蹚过那条河

2023-03-13 14:37童村
安徽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春柳黑马树根

童村

马有顺就像一匹疲于奔命的老公马,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山下。当他一眼看到在沉沉午夜里闪动着白银般亮光的乌斯浑河时,来不及绾一下裤腿,就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紧接着,他便把一颗乱蓬蓬的脑袋埋进冰冷的水流里,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河水潮涌一般进入到胃囊里的那一刻,马有顺感到有一种东西,在身体里渐渐复醒了。

这是一个万籁俱寂的深秋的夜晚,星星在辽远的蓝色夜空里,闪射着宝石一般的光泽。绵延起伏的老爷岭,就像一条沉睡的巨蟒,被笼罩在静谧而又沉重的黑色幕帐里。

好一会儿,马有顺才把那颗水淋淋的脑袋从河水里抬起来,猛然间想起什么似的,朝刚刚下山的地方回头望了望。随后,就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迈开步子,匆匆向对岸走去。

河水不及腰深,也不算宽,大概三十几米的样子,他把那支汉阳造扛在肩上,很容易就蹚过去了。

过了河一直朝前走,不到半里地,就是一棵巨大的白桦树。然后,沿着树下那条若有若无的被杂草覆盖了的岸边小路,继续向右前方走,不到一支烟的工夫,就到五家子了。这条路他熟,闭着眼都能摸到。

五家子是他的家。几个月前,自从他与大兰子和春柳,还有那匹大黑马一起离开了家,上山当了抗联,就再没回来过。不是他不想回,是实在没办法回。而现在,他终于有了这个机会。

对他这次下山,田树根是很不放心的。当马有顺终于向他提出这件事情时,他表现出很大的诧异。借着身旁那堆篝火的光亮,他从马有顺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那里面有很多复杂的东西。

老田,你要相信我。他诚恳地说,眼巴巴地望着他,感到一颗心跳动得十分慌乱。

田树根比他小两岁,但他一直喊他老田。老田是他的班长,有些瘦小,就像个还没来得及发育成熟的孩子一样。

田树根若有所思地睨了他一眼。马有顺觉得,他的目光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子,只要轻轻一挑,就能划破所有的伪装。

你说,我怎么才能让你相信呢?马有顺见他不语,又追问道。

田树根龇牙咧嘴地动了下身子,还是没说话。

三天前,当田树根带着被讨伐队打散之后又重组起来的战士,在经过一片闹瞎塘子(方言,即林缘边的荆棘地)时,不料想,又中了一队日本兵的埋伏。田树根一面指挥着队伍拼死还击,一面向对面的山林冲去,终于冲进一片林地时,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就在这次交战中,马有顺和田树根都受了伤。一颗子弹打在了马有顺的左肩上,而另一颗子弹,却死死地卡在了田树根的右腿骨里。于是,田树根不得不借助一根树棍,拖着那条伤腿,在马有顺的帮助下,一步一步向前挪。

田树根对闹瞎塘子那一仗,一直感到很自责。一想到那些牺牲的战士,泪水就会从眼窝里涌出来。我对不起他们,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喃喃说道,我真是没用,没把他们带回去。他说这话时,眼睛都快喷出血来了,这个仇,我记下了!他们报不了的,我一定会替他们报……

后来,两个人就来到了一片柞树林里。

这时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中的大森林,正沉浸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里。

田树根坚持着又往前走了几步,就在一棵老柞树下停下了。接着,他朝四周仔细观察了一番,这才商量似的说道,不走了吧!

马有顺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说,要在这里宿营?

田树根点点头,咧着嘴说道,咱得好好养养精神,天亮时再走吧!不然,麻达山(方言,即迷路)了,就更不好办了。

一句话没说完,田树根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马有顺不禁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将目光望向太阳落山的地方。也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眼前一亮,随着一阵剧烈的心跳,紧接着,他便挪着双脚,有些疑惑地向不远处的那棵老柞树走了过去。那棵老柞树长得很奇怪,就像一个倒立着的巨人,十分巍峨地耸立在那里,看上去,足有百年的树龄了。

马有顺围着它一连走了三圈,一边举着手巴掌,在那棵大树上仔细摩挲着,一边又把眼睛凑近了,反复辨认了半天,最后竟然笑出声来。而后,激动得浑身颤抖着,压低声音喊道,老田,你快来看,铁三角,我刻的记号!

那的确是一个被人刀砍过的记号,不过,现在已经有些模糊了,就像是一枚年深日久早已锈蚀了的箭镞。

田树根斜靠在不远处的那棵树下,有些狐疑地望着他。

我想起來了,就是这片柞树林,很久以前我曾经来过。马有顺一边兴奋地说着,一边来到田树根跟前,仍然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对,那一天我是骑着大黑马来的,采了满满一大筐又肥又大的猴头,还捕到一只野兔、两只山鸡。对,那个记号,就是我在下山的时候刻下的。我一直想着,等过些日子,还会再来的,只要看到这棵树,看到我在这树上刻下的记号,就不会麻达山了……

在田树根的印象里,马有顺是个和他一样不爱讲话的人,有时甚至比他还要木讷,简直像个闷葫芦似的。可现在,竟然一下变成了话匣子,这让他反而感到不习惯了。

见田树根一直不接他的话,马有顺觉得很是无聊,便不再往下说了。

天黑得很快,眨眼间,无边无际的夜色就像一潭深墨似的,悄无声息地将整座山林淹没了。

与黑夜一起到来的,还有砭人肌骨的寒冷。空气里,好像飘浮着无数只透明的冰片一样。

征得了田树根的同意后,马有顺一边哆嗦着身子,一边拢起了一堆篝火。火光驱赶着身上的寒意,但是,难以忍受的饥饿却又席卷而来了。到这时为止,他们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吃过一粒粮食了。马有顺想象着这时的胃囊里,除了难以消化的野果子和野蘑菇之外,恐怕再也找不出什么来了。人是吃粮食长大的,没有了粮食,自然也就没有了力气。尽管这样,他们最终还是胁迫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进入到了一片混沌不堪的睡梦里。

马有顺梦见父亲的时候,父亲正骑着那匹大黑马,一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一边在漫山遍野地寻找他。他听到了父亲的喊声,也看到了他和那匹大黑马的身影,可是却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去,虽然他也一声一声气喘吁吁地应着,但那声音却始终没能冲破喉咙,见是这样,马有顺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后来他就看到,那匹大黑马,就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一面驮着父亲,一面从一座山上飞奔下来,转眼冲进了面前的乌斯浑河里。而恰恰就在那时,河水突涨,黑浪翻涌,随着一声马嘶,刹那间,它便与父亲一起,被深不见底的汹涌水流吞没了……

