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光鲜、聪慧的女性:哥尔斯密《屈膝求爱》“哈德卡索小姐”与王文显《委曲求全》“王太太”比较研究

2023-03-13 07:54费小平
影视戏剧评论 2023年4期
关键词:姻缘比较文学关系

摘 要|英国戏剧家哥尔斯密笔下的“哈德卡索小姐”与中国现代戏剧家王文显笔下“王太太”有着不可忽略的“姻缘”关系。以比较文学视角,从“靓丽、时尚的两女性”,“语言刻薄的两女性”,“行事精明的两女性”和“逻辑思维缜密的两女性”四方面讨论她们之间的相同及差异,对英国十八世纪戏剧文学和中国现代戏剧文学研究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关键词|哈德卡索小姐;王太太;“姻缘”关系;比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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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弗·哥尔斯密(Oliver Goldsmith,1728—1774),不仅是英国18世纪后期的重要诗人、小说家,还是英国18世纪后期屈指可数的几位戏剧家之一。其两部喜剧作品《老好人》(The Good-Naturd Man,1768)、《屈膝求爱》(She Stoops to Conquer,1773)开创了英国“新‘风俗喜剧”[1],重整“喜剧的复兴时期”[2],与谢立丹(Richard Brinsley Sheridan,1751—1816)的喜剧作品“遥相呼应”,一致“反对感伤主义”[3],“恢复了英国传统喜剧的尖锐的讽刺倾向”[3]。《屈膝求爱》深深影响了我国早期戏剧家及戏剧教育家王文显(1886—1968)用英文创作的喜剧《委曲求全》(She Stoops to Conquer)的构思,他“借以施展他从欧美戏剧中学来的编剧技巧”[1],甚至“连名字也是把英国十八世纪哥尔德史密斯……的著名喜剧《委曲求全》……巧妙地改了一个字而成的”[2]。单在人物塑造层面,《屈膝求爱》《委曲求全》两剧中的女性形象“哈德卡索小姐”“王太太”之间更有“惊人的相似”。为此,笔者拟采取比较文学视角,从“靓丽、时尚的两女性”,“语言刻薄的两女性”,“行事精明的两女性”,“逻辑思维缜密的两女性”四方面讨论她们之间的相同及差异,旨在为国内英国戏剧研究及中国早期戏剧研究作出一定贡献。

一、靓丽、时尚的两女性

不管是在小说中,还是在戏剧中,刻画人物的重要方式之一就是人物肖像描写,肖像描写就是“通过人物的外在特征,如容貌、表情、音调、身材、服饰、姿态和风度等方面的描写,来刻划人物性格的一种手法”[3]。《屈膝求爱》《委曲求全》均通过“容貌、表情、音调、身材、服饰、姿态和风度等方面的描写”,塑造了两位靓丽、时尚的女性。

如哥尔斯密在《屈膝求爱》“第一幕”中,父亲哈德卡索在女儿哈德卡索小姐首次出场时,这样评价自己的女儿:“啊,我的可爱的宝贝凯蒂来了。她几乎也沾染了这个时代的坏习气,在城里住了一两年,她就和最时髦的城里人一样,喜欢起纱罗和法国式的打扮来了。”[4]他还说:“向美丽天真的姑娘祝福!我的凯蒂总是打扮得这样时髦。好家伙,孩子,你哪里弄来这么多绫罗绸缎穿在身上?”[4]显然,父亲眼中的女儿的“肖像特征”就是:靓丽、时尚。

无独有偶,《委曲求全》第一幕“舞台提示”中的王太太也如此:“王太太是一位三十五岁上下的动人人物。漂亮,惹人敬,又可爱地阴柔。……她的衣饰非常艳丽时髦,并且带着这样好的审美眼光,没有人会把她错看成一位不自重的妇人。她代表一种在中等阶级常常看见的女子,天生下来装扮好了,为的到上等社会去,可是从生到死同一个平平凡凡的丈夫拴在一起,而且……带着一大群孩子,并且个个孩子她都喜爱,绝不有愧母职。有一类女人的魔力是没有人能反抗的,连她自己的丈夫也不能例外,她就是这样的一个。”[5]王文显笔下的王太太的“肖像特征”同样艳丽、时尚。

