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之冕与“勾花点叶派”研究综述

兰伟豪（西安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

以周之冕为代表的“勾花点叶派”是明代的花鸟画派之一，该派集明代花鸟画之大成，有积极的总结性作用，也是明清花鸟画发展的重要过渡。本文从相关的绘画史论、期刊文章、学位论文和古籍文献中的代表性论述入手，梳理周之冕“勾花点叶派”的形成，分析该画派在明末吴门地区的地域性影响以及对清初以恽寿平为代表的花鸟画风产生的积极作用。该画派的形成，推动了中国花鸟画史的发展，补充和丰富了中国画的表现技法，有着深远的研究价值和历史意义，对指导实践与创新方面提供了典型参考与更多可能性。

周之冕（1521-？），明代花鸟画家。字服卿，一字汝南，号少谷，斋号墨花馆，江苏长洲（今苏州）人。大致生活在明代嘉靖、万历年间。书法善古隶，未见诗文集传世，是“勾花点叶派”的代表人物。

“勾花点叶派”，又称“钩花点叶派”，是指明代后期以周之冕为代表、以绘画技法命名的一个花鸟画派。明代的文献中未见有该派别的记载，清代张庚在《国朝画征录》中提出：“周之冕略兼徐氏法，所谓钩（勾)花点叶是也。”（后文中“勾”“钩”通用）这是有关“勾花点叶”最早的文献记载。1925 年，陈师曾在《中国绘画史》提出“勾花点叶派”并以之为明代花鸟画三大流派之一。中国近代以来关于周之冕与“勾花点叶派”的研究就此展开。

一、中国绘画史中关于周之冕与“勾花点叶派”的研究

清代徐沁的《明画录》论及明代花鸟画有“写生有两派”的说法，周之冕被列为“人巧”一派。此时只以风格进行了简单归纳，尚无“勾花点叶”名称出现。陈师曾是中国最早提出“勾花点叶派”的绘画史论家，他在《中国绘画史》列举了明代花鸟画三派：边文进、吕纪的黄筌体；林良、陈淳、徐渭的写意派；周之冕的钩（勾）花点叶派。1929 年，郑午昌在《中国画学全史》中论述了明代花鸟画的“三大正宗”：边景昭为代表的工丽派；林良为代表的写意派；周之冕为代表的工丽兼写意派，即勾花点叶派。1930 年，潘天寿的《中国绘画史》中列举了明代花鸟画的“四大系”:一是边文进、吕纪之黄氏体；二是林良、徐渭之写意派；三是陈淳之水墨简笔派；四是周之冕之勾花点叶体。俞剑华在1937 年出版的《中国绘画史》中将明代花鸟画派分为五类：写生派；临古派；写意派；钩花点叶派；其余派别不明者。王伯敏《中国绘画通史》认为明清花鸟画的发展有宫廷严谨一路和文人逸笔一路，而周之冕、恽寿平的绘画风格介于二者之间，势力为最大。综上所述，近代有代表性的美术史著作中都以风格不同的派系对明代的花鸟画进行分类，但尚有不足，略显模糊，比如身为院体画家但明显向文人画过渡的孙隆、林良的写意一路，以及最具创新性的“青藤白阳”大写意一路。故笔者又结合多家观点，做以细致总结：（1）院体派。分为以边景昭、吕纪为代表的工笔形态和以孙隆、林良为代表的文人画写意形态。（2）文人写意派。分为以沈周、文徵明、陆治为代表的简笔写意形态和以陈淳、徐渭为代表的水墨大写意形态。（3）勾花点叶派。以周之冕为代表的小写意形态。但是，无论如何论述明代花鸟画的发展，周之冕为代表的“勾花点叶派”总是受到史家的关注，其在明代后期的代表性意义和明清易代时对花鸟画的过渡性作用，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和历史影响。

二、关于周之冕与“勾花点叶派”研究的期刊文献

（一）综合性研究

朱万章《勾花点叶动静相谐——周之冕二件作品》与谢金飞《明代画家周之冕与钩花点叶派》是其中写得最有权威性和学术意义的两篇文章，都对周之冕的生平和“勾花点叶派”的技法、后学者等做了相对详细的介绍，二人文章更多的是对已有文献资料的汇总与归纳。朱万章将周氏列为明代后期仅次于徐渭、陈淳的大家，并就其代表作品，从款识、收藏印、收藏著录、绘画语言与寓意等诸多方面展开翔实完备的分析与论述，又统计出周之冕传世的97 件作品以及所藏地；谢金飞则注重对画派本身的研究，对“勾花点叶派”名称的解释、技法的来源和后学的影响逐一总结；黄建军《勾花点叶芳妍秀，豪素恒春妙亦真——略论周之冕花鸟画艺术》中对勾花点叶技法的渊源与发展做了具体的论述，历数该技法在前代绘画中的运用，很有参考价值。