情急之中,马有顺不由大喊了一声,一下惊恐地坐起了身子,这才恍惚意识到,刚才又在做梦了。便起身向篝火里续了些木柴,呆愣愣地望着那堆燃烧的篝火,坐了好大会儿,却再也睡不下了。心里边回味着刚才的梦境,想象着年迈的父亲现在的样子,一种蚀骨般的隐痛,顷刻间在他心里涌了上来。

几个月来,他还是第一次梦见父亲。

他真有些想他了。

有生以来,他觉得自己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过他。

现在,他很想见见父亲,哪怕只是打个照面,说上一句话也好。

他知道,五家子就在山下不远的地方,如果顺利的话,三个时辰之内,他保证能够赶回来。

夜色苍茫,时间一点一点在流逝。他想,他不能再犹豫了,如果再拖下去,恐怕一切都来不及了。

老田,我想和你商量件事儿。马有顺终于鼓足勇气,小声说道。

老田……马有顺以为他睡着了,轻轻拍了拍他的身子。

田树根咳了一声,仄楞在那里,望着他说,你说。

马有顺说,老田,我想回趟家……

回家?田树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神情一下紧张起来。

马有顺指了指不远处的那棵老柞树,又指了指下山的方向,声音急促地说道,这一段山路我熟,下山之后,蹚过一条小河,走不多远就是我家了。

田树根皱了一下眉头,使劲看了他一眼,想了想,生硬地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马有顺被他这么一问,一下不知如何回答了。

田树根严肃地问道,你是想逃跑吧?!

马有顺慌忙说道,老田,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我要是有那想法儿,还能等到今天?咱说话得讲良心呢!

那你想干什么?田树根又追问道。

我就是想回家看一眼父亲,他那么大年纪了,还不知道是生是死。我只要和他说上句话,也就心安了。别的,我还能干什么呢?馬有顺解释道。

田树根一下沉默了。

当然,如果能搞点儿粮食回来,那就更好了。马有顺又补了一句。

我怎么信你?好大一会儿,田树根才又问道。

老田,我们可是好兄弟,一起流血牺牲的好兄弟,我都这样说了,你还不信吗?

那么多一起流血牺牲的兄弟,走着走着,不也是一个个地叛变了?田树根说这话时,脸色的表情很痛苦。

那我怎么才能让你信我?马有顺说。

田树根又想了好大一会儿,实在想不出来什么,便有些为难地说道,你这是让我也跟你一起违犯纪律吗?

可是,可是……他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了。马有顺说不下去了,声音突然变得哽咽起来。

田树根的心一下乱了。他是最听不得一个男人的哭泣的。

田树根是一个孤儿,从小到大没有得到过父母之爱,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比谁都更懂得亲情,那实在是一件比性命都更要命的东西。

你知道,那些变节的人,可都是没有好下场的。田树根脸上的表情抽搐了一下,向马有顺提醒道。

我当然知道,马有顺突然就变得恼怒起来,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差不多吼叫一般地回道,那些没有血性的软蛋,枉披了一张人皮,你把我和他们扯在一起,明明还是不肯信我嘛!

田树根感到有一种东西,正狠狠地撞击着他。就像是一道一道不停翻卷的潮水,一次一次猛烈地拍打几近决堤的坝岸一样。

犹豫了一下,又犹豫了一下,田树根欲言又止,直到从嘴角里终于又牵出一丝笑意来,这才拍了拍马有顺的手背,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望着马有顺的眼睛说,好兄弟,我信你!

马有顺张大嘴巴,有些迟疑地望着田树根,紧接着,一股热烫的泪水,就从眼睛里涌了出来,你真的信我了?他像个孩子似的高兴起来,声音都变得嘶哑了。

田树根点了一下头,挥挥手说,快去快回,我等着你。

马有顺手足无措地起身说道,老田,你放心吧,天亮之前我肯定能赶回来。

正准备转身离开时,他忽然又想起什么,便从肩上取下那支汉阳造,把仅有的两颗子弹从弹舱里退出来,其中一颗握在手里,另一颗塞给田树根,郑重地说道,老田,你记着,天亮之前我万一回不来,我是说如果我万一回不来,你就接着往前走。但是,不论发生什么情况,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我们都不会成为软蛋的!

田树根攥着那颗子弹,禁不住百感交集。可是,不知怎么,就在马有顺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突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马有顺平生最值得骄傲的,就是家有大兰子、春柳和那匹大黑马了。

现在,还是先从那匹大黑马说起吧。

说起来,这已是十六年前的事儿了。这天傍晚,雪下得很大,一早外出的父亲终于回来了。父亲顶着大雪一推开栅门,就扯着喇叭大的嗓门朝屋里喊道,快啊,你们快来看啊,看我给你们带来了什么宝贝了!

母亲听到喊声,赶忙放下正在缝补的一件蓝布衣裳,嘴里一边嘀咕着这个老东西,不知道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一边牵着小有顺走了出来。当他们抬头看到此时正站在院里的那匹黑马驹时,母亲一下张大了嘴巴,十分夸张地惊呼道,天呀,多么漂亮的一匹小马驹呀!

那是一匹典型的蒙古种的小母马,头大颈短,胸宽鬃长,四肢粗壮,乌黑油亮的毛色,仿佛漆刷过了似的。小有顺只朝它瞥了一眼,就喜欢上了。

来,有顺!父亲一边把黑马驹背上的落雪扫干净,一边向他招呼道。小有顺高高兴兴走过去,却一把被父亲搂进粗大有力的胳膊里,接着便将他放在了那匹小黑马的脊背上。

小黑马捣动着蹄子,前前后后不安分地移动着步子。父亲边扶着马上的小有顺,边笑着问道,咋样,怕吗?

小有顺摇摇头,壮起胆子说,不怕。

父亲向他夸赞了一句,说,真是好样的!以后你就好好对待它吧!

下了马,小有顺又前前后后将它打量了一会儿,问道,它几岁?

父亲说,两岁,和你一样大。

他想了想,眨巴了一下眼睛,又问道,它姓马,我也姓马,它又和我一样大,那它怎么长得比我高?

