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工作中人与环境关系的研究——历史演变与新发展

聂璞 张昱

社会工作作为同时关注人和环境两个要素的专业，人与环境关系的变革在学科发展脉络中具有重要地位，“人在环境中”观念是二者关系重要性的体现。围绕人和环境以及二者关系，社会工作在发展历史中主要形成了两大流派：以个人发展和问题解决为核心的个体主义流派和以环境改善为核心的结构主义流派。二者体现出社会工作专业发展中的不同指向，并引导了不同阶段的社会工作专业服务实践。本研究从西方社会工作的历史脉络入手，分析社会工作学科发展的不同时段中人与环境关系的演变过程与趋势，以此为依据讨论学科中人与环境关系的新发展，并结合中国情境探讨人与环境关系的本土化实践路径。

一、背景与问题

“人在环境中”是社会工作学科发展中的基本命题，体现了社会工作发展的基本指向。这一概念由汉密尔顿（Hamilton）在1951 年提出，主要体现出社会工作的三重关切，即对人的关切、对环境的关切以及对二者关系的关切。而社会工作在研究与发展过程中，逐步形成了以个体为核心的服务模式和以情境为核心的服务模式，二者在社会工作发展的过程中逐渐融合，并演化出新的方向。西方社会工作对人和环境的双重关注，引导了专业社会工作的理论发展与实践方向。西方社会工作的专业化，其目的是解决在工业革命后的社会问题，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宗教的慈善理念和救济制度的发展为专业的出现奠定了基础，这体现出西方社会工作在源起时即从个体与结构两方面开展慈善实践。

“人在环境中”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社会工作专业创立之初。对西方社会工作展开溯源，可以发现政府主导的制度性济贫和由私人慈善团体组织的慈善组织成为专业的源起。这两条路径的共同点是将环境要素引入，将穷人的生活环境纳入资本主义生产中并以科学的方法开展救济行动。而里士满在专业之初对案主问题的分析中，也将个人生长、生活环境作为要素进行考量。在社会工作专业的后续发展中，人与环境的连接逐步加深，二者关系不断变化并促使社会工作的理论指导、服务实践模式随之变化。社会工作同时关注人与环境，并关注二者之间的关系与互动，“人在环境中”的核心理念体现出专业的取向（John，2012）。社会工作对人的服务需要结合环境因素，同时也体现出专业的整体性实践取向。而专业中人与环境的关系，也深刻影响了社会工作的理论范式和实务模式的变化与发展。

在对人与环境关系展开分析前，对“人”和“环境”的概念界定和辨析是必要的，需要明晰社会工作中“人在环境中”观念所指的人和环境分别是什么。首先是人的概念，社会工作中的人指的是“社会人”，是复杂社会关系内的成员（乔治·梅奥，2013）。这一概念认为人能通过学习和行动来适应社会环境、学习社会规范并建立社会关系，是“环境中的人”，这体现出社会工作的基本假设即人有能力改变自身的困境；此外，人还指代社会工作的服务对象，社会工作者的情境分析和介入需要以“人”为核心。

其次是环境概念，社会工作学界对“环境”观念一直有不同的认识。环境是具有社会性的（陈锋、陈涛，2017），还是作为服务场景内的公共性（徐选国，2016），抑或作为关系存续的建构空间（何国良，2021），或者是案主个体所处的生活世界（童敏，2021），不同的观念认识不仅体现出不同的学科认知，同时也对社会工作实践产生方向上的引导作用。从社会工作的学科视角来看，“人在情境中”主要体现为社会工作者需要将服务对象个人的需求和问题置于现实情境中，需要将个体与其周边的各影响因素整合分析并对二者间的互动关系进行梳理，从而达到有针对性的、科学的专业服务效果，其核心是个体；而环境在社会工作中的应用并不局限于服务对象个体，而是将自然、人文、关系系统等悉数网罗，并从中衍发出多个理论视角，拓展了社会工作的学科边界。总结而言，“情境”指社会工作中个体身周的客观事实、经验事实以及现实遭遇（童敏，2021）；而“环境”则将宏观的自然、人文、价值等取向一并纳入，意涵随社会工作的学科发展而不断拓展（杨威威，2018）。其二者是一个同心圆的关系，“情境”环绕于个体周边，多个不同而又交叉的“情境”构成整体环境，而“环境”则包含了多个情境，将所有情境包含在内，体现出社会工作学科的整体性。因此本研究运用“环境”这一整体性观念，旨在分析作为整体的环境因素在社会工作历史和发展中的历程和应用。

