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方潇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咏物诗是中国古代诗歌的一大类别,世间万物都有可能成为诗人歌咏吟唱的对象,而飞鸟作为常见的形象,其飞翔的姿态和鸣叫的声音,往往引发骚人墨客的情志。对飞鸟的吟诵,可以追溯到中国古代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先民用托物言志的表现手法,借飞鸟抒发诗人的主观志意。之后,历代诗人“写气图貌”[1],极尽描摹之能事,生动展现出所咏鸟类的风神形貌,并最终服务于诗人自身情志的抒发,李商隐的《流莺》和韦庄的《鹧鸪》便是其中的优秀作品。
同为晚唐诗人,李商隐和韦庄的诗歌都打上了那个风雨飘摇时代的烙印。受社会动乱和王室衰败的影响,晚唐的诗歌创作不复有大开大阖的盛世气象,这一时期咏物诗所寄托的情志转向更侧重于抒发内在的个人情思,李商隐的《流莺》可为例证。相较于前人更多书写闻莺的情调,李诗中的流莺形象全然带上了诗人自身的感情色彩。而韦庄的《鹧鸪》却是当世飞鸟诗歌的异数,有别于晚唐郑谷单纯抒发迁客愁思的同名诗,他依然对外在世界投以关注的目光,其诗歌的思想情感更为复杂深厚。
笔者就李商隐《流莺》和韦庄《鹧鸪》的异同进行阐发,以探讨晚唐诗人通过咏鸟诗创作传达出的心理状态。现将两首诗歌陈列于下,以便进一步比较分析:
流莺漂荡复参差,渡陌临流不自持。 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2](李商隐《流莺》)
南禽无侣似相依,锦翅双双傍马飞。 孤竹庙前啼暮雨,汨罗祠畔吊残晖。
秦人只解歌为曲,越女空能画作衣。 懊恼泽家非有恨,年年长忆凤城归。[3](韦庄《鹧鸪》)
鸟类作为自然界的生灵,它的啼叫飞旋都会引起诗人内心的情感波动。不同鸟类样貌习性各异,自然也就被历代文人赋予了不同的文化内涵,用以塑造诗歌的情境,抒发诗人不同的感情。
黄莺是古代诗歌常用的鸟类意象,且以多种别名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上溯到先秦时期,《诗经》中的“黄鸟于飞,集于灌木”[4]和“春日载阳,有鸣仓庚”[4],“黄鸟”和“仓庚”都是其别称。南朝沈约“舞春雪,杂流莺”[5]中提到的“流莺”,也是黄莺的别称之一,李商隐诗中所使用的也正是这一称呼。
“黄莺”的命名是由鸟的羽毛颜色而来,“流莺”的别称则重在揭示该鸟类“流”的特性,这正是引发诗人感伤情绪的原因之一。《唐诗鸟类图鉴》中写道:“如果从鸟类学的角度来观察,可以知道这是诗人如实描写这些鸟类喜欢成群活动的特性,他们一般是好几种鸟儿混在一起,一块儿寻找食物,一直到找不到昆虫或可以充饥的果实,才会快速从这棵树流窜到那棵树,或者从山野中转移到接近人们居住的地方,这样一来,就形成了景象壮观的流莺现象。”[6]这对应的正是李商隐《流莺》诗的首联,“流莺漂荡复参差,渡陌临流不自持”。虽然这种现象实际上是鸟类为觅食生存而发出的一种自然行为,但在终身辗转幕府的诗人眼中,流莺的居无定所和自己的颠沛流离是有相似之处的。
据张采田的《玉溪生年谱会笺》推论,《流莺》当写于李商隐返回长安后的大中三年春。考察李商隐的生平,郓州、太原、华州、兖海、泾源、陈许等地都留下他入幕的足迹。直到大中二年返回长安前的数年间,他还奔赴郑州、洛阳、桂管、江陵多地。所以,当他重回帝都,看到流莺飞窜于枝头宛如掷梭,自然会想起自身往来奔波漂泊度日的生活状态。因此,诗歌首联的“漂荡”一词即点出了流莺最重要的特质,东西流荡无法把握自身的不稳定性,诗人感同身受,引发了他的无奈和自伤,从而对流莺的啼叫产生了“不忍听”的心理。