听了马有顺的话,父亲母亲快要把腰笑弯了。

不得不说,那是一匹好马。自从父亲把它买回来后,他便无时无刻不把它放在心上。不但精心地为它喂食粮草,时不时地还要给它打理皮毛,牵它散步遛弯儿。即使是半夜里想起它,他也会一骨碌从被窝里钻出来,去马厩里看一看,给它加点儿夜草,守在它身边,眉开眼笑地一待就是老半天。

父亲对马的喜爱,是与生俱来的。小有顺受到父亲的影响,自然而然地,也从他那里继承了对马的喜爱。平时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什么苹果、榛仁、胡萝卜、苞米粒儿,首先想到的就是它。

春天到来的时候,父亲把它带到了大田里,开始让它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儿。无论是拉车驮载还是犁地耕田,在父亲的驯导下,那匹听话的小黑马很快就掌握了方法。

父亲对小黑马的表现,总是十分满意。

老天爷呀,它要是个人,就该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精了!父亲在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极大的欣慰,这也更加增强了他对它的感情。

也就是在那不久,父亲教他学会了骑马。

小黑马长得很快,眨眼间就长成一匹大黑马的样子了。一天,父亲做完农活,牵着它从大田里回来,突然来了兴致,把小有顺从屋里喊出来,说道,来,上马遛遛!

小有顺在父亲的帮助下,满心欢喜地骑在马背上,父亲一手牵着马缰,在院子里只走了一圈儿,突然就把它塞到了他的手里,喊道,有顺,把腿夹紧了,抓住马鬃!

小有顺听了父亲的话,努力坐稳身子,让那匹大黑马加快了步子。

母亲闻声从屋子里跑出来,看到眼前的一幕,一张脸立马白了,她一面挥动着沾满面粉的手,一面朝有顺爹喊道,祖宗呀,你还不快让他下来!

父亲望着马上的小有顺,笑得前仰后合。

你快把他抱下来吧,他一个三岁的孩子,怎么可以这样?万一……母亲埋怨着父亲,一步上前把马拦住了。

小有顺第一次体会到了骑马的感觉,却又觉得很不过瘾。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一年过去了。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那匹怀了孕的大黑马,在那年冬天飘落第一场雪花的时候,顺利地产下了一只小马驹。小马驹很像它的妈妈,通身上下乌金一样地闪着亮光。

后来,父亲就用那只小马驹,给他订下了一门娃娃亲。女孩儿是河那边刁翎镇上的铁匠蓝庭秀家的,大名蓝桂香,人都喊她大兰子。大兰子和马有顺同岁,是铁匠蓝唯一的女儿。

有顺爹和铁匠蓝老早就认识,两个人都是肠子不打弯的直性脾气,彼此之间很谈得来,又颇有些好感。做农活自然离不开农具,锨锄犁耙刀镰斧,需要个啥儿时,有顺爹首先想到的就是铁匠蓝。

铁匠蓝不但铁器活儿做得好,还会给马钉马掌。

说起来,铁匠蓝也是一个命里不济的人,自打结婚那时起,他那个病病歪歪的老婆子,就没让他省过一天心,不是今天看这个医生,就是明天看那个医生,镇上的医生都让她看遍了,一服又一服的中药吃下去,可是那病最终还是没能好起来。尽管这样,铁匠蓝对他那个老婆子,也从来都是百依百顺着,从没有过半点的嫌弃。就连她抓回来的那些草药,也都是铁匠蓝一剂一剂亲手为她在炉火上熬出来的。为此,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那个叮当作响的铁匠铺,整天都弥漫着一股浓烈得挥之不去的草药味儿。铁匠蓝的老婆子最终死在了这年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春天眼瞅着就到跟前了,可是她却再也没有力气从那个漫长的雪季里走出来了。那天晚上,将要灯枯油尽的她,有气无力地斜靠在炕上,把一碗草药汤子从铁匠蓝的大手里接过去,皱着眉头就要把碗送到嘴边时,一双手突然软了下来,就好像手里擎着的是一座大山似的,整个人一下就被它压垮了。咽最后一口气时,老婆子的嘴里不知咕哝了句什么,可是,当铁匠蓝再问她时,她已经不能回答了。老婆子去世这一年,大兰子才刚刚五岁。没有了母亲的大兰子,从此便与铁匠蓝相依为命。有苗不愁长,生性活泼的大兰子,虽然年龄尚小,却一天天出落得讨人喜欢了。

这天,有顺爹去给那匹大黑马换马掌,忙完了活儿,铁匠蓝和有顺爹两个人正坐下来说话儿,这时,就见大兰子十分懂事地端过两杯茶来。有顺爹连忙起身把茶接了,知道她叫大兰子,便忍不住夸赞道,真是个好孩子,好久没见,都长这么大了。

大兰子对有顺爹并不认生,忽闪着两只大眼睛说,过了年,我就六岁了。

是啊,真快!有顺爹不由感叹道,一眨眼,大兰子就是个小大人了。说这话时,有顺爹突然就想起大兰子的母亲,心里边就有了一种别样的滋味。

大兰子向铁匠蓝和有顺爹打了声招呼,转身出了铁匠铺,蹦着跳着到镇街上玩耍去了。

有顺爹望着大兰子的身影,自言自语道,这孩子可真是不错呢!

铁匠蓝听他这么一说,心里边一时感到热乎乎的,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那你就认她当干闺女吧!

有顺爹转过头来,望着铁匠蓝,说,真的?

铁匠蓝说,那还有假?

有顺爹想了想,说,不行!

铁匠蓝说,咋的?

有顺爹说,你还是把她给我当儿媳吧,咋样?

这一下,铁匠蓝也当起真来,说道,那我就得好好想想了。

有顺爹说,你要咋的想?

铁匠蓝哈哈笑着说,敢情是横竖你都不吃亏呀,我这闺女又不是吃草长大的,那你总该要表示点儿啥吧!

有顺爹却是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那好,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了,咱就一言为定,回头我把咱家那头马驹子牵过来,就算是个订婚礼了,你觉得我这样表示,还满不满意?

