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小王太太搬进我们大院,时间已经很晚。大约是1960年的秋天,那时我刚从小学考入中学,那天正在上课,没有见到小王太太搬进大院时的样子。据说很堂皇,来了一挂红鬃大马拉的马车,车上一色的樟木箱。有街坊仔细数了数,一共搬进屋里十三个箱子。好家伙,这么珍贵的箱子,里面得装多少值钱的玩意儿呀!一连好几天,小王太太和她的十三个樟木箱,成了大院街坊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小王太太住在我们大院前院一间倒座房。照她那十三个樟木箱合计,这么有钱的主儿,不应该住这样的房子。在老北京,倒座房一般都是南房,老话说:有钱不住东南房。更何况这样的倒座房,一般都是下人住的,要不就是存放东西的仓房或者做饭的厨房。不过,这间房子很大,小王太太挺满意。过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时候小王太太急于搬家,冷手抓个热馒头,也就顾不上许多。
小王太太住进这间倒座房里,平常很少出来。她请了一个三十来岁的保姆,不在这儿住,只管买菜做饭。那个保姆很能干,也任劳任怨,见人就笑,低眉顺眼的,很有人缘,街坊爱和她说话,很多关于小王太太的事,都是在和保姆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聊天时得知的。
我第一次见到小王太太,是她搬进来一年多以后的事情了。春天到了,她难得出来晒晒太阳。那天,她穿着件绛紫色的夹旗袍,虽然宽松,依然显得身材袅袅婷婷的。看样子,也就是四十多岁,算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扫了我一眼,没搭理我,只是折下屋前一枝刚开的红山桃花,就转身回屋了。看到她的真容,想起街坊们私底下的议论,说她从小是个孤儿,以前一直给人家做丫鬟,因为人长得俊俏,每做一回丫鬟,最后都被主人收了做偏房。主人都比她大好多,主人一死,大太太不容她,她便被扫地出门。这样的命运,轮回在她的身上,一晃便从十几岁到了四十多岁。看到她如今的这副样子,哪一点能够透露出岁月与命运的痕迹呢?
那年,全国正在闹饥荒。家家粮食不够吃,很多有钱人家的保姆都被辞退了,唯独小王太太的保姆还留着。这时候,小王太太织起毛衣来了,她这样一个一切事情靠保姆伺候的主儿,居然自己动手干活,而且,都是给别人织的毛衣,要挣这一点儿工钱,维持自己的日子和给保姆的月钱。街坊们都不由得一面赞叹小王太太这个人挺仁义,一面又禁不住疑惑重重:小王太太那么有钱,至于自己去织毛衣赚钱吗?有街坊问过保姆,说小王太太不是有那十三个樟木箱吗?从那里拿出几件宝贝卖给典当行不就齐了?保姆连说:那十三个樟木箱可是她的心尖儿,动不得的。
这才引出了小王太太以前的故事,原来她最后嫁的人,比她大整整三十岁,1949年以后,政府不允许娶两个老婆,丈夫便带着她从南方来到北京,两人过了十一年,是和小王太太过得时间最长的一个男人了,这男人待她不错,她算是过了十多年安心的日子。不过,再怎么不错,那男人毕竟比她大三十岁,一病不起的时候,知道自己来日无多,指着家里的十三个装满东西的樟木箱,对她说把这些箱子拿走过自己的日子,箱子里的东西都很值钱,能帮助你过下半生的。男人死后,小王太太想起以前每一次自己轮回的命运,不敢久留,赶紧搬走这十三个樟木箱,饥不择食找地方搬家。小王太太视这十三个樟木箱为命,那是这个男人留给她的一份情。也是,这么多年,先给人家当丫鬟,再给人家当小老婆,颠沛流离,总也跳不出这个命定的圈子。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好人,当然会让小王太太搅心搅肺。街坊们忍不住感叹小王太太这样重情重义的人实在难找。
连小王太太自己也没有料到,她的毛衣织出了名。这主要是她织的毛衣手工好,花样新鲜。小王太太的花样,是年轻时候在香港当丫鬟时学的,多年不用,不想派上了用场。那时候,港货哪里见得到,当然新鲜了。口口相传的口碑,让当时王府井百货大楼都派人打听,亲自找上门来,请小王太太给他们织毛衣,据说卖得相当好。每次到百货大楼取毛线送毛衣,都成保姆的新活儿了。织毛衣,帮助小王太太和保姆度过了那几年的饥荒。按理说,应该是小王太太回黄转绿的时节了。谁想到,小王太太半夜起床解手时突然一个跟头栽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第二天清早保姆来时才发现的,赶紧招呼街坊送小王太太上医院。抢救是抢救过来了,但是,小王太太中风后半身不遂,说话都不利索了。那些年,一直都是保姆伺候她。伺候病人是最熬人的,都说是久病床前无孝子,保姆这一伺候就是四五年。真是不容易,街坊当中没有人不这么说。关键是这四五年的日子需要钱呀,小王太太无法织毛衣,断了进项,多次指着那十三个樟木箱,说着含混不清的话。别人听不明白,保姆是听得明白的,知道是让她打开箱子卖点儿里面的东西。日子总得过,不能总是用保姆的钱,保姆能有几个钱,有钱能给人家做保姆吗?街坊们也这样劝保姆,别自己一个人死扛,扛到哪天算个头?保姆却说:“那些箱子,她自己从来都没打开过,我去打开,再去卖里面的东西,怎么下得去手?她这一辈子够不容易的了,待我也不薄,能扛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吧!”
小王太太是1972年冬天去世的。那时候,我正在北大荒。听说一切后事都是保姆和她的丈夫帮助料理的。无论保姆一家还是小王太太,都是有情有义的人。至今说起来,街坊们还会这样感叹。
1974年的春天,我回到大院,小王太太曾经住过的那间倒座房人去屋空。见到老街坊,我好奇地打听那十三个樟木箱,街坊告诉我,小王太太临终前用颤颤巍巍的手写下一份遗嘱,将这十三个樟木箱送给保姆。我问后来打开箱子知道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吗?街坊对我撇撇嘴:“什么宝贝,都是旧书,让保姆卖给收废品的,没卖几个钱。”
我一直不相信这种说法。仅仅是旧书,犯不着装进樟木箱子里,也许是保姆不愿意说出箱子里面藏的真的东西,免得露富招人嫉恨。我想,如果真是旧书,应该是老版本,明版或清版的,也说不定呢。(若 子摘自《文汇报》2016年2月28日,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