在专业的发展历程中，人与环境作为社会工作专业的核心，二者相结合共同构成了社会工作的理论基础与服务准则（王思斌，2011）。童敏（2019）在对西方社会工作的理论历史发展脉络的梳理中，从“人在环境中”的含义入手，将社会工作理论分为个体、互动和结构三种类型。这三种类型的划分体现出人与环境要素在社会工作发展中的重要作用。人与环境在社会工作专业学科中无法割裂开来，二者的位置与互动过程也影响了不同社会工作实践模式的形成，因此探索社会工作中人与环境的关系是十分必要的。受到时代背景、理论发展和社会环境等要素的影响，人与环境的关系在不同的历史发展阶段体现出鲜明的时代特征。因此，本研究关注西方社会工作发展历程中人与环境的关系，通过对其发展与变化的梳理，深入分析其对学科发展与专业实践取向的影响；进而讨论当下社会工作中人与环境关系的新发展，探讨当下中国社会工作的本土发展方向。

二、西方社会工作中人与环境关系的历史演进

学界普遍认为1601年《伊丽莎白济贫法》的颁布是西方专业社会工作的起源，而社会工作作为一门专业的标志则是里士满《社会诊断》的出版（顾东辉，2017）。里士满（2018）强调在社会工作中需要将环境与人相关联进行考量，进而解决问题并达成个人成长。而后续社会工作的不同理论范式和实践流派，均对人与环境的关系有不同的解读。本研究从西方社会工作历史入手，结合时代背景与理论基础，分析不同时段内的社会工作主要流派对人与环境关系的认识；并以社会工作发展中人与环境关系的变化为依据，将西方社会工作的发展过程进行阶段划分，对二者关系进行讨论，分析关系的变化趋势与阶段特点，以及对理论与实务发展产生的影响。

（一）实践探索期——宽泛的初步探索

作为社会福利与广义的社会工作起源，1601 年《伊丽莎白济贫法》以系统性的法案将救济贫民的责任从教会归于政府。有学者指出济贫法的核心是将赈济与工作联系在一起，在救济穷人的同时也将其纳入资本主义的工厂体系当中，以政策要求的强制方式将穷人纳入社会当中（尹虹，2003）。而后续的汉堡制、爱尔伯福制也沿袭了这一传统，政府通过设置“赈济员”的方式在科学实施赈济救助的同时，也将在资本主义发展中“掉队”的贫民带入社会环境当中。与此同时，由个人运作的慈善组织会社通过个别化的服务，采用调查、链接和服务等方式为穷人提供帮助。这一实践使得穷困人群的社会问题和需求与其个体发展结合在一起，初步奠定了社会工作中人与环境关系的基础。

在18世纪到19世纪的工业革命时期，西方的传统福利模式解体，贫富差距拉大、阶级剥削等社会问题逐渐出现（李迎生，2008）。作为旨在回应社会问题而出现的专业，如何将脱离了社会发展步伐的穷人带入环境中，是当时的社会工作者所需回应的主要问题。以系统性的济贫法案为例，其实质上是为了帮助个体获得工作能力，从而以稳定的工作和努力帮助自身脱离贫困的桎梏。这一举措的实质是令个体与社会产生稳定的关系连接，令个体在环境中发挥自身的功能。这初步建立起了社会工作中人与环境的关系，也为专业社会工作“人在环境中”的理念生成打下了基础。

而在19 世纪末20 世纪初，随着科学的个案方法和实践的逐步深入，人与环境的连接初步建立。学界普遍将1917 年《社会诊断》的出版视为专业社会工作的诞生，其核心是采用专业方法扶贫济困，并解决社会问题（彭秀良，2021）。而为了回应弗莱克斯纳对社会工作是一个专业的质疑（Flexner，2001），里士满将精神分析理论纳入初期的社会工作实践中，形成了以个人服务为核心的社会工作取向。里士满（2018）通过科学的诊断架构的构建，将环境视为社会工作需要进行调查的对象之一，认为环境是影响个体生活的重要因素。与此同时，简·亚当斯在其所著的《赫尔大厦二十年》当中也阐述了环境对于个体的重要影响，赫尔大厦的建立，通过对生活环境干预的方式为弱势群体提供服务，满足个人的心理健康和交往娱乐上的需求。