两相对比,不难发现,哥尔斯密《屈膝求爱》,或多或少地启发着王文显《委曲求全》对卡德求索的肖像描写,但二者有所差别:哥尔斯密的描写停留在浅尝辄止的服饰层面,不断重复“时髦”二字——“她就和最时髦的城里人一样”,“我的凯蒂总是打扮得这样时髦”;而王文显的描写更加细致、生动,不仅体现在服饰的“时髦”上,还体现在眼神、面部及人格魅力的展现上,为此使用了大量具体、“骨感”的表达:“漂亮,惹人敬,又可爱地阴柔”,“她的衣饰非常艳丽时髦,并且带着这样好的审美眼光,没有人会把她错看成一位不自重的妇人”,“她代表一种在中等阶级常常看见的女子,天生下來装扮好了,为的到上等社会去”,甚至还宣称:“有一类女人的魔力是没有人能反抗的,连她自己的丈夫也不能例外,她就是这样的一个。”更令人称道的是,作者对王太太为人妇、为人母的人品赞赏有加——“从生到死同一个平平凡凡的丈夫拴在一起,而且……带着一大群孩子,并且个个孩子她都喜爱,绝不有愧母职”。她是一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作者力图通过她,表现出普通人在强食弱肉的社会中为了生存必须面对的无奈与心酸。

此类例子在两剧中,俯拾皆是。《屈辱求爱》第三幕中,男主角马洛也对化妆为“女招待”的哈德卡索小姐说:“我的好天使!你这么美,真逗得人忍不住啦。”[1]第四幕里,马洛称哈德卡索为“迷人的,活泼可爱的……小妞儿”[2],并露骨地表白:“她是我的,小淘气。那样的热情,那样的姿态,那样的眼睛,那样的嘴唇。可是,唉,她就是不让我吻一下。”[3]服饰、面部表情,令人陶醉,待人热忱大方的女子形象,跃然纸上。因此,马洛最后对哈德卡索深情地说:“可爱的姑娘,你是这一家人中间我唯一舍不得离开的人。”[4]类似表述同样出现于《委曲求全》:第一幕中,丁先生称王太太为“精明强干漂亮的太太”[5];第三幕中,“舞台提示”如此描写出现在张先生面前的王太太:“王太太特意往俏皮打扮。她的脸上扑满了粉,她的两颊同嘴唇染了很厚很厚的胭脂。她浑身洒满了香水。满面异彩,她算生灵可爱到了家。她飘进屋子来,就和雨后的彩虹一样。”[6]面部表情呈现对方性格:能干、性感、风流。光彩夺目的女子形象,瞬间映入眼帘。所以,“特派员”张先生“不禁为之目夺神移”[6]。

当然,二位不同国度的作家在刻画的手法上有所差异:“天使”般的,“迷人的,活泼可爱的”哈德卡索更多是一位淳朴、未婚的少女,身上充塞着浓郁的嬉笑怒骂的喜剧元素,因为作者一向“主张师法莫里哀和英国古典喜剧作家的‘愉快的喜剧”[7]。王太太则是妖艳、俗气、世故的有夫之妇——“脸上扑满了粉”,“两颊同嘴唇染了很厚很厚的胭脂”,“浑身洒满了香水”,“生灵可爱到了家”,“飘进屋子来,就和雨后的彩虹一样”。因此,她采用肢体语言在顾先生和张先生面前翘首弄姿,着力展现自己的美丽与魔力,就不足为奇了——“王太太在顾先生的胳膊里的,王太太的头搁在他胸口上”[8],“王太太媚笑着。张先生领会其意,还着她的微笑”[9]。风情万种,妩媚、动人,男性无不心醉!