（二）周之冕绘画雅俗性与趣味性研究

林炜杰在《雅俗之虑——从周之冕看吴门后学花鸟画中市民化的文人趣味》中认为，明代中后期，苏州地区商品经济的发展、市民阶级的审美意识无形中影响艺术家的思想和作品，绘画商品化成为时代趋势。周之冕以卖画谋生，它的意义是写意花鸟画的笔墨内涵与市民趣味的一次完美融合，周氏中和了绘画的艺术性和社会性，从而使文人化和世俗化相互交融，得到了一种“市民化的文人趣味”。部分学者对周氏的绘画市场化呈批判态度。如钱学君在《勾花点叶 真妙兼具——论周之冕〈松梅芝兔图〉精致化、坊间化趋向》中指出，周之冕艺术的弊端在于，在繁荣的市场作用和市民文化审美的冲击下，周氏作为以绘画为谋生手段的画家，势必要迎合大众的审美心理与需求，他的笔墨情趣难免被削弱，从而失去绘画本身发展的自觉，致使走向精致化、坊间化的流弊。这一点是值得注意的。

三、关于周之冕与“勾花点叶派”研究的学位论文

（一）理论研究

中国美术学院林伯强的硕士论文《周之冕“钩花点叶派”花鸟画研究》和山西师范大学韩停的硕士论文《明代“钩花点叶派”绘画研究》是学位论文中较为深入地论述周氏“勾花点叶”花鸟画艺术的两篇论文。林伯强从“勾花点叶派”的形成入手，分析该派对前人的总结性和其自身的创造性；韩停在理论研究方面更为深入，着眼于该画派的渊源、概念界定、审美取向、历史地位和影响等方面，在画派研究上考证翔实，观点新颖。西南师范大学徐朋的硕士论文《心学背景下的晚明文人花鸟画研究》从哲学角度分析心学对晚明花鸟画的影响，以周之冕为受到影响的代表画家之一，分析画家在“心即理”思想下产生的时代精神和创新意识，以及“百姓日用为道”思想下形成的绘画世俗化趋向，文人画家和职业画家相互融合成为时代特色。以上论文在理论研究层面卓有成效，都分析了周之冕“勾花点叶派”的时代背景、发展渊源、文化内涵和审美倾向，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二）实践研究

陕西师范大学李佳佳的硕士论文《周之冕设色〈百花图〉研究》、南京艺术学院丁安琪的硕士论文《周之冕〈百花图〉艺术语言研究》以周之冕的艺术语言为着眼点，以代表作《百花图》长卷为例，通过对其中画面构成、笔墨技法、布局关系的研究，分析勾花点叶技法在具体作品中的实际运用。长卷式花鸟画在明代相当流行，作者虽未对“百花图”这一题材的渊源进行论述，但对长卷这一形式有所关注。湖北美术学院祝子晴的硕士论文《周之冕绘画趣味研究》先就“绘画趣味”展开了具体论述，然后剖析《百花图》等作品中的造型趣味、笔墨趣味、写生趣味、意境趣味等方面，总结周之冕作为明末流行于市场的花鸟画家笔下的世俗趣味和文人趣味。以上论文更多的是结合艺术实践，侧重于技法层面的研究。对于周之冕作品的研究绕不开《百花图》，该卷是周氏手卷作品中最长、规模最恢宏的作品，是描绘了兰花、梅花、辛夷花、桃花等近七十种折枝花卉的组合式长卷。周之冕的长卷作品数量很多，从这些长卷中也可以一览其主要艺术成就，而通过作品分析能更好地为理论研究提供佐证与参考。