果然,再来刁翎镇时,有顺爹就把那头黑马驹牽来了。

说话间已是多年以后,已满十六岁的大兰子,在那个春天到来的时候,从十几里外的刁翎镇上,来到了乌斯浑河这边来,从此做起了马有顺的新媳妇儿。

只是,让人感到遗憾的是,大兰子过门没多久,马有顺的母亲就去世了。她是在一天的午后,去村头的乌斯浑河边洗衣服时,一不小心跌进河里去的。事情发生得有些突然,当时的岸边连个人影儿都没有,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没有呼吸了。她静静地躺在一片清浅的水流里,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似的。一条蓝底白花的粗布床单,在她的身边摆来摆去,仿佛怕她害冷要为她遮盖驱寒一样。

母亲去世之后,一日三餐洒扫庭除的事儿,从此就落在了大兰子的身上。大兰子端庄贤惠,性格泼辣,这与先前马有顺的母亲很有些相似。

再后来,马有顺和大兰子就有了个女儿。女儿生在春天,十分美丽可爱。那个时候,乌斯浑河岸边的柳树刚刚打出了芽苞儿,鹅黄鹅绿的满眼都是诱人的春色,马有顺由此得到了灵感,便給女儿取下了春柳的名字。

自从春柳出生后,马有顺总有一种错觉,认为他这个女儿,是母亲托生过来的。她是不愿意离开这个家,离开父亲和他,才又千里迢迢重新回到这个家里来的。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儿,马有顺对春柳就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也便从内心里更加地疼爱她了。

没有了母亲,父亲一下子就老了。那么开朗的一个人,突然之间沉默下来,很难再听到他用粗大的嗓门在打开栅门的那一刻朝屋子里的喊唤声了。每次看到父亲愁眉不展的样子,马有顺就觉得心疼。他很害怕在失去母亲之后接着还会失去他。

父亲仍然一如既往地往大田跑,大田里总有一些干不完的活儿等着他。而每回到大田里去,他也总会把那匹大黑马牵着。那匹大黑马就像是他的影子,他走到哪里,它就会不离不弃地跟到哪里……

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春柳就两岁了。

六月末,大田里的苞米已经长到齐胸高了,站在岭坡远望,到处是汪洋肆意的一片黑绿。

这天上午,天空阴沉沉的。有顺爹站在院子里,朝屋角边的西北方向张望着,不一会儿,照例又把那匹大黑马从马厩里牵出来,头也不回地出了栅门。他想在这场大雨来临之前,再到田里看一看。

可是,不到一支烟的工夫,他便又骑着大黑马回来了。还没走进栅门,他就神色慌张地扯开变了调的大嗓门,朝屋子里的大兰子一阵大喊,大兰子,快,不好了,不好了!

马有顺和大兰子一起从屋子里跑出来。

怎么了?马有顺问道。

有顺爹没看马有顺,却把目光落在大兰子身上。

大兰子很快意识到什么,一颗心怦怦响跳着,问道,爹,您慢点儿说。

有顺爹咽口唾沫,这才把刚才听到的话说了。

刚才出了栅门,他正牵着那匹大黑马往大田走,快走出村口时,突然看见几个老头子站在拐角的一棵大树下,好像悄悄议论什么。一个身材矮小的长着一脸老年斑的老头子,见他走过来,忙喊住了问,有顺爹,听说了吗?老头子哑着嗓子说,刁翎镇出大事儿了,就在昨天晌午,百十人都被砍了。

砍了?有顺爹不禁一愣。

砍了,老头子唏嘘着,继续说道,那些日本人,可真下得去手啊,只用几把马刀,就把百十条命祸害了!听人说,那一颗一颗的脑袋,像满地乱滚的西瓜一样,血流得跟条小河似的。真是作孽呀!

为啥?有顺爹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急问道。

听说是叫他们把镇边上的苞米都给砍了,他们不干,所以就下了狠手,把他们砍了!老头子举着一只枯树枝似的手巴掌,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愤愤地说,你说这都是什么世道,还让不让老百姓活了……

有顺爹忽然想起铁匠铺里的亲家铁匠蓝来,他觉得该把这件事儿快些告诉给大兰子才好,于是便急急慌慌回到了家里。

大兰子听有顺爹这么一说,一张脸立时就变得煞白了,嘴唇哆嗦着说道,不行,我得去看看!

说着,她便从有顺爹手里拽过了马缰。可是,正要跨马前去,却被马有顺上前一步拦住了。

有顺,快起开!大兰子大喊道。

你这样去,我们怎么放心,刁翎镇那边什么情况,谁说得准?万一那些日本人……马有顺急赤白脸地说。

大兰子没等他把话说完,便一边瞪着血红的眼睛,一边疯了样地朝他大吼起来,我爹是死是活,到现在还不知道呢,起开!

马有顺不说话了,想了想,说道,那我陪你一起去!

两个人骑在大黑马上,眨眼间就从栅门口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春柳的哭声这时从屋子里传了出来。恍然之中,有顺爹一边喊着春柳,一边抬脚便向屋里跑去,却突然感到双腿就像坠了铅一样……

去刁翎镇的一路上,心急如焚的大兰子,将手里握着的那根马鞭子,不停地抽打在大黑马的身上。在她的催逼之下,大黑马俨然变成了一道黑色的闪电,越过浪花飞溅的乌斯浑河,一直向十几里外的刁翎镇驰去。而当他们终于到达坐落在镇中位置的铁匠铺时,迎接他们的竟是一片沉闷得令人感到窒息的死寂。昔日里热闹的街道上现在变得空空荡荡的,一只毛色肮脏的小黄狗,伸着猩红色的舌头,一边贴着墙根恹恹地迈动着慵懒的步子,一边在寻觅着得以果腹的食物。

铁匠铺里一片狼藉。显然,不久之前,它遭到了一场难以招架的洗劫。现在,铺子里所有的铁器都被席卷一空了,就连那匹当初被作为订婚礼物的早已长大了的马驹子,也已不明去向了。

火炉里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气息,往日从早到晚叮叮当当响亮悦耳的敲打声,仿佛一刹那变成了遥远的记忆。

大兰子里里外外睃巡了一遍,突然一股彻骨的寒凉,在身体里快速蔓延开来。接着,他感到一双肩膀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眼睛里噙满了难以言说的悲伤。随后,她下意识地攥着一双瘦弱的拳头,就像要死死握住什么东西似的,直到最终发现了那把短把子的月牙形砍刀,才一下子扑了上去。

那把挂在墙角的砍刀,现在已经锈迹斑斑了,或许它早已被父亲遗忘了。

紧接着,他们便又驱马来到镇边的那片庄稼地里。

一阵浓烈的血腥味儿迎面扑来。此时,几个神色慌张、表情僵硬的老头子,刚刚清理完现场,将一具具身首异处将要腐烂的尸体,拾掇进他们亲手挖掘的坟坑里,又一锹一锹地将它填平,直到隆起一座小山样的坟茔来。

几个人正准备收拾东西往回走,抬眼看见两个人打马过来,便一起站在那里,一边神情慌乱地搓着黝黑的手巴掌里的泥巴,一边用混浊的目光朝他们反复打量着。

老人家,看到我爹了吗?大兰子跳下马,急切地问道。

一个大鼻子的老头子觑着眼睛,认真看了她一眼,忽然认出了她,喊了声大兰子,声音一下就变得哽咽了。他一边抬起胳膊,用打着粗布补丁的袖子不停地擦着一双流泪的眼睛,一边嗫嚅着干裂的嘴唇说道,孩子,你来晚了,你看,就差这么一步。