简言之,在肖像描写问题上,王文显既接受了哥尔斯密,又没有作简单模仿,而是作了某种改造,保持了自己的特色,这一创作实践或许真正诠释了“影响”的本义:“影响与模仿不同,被影响的作家的作品基本上是他本人的。影响并不局限于具体的细节、意象、借用、甚或出源——当然,这些都包括在内——而是一种渗透在艺术作品之中,成为艺术作品有机的组成部分、并通过艺术作品再现出来的东西。”[1]

二、语言刻薄的两女性

理论上,喜剧的其中一个功能就是“对落后的、丑恶的事物加以讽刺和嘲笑”[2]。《屈膝求爱》《委曲求全》均较为典型地体现了这一点。

《屈膝求爱》第二幕里,哈德卡索小姐在获悉马洛向一些姑娘屡献殷勤后说:“我常常感到奇怪,为什么一位感情高尚的绅士,竟会迷恋上那些毫不感人的轻浮乐趣呢?”[3]勃然大怒之下,她称马洛为“一位感情高尚的绅士”的同时,认为他所献“殷勤”为“轻浮乐趣”,前后呼应,反讽意味不言而喻:马洛你根本不是一个高尚绅士,简直就是一个轻浮小人。哈德卡索小姐对与马洛的首次会面心生不满:“世界上有这样冷静而富有感情的会见吗?我可以断定,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他没有朝我脸上看过一眼。”[4]她用调侃式的反问,来抗议对方对她的“不屑一顾”。更为“火辣”的一段挖苦是,在马洛仔细端详哈德卡索,旨在猜出她的芳龄并竭力与她接触之际,哈德卡索顿生厌恶,如此说道:“站远些,先生。人家会以为你在相马呢!想从嘴里长了多少颗牙来判断年龄。”[5]不仅如此,在马洛回答“我怎么可以和你相识呢?”之后,哈德卡索小姐马上反唇相讥:“谁要和你相识?我不想要这样的相识。我敢肯定,刚才不久,就在这块地方,你对待哈德卡索小姐的态度就不是这样放肆。我敢担保,你在她面前,怯生生的,接二连三地鞠大躬,说起话来,活像在法官面前受审似的。”[5]以此驳斥,旨在揭露他的虚伪与势利。第三幕里,哈德卡索小姐如此回应父亲的反复“安排”:“爸爸,我认为服从您的命令是很愉快的。我很注意执行您的命令,从不考虑您的命令是否适合。”[6]所以,最后明确说道:“爸爸,我希望您能够看出,我把服从您的命令看作我的光荣。您待我这样好,所以到现在为止,我的孝道和我的心愿还从来没有发生过矛盾。”[7]将父亲所说的一切都当作“命令”,认为对它的服从,是“愉快”,是“光荣”,是“孝道”,表面说得悦耳好听,实则言不由衷,“言在此,而意在彼”,嘲讽父亲处理问题上的武断与片面,以此强烈抗议父亲对自己婚姻自由的干涉。一位学者说得好,《屈膝求爱》“讽刺不是故弄玄虚,而是在剧中人的表情动作上触机而发”[8]。

《委曲求全》如法“炮制”。第一幕里,王太太与顾先生进行以下对话:

王太太  顾先生,你脸上的颜色可真不象从前那样好。也许是你近来太辛苦。

顾先生  我倒不见得勤劳,也许学校嘈杂事一多,我免不掉就瘦了些。

王太太  有什么可操心的呀?有你这样能干的人领袖一切,学校不是平平静静的吗?[1]

前来“兴师问罪”的王太太称当事人顾先生(校长)“近来太辛苦”,是“能干的人”,并说,有他“领袖”,学校就会“平平静静”。正话反说,说话人心中的“牢骚”“义愤”,“喷薄而出”。不仅如此,王太太还挖苦顾先生“无后”:

顾先生  在这一点上,我怕有点儿不同意。我相信孩子们是不知道好歹的,然而干净不干净全看你怎样教养他们。

王太太 你对教养儿童这样聪明,真怪可惜的,你自己一个也没有。

顾先生  我有我的狗呀!