图1 [明]周之冕《百花图卷》（局部）手卷 纸本设色 私人藏（图片来源：中华珍宝馆app）

四、关于周之冕研究的相关古籍文献

作为明代后期花鸟画的代表人物，有关周之冕本人的记载却显得十分稀少，散见于明清两代的古籍文献中。明代如朱谋 《画史会要》、徐沁《明画录》、王世贞《州续稿》、蓝瑛与谢彬合编的《图绘宝鉴续纂》；清代如姜绍书《无声诗史》、郏抡逵《虞山画志》、鱼翼《海虞画苑略》、张庚《国朝画征录》、法式善《存素堂诗初集录存》、恽南田的《南田手稿》、清嘉庆年间《苏州府志》。这些文献对于周氏绘画的记录，大多是寥寥数句，缺少详尽的介绍，其中王世贞《州续稿》：“胜国以来写花草者无如吾吴郡，而吴郡自沈启南之后无如陈道复、陆叔平，然道复妙而不真，叔平真而不妙，周之冕能兼撮二子之长。”对于周氏的评价奠定了他的绘画史地位。关于周氏的籍贯，学界最多、最权威的说法是长洲（今苏州）。也有学者持不同意见。钱学君和谢金飞都认为周之冕是常熟人，后来寓居苏州。但都没有考辨，应是从清代鱼翼所撰《海虞画苑略》记载“居东徐市，后寓郡中”得来。东徐市即今常熟，郡中即今苏州，但此处只是说周之冕在常熟居住过，常熟是否为周氏籍贯还有待商榷。而关于其祖籍，学者多以“汝南”为周之冕的字而非祖籍，笔者持不同意见。首先，明清两代的有关记载都没有周之冕字“汝南”的记载。其次，周氏常落款“汝南周之冕”，但古代很少出现将字放在名前的署名方式。而如果将汝南视为地名，则完全可以说通，因为古人经常将籍贯冠于名前，如“庐陵欧阳修”“眉山苏轼”。汝南，古地名，在今河南省驻马店市汝南县，因此笔者可以很大程度推测汝南是周之冕的祖籍，而其可能出自中国大姓“汝南周氏”。

有关周之冕的生平，后世画史的记叙非常简略，明代王世贞《州续稿》中说他“特以嗜酒落魄如李邈卓，不甚为世重耳”。清代徐沁《明画录》也有类似记载。清代郏抡逵《虞山画志》中记载“（周之冕）性嗜酒，落拓不羁，游心绘事，下笔耻与随俗流”。清嘉庆《苏州府志·画史会要》：“（周之冕）家畜各种禽鸟，详其饮啄飞止，故动笔有生意。”通过以上的文献可以对周氏的生平做一个简单总结：他活动于苏州一带，一生没有考取功名，嗜好饮酒。居于民间，生活落魄，在家中畜养禽鸟供自己观察，以卖画为生。不被世人所重视，但从他“下笔耻与随俗流”不难看出周之冕有着文人特有的风骨与气节。

五、关于“勾花点叶派”的渊源、界定、技法的研究

“勾花点叶派”作为绘画史上的一个花鸟画流派，从形成伊始就屡屡被人所提及，但很少为人所重视。作为一个以技法得名的画派，有关勾花点叶派的研究历来存在三个问题。一是“勾花点叶”技法的渊源问题。如前文提到朱万章先生认为“这种以前并没有在绘画中使用的花鸟画技法源自于周之冕”。然而更多学者与此观点不同，如前文提到谢金飞先生以为这种花鸟画技法在周氏以前就存在，比如宋元时期的一些作品和明中期的沈周、陈淳等都有钩花点叶技法的使用，但周之冕是集大成者，将这种技法继承发扬；如前文提到黄建军在文中认为“勾花点叶”在明代已经“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绘画技法”。并列举了四类在唐、宋、元、明出现的雏形，这对于梳理和分析勾花点叶技法的发展流变有相当大的帮助。如前文提到韩停认为“钩花点叶”技法不是周氏初创，而是肇始于宋元，繁荣于明代，将此法追溯到宋代法常，以其《蔬果写生卷》为“钩花点叶”技法之祖。二是“勾花点叶派”概念的合理性与界定问题。据徐沁《明画录》可知，“勾花点叶”的概念是在清代提出，但在明代的有关论著中未见有该画派的记载。韩停《明代“钩花点叶派”绘画研究》观点独特，见解犀利。作者认为“钩花点叶派”的概念较为矛盾，尚欠理论依据。在当时并没有产生该画派，成员也较为模糊，所以将之定义为“是后人对周之冕及其继承者绘画风格的一个总结性画派”。通过详尽分析中国传统花鸟画的演变，得出结论：首先，“勾花点叶”技法的创始人不是周之冕，该技法是随花鸟画的发展逐渐演化、成熟的。其次，“勾花点叶派”的集大成者是周之冕，周氏对“勾花点叶派”的形成有重要的推动作用。再次是对“勾花点叶”技法的研究问题。“勾花点叶”又称“钩花点叶” “勾（钩）花夹叶”，如前文所提朱万章先生在文中所论，这是花鸟画的一种小写意的技法，狭义的理解是用线条勾勒花的轮廓，用点 法点染叶片，具有兼工带写的特点。可以看出，周之冕的“勾花点叶”技法是基于黄筌的勾填法、勾勒法和徐熙的没骨法，继承陈淳、陆治等人绘画技法而形成的，该技法集诸家所长，兼容工笔、写意和没骨等众多技法，周之冕绘画在选材、用色和审美取向上，中和宫廷绘画富贵之美和文人绘画的野逸之美，选材迎合文人与市民审美，用色艳而不俗。如前文提到韩停将周之冕的“勾花点叶法”分解为勾勒、勾写、点染、点写、没骨五种技法，又结合周氏的平民身份和作品落款多名款而少题诗，阐明了个人修养与绘画风格的关系问题，指出其作品的世俗化和市场化趋向。