流莺因“漂荡”而自哀,发出声声悲啼。李商隐把握住吟咏客体的这一特性,重点描写了流莺的“巧啭”。对比前人写莺啼的诗句和现实中的莺声,从《诗经》的“仓庚喈喈”[4]到杜甫的“自在娇莺恰恰啼”[7],再到以“出谷黄莺”形容女子声音的清脆动听,以及西湖十景之一“柳浪闻莺”的明丽春色,悦耳动听的黄莺叫声带来的几乎都是喜悦的情绪,与李商隐笔下令人“不忍听”的“伤春”之声有着天壤之别。王国维有言,“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8],在敏感忧郁的天性和坎坷求仕经历的共同作用下,李商隐笔下的莺声带上了浓厚的个人感情色彩。他的《天涯》诗也曾描写黄莺的啼叫,“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2],哀转凄切有如杜鹃泣血。正是这样的啼叫声,让诗人在《流莺》中发出了“不忍听”的伤心慨叹。
流莺作为这首诗歌的吟咏客体,流荡和啼叫是它天然具有的特质,这些特性在千百年来的诗歌发展过程中被不断叠加形成的文化意蕴,便成为了诗人进行文学创作的情感由来。
鹧鸪鸟产于南方,《禽经》中记载其“飞必南翥”[9]“晋安曰怀南”[9],其展翅朝南的情态,就像是游子对故乡的依恋。“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10],行役异乡的诗人借鹧鸪鸟的“怀南”,表现自己对家园魂牵梦萦的思念。这种情况在中国古诗中屡见不鲜,如李白的“苦竹岭头秋月辉,苦竹南枝鹧鸪飞”[11],韦应物的“可怜鹧鸪飞,飞向树南枝”[12]和郑谷的“座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13],都通过鹧鸪与南方的关联表达羁旅思乡之情,据此可推知鹧鸪鸟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情感定位。
据聂安福的《韦庄集笺注》,《鹧鸪》一诗作于景福元年韦庄春游湘中时。这一时期,韦庄为求食求仕,客居婺州,漫游江南,途径越中、江西、湖北、湖南等众多地区,湘中正是其中一处。对异地飘行的诗人来说,怀远思乡之情必然是时时浮现心头的。诗歌首联的“南禽无侣似相依”,既点明鹧鸪的属性,也隐含了韦庄流落天涯的孤寂。然而,功业未成的现实阻断了诗人归家的念头,只能把种种情思寄托笔端,借吟咏鹧鸪这一怀南鸟表露出来。
赵与虤《娱书堂诗话》云:“鹧鸪,其声格磔可听,世俗想象其音,或云‘懊恼泽家’,或云‘行不得哥哥’。”[14]由此可见,韦庄《鹧鸪》尾联的“懊恼泽家”是拟鹧鸪的啼叫声。但后世说起鹧鸪的啼叫声,传播范围更广的是“行不得也哥哥”。寥寥数字,将前路阻碍重重、艰深难通的状态形容了出来。然而,“行不得也哥哥”成为鹧鸪鸣叫的拟声词,是到宋代才有记录,因此后人推断,这一拟声起于宋代。韦庄作为唐末五代的诗人,在他的时代应是看不到“行不得也哥哥”的说法的。但不论拟声词究竟为何,鹧鸪的啼叫声听来是一种哀怨之音,这是不会改变的。