那座坟茔伫立在一棵巨大的白杨树前。

大兰子转身朝那里走过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了一声爹,又哭了一声娘,忽然觉得头顶上的那片天空,一下就塌了。

马有顺见她这样,也不觉膝下一软,跪在了地上。

哭著哭着,大兰子的声音就蓦然变成了一阵无法遏制的号啕,就像是一只被激怒了的母狼的吼叫,带着一种强烈的噬血的味道,并且充满了无比强烈的复仇欲望。大兰子一边这样吼叫着,一边浑然不觉地紧咬着嘴唇,直到最后差不多快要把它咬烂了,一缕鲜红的血迹从嘴角里缓缓流了出来。

那个大鼻子的老头子见状走上前去,把大兰子和马有顺从坟前搀起来,好心地催赶道,孩子,哭两声就走吧,那些日本人不定时会从哪里冒出来,万一把你们当成是山上下来的抗联,那可就更麻烦了。

大兰子不觉一怔,问道,什么山上的抗联?

老头子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忙解释道,我这也是听旁人说的,是真是假可就保不齐了。

老人家,你还听到啥了?大兰子又问道。

没啥了,老头子看了眼大兰子,又看了眼马有顺,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道,只说是那些人专门和日本鬼子作对,被撵得没地方待了,只好跑到山上去了。不过,到了山上,也还是隔三差五地往山下跑,跟日本鬼子死磕……

你见过?

老头子连忙摇着头,说,哎,这可不敢胡说!

那你告诉我,他们在什么山?

他们神出鬼没的,那谁知道?肯定是老爷岭呗!

老头子说完,又认真地补了一句,我这可是听旁人说的。

说话间,远天传来了隐约的滚雷声,大团大团的黑云如同飞奔的野马群,朝这边席卷过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潮湿的味道。一场大雨眼看就要到来了……

两个人骑着那匹大黑马冒雨回到家里时,暮色已经早早降临了。

这注定是一个难眠的夜晚。雨声不停地敲打着窗棂,在空阔寂寥的暗夜里,发出一阵紧似一阵漫长而又细碎的声响。春柳早已睡着了,她睡在那里的样子沉静安恬,这么小的年龄,她还没有亲眼目睹过人间的血腥与残暴,也不能完全懂得在这个风雨飘摇、危机四伏的世界上,有时候,生与死只不过一步之遥。

天将破晓时,窗外的雨声总算停了下来。

大兰子再也忍不住了,忽地一下掀开被子,起身说道,有顺,俺和你商量件事儿。

马有顺睁着惺忪的睡眼,迟疑地望着大兰子,问道,啥呀?

大兰子说,俺想了一夜,心里火烧火燎的,越想越觉得不是个味儿。

马有顺眨巴着眼睛,不明就里地问道,你到底想说啥?

大兰子望着马有顺,终于说道,俺想让你去找抗联。

马有顺惊了一下,坐直了身子。

大兰子很认真地点点头,脸上布满了决绝的神情。

马有顺的心里一下就乱了。

大兰子追问道,你给俺说句话,去,还是不去?

这……马有顺吞吞吐吐地说,为啥呀?

大兰子咬着牙说,俺就是想让你替俺报仇,替那些死去的乡亲报仇,把那些孽障都给砍了。

大兰子说,世道变了,我们已经没太平日子了。今天你不去杀他们,明天他们就会过河来杀我们。现在他们已经欺负到我们的头上了,我们不能就这样干等着他们来抹我们的脖子。那些千刀万剐的,不把他们赶尽杀绝咋行呢?!

马有顺犹犹豫豫地望着大兰子,半天说道,你让俺好好想想行吗?

还有什么好想的,俺都替你想好了。大兰子赌气地说,要想杀死那些日本鬼子,只有这条道儿,上山找抗联。

马有顺又犹豫了一会儿,说,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糟吧,叫我看,还是等等再说,也许……

大兰子突然变得恼怒起来,大声呵斥道,不能再等了,真的不能再等了,真要等到那一天,咱们谁也活不了,你就是想走也晚了。

那,如果我走了,你和春柳怎么办,爹怎么办?马有顺一下变得紧张起来,急切地问道。

还能怎么办,大兰子说,也只能是走一步说一步了。

不行,马有顺的眼睛突然潮湿了,拉住大兰子的一双手说,我怎么能丢下你们不管,丢下这个家不管呢?

大兰子听了,一时火起,大声怒吼道,娘们叽叽的,亏你马有顺还是个男人,难道那些当抗联的,都没有老婆孩子没有家吗?

马有顺为难了。

两个人压抑不住的高嗓门,把睡梦里的春柳吵醒了。春柳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当她很快意识到什么以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大兰子把春柳抱在怀里,不停地安慰着。好一会儿,终于打定了主意,十分坚决地说道,那好,我跟你一起去。

马有顺一个惊愣,问道,你?那春柳呢,春柳咋办?

把她也带上。

还有爹呢?

问问爹,他愿意,也一起跟上。

马有顺痛苦地闭住眼睛,摇着脑袋喊道,大兰子,你疯了吧?!

都是被他们逼的。大兰子咬着牙说。

马有顺只能听她的。从结婚到现在,只要是大兰子认定的事情,他总是依着她。

很快,大兰子便将准备上山找抗联的事儿对有顺爹讲了。有顺爹刚把那匹大黑马从马厩里牵出来,才听她说了两句,就把话头接了过来,说,兰子,刚才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爹老了,可是还没糊涂。我已经看明白了,有那些日本鬼子祸害着,咱这日子一时半会儿是肃静不了了。如果爹像你们这样年轻,也一定会上山当抗联的。可惜,现在我已经是个有心无力的人了,即使能和你们一起去,也只能是给你们添累赘。再说了,这个家咱也不能说丢就丢啊,那我就留下来给你们守着,等着你们回来。要去,你们就放心去吧,啥时走,把咱家这匹大黑马也牵着,还说不定要走多远的路呢,真要遇到个啥要紧的事儿,也许它还能给你们帮一把……