社会工作在这一时段初步探索了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并初步建立起二者间的关联。初期的慈善制度通过“赈济”和“传习”的方式令穷人通过工作融入社会。里士满（2018）认为个人与环境的不良互动导致贫困问题的出现，社会工作者需要通过专业服务技巧令案主适应环境，关注有所不足的社会制度和政策，从而推进社会改革。亚当斯通过举办俱乐部、沙龙、互助小组等改善个体周边环境，通过社会工作者营造的关系互助帮助贫困者获得改变（张威，2019）。社会工作专业初期的实践探索不仅体现出社会工作者对人与环境关系的关注，同时也探索了社会工作学科研究与实务的范围和边界。但需要关注的是，社会工作在初期对于环境的定义十分宽泛，并以笼统的二分法将除个人以外的因素统称为环境，这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建构出了社会工作的合法性，但也使得社会工作中的环境实践变得复杂而多样（徐向文，2015）。

（二）个体诊断期——为人服务的环境

初期的社会工作服务是宽泛的，是以慈善为基础的，而随着里士满引入精神分析，社会工作的科学性则与日俱增。精神分析理论重点关注个体的精神、人格、意识与本能，关注的核心在个体，实务方式在于关注个体的需求并以个别化的精神诊断方式解决问题。在这一历史阶段，社会工作者将精神分析理论带入学科实践，对学科产生了重要影响。

精神分析的运用主要盛行于个案工作，这深刻影响了当时的社会工作学科发展。首先，精神分析理论中的医学本质使得个案工作者的服务聚焦于个人；其次，治疗者的身份转变使得社会工作者成为自上而下的观察者；最后，诊断的工作方式也使得专业服务向实证取向靠拢。在以上服务过程中，“病人”即案主毫无疑问是社会工作者服务的核心，社会工作者需要以专业服务了解案主的内在心理与外在环境，并做出准确的诊断和处置。

与此同时，社会工作功能学派的发展，从问题解决的角度与诊断学派分庭抗礼。功能派将提升案主的社会适应力作为目标，而环境则作为案主需要适应的对象而存在。功能学派认为人是整体的系统，具有功能性和发展性，是不断成长和发展的。这一基本假设使得社会工作者的服务需要激发案主自身的意志力，令其自身潜能得到释放。换言之，社会工作者是以协助者的身份平等开展服务，其核心在于促进案主发生正向改变与成长，而环境在其中被作为资源而存在，例如他人的协助、情境的推动等。

如果说专业初创期对环境的研究是宽泛而笼统的，那么20世纪30—40年代作为学界主流的诊断学派和功能学派，均强调了个体的重要性。诊断学派将环境作为个体诊断的依据，而功能学派将案主适应环境的能力提升作为核心。对于个体的关注成为这一时期的主流，而学科中人与环境的关系也随之改变，可以总结为环境为人服务。也正因如此，功能派与诊断派后续开始逐步合并，转向目标取向的心理动力学派。

这一时期的社会工作，人与环境关系是不平衡的，主要体现为环境在此阶段被逐步弱化并成为服务于人的资源。有学者认为这一阶段重个人轻环境的服务模式，脱离了社会工作的初始使命（Simon，1994）。这一时期的社会工作者重点关注的是个体的问题和能动性，而环境主要是作为对个人展开分析的工具和需要适应的目标。虽然诊断学派与功能学派在理论假设、服务模式和实务方法上均有所差异，但其在对人与环境的关系的认识是相近的，即将个体作为服务的重点。对个体的微观关注符合学科建立初期的“科学性”要求，同时对个人问题的解决导向也能够体现出社会工作的服务效果与专业独立性，因此将这一阶段概括为为人服务的环境。