王太太 你这样开心,这样怪气呀,让我给你道喜吧。[2]

诅咒他“自己一个也沒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真是“无情打击”,颜面扫尽。与此同时,王太太却为他“可惜”,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反讽意味“昭然若揭”。更有甚者,王太太将在处理丈夫事情上一直“执迷不悟”的顾校长骂得狗血喷头:“你这冷血的乌龟!……我丈夫比你好十倍也不止!怪不得你把狗看得比孩子还重!你落下地就是狼心狗肺!天生狗种!你的子孙也脱不掉狗干系!”[3]真是第一“国”骂,令人不寒而栗。还有更难听的:“你这漏网的贼!你这地下逃出来的畜类!象你这样一个流氓浑蛋也来做一校之长!败坏人家的子弟!你也就配教一班贼忘八!”[3]

第三幕里一段对话中的王太太的反讽同样值得重视:

张先生  得啦,别让我们再打岔了。请问你怎么会想到我有英雄的资格呢?

王太太  你不是一位大官儿吗?我崇拜成功的政治家!

张先生  是的,是的,不过这未免泛泛了。

王太太 我觉得你又能干,又强壮,又非常的残忍,可是同时你的为人又那么动人![4]

“请君入瓮”的王太太对前来调查的张先生,内心极为鄙视,但口头上却称他为“大官儿”“成功的政治家”,并夸他“又能干,又强壮,又非常的残忍”,“为人又那么动人”,言行不一,虚伪到了极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话人将对方玩弄于孤掌之上的智慧,读者“大饱眼福”。有鉴于此,《波士顿报》记者的话一针见血:“柔和的、恶嘲的微笑……实在是中国人对于喜剧的一种贡献。”[5]

此时此刻,我们想到文艺理论学者常说的一句话:“喜剧通过讽刺、诙谐的手法,尽情地揭露了反面人物的种种丑态,从而做到‘于嘻笑诙谐之处,包含绝大文章。”[1]特别对于创作《委曲求全》的王文显,朱光潜赞扬“他的嘲笑冷俏而酷毒”,在制造紧张的布局方面“几乎是无瑕可指”,“在中国现代风俗喜剧史上留下了极重要的地位”[2]。

三、行事精明的两女性

英国女性主义批评家玛丽·沃斯通克拉夫说过,女性以其矢志不渝的言行昭示自己是一个不轻易向男性低下高贵头颅的女性,“绝不允许他那根本不论是实有的还是篡取的权力之杖,伸到我的頭上来,除非他的个人智慧令我敬仰;即便那样,我也是服从于理性而不是那个人”[3]。《屈膝求爱》中的哈德卡索小姐、《委曲求全》中的王太太两位女士算得上这样的女性主义者,她们以高贵的理性,精明甚至狡黠的行事风格以及洞若观火的问题视角,控制着身边的男性,绝不允许他们恣意妄为。

《屈膝求爱》第一幕中,父亲哈德卡索与女儿哈德卡索小姐之间进行以下对话:

哈德卡索 孩子,你相信我吧。我决不会强迫你同意,可是我选中的马洛先生是你时常听我谈起的我的老朋友查理士·马洛爵士的儿子。这个年轻小伙子已经成了一个学者,打算为国家效力了。我听说他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

哈德卡索小姐  是吗?

哈德卡索  为人宽宏大量

哈德卡索小姐  我相信我会喜欢他。

哈德卡索  又年轻,又勇敢。

哈德卡索小姐  我一定会喜欢他。

哈德卡索  长得一表人才。

哈德卡索小姐   亲爱的爸爸,用不着再说了(吻哈德卡索的手),他是属于我的,我会要他的。[4]

这里,哈德卡索小姐内心并不十分乐意父亲的“包办”,但不明说,佯装乐意,喋喋不休地说“我会喜欢他”“我一定会喜欢他”,实则内心有数。这是一种扮演“孝女”角色的智慧,是一种精明,既取悦了父亲开心,又“开涮”了父亲。哈德卡索小姐还说 “在我答应嫁给他之前,我要摆布一下这个丈夫”[5]。何为“摆布”?真是“狡黠”至极!