在大兰子的印象里,有顺爹这是对她说话最多的一次。

望着有顺爹,大兰子的眼睛湿润了。

马有顺和大兰子当时并不知道,就在两个月前,为了粉碎敌人企图将活动在松花江下游地区的抗联部队“聚而歼之”的阴谋,冲出日伪军的军事包围圈,以期与东北抗联第一路军及第二路军所属的第十军打通联系,建立新的抗日游击区,中共吉东省委已经做出以抗联第二路军为主力进行西征的决定。但是,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5月中旬,二路军所属部队,开始从几个方向向刁翎一带集结,并计划越过滨绥铁路绥芬河至宁安段,与另一支部队会合。然而,由于不断遭到敌人的围追堵截,直到6月24日,他们才克服重重困难,陆续集结完毕。可是这时的形势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6月29日,西征部队领导鉴于当前较为复杂而又严峻的斗争态势,遂在莲花泡密营召开了高级干部会议,变更了原定的西征具体行动计划,决定放弃南下而集中兵力编组为三个梯队,向西南方向的舒兰、五常等地进行远征。7月2日,他们在突击闯过了牡丹江左岸的三道封锁线之后,终于走进了老爷岭的深山密林中……

马有顺、大兰子和春柳,还有那匹大黑马,与那支抗联远征军在老爷岭的密林相遇时,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这三天的时间里,他们一直昼行夜宿,忍受着蚊叮虫咬,在茫茫丛林里漫无目的地寻找着。

第二天黄昏就要降临时,他们终于在一片松树林里停了下来。马有顺皱起眉头看了看四周,突然觉得这地方竟然有点儿眼熟,便犹豫着问道,大兰子,我们是不是麻达山了?

大兰子当下一惊,抬起头来四处细瞧,果然,他们和那匹大黑马又一起回到了头天的地方。

老天爷,我们这两天,到底绕了多大的一个圈子啊!大兰子欲哭无泪,一下子懊丧地坐在了地上。

怎么办?马有顺手里握着马缰问道。

大兰子没有说话。难道这是宿命吗?她想。

咱还是回吧?马有顺望着大兰子,试探地说。

大兰子不觉叹了口气,还是没有说话。手里握着的那把月牙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被她打磨得一片雪亮了,此刻,在黄昏最后的一抹夕照里,正闪动着一束令人胆颤的寒光。

春柳又哭了,有些声嘶力竭。大雨过后的森林里,闷热潮湿。一只硕大的花脚蚊,在她粉嫩的嘴唇上使劲叮咬着。马有顺一边心疼地举着手巴掌,为她不停地驱赶着蚊虫,一边又气又恨地埋怨道,我们像匹瞎马似的在山上打转转,这到底是何苦呢?

大兰子还是没有说话。

你倒是说句话呀!马有顺立刻憋涨着一张脸,怒冲冲地叫喊道,你就像个哑巴似的,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大兰子抬头剜了他一眼,终于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要回你回,死,我也要死在这山上!

马有顺摇摇头,不说话了。

就在这时,夜幕哗啦一声从天上垂落下来,骤然间,森林里响起了百兽的喧嚣。声音此起彼伏,无休无止地在山谷之间回旋着,冲撞着。

怕吗?马有顺和衣躺在那里,下意识地搂紧大兰子。

好大会儿,大兰子才说道,事到如今,我还怕什么呢?!

马有顺想了想,才又问道,一定要找到抗联吗?

大兰子说,一定!

为什么一定要找到?

因为他们能打日本鬼子。

可是,老爷岭那么大,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会找到的。大兰子坚定地说,只要找,就能找到。

找到又能怎样呢?马有顺叹了口气。

和他们一起报仇,杀日本鬼子!大兰子愤愤地说。

不撞南墙不回头,我看你真是铁了心。马有顺说。

大兰子说,长这么大,我还从没这样铁过心,可这一回不一样。

马有顺忽然感到鼻子一酸,一下把大兰子的手握住了,说道,大兰子你要记住,我们的命是长在一起的,无论你和春柳走到哪里,我都会一步不落地跟上去的……

就这样到了第三天。

暮色又一次降临的时候,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升了起来。夜空湛蓝,月光如银。马有顺拢起了一堆篝火。火能驱赶蚊虫,也能给人壮胆。据说,林间的野兽也都是怕火的。有了这堆篝火,野兽们就不敢靠近了。

尽管如此,马有顺的想法还是过于幼稚了。不知过去了多大会儿,远处的山巅上突然就传来了一阵无比凄厉的狼嗥声。刹那间,整座山林就像狂风卷过一样,一时变得骚动不安起来。这声音,让他们似乎同时嗅到了一种令人深感惶恐的气息。

很快,一阵杂乱的簌簌声,便穿过篝火对面那片低矮的灌木丛,向这边横扫过来。大兰子不觉心中一惊,下意识里抬头看去,立刻惊呆了。

有顺,你看!大蘭子惊呼道。

眨眼间,再看那片灌木丛,已经彻底平静下来了。但是,即便这样,马有顺还是很快发现了隐藏在阴影里的那些闪着绿光的眼睛。

毫无疑问,那是狼的眼睛。

一、二、三……马有顺克制着慌乱的心跳,屏住呼吸,一边估摸着这群狼阵的势力,一边暗想着,它们一定是嗅到了人的气味,才从别的地方跑过来的。

这支从远处奔来的狼群足有十几只之多,此刻,它们正趴伏在距离十几米外的灌木丛里,一双双眼睛,就像是一只只燃在风中的小灯笼,忽明忽暗不停地摇曳着。显然,它们一动不动地趴伏在那里,正是为了耐心地等待着一次成熟时机,而后随着狼王一声令下,一跃而起。

它们到底想要干什么?大兰子一边把春柳紧紧地抱在怀里,一边又将那把砍刀攥紧了一些,毫无主张地问道。忽然又清醒地意识到,这样的问话,竟是那么的愚蠢。

马有顺也无法想象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他一边紧紧盯住那片灌木丛,一边把一根胳膊粗的木棒紧握在害冷似的一只手巴掌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一分一秒无不充满了煎熬的滋味。

显然,在貌似和谐的环境里,彼此之间都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峙,并满怀希望地期待着一个能够让自己感到满意的结果。但是,在这种结果没有真正到来之前,也许还会经历一番残酷决绝甚至血肉横飞的搏斗。

终于,不远处的灌木丛里重新骚动起来。隔着将要燃尽的那一堆篝火,大兰子似乎看到了它们蠢蠢欲动的样子。

与此同时,马有顺似乎也察觉到了异常,在渐渐暗弱的火光里,忽然发现它们一个个贴伏在地上,脑袋尽力前伸着,龇着寒光闪烁的牙齿,在试图向他们靠拢过来。

大兰子,不要怕,有我呢!马有顺说道。虽然声音很小,大兰子还是听到了。

眼看着一场血战在即。

恰恰就在这时,拴在一旁的大黑马,猛地甩了甩脑袋,十分响亮地连打了几声响鼻,一边快速地刨动着前蹄,一边咴儿咴儿地大声嘶鸣起来。

大黑马的嘶鸣声,在寂静的密林中回荡着,一下把对面的狼群惊住了。紧接着,它们好像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不测。还没等马有顺和大兰子反应过来,就同时听到了从东方的丛林里传来的另一匹马的呼应。