（三）关系平衡期——人与环境融合互构

20 世纪50 年代是社会工作学科完善和大发展时期。1951 年豪里斯—泰勒报告（Hollis—Taylor Report）的发布和1955 年美国社会工作者协会（NASW）的成立，使得社会工作从松散的个案导向整合，往团体、社区和教育等方向不断完善。服务领域的变革使得社会工作学科需要进一步衡量专业中人与环境的关系。有学者倡导社会工作中环境的回归，需要对环境的社会性予以关注（Bartlett，2003），而汉密尔顿在20世纪40年代提出人与环境并重后，在1951年提出了“人在情境中”的概念，将个体与环境要素联系起来，将人与环境的互动关系进行进一步的梳理和阐释（Hamilton，1951）。这一理念将人与环境放置于同等高度，社会工作者在服务中应将二者进行整合分析，从而系统分析案主及其周边环境对其影响，从而开展整体性的专业服务。但需要注意的是，汉密尔顿提出的“情境”关注个体周围，其核心仍倾向于个体周围的环境，即凸显个体的重要性。但不可否认，这一阶段的社会工作逐步找回了环境要素，从以人为核心转向人与环境二者并重的服务模式，体现出社会工作服务的整体性取向。

20 世纪60 年代的系统论在社会工作中的应用，使得人和环境以系统为载体统合起来，二者关系逐步转向平衡。例如赫里斯提出的“人—环境格式塔”，即强调个体和环境的不可分割性（Woods，1990），而生态系统理论也将人与环境整合考量。这一阶段的环境渐趋多样化，环境中的各要素之间的关系也引起关注。在系统论解释下的个体处于多样化的环境系统当中，不同系统之间存在相互作用，而系统之间的关系失衡会导致问题的出现，社会工作者需要从一个多因的视角和案主的所处环境中找出问题并予以分析、解决，进而展开服务（卓彩琴，2013）。在布朗芬布伦纳提出的生态系统理论中，个体发展嵌套于相互影响的环境系统，而社会工作者需要从多个嵌套的系统中对问题进行整体性分析，并从双向关系的角度调试系统关系。具体而言，系统论具有动态性和整体性，并具有一定的“情境”取向，系统与环境的不断互动令案主的问题得到解决并获得成长。

20 世纪70 年代，建构主义的出现也为西方社会工作中人与环境的关系提出了新的解释路径，其认为人和环境是循环建构的关系。环境由不同个体所建构，是个体话语和社会因素的构建物。作为当下社会工作的重要理论之一，社会建构论重点关注的是人们如何描述、解释他们的生活和环境。外在环境建构起了个体的认知；而个人环境指在外在环境影响后，个人建立起的对外在的认知，是个体自我建构的现实，通过语言予以表现；而多个社会个体所共同构筑的术语、状态、特征等，又影响了外在环境的状态。

建构主义下的环境始终处于动态，人和环境关系处于螺旋上升的互动过程中。因人而异的经验建构出了个体环境，而环境通过与个人的互动又参与到了个体建构世界的过程中，因此建构取向的社会工作实践依旧保持了对环境的关注。何雪松（2007）在对建构传统的解读中，认为“真理”存在于个体的情景和关系之中，对环境“现实”的解构和建构是人的意志的体现。

综上所述，随着“人在情境中”的提出，展现出西方社会工作这一历史阶段人和环境关系趋于平衡。无论是系统论下的关系融合，还是建构主义下的关系互构，均将人和环境置于同等高度思考二者之间的关联。这一时段的社会工作，也从以人为核心的个案服务为主，转换到对人与环境关系的平衡介入，逐渐将“社会性”融入学科内，提出了多种人与环境的关系探索。因此，本研究将这一时期称为关系平衡期，该阶段引导了社会工作者在实践中运用整体介入的实践方法。

（四）结构导向期——社会结构的转向

20世纪中叶民权运动的兴起，使得西方由结构性因素所引发的种族歧视、制度贫困与社会排斥等问题逐步展现。而随着社区工作者将工作领域拓展至社区乃至更大的范围时，专业服务开始直面此类制度性问题。与此同时，经济全球化与市场机制引入的趋势也对社会工作服务提出了更高的成效要求。在这一时代背景下，社会工作过往的工作模式已经不能满足学科实现社会公平正义的专业使命，因此在20世纪70年代左右逐渐关注社会结构。