六、周之冕“勾花点叶派”影响与传承研究

（一）对当时的影响

周之冕在明末画坛和绘画市场有着相当的影响力，一批人竞相模仿其画风。如明代谢彬、蓝瑛编写的《图绘宝鉴续纂》中说“（周之冕）擅花鸟，自成一家。后人师之者多，伪者亦广，是以难见奇妙”。依据《明画录》与近代朱万章、谢金飞等先生的梳理，“勾花点叶派”的成员包括周之冕的亲属、学生和受其影响者，他们多为江浙人。极少数人有画作传世，无论从史料记载、名气和影响力都远不及周之冕。明末小说集《初刻拍案惊奇》中的“但见明窗净几……壁间纸画周之冕，桌上砂壶时大彬”，说明周之冕作品在当时民间已颇具影响力。清代法式善的《存素堂诗初集录存》中有“片纸流传入中禁，长安价重豪门争”的诗句，表明了周氏在明后期市场的受欢迎度，致使人们竞相学习模仿，以此获利；同时也造成了粗制滥造的赝品横行，在明末清初的花鸟画坛形成滥觞。

（二）对恽寿平及常州画派的影响

恽寿平的画风在清代享誉民间和宫廷，被尊为“写生正派”。清张庚《国朝画征录》对明清花鸟画的过渡做以论述：“后世多学黄筌……周之冕略兼徐氏法，所谓钩花点叶是也。王勤中始法徐熙，学者多宗之，而黄筌一派遂少。及武进恽寿平出，凡写生家俱却步矣。”从周之冕的兼学徐黄到王武的师法徐熙，再到恽寿平的独步写生，一条明清花鸟画发展的清晰脉络被张庚总结出来。陈师曾先生认为周之冕集明代花鸟画之大成，向“纯没骨体”过渡。郑午昌先生说勾花点叶派“为清常州派之津梁焉”。可见周氏作为明代花鸟画的总结性人物和衔接清代恽寿平“常州派”的过渡性人物，对后世花鸟画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七、结语

思考对于周之冕“勾花点叶派”的研究，尚有一些不足之处需要补充和做更深入的研究。其一，“勾花点叶派”这一学术概念较为模糊。因为能代表该画派的人物只有周之冕一人，所以其能否成为一个中国绘画史上有独立概念的画派，尚需新的资料和考证。其二，对于周之冕个人生平事迹以及该派其他人物的生平、作品、艺术风格研究资料较少，研究不深入、不彻底，往往一笔带过，是否能发掘其研究价值。其三，缺少对于周之冕长卷题材的研究。长卷式花鸟画是明代流行的绘画形式。周之冕一生有相当多的长卷作品，如《百花图卷》《仿陈道复花卉卷》《群英吐秀图》等，皆为折枝组合式表现，蔚为大观。通过长卷的研究能更好地剖析其“勾花点叶”的技法表现力，更好地指导创作实践。近代以来学者愈发注意到了周之冕和“勾花点叶派”的意义，对于周氏的研究明显增多。但由于原始资料的匮乏和该画派在美术史中没有被过多重视，显然这些研究还不够深入。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周之冕与“勾花点叶派”正在逐渐被人所熟知，也有更多的研究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