大兰子,你听!马有顺不由得一阵激动。

紧接着,由远而近一阵杂沓的马蹄声,便向这边奔走了过来。

那一阵马蹄声,让灌木丛中的狼群蓦然意识到即将面临的危险,于是,很快便放弃了即将实施的反扑,旋即又像一阵风似的簌簌响动着,在密林的远处消失了。

几个挎枪的男人从不远的地方跳下马来,又一步一步有些小心地向那堆篝火靠近时,大兰子终于看清了他们的样子。面前的几个人穿着褐黄色的衣裳,帽子上的红五星十分显眼。

你们是干什么的?一个肩膀很宽的男人朝四周睃巡着问道。

马有顺正要回答,大兰子突然一把拉住了,有些提防地盯着那人,反问道,你们呢,你们是干什么的?

不等那人答话,一个小个子的男人一步跨上前来,不高兴地说道,我们首长是在问你们呢!

大兰子犹豫了一下,接着问道,那你们是……

我们是抗联,小个子没等大兰子把话说完,不耐烦地回道,打日本鬼子的抗联。

宽肩膀的首长一下喝住了小个子,埋怨道,田树根,你的话太多了!

你是说,你们是抗联?大兰子没有理会那位首长的话,将信将疑地看着面前的小个子问道。紧接着,又把目光落在那个宽肩膀的男人身上,忽然感到一股热浪在心里翻滚开来。

终于找到你们了!她说。一刹那,她的嘴唇颤抖得十分厉害,眼中涌淌的泪水,在篝火的光照里,闪动着湿润的光芒。

我要报仇,打日本鬼子,和你们一起打日本鬼子!大兰子语无伦次地说着,禁不住激动得呜咽起来。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片刻,宽肩膀的首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蓝桂香,都叫我大兰子。大兰子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扭头看了眼马有顺,接着又匆忙介绍道,他叫马有顺,俺丈夫,还有俺闺女春柳。

宽肩膀的首长好像这才注意到了她怀里抱着的那个孩子,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说道,这么小个孩子,你们怎么也抱来了?

俺还不是要给她寻条活路吗?大兰子眼里的泪水又涌了出来,恳求般地说道,你们快收下我们吧!

这时间,陆陆续续很多人已经走了上来。大兰子看到,这些人里,既有男人,也有女人。女人们也一个个肩背长枪,穿着同样的衣裳,又一个个剪着齐耳短发,看上去异常飒爽。

我们这是去打仗呢,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儿,会死人的,你不怕?宽肩膀的首长望着她,脸上的表情煞是严肃。

大兰子坚定地摇着头,不无轻蔑地说道,你也用不着拿这话吓唬我,人,早晚都有个死,我虽然讨厌死,但是只要能报仇,一切也就不算什么了。

对于大兰子的这番话,宽肩膀的首长似乎感到非常满意,他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片刻说道,那好吧!

马有顺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一会儿望望这个,一会儿望望那个。这时间里,他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在接下来的那些日子里,他和大兰子还有两岁的春柳,将要经历怎样的生死,也将要面对怎样的磨难。

大兰子和春柳两个人,很快被安排进了妇女团。马有顺则和那匹大黑马一起,被编到了先遣队的骑兵连里。

骑兵连只有二十几匹马。很多时候,那些马匹就像是一个又一个任劳任怨的驮夫一样,满身驮载着无比沉重的远征物资。那些物资除了必备的粮食弹药之外,还有印刷机、缝纫机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当晚,马有顺便得到了一支老旧的汉阳造步枪和五发子弹。

班长田树根把它们一并交给马有顺时,郑重其事地问道,打过枪吗?

马有顺如实答道,打过,家里有杆猎枪……

没等他說完,田树根就把他打断了,说,那不一样,来,我教你。

接着,田树根就把那支汉阳造一件一件分解了,又一件一件重新组装起来,随后把如何上膛、瞄准、射击的操作要领对他完完整整讲了一遍。马有顺一一记在了心里,不无感激地说道,班长,我懂了。

田树根认真地说,枪是我们的第二条生命,不是烧火棍子,所以,你一定要经管好它,好好对待它,只有这样,才能在战场上更好地保护自己,多杀日本鬼子!

此前,马有顺一直把大兰子和春柳,还有那匹大黑马当成他的命,想到自己现在又多出一条命来,心里头便有了说不出的感动。

妇女团只有三十几个人。大兰子来到她们中间才知道,原来,这些姐妹们大都是穷苦人家长大的,她们虽然脸上带着笑容,快乐得就像一只只林中的百灵鸟儿,但是哪个人又不是吞着一肚子的苦水呢。

大兰子自然也能感觉得到,她们也是像自己一样喜欢着春柳的。春柳,这名字真好听!她们说,她可真是个小美人坯子啊!她们一边这样说着,逗着,一边如获至宝地从那个人的怀里,接到这个人的怀里。说来也怪,喜欢哭闹的春柳,一旦投进她们的怀抱,立刻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嘴角不时洋溢着一缕甜蜜的笑意。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大兰子不由得百感交集。

这晚,从妇女团冷指导员的手里,大兰子也接过了一支枪。

那是一支枪柄已经被摩挲得十分光亮而且十分可手的小马枪。

队伍在绵延不绝的老爷岭深山密林里继续向西挺进。连日来,浩浩荡荡几百号人的脚步声,无所畏惧地踏碎了原始丛林的一片死寂。如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向着遥远的天际滚滚涌去。

自从到了抗联,马有顺和大兰子在一起的时间就很少了,虽说都在同一支远征的队伍里,但是队伍自有队伍的纪律。对于这一点,马有顺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心里想着,只要大兰子和春柳都平安无事,一切就都不算什么了。

不料,一周后,他们就遭到了讨伐队的埋伏。

那天早晨,将要经过一片倒木林时,走在前头的一名先遣队员,突然发现了情况,随着一声大喊,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一阵密集的枪声,已经从对面飞过来了。当即,几名队员应声倒地,牺牲在了那里。匆忙之中,骑兵连的战士,只得借助于倒木的掩护,就地卧倒还击。但是,这样一来,那些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惊乱的马匹,却一下变成了敌人射击的目标。一时之间,人喊马嘶,整片林地立刻陷进血腥弥漫之中。

枪声不断从耳边传来,嗖嗖响着,又从身边飞了过去。由于过度紧张,马有顺趴在一棵巨大的倒木后面,一下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声音是从身边传来的。说,马有顺,别怕!他这才扭头看清,说话的竟然是那个小个子班长。

没怕,马有顺有些不高兴了,狠狠地骂道,狗日的才怕呢!