增能取向社会工作的出现，体现出社会工作专业逐步转向对社会结构的关注。1976 年所罗门出版了《黑人增权：被压迫社区里的社会工作》，认为社会的结构性压迫和不良的文化传统是导致黑人群体被压迫的原因，因此社会工作者需要关注结构的转变，应用专业方法对群体进行增能。而增能社会工作的核心是在承认结构性问题存在的基础上，将宏观的社会结构和大环境纳入个体的生活，鼓励服务对象批判性地看待社会环境，进而开展适应、行动与反思。因此，人与环境的平衡关系在增能社会工作中被打破，增能社会工作认为社会结构的改善是解决个体问题的根本手段，人只能通过自我增能的方式适应环境，进而改善自身处境。

而旨在增能的社会工作将视角转向社会结构后，批判视角的社会工作开始对由结构造成的问题进行深度剖析和反思，认为社会工作在运用专业技术关注个体的同时，需要通过批判和反思削减社会的不平等。法兰克福学派的弗洛姆在《健全的社会》中认为现代社会是一个“病态的肌体”，应从结构层面加以批判和破除，对社会结构的批判为部分社会工作者提供了指导。批判社会工作秉持激进的社会变革理念，认为促进社会结构的改变才能消除不公平，这也体现出他们对人与环境关系的认知变化：人是无法脱离环境的结构而存在的，而社会环境的问题是个体问题的根源，因而社会工作的核心任务是令环境得到改变。

理念的变化必然带来实践模式的转变。社会工作在20世纪70年代的激进转型，使得专业更加关注社会结构与宏观环境，因此场景分析、集体行动和社会倡导等专业方法随之而生。这一历史阶段，社会工作的核心目的是达到改革社会结构，实现社会的公平正义，但社会结构的转变是困难的，社会工作实务只能通过提升个体能力，进而促进群体的改变，最终实现公平正义。换言之，社会工作者对个体的服务只是转变环境结构的一步。环境成为人与环境关系中的核心主体和社会工作的最终目标，而作为个体的人则成为附属品。

对社会结构的关注使得社会工作进一步介入宏观社会的变革，也使得学科逐步从治疗、服务取向转向了发展、社会取向，为学科赋予了“社会性”。结构导向的学科发展使得社会工作在保持对微观问题的专业话语权外，逐步在社区、国家以至更大的层面上发挥力量，将环境从“条件”“系统”中解放出来，置于核心地位，寻找社会改变的可能。因此，社会工作在这一阶段，认为人的问题受到环境的影响，而环境的变化能够使得个人、群体的问题得到解决。

三、人与环境关系的变化趋势

（一）西方社会工作发展中人与环境关系的演进

社会工作作为一门专业发展至今已逾百年，人与环境作为社会工作发展历程中的两个重要概念，在学科发展中占据了核心地位。而在西方社会工作发展的不同历史阶段中，二者的关系也随着社会背景、理论发展和实务模式的变化而不断发展。本研究将西方社会工作发展历程中人与环境关系的演变分为四个阶段，分别为实践探索期、个体诊断期、关系平衡期和结构导向期。表1 就社会工作不同历史阶段内人与环境关系的关切核心、主要流派、服务目标和工作方式进行总结，以人与环境关系变化趋势为基础探讨学科发展的变化历程。

表1 西方社会工作发展中人与环境关系的变化与影响

可以看到，社会工作中人与环境关系呈现出一种从宽泛到清晰、从个体到结构的变化过程。而这种变化受多种因素影响。通过前文的分析，可以发现社会的发展、理论的迭代、问题的变更均会推动社会工作学科的大发展与大变革，而人与环境的关系变化则是变革的重要体现。人与环境关系的变化趋势，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西方社会工作的学科发展与实践变革。

（二）叠加式发展——人与环境关系的变化趋势

社会工作作为一门实践为本的学科，对人与环境的不同认知会对社会工作的专业服务产生重要的影响。二者关系重心的变化，使得社会工作专业在不同的历史发展阶段的价值取向和服务方式均发生了变化，促进了社会工作的学科变革。随着人与环境关系的变化与发展，社会工作学科的内容也在不断增加，呈现出叠加增长的发展态势。本节从专业实践、理论范式和学科范围三个方面，分析人与环境关系的变化趋势，并从变化与发展的角度探讨人与环境关系的变化对西方社会工作学科发展所带来的影响。