第三幕中,哈德卡索小姐与马洛进行以下对话:

马洛  我发现,在这栋房子里,一个人可以为了一点点小事叫人。要是我叫你是为了尝一尝,只是试一试,你嘴唇上的甘露呢,我也许也会失望吧?

哈德卡索小姐  甘露!甘露!在这些地方没有这种饮料。我想那是法国的。我们这儿没有法国酒,先生。

马洛  我保险你是地道英国货。

哈德卡索小姐  我在这儿呆了十八年,我们酿造过各种各样的酒。真奇怪,我竟不知道您要的这种酒。[6]

想“尝一尝”她“嘴唇上的甘露”, 面对马洛的“挑逗”,“女招待”哈德卡索小姐佯装不知,沉着应对,“答非所问”,“指鹿为马”,以不变应万变,成功阻止马洛的“痴心妄想”,体现了女性有效保护自己的超常“智识”,值得所有女子借鉴。并且,在对方试探其芳龄几何时,她斩钉截铁地拒绝回答:“先生,我决不能把我的年龄告诉你。据说,对妇女和音乐都不能标出年月的。”[1]更加值得赞赏。第三幕里,女仆与哈德卡索小姐进行以下对话:

女仆 可是你有没有把握演好这个角色?你能不能把声音也伪装起来,叫他就象认不出你的嘴脸一样,也叫不出你的声音呢?

哈德卡索小姐 甭担心。我想我会说地道的女招待的行话。是阁下叫人吗?照看一下“狮子号”房间。给“天使号”送烟和烟斗。“羔羊号”叫人足有半个钟头啦。[2]

哈德卡索小姐将女招待的行话模仿得惟妙惟肖,“以假乱真”,真是聪明绝顶。

《委曲求全》同样塑造了一位行事精明的女性——王太太。她的所谓“精明”体现在强悍、算计、凶狠、收买他人等行为中。第一幕中,丁先生对顾先生说:“王也许是傻子,可是你得想到他那位精明强干漂亮的太太。我劝你小心。同那位太太打交道让我牙疼。”[3]丁先生明确将她称作“精明强干漂亮的太太”,并且同她“打交道让我牙疼”,足可见出王太太真是一个既有风度,又有温度的女性。顾先生在王太太即将再次到来之际作出的以下心理反应,也颇为有趣:“这女人又来了。不知要带来一阵什么风,只要平安无事,迟早都好。”[4]王太太真是令“敌人”“闻风丧胆”。她还精于算计:“你瞧,我们现在占的那房子,小得越来越不够我们住的。孩子们又大的那么快。我们急于等一间卧室用。我们已经计划下多盖一间屋子。不过在学校当局没有正式答应以前,我们可不愿花那份儿钱的。”[5]“我们已经计划下多盖一间屋子。不过在学校当局没有正式答应以前,我们可不愿花那那份儿钱的。”连盖自己的房子,都一毛不拔,真是“机关算尽”,但恐“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王太太对男人十分“凶狠”:“顾先生,……劳你驾,请你不要再吞吞吐吐,好不好?”[6]当面呵斥顾先生,叫他讲话干净利落。

除此而外,王太太颇为势利,如以下所示:(1)“你以为我真欢喜伺候园子里的张王李赵吗?多少年我费尽了心思,做尽了奴才,讨大家欢喜;减少反对的人,所为何来?还不是为了保全我丈夫的位置?就在今天,这么多年的苦心一下子付之流水!”[7]为保全丈夫,可以不择手段,这就是“王太太”。(2)王太太对张先生说:“我时时所盼的就是:漂亮的社会,时髦的伴侣,戟刺,人生,一切我丈夫供给不了的东西,就是顾先生也供给不了我。你试想想,我就肯牺牲了名誉、家庭、孩子们、一切的一切,为了同样死板板的人生的老套文章?你也太看不起我了。”[1]时刻做梦都想获得“漂亮的社会,时髦的伴侣,戟刺,人生”或“一切”她丈夫“供给不了……的东西”。

王太太拉帮结派,也颇有一套,例如用钱收买马三,为自己卖命:

王太太  这儿来,马三。我盼你收下我这。(王太太给他钱)

马三  不,不,王太太。这用不着。(然而他向前移动,接过钱来,放在衣袋里头)

王太太   这儿有一桩事,我特别盼你给我做。

马三  尽管吩咐我吧,王太太。

王太太  说实话。这儿有两桩事你得替我做。

马三 是。(王太太向外张望,看清楚没有人会听见她;然后她在马三耳边说了许多事。马三点头。他又点头)

王太太  你真明白了吗?

