,这里指充分利用女性的技能和潜能及其对男性潜力的带动效应,来保障组织或社会拥有更好的经济和社会效益。目前许多学者是在正面含义上使用“性别红利”概念,为避免歧义,本文认为应使用语义明确逻辑严密的“性别平等红利”概念。的生产障碍,必须加以解构。其消解路径,不是要废弃既有技能本身,而是要去性别化,要破除职业、岗位、技能的性别区隔。因为,既有社会工作技能虽然大多汇集在女性身上,但作为现成的人力资本,也是现代社会服务业务、社会治理的发展所必需,不仅要大力强技增能,更需要赋权提值。这其中关键是元主体给予组织文本支持,赋予社会工作开展公共服务和社会治理的必要的权责,并将性别平等主流化贯穿社会工作领域的所有方面、所有层次和所有过程。可以预见的是,随着中央社会工作部的设立和运行,社会工作人才队伍的建设发展将会突破目前的诸多困境与瓶颈。通过提高社会工作服务尤其是女性社会工作者服务的购买价值,从而引领全社会提升社会工作者的经济、政治、文化和社会地位,促进社会工作领域性别平等,消解父权红利和性别租金,释放社会工作的性别平等红利,以不断提升社会工作的主体性、专业性、协调性与创新力、公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