首先是专业实践的变化，呈现出从个体向结构的变革趋势。随着人与环境关系的变化，社会工作的服务核心在经历了学科初期的探索后，由个体逐步转向了环境。这使得不同时代的社会工作专业实践有所不同。社会工作在创立初期，由于秉持对个人问题的关注和解决，因此在服务过程中多采用精神分析、认知行为等个体导向的疗法，旨在关注个体问题的解决；而在人与环境关系平衡的时段内，社会工作的服务从系统和关系角度入手，将人与环境置于同等重要、互相影响的框架内进行整体分析与服务开展；而在关注社会结构的时段内，社会工作则通过人群的增能、社会的倡导等方式开展专业服务，其目的在于环境结构的转变。因此，社会工作者对人与环境的关系变化认知，影响了时段内专业实践方式的变革。

其次是理论范式的转向，呈现出从“科学”的实证到“社会”的结构分析态势。社会工作的理论范式的使命在于如何以更科学、更高效的方式开展服务，因此理论范式的变化必然伴随着社会工作的认知转变，也体现出专业的时代追求。学科创立初期，学界引入实证传统用以证明社会工作是一门科学，并体现出以个体为核心的价值取向。而随着专业发展，有学者指出实证的科学理论范式使得个人的自由意志受限，需要在结构中予以解放（Phillip，2015）。因此社会工作通过社会结构分析范式关注社会宏观问题，凸显出人与环境关系核心变化的同时，也运用学科理论范式的转向。

最后是学科范围的拓展，呈现出从个人到社会的边界拓展。专业社会工作发源于西方的济贫与慈善，其目的是解决由工业革命和社会发展带来的人群贫困和资源分配不均等问题。但随着专业初期对精神分析理论的引入，使得早期的社会工作主要集中于精神病学方面，主要体现对个体问题的关注，体现出专业对微观层面的介入。而后续环境要素的引入，使得社会工作学科的服务范围得到拓展，逐步将社区与群体服务纳入其中；而当环境与社会结构成为社会工作旨在改变的方向后，社会工作的宏观导向也已建立。可以发现，随着人与环境的关系变化，社会工作的学科范围也在逐步拓展，至今已涵盖了个案服务、社区营造和社会倡导等多层次领域，拓展了学科边界。

综上所述，社会工作中人与环境关系变化影响了学科多个层面的变化。通过对西方社会工作发展历程的分析，可以发现社会的发展、理论的迭代、问题的变更均会推动社会工作学科的大发展与大变革，而人与环境的关系变化也是变革的重要体现。整体来看，西方社会工作的学科变化趋势是从个体到结构，但这并不意味着后者是代替前者而出现的。以个体导向的社会工作为例，其发展经历了精神分析、功能学派、心理动力视角、问题解决模式等多个阶段，至今仍在学科中发挥重要作用。因此人与环境关系的变化，并不是替代式的变化，更多的是一种叠加式的发展。

四、迈向人与环境关系的新发展

西方社会工作的诞生与发展路径中，体现出社会工作对人和环境关系的关注，对于这一关系的认知影响了学科的实践方向与专业发展。而近年来随着科技进步与全球化趋势加深，给社会工作的发展带来了巨大影响。一是多样问题的出现使得社会工作的理论与实践获得了多元化发展，学科对人与环境关系的认识也从对人的问题解决方面逐步向社会改革迈进。二是社会工作对“环境中的人”的关注方向，难以从根本上解决变化中的社会问题，需要从新的角度重新认识人与环境的关系。三是科技的发展使得社会工作的实践方式需要随之转变与发展。因此，探讨人与环境关系的新发展势在必行。

外在环境的变化会带来关系的变化，快速变革的环境使得社会工作的学科实践路径与服务技术得到了快速发展，因此在多元发展的当下需要重新审视人与环境的新关系。环境的变化使得社会工作专业需要以新的角度分析人的问题，同时也要以新的视角看待人与环境关系的新发展。传统社会工作主要关注人与社会环境的关系，包括个人家庭、朋辈互动与社会网络等方面，而新发展中的社会工作将其他视角带入其中，从自然环境、生活世界与数字环境等方面，关注人与环境关系的新发展。本研究从此三方面入手，探讨新时代社会工作对人与环境关系认识和实践的发展与变化。