韦庄在诗中写鹧鸪的啼叫声,以抒发自己漂泊他乡的悲苦情绪,这点和其他诗人并无二致。但由于其创作背景的特殊性,《鹧鸪》比同类诗篇有着更为复杂深厚的情感。一方面,韦庄屡试不中,仕途遭阻,不得不漫游各地以求功名,这是其个人遭际的坎坷。另一方面,韦庄生于唐末,黄巢起义、藩镇之乱接踵而来,稳定时局下的羁旅行役已令历代诗人备觉愁苦,更遑论战乱频仍的晚唐社会。在乱世中漂泊求仕,在山河破碎的困境中艰难求生,韦庄的痛苦煎熬当不是简单的羁旅之愁可以概括的。李白的《越中览古》写有“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11],传达出昔盛今衰的主题。鹧鸪形象由此带有“黍离之悲”的内涵,恰好契合了韦庄身处末世的复杂心境。所以,韦庄选取鹧鸪这种因怀南和艰难险阻而发哀音的鸟类作为吟咏对象,奠定了全诗悲时伤世的感情基调。
李商隐《流莺》和韦庄《鹧鸪》虽同为晚唐诗人的咏鸟诗,且在整体上都是运用咏物诗一贯的托物言志手法,但在具体的写作技巧和思想情感上,两首诗还是呈现出同中有异的态势。笔者将分别论述两首诗歌的艺术手法,及借以寄托的主观情感。
喜好用典,是李商隐诗歌的一大特征。但这首《流莺》诗,除了尾联的“凤城”运用了秦穆公女弄玉的典故外,前三联都是对流莺生存状态的直接书写,并没有特别艰深晦涩的地方。细读下来,是可以大致了解诗歌内容的。
李商隐笔下的流莺是怎样的情状呢?诗歌首联用“漂荡”“不自持”进行总括,为流莺设置了“渡陌临流”这样广阔的活动场所。流莺扇动翅膀,飞越田陌与河流,它身似飘蓬,无法主导自己的命运走向。紧接着,诗人以一半的篇幅描写流莺的啼叫,颔联的“巧啭”形容其鸣声婉转悲戚。颈联“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写流莺啼叫于晨曦初露的清早和月黑风高的夜晚,也在和风煦日的晴天和云迷雾锁的阴天。无论是千家万户开门活动,还是闭门休息的时候,流莺的悲鸣都不曾停歇。诗人在短短一联中列出六个流莺啼叫的时间点,其用意正是表现其坚持的时间之长毅力之坚,才能做到这样从未停止。应该注意到,诗歌的颔联虽然写的是流莺的“巧啭”,但所谓的“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很显然是人才会有的意识。所以,诗中所写的,实际上是诗人自身的心理活动,只是借流莺的“巧啭”和盘托出。凤城花开似锦,而自己却无枝可依。
要探究李商隐这种心理的发生动因,还需得结合他生活的历史背景。前文已述,《流莺》写于大中三年。在这之前,唐宣宗继位,任用白敏中执政以打压李党,李商隐跟随的郑亚也因李党的身份屡遭贬斥。大中三年,李商隐终于得以返京任职。他曾多次求助于昔日好友令狐绹,这一时期所作的《九日》《野菊》都表现了他这方面的愿景。然而,《旧唐书》有言:“明年,令狐绹作相,商隐屡启陈情,绹不之省。”[15]《新唐书》也有类似记载,“绹当国,商隐归穷自解,绹憾不置”[16]。可见,令狐绹依旧认为李商隐放利背恩,没有接纳他的陈情。
这样,便可理解诗人借流莺表达的思想情感。李商隐就像流莺啼叫一般,向令狐绹屡屡陈情,渴望能得到有识之士的引进。可佳期难遇,世无知音,自己的苦衷不能为人所理解。所以,李商隐在诗歌中细腻直接地描绘了流莺漂泊无依、日夜哀啼的生存状态,突显的正是诗人艰难困窘的处境,抒发的是自身怀才不遇的失意悲伤和不容于世的孤寂痛苦。与此同时,李商隐笔下的流莺虽然充满凄楚情调,但从那连绵不绝的啼叫声中,可以窥得它的坚守。这是诗人内在人格操守的体现,虽然空怀抱负不为人知,但还是要执着追寻理想的火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2],这份至死不渝的精神品格在李商隐的诗歌中是一以贯之的。
韦庄诗风清丽晓畅,长于白描,但这首《鹧鸪》诗,在描绘鹧鸪飞翔的情态时引入历史典故,并影射时事、发表议论,令全诗兼具历史沧桑感和时代色彩,并赋予吟咏客体更厚重的历史文化内涵。