马三  我晓得该怎么做,一点没有错儿,王太太。[2]

王太太的卑鄙还体现在对张先生的主动“进攻”上,例如:

(王太太意有所属地向张先生微笑。张先生喜极而笑。)

王太太  你知道嘛,张先生,我原以为我要会见一位道貌俨然的老头子。我一辈子也没有这样出其不意过。

张先生(乘机而入)这一惊吃得有趣吧,王太太?

王太太  哦,自然啦!敢情是,张先生看来还不到三十哪,又这样仁德。

张先生   我可也很能苛刻。

王太太  自然的。这显得你待我更好了,你当着我这么和气。”[3]

王太太向张先生目送“秋波”,并夸他年轻、仁德,以便让他“上钩”,是其玩弄男性的“绝招”之一。

再如“王太太向顾先生甜蜜地微笑,两手捧起他的左手。就在这时候,大门忽开,走入陆海同宋先生”。[4]所以,“有两个人看见王太太在顾先生胳膊里的,王太太的头搁在他胸口上,他正在对她说卿卿我我的话儿,他正在叫她什么他的小鸡鸡,要不是什么他的小狗狗”[5]。前者“过之而不极”,是赤裸裸的“性贿赂”。

两相对比,尽管有不少“共性”,但仍有差异:哈德卡索的“精明”仅停留在做事的精明本身上,没有耍手腕,更没有为了达到目的,不知廉耻,人品不应该存在问题,这可能与作者力求扮演的“道德家”角色密切相关,因为“他的剧作比诗作和小说更清楚地体现了道德家的观点”[6];而王太太的“做派”却大相径庭,为达到目的,可以绞尽脑汁,不择手段,如收买、勾引等,也或许是因为这一点,该人物比哈德卡索小姐刻画得更丰满,更有色彩,能更为成功地突出对当时最高学府里道貌岸然“师表”们勾心斗角丑态的批判力度。[1]

四、逻辑思维缜密的两女性

逻辑思维缜密,必须具有丝丝入扣,不断追问的特征,主要包括判断、推理等方面及一般意义上的逻辑分析方法。判断是对“思维对象有所断定的思想”[2],推理则在此基础上,根据对于对象有所断定的判断之间的种种联系来运用判断,即根据一个或一些判断得出另一个新的判断。[3]判断中的简单判断分为直言判断、关系判断,复合判断分为联言判断、选言判断、假言判断、负判断等。[4]推理可分为直接推理、间接推理,必然性推理、或然性推理,演绎推理、归纳推理、等递推理等。[5]不过,一般意义上的逻辑分析方法则是指求知、观察、追问、推论这一模式。《屈膝求爱》中的哈德卡索、《委曲求全》中的王太太两女性的言语方式,较为全面地展现了这一逻辑思维缜密的特点。