（一）人与自然环境——生态文明建设

自然环境议题和气候议题，在20 世纪中叶之后随着自然环境的污染愈发严重，逐渐被社会所共同关注。多米内利（2019）认识到自然环境对人类带来的灾难性后果，认为社会工作者必须致力于此，为应对环境危机做出贡献。而随着西方社会中的环境保护运动不断升级，对于自然环境的关注也逐渐催生了相关议题，社会工作者的参与也使得学科逐渐关注到了环境的自然面向。环境社会工作的核心价值在于强调环境正义，将自然环境领域的介入纳入社会工作，关注环境危机对人的影响，同时关注环境问题和环境风险，进一步强调自然环境的主体性地位（Besthorn，2012），旨在达到人与自然关系转变。

以自然为面向的环境社会工作相关研究较为多元化，理论发展和实践路径也丰富多样，但共同点是均将环境的自然面向作为核心，侧重于对自然环境的保护，同时以此为出发点开展专业服务。这一研究领域强调了环境概念的自然属性，将人与环境的关系从自然层面上进行了拓展。罗桥（2022）在研究中将当下西方的环境社会工作分为三个派别，分别是关注价值观和整体理论范式转变的环境社会工作派、关注环境议题并以此为民众带来福祉的绿色社会工作派和关注地域性环境系统以实现可持续发展的生态社会工作派。但无论何种流派，其研究的出发点均为自然环境，而其理论依据与实践范式也与自然环境的物理属性息息相关。以社区服务为例，环境社会工作者通过对社区花园的空间打造，找回城市内的自然环境，重新构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Shepard，2013），同时也有环境取向的社会工作者通过对乡村绿色自然环境的打造实现环境保护和乡村振兴发展。

我国目前对生态环境的关注与日俱增，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也成为我国生态文明建设的目标之一。我国社会工作界也对此展开相应的研究与实践，例如文军、吴越菲（2015）对灾害社会工作中的整合服务研究，方劲、朱予嘉（2022）对绿色社会工作的本土化空间进行的讨论，张和清、闫红红、尚静（2019）在农村社会工作中对社区环境的关注等，均体现出我国社会工作越来越关注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这一领域的社会工作实践，在我国推进生态文明建设，实现可持续发展的背景下具有重要作用，同时也是对人与环境关系的重新认识与解读。

（二）人与生活世界——回归现实取向

社会工作植根于生活情境内，因此需要思考在刨除了专业性和技巧等后，社会工作应如何回归现实，面对个体的生活环境。作为实践取向的学科，社会工作需要在现实世界中切实解决弱势群体的问题，扎根个体的生活世界，从中重塑并发展其专业使命，并以此为根据发展新时代的社会工作（汪倩倩，2020），因此生活世界理论应运而生。社会工作中的生活世界这一概念由杰美因（Germain，1996）提出，认为社会工作需要抛开科学概念和服务规范，关注案主的实际生活情境，从日常的生活领域（everyday life）中回应问题。

生活世界视角中的人与环境关系具有整体性，即将每个人的生活环境作为社会工作介入的范围，思考一切在其中的、能对问题解决产生作用的因素，从生活中开展整体的服务（焦若水，2018）。社会工作学科的缘起是解决弱势群体的个体问题，即从现实中发源，而自里士满为回应学界对其专业性的质疑开始，将精神分析理论引入，从而展开了社会工作向专业、科学进发的脚步。而作为现实面向的环境，生活世界理论以现象学为基础，将环境从科学的规范、概念和专业性中解放出来，将社会工作回归到个体的日常，将服务置于生活情境予以开展。这是一种对现实性的回归，同时也可以说是一种本土化、场景化的手段。在这一理论范式下的环境概念，将个体的生活世界整体化，消解了社会环境、自然环境、文化环境等概念，将现实因素纳入“生活世界”中，可称为社会工作对现实世界的回归。