诗歌颔联“孤竹庙前啼夜雨,汨罗祠畔吊残晖”,一方面,上文已经论述,这首诗应是作于韦庄游湘中时期,那么,诗人曾途经“孤竹庙”和“汨罗祠”,目睹鹧鸪“啼夜雨”“吊残晖”的景象,是很有可能的。另一方面,“孤竹庙”和“汨罗祠”作为与历史人物事件有着密切联系的所在,它们所具有的深厚含义也是不能忽略的。郦道元《水经注》称:“湘水又北迳黄陵亭西,右合黄陵水口。其水上承大湖,湖水西流,迳二妃南,世谓之黄陵庙也,言大舜之陟方也,二妃从征,溺于湘江。”[17]这是舜死后娥皇、女英泪洒斑竹、投湘江自尽的传说,诗人借此表达寻觅无所得的悲惨凄婉。《水经注》中也有关于“汨罗祠”的记载,“汨水又西为屈潭,即汨罗渊也。屈原怀沙自沉于此,故渊潭以屈为名”[17]。秦军破楚后,屈原怀沙自沉,后人建汨罗祠来怀念这位心系国家的三闾大夫,诗人悼念屈原并寄寓生于末世社稷沦落的哀痛。
因此,《鹧鸪》诗的颔联包含着非常深广的思想内容,诗人既书写眼前的衰颓景象,又融入遥远深沉的历史典故。鹧鸪夜雨中的哀鸣,犹如娥皇女英寻舜不得后的悲啼;落日余晖下鹧鸪徘徊的身影,唤起韦庄对同样救国无门的诗人屈原的深切哀悼。“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7],现实与历史彼此交融,诗人通过吟咏鹧鸪,实现对古今两个时空的跨越,寄托自己与古人异代同悲的慨叹。
颔联“秦人只解歌为曲,越女空能画作衣”,胡以梅《唐诗贯珠》注这句诗云:“内意秦指朱温、李茂贞辈,欢歌乐祸。越指钱镠,无吊伐讨贼之志,如绘画之衣,不可着也……”[18]。朱温、李茂贞和钱镠,都是唐末割据一方的节度使,他们势力雄厚,却拥兵自重,只顾寻欢作乐,不能救国家于危难。从韦庄的其他诗歌,如《喻东军》《赠戍兵》以及居周宝幕时所作的《陪金陵府相中堂夜宴》和《观浙西府相畋游》,也可以感受到诗人对藩镇割据、无视国家苦难的不满和愤慨。所以,韦庄这里是将鹧鸪鸟引申为曲辞《山鹧鸪》和当时女子服饰上描绘的鹧鸪图案,借以讽刺藩镇势力的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他们浑然忘却战火连年生灵涂炭的现实,只沉迷于自己如同“绘画之衣”般糜烂虚幻的生活。这是韦庄对现实时事愤懑而无奈的委婉心声,而使鹧鸪这一客体具有鲜明的时代印记。
相比李商隐《流莺》诗陷于个体感伤中,韦庄的《鹧鸪》显然有着更大的关注视野。他不仅仅停留于个人的故园之思和志愿难酬上,而采取用典和影射的手法,将目光转向更广阔的天地,凭吊先贤,暗讽时事,阐发议论,把寄托于鹧鸪的情感放置在历史的纵向时空中,流露出诗人自怜中对家国天下的关切情怀。
咏物诗的主客体之间,必然会产生关联。但由于诗人个性、际遇等多方面的差异,他们笔下主客体的关系也会出现细微的不同,有待具体的考察和探讨。
作为咏鸟的诗篇,李商隐《流莺》和韦庄《鹧鸪》都是使用比兴手法,使主客体即诗人与飞鸟之间发生联结。姚培谦评点《流莺》云:“此伤己之飘荡无所托而以流莺自寓也”[19],金圣叹于《鹧鸪》亦有言:“此为写鹧鸪,为写自己。”[20]两位诗人都是用飞鸟作比,展现出自己的生存和心理状态。
《流莺》和《鹧鸪》最后一句的“凤城”,是出自秦穆公女儿弄玉的典故。《九家集注杜诗》:“秦穆公女吹箫,凤降其城,因号丹凤城,其后言京都之盛曰凤城。”[21]这两首诗中的“凤城”,指的都是当时李唐的都城长安。两首诗都是用前三联的篇幅吟咏飞鸟,婉转寄情。尾联由鸟及人,彻底回归现实,吐露心声。流莺的“漂荡”和“巧啭”勾起了李商隐的伤春之情,联想到自身的漂泊无依和陈情未果,从而发出“凤城何处有花枝”这般不得知音见赏,无枝可栖的追问。鹧鸪的“南禽无侣”和“啼夜雨”“吊残晖”是全诗的起兴,引出韦庄的故园怀想和家国忧思,诗人不由联系时事以抒愤慨,最终感叹“年年长忆凤城归”,在感伤时事的同时,流露出对入仕长安施展抱负的渴望。