《屈膝求爱》第一幕哈德卡索小姐说:“ 亲爱的爸爸,您为什么要这样伤害一个人的感情呢?好吧,要是他拒绝我的话,我不会让他的淡漠无情把我的心打碎,我要打碎那谄媚阿谀的镜子;我要戴上更加时兴的帽子,去找一个不那么挑剔的情人。”[6]典型的假言判断。“他拒绝”是“不会让他的淡漠无情把我的心打碎”“打碎那谄媚阿谀的镜子”“要戴上更加时兴的帽子,去找一个不那么挑剔的情人”的条件,并且后件包含三个联言判断,“要是”是它们之间的联结词。下一例更加“典型”,哈德卡索小姐说:“是的,可这是有条件的。因为如果您将来发现他还有礼貌,而我发现他不那么腼腆;如果您发现他比较谦恭,而我发现他不那么过分谦卑,那么也许……找这样的丈夫还是满可以的。”[7]“您将来发现他还有礼貌,而我发现他不那么腼腆”“如果您发现他比较谦恭,而我发现他不那么过分谦卑”是“找这样的丈夫还是满可以的”之条件。并且,前件是两个联言判断,后件是一个简单判断。再比如:“尽管我的家世比您专诚来拜访的那个人的家世一点也不差,我受的教育,我想,也不比她低,可是,既然我缺少和您平等的财富,那还有什么指望呢?得到了您对我的空空洞洞的称赞,我也该心满意足了。我只能把您对我的求爱看作您一时的兴致,而您真正的着眼点是集中在财产上的。”[8]这是一个类比推理,即根据对“家世”“教育”“财富”的简单比较来进行推演,但并不具体分析属性间联系的性质,推出的结论“那还有什么指望呢?”,仅是“或然的”[1],而前提不会必然制约结论。

又比如:“象大多数人表白爱情那样,先赞美我的容貌;然后说他自己怎样缺乏美德,又说我怎样崇高;说他的心儿呀如何如何;象悲剧演员一样念了一小段悲悲切切的台词;最后是装腔作势的欢喜欲狂。”[2]“先……”“然后……”“又 ……”“最后 ……”这一言说模式,条分缕析,自然、有序,明显体现了自亚里士多德以来奠定的普适性的逻辑分析模式:求知、观察、追问、推论,昭示了一种亘古不变的西方科学理性精神。“您的称赞使我感到十分光荣。为了证明我值得您的称赞,您最好站在我所指定的地方,那您就可以听见他一五一十地向我倾吐爱情了。”[3]“您最好站在我所指定的地方,那您就可以听见他一五一十地向我倾吐爱情了”实则等于“如果您最好站在我所指定的地方,那您就可以听见他一五一十地向我倾吐爱情了”这一假言判断,前件系后件之条件。“不,马洛先生。我不会留您,也不能留您。您想我会愿意嫁到一个对我感到有几分遗憾的家庭里去吗?您认为我会利用您的廉价的短暂感情,来使您日后感到难堪吗?您以为让您减少幸福而使我获得幸福,我会真的感到幸福吗?”[4]此例采用一连串的反问来对对方可能的错误判断“可能会被女方挽留”进行驳斥,使得對方理屈词穷,几乎无处藏身。最后一例:“先生,您到底要我们跟您的哪一种性格打交道呢?是把您当作眼睛望着地下,说话低声细气,痛恨虚伪习气的那位先生呢?还是把您当作高谈阔论,自命不凡,和曼特拉普太太、比蒂·巴克斯金老处女一起坐到三更半夜的那个家伙呢?”[5]步步为营、穷追猛打的逻辑追问风格,令读者肃然起敬。

《委曲求全》也“相向而行”:

第一,“因为念了书你就得想,一想你就得不满意人生。一个人应该在上衙门的时候办办公,可是一离开衙门,他顶好是到性情相投的社会里头寻一寻乐,忘掉他的公事。”[6]王太太的这种言说,包含着两个典型的假言判断:首先,“念了书你就得想”是“一想你就得不满意人生”之条件;其次,“一离开衙门”是“顶好是到性情相投的社会里头寻一寻乐,忘掉他的公事”之条件。

第二,“那也就是说着好听。象我丈夫那样一个人,马上要是另外换一个口味,并且在他那种年纪,我真是想都不敢想到的。再说,我们在学校的位置也很趁心。象我丈夫那样辛辛苦苦地做事,我简直不信顾先生会不赏纳的。自然啦,他有他的错儿,可是就大体上着眼,对于学校说,我还看不出一个再好的会计员哪。再说吧,我们在学校待了这许多年,根也深了,简直怕移动。换一个地方,从新刨土接根,我怕我丈夫一点也受不了。结果很悲惨也说不定哪。”[7]王太太的话蕴含深刻逻辑。“象我丈夫那样一个人,马上要是另外换一个口味,并且在他那种年纪,我真是想都不敢想到的”,是一个假言判断,并且结构上逐层深入论证(“再说……”,“自然啦……”,“再说吧……”,“结果……”),穷追猛打,绝不让对方有任何可乘之机,颇有哥尔斯密笔下人物哈德卡索小姐的“大姐大”风采。