我国的社会工作与西方有着截然不同的发展路径，文化传统、意识形态和治理结构的不同也使得我国的社会工作需要走出自身的道路。在社会工作的学科发展中，我国的社会工作发展为学校教育与社会教育双轨并行（李迎生、韩文瑞、黄建忠，2011），将原先的社区工作者、民政工作者等纳入其中，而崔乃夫先生也对中国社会工作的发展进行了论述，认为社会工作者应回到基层去，将解决居民生活的需要作为切入点（崔乃夫，2011）。因此在这一角度上，社会工作者对人与环境关系的实践需从居民的现实情况入手，在现实取向的整体环境中开展实践。对现实环境的回归不仅有助于回应我国对专业的期望，同时也有助于在本土环境中开展社会工作服务，实现本土学科的发展。

（三）人与数字环境——数字技术应用

随着信息技术的不断发展，数字科技对人的生产生活与交往环境均产生了重要影响。而数字时代中的社会工作，人与环境的关系也发生了较大转变。在环境层面，数字工具的应用（如互联网、手机）使得传统的生活情境边界被打破，“天涯若比邻”使得社会工作所关注的环境不能仅局限于地理层面；在个体层面，个体易受到网络影响从而产生沉迷、越轨等情况，充分体现出数字环境对个体的影响；在技术层面，数字技术的应用使得社会工作者可以通过网络、电话、线上会议等方式介入，使得社会工作者的专业服务模式发生变化。

由于数字技术的介入，人与环境的关系产生了重大的变化，而变化的核心在于传统的以人为纽带连接环境的关系存续路径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以“数”为纽带的人与环境的关系。人的生物性与社会性被网络分开，社会工作者的服务开展不能仅停留在能看到的关系上，还需要从更广的数字环境加以考量。可见，数字时代的社会工作依旧关注人与环境的关系，但环境的变化使得社会工作专业服务需要进一步调整与改良。

互联网与数字技术的快速发展，对我国社会工作而言既是一种挑战，也是一种机遇。当下已有多名社会工作学者从数字角度对社会工作进行探索，例如陈劲松（2014）认为网络社会工作中的虚拟沟通对个体解放具有重要意义，胡莹（2022）对数字社会工作服务的伦理、实践和决策进行探讨，陶宇等（2019）从网络公益的角度探索我国社会工作机构发展的新路径。而除了互联网所打造的数字空间外，大数据的应用将人与环境关系进一步规律化，能够令社会工作者更加准确地把握个体在社会中的位置与信息。此外，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也会为社会工作的技术发展带来机遇。

五、结论与讨论

作为关注人与环境的学科，环境在社会工作学科的发展中占重要地位。在对西方社会工作发展中人与环境关系进行梳理后，本研究发现其在专业发展的不同时段中，二者关系均随时代背景和学科发展而有所变化，体现出人与环境关系作为社会工作的核心概念，与学科的发展方向息息相关。人与环境的关系在西方社会工作学科的发展历程中逐步变化，呈现出在专业实践上由个体到结构、在学科范围由个人到社会、在理论范式上由科学实证到社会分析的趋势。但人与环境的关系变化不是替代的过程，而是意涵不断丰富和增加的过程，不同时段内社会工作对人与环境关系的认识和解读，均使得社会工作在不同的场景下有了生命力，有利于回应不同类型的问题，使得专业生命力得以保持。

我国的社会工作发展路径与西方不同，是在教育先行的情况下，职业化与专业化双线并行的发展路径（郑广怀，2020）。同时我国的传统文化中也存在与西方不同的认识理念，例如“天人合一”“天道有常，人道有为”等，也有助于我国社会工作界思考认识人与环境的关系。从人与环境关系的新发展入手，探索社会工作在我国国情下的新发展方向，在拓宽专业服务范围的同时，也有助于回应当前时代背景下符合我国国情的人群问题。此外，对我国社会工作中人与环境的关系进行分析，从中国情境下挖掘相关资源，也有助于促进社会工作学科的本土化适应与发展。因此，我国的社会工作界如何看待、分析学科中人与环境的关系，并将之融入实践，有助于社会工作本土理论的发展，同时也能够帮助实务工作者更好地认识和践行“人在环境中”的理念，从而促进社会工作专业服务成效的提升，实现学科的本土化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