诗篇中抒情主体和吟咏对象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千篇一律的,会受多方面因素的影响,从而呈现出不同的具体形态,李商隐《流莺》和韦庄《鹧鸪》便是如此。虽然比兴手法的运用使两首诗歌都彰显出物我合一的艺术效果,但《流莺》诗的主客体间达到彼此交融的浑然境界,而《鹧鸪》诗的主客体之间则有些距离感。
主客体关系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差异,最为直观的原因即是两首诗歌采用了不同的写作方法。李商隐直接描摹流莺的飞荡和啼叫,实际上也是对自身生存状态的展示。诗歌中的流莺和诗人自我的行动、情感和形象是高度一致的,流莺的“漂荡”“不自持”是诗人仕途漂泊的现状,流莺的“巧啭”吐露的是诗人屡次陈情的心声,流莺无休止的悲啼表现的是李商隐无法自白的感伤情绪和执着追求的人格力量,诗歌中外物和本我的紧密融合呈现出一种和谐之美。而韦庄则选择了用典和影射的艺术手法,以服务于抒发自身意志的目的。将鹧鸪安排于玄远的时空之中,并赋予其更深厚的内涵,处处与人事相结合,也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这种鸟类自身的特性和活动状态。特别是颈联,诗人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通过引申鹧鸪形象的意涵来完成对社会现实的议论和批判,这无疑会使物我之间产生间隔,而不是全然的物我交融。
追踪更深层的原因,则与诗人的个性、人生经历以及时代背景不无关系。李商隐与生俱来的个性和“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22]的童年经历,造就了他性格中的敏感因子,之后几十年辗转幕府和不见容于旧友的境遇又激发了他多愁多思的性格特质。所以,在这类咏物诗中,他更多聚焦于个人感情的宣泄。感性易伤的诗人心使他更能与自然界的生灵产生惺惺相惜的情怀,甚至达到庄周梦蝶式物我难分的浑融境界。相比于李商隐的时代背景,韦庄是真正的生逢末世,唐王朝的濒临坍塌促使他不得不对社会现实投以更多关注。而从后人所评价的“晚唐诗人之显者,庄其最也”[23],可以看出韦庄具备一定的政治才干。因此,他对时事的态度有别于其他晚唐文人的一味逃避,在进行一些诗歌创作时,偶尔流露出较为理性的精神品质,能够超越自我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创作,并不是将自身完全代入到吟咏对象中去,这也是造成物我隔阂的原因所在。
通过对李商隐《流莺》和韦庄《鹧鸪》的比较研究,可以窥得晚唐诗人共同的心态特征。日薄西山的国家命运给他们的心灵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这致使他们的诗歌整体上笼罩着消极、颓丧、感伤的情感基调。类似的情绪也同样在他们咏鸟的作品中弥漫。然而,李商隐和韦庄的诗作,由于两位诗人性格、经历、历史背景和创作特点的不同,在同一题材的飞鸟诗上也出现具体的差异。流莺的“漂荡”和李商隐对其状态的直接书写,鹧鸪的“怀南”和韦庄赋予其的历史含蕴,使两首诗歌中主客体的关系存在交融和间隔的差异。这最终反映出来的,是两首诗歌在关注视野上的个体与社会之别以及在情感色彩上的感性与理性之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