第三,“是一对爱人的话,彼此就得互相讨好。即便愛情不正当吧,彼此也得心投意合,因为在这两种情形之下,除去爱情,此外也就没有别的东西牵连他们。可是等到男女让法律习俗拴住以后,添上家哪,孩子哪,他们就很难再用心致力,彼此要好了。”[1]王太太的话包含两个假言判断:首先,“是一对爱人的话,彼此就得互相讨好”,实际等于这一句式:“如果是一对爱人的话,那么彼此就得互相讨好”;其次, “即便爱情不正当吧,彼此也得心投意合”,也伴以递增式论证模式:“因为……”“可是……”。

第四,王太太对张先生说:“他们敬畏你,不是因为你比顾先生来的高,是因为你有更大的权力赏罚他们。要是还有一个比你势力大的在眼前,他们一样会马上卖掉你的。”[2]所以,张说“王太太的话透彻极了”[2]。其中仍含一个典型的假言判断:“要是还有一个比你势力大的在眼前,他们一样会马上卖掉你的”,并且伴以“咄咄逼人”的言说风格:“他们敬畏你,不是因为你比顾先生来的高,是因为你有更大的权力赏罚他们”——后者中的“不是……是”句式还导向了一种“否定的辩证法”风格:不断否定前者,突出问题追问的透彻与价值。

第五,“请听明白了,张先生,我不懂什么叫做贞节不贞节,特别是嫁男人嫁错了的女人。什么女子要绝对地贞节,这种假道学的调调儿全是编造出来的废话。男子既然不守结婚的信誓,胡作非为,没有人说不是,也就不能怪罪女子有什么调皮。不过我也承认,万一扔掉了习俗道德不管,对女子比对男子还要危险些。可是你真会相信一个我这样思想经验的女人,就肯把我的心情糟蹋在顾先生那样人的身上吗?”[3]王太太的话较之前者,更加伶牙俐齿,更加能言善辩。

五、结语

“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屈膝求爱》《委曲求全》中的两位女性均光鲜、聪慧,不仅颜值甚高,而且聪明过人。她们与他人的对话,都具有高度的个性化、充分的表现力,明朗动听,蕴味深刻,深邃地表达人物的思想性格等特征。[4]不难看到,哥尔斯密笔下的“哈德卡索小姐”与王文显笔下“王太太”,存在着不可忽略的“姻缘”关系,前者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后者的塑造。所以,有人说王文显的创作“抓住一点听到的时事,借以施展他从欧美戏剧中学来的编剧技巧”[5],并“确实深得其中三味”[5],当然他有所超越与创造,“王太太”刻画得较之“哈德卡索小姐”更为全面、深刻、有趣,似乎成为一个黑格尔所称的“理想的艺术形象”[1],“就象一个有福气的神一样站在我们的面前”[1]。这就表明,王文显“只是从外国文学遗产中,批判地继承了其中对自己有益的东西,作为自己写作的一个借鉴”[2]。在这个意义上,这位“受影响的作者所创作的作品完全是他自己的”[3],尽管伴随某种变化。而这种变化正好切中了“影响”的本义,诚如梵·第根所说,“我们应该把‘影响这名称,留给那一位作家的作品在和某一外国作家的作品接触到的时候所受到的变化”[4]。毋庸讳言,王文显对待外来文化所采取的策略是一切中国作家对待外来文化时应该遵循的策略,他的道路是中国作家应走的道路,他的方向就是中国文学的中国式现代化方向。这是中外文学关系史上无法绕过的重大事件,具有重要的比较文学学科意义,对英国十八世纪戏剧、中国现代戏剧文学研究有着不容忽视的学术价值。

[费小平  重庆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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