田树根看了他一眼,哗啦一声子弹上膛,起身朝对面扣了一下扳机,旋即又趴伏在那里,说,就照我的样子,瞄准了打!

能够听出,田树根的声音里竟然没有一丝儿慌乱。马有顺突然就受了鼓舞,随着一股热血忽啦一声涌了上来,接着便听到他炸雷样地大喊了一声,打!枪起枪落,一发子弹直直地就射向了对面一颗刚刚冒出的脑袋。

首发命中。马有顺有些疑惑地看了眼手中握着的汉阳造,这一枪,竟让他一下壮大了胆子,一种难以理喻的愤怒,从他的心里再次鼓荡起来。

随后跟进的妇女团,听到前面纷乱的枪声,意识到了骑兵连遭遇的危险,很快也加快了脚步,赶了上来。

虽然在此之前,大兰子曾经无数次想象过部队作战的样子,然而一旦成为其中的一员,并且真正进入到作战现场,她还是没能很好地掌控自己。

眼前的这场枪战,又把春柳吓坏了。她一边惊恐不安地睁大眼睛,望着身边像疯子一样大声喊叫的人群,听着一声声心惊肉跳的枪响,一边没有主张地哇哇大哭起来。大兰子只得一面安抚着她,一面把她紧紧按倒在身旁的一棵倒木下。当她一次又一次瞅准时机,准备向对面的敌人射击时,却没有想到,那双手突然就变得不属于自己了。就像一片风中的树叶一样,它竟然抖动得那么厉害。在此之前,妇女团那个美丽的冷指导员,手把手地教过她那些射击常识,到这时,都已被她抛在了脑后。一连几次的尝试之后,大兰子的努力最终还是失败了……

当激战双方的枪声终于停息下来的那一刻,大兰子突然感到一种愧疚,接着,她便抱着那支小马枪低声呜咽起来。

部队很快清点了人数、马匹以及武器弹药。倒木林一仗,使得西征军战士与所有马匹几乎死伤了三分之一。因此,很多使用马匹驮载的军用物资,现在只能依靠人力搬运才能继续行进了。

在一匹脖子受了重伤已经奄奄一息的枣红马跟前,大兰子默立良久。就像和临终之前的亲人告别一样,她望着那一大片干涸下来的褐色血迹,和那双缓缓张动着的闪着琥珀般暗淡光泽的眼睛,脸上的表情不住地抽搐着,心里头涌淌着无法言语的悲伤。

在那匹战马倒下的地方,散落着一堆零乱的军用物资。显然,它的主人已经在刚才的这场战斗中牺牲了。现在,它只能用这样匍匐的方式,孤独地回想着自己短暂的一生,忍受着肉体的痛苦,慢慢等待着死亡之神的降临。

快,大家抓紧时间,能带的都带上,我们马上就要赶路了!冷指导员一边催促着,一边向大兰子这边走了过来。

大兰子十分蹊跷地走到一大块铁疙瘩前,左看看,右看看,到底也没看出来是啥。正要开口发问,冷指导员抢先说道,这是缝纫机,辛格尔牌的,咱们被服厂做衣服用的。

缝纫机?大兰子皱了一下眉头。

冷指导员不由苦笑了一声,便又解释道,咱抗联那么多人,总不能光着屁股行军打仗吧。缝缝补补的事情,自然是少不了的。所以,队伍走到哪,都是离不了它的,这个咱得带上。

大兰子听了,下腰把它抱起来,说道,我来吧!

你还要照顾春柳呢!冷指导员看了她一眼,伸手就要抢过来。

我能行呢,大兰子倔强地说道,你看!

说着,她就学着朝鲜族女人的样子,把那台缝纫机顶在了头上。

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个本事,冷指导员一面笑着,一面又向她叮嘱道,那你可要保护好它。

指导员,你就放心吧!大兰子能够感觉得到,那台缝纫机,少说也有二十斤重。

队伍重新集合起来。继续上路时,已是这天的正午时分了。一颗大大的火球一样的太阳,悬挂在高远的天幕上。炽热的阳光,宛如一道道利箭,射穿了林间稠密的树叶,一直垂落到蜿蜒起伏的山地上。

好像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于冥冥之中,一连串难以预料的灾难,便一个接着一个地降临到了大兰子和马有顺的头上。

三天后的黎明时分,当这支在老爷岭的深山密林里不停行进着的队伍,终于穿过一大片茂密的白桦林,疲惫不堪地来到那片阔大无边的沼泽地旁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一大批闻讯赶来的讨伐军,就像是嗅覺灵敏的猎犬一样,尾随着他们的踪影,已经离他们近在咫尺了。

此刻,沼泽地上,一片大雾弥漫。缓缓流动着奶白色的浓稠雾霭,好像一道若隐若现的厚重幔帐,神秘莫测地遮挡着人们的视线。

沼泽地旁,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芦苇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草。从沼泽深处传来的水声,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阴森冰冷。

队伍并没因此停下前进的脚步。他们从深不可测的泥水里,继续向前跋涉的脚步声,蓦然惊飞了一大群睡意正酣的野鸭子,它们一边大声地拍打着翅膀,一边无比凄厉地嘎嘎鸣叫着,斜穿过笼罩在头顶的浓重雾气,惊慌失措地向远远的地方飞了过去。

终于小心地走出苇丛后,再往前走,就是一片汪洋了。望着前面的队员一个接一个义无反顾地朝水中走去,大兰子不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一步一步跟了上去。可是,走着走着,她突然感到心中一紧,仿佛一脚掉进了一个无底的陷阱,紧随着一个趔趄,一道冰冷的水流霎时涌了上来,眨眼间便卷到了齐胸的地方。随着春柳的一声惊叫,大兰子马上意识到正在面临的危险,没待细想,便又匆忙踅身走了回去。

在一片较为厚密的苇丛里,大兰子一面警觉地观望着,一面把春柳放了下来。

好孩子,听妈的话,你在这里好生待着,妈这就回来接你啊!大兰子声音急迫地叮嘱着春柳。

春柳睁着两只惊恐不安的大眼睛,十分不解地望着大兰子,似懂非懂地点了一下头。

事不宜迟。话音未落,大兰子便转身隐没在苇丛深处。但是,没走多远,她便十分清楚地听到了春柳万分惊恐的哭喊声。哭喊声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扎在了她的心上,让她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疼痛。

当大兰子加快脚步,把那台缝纫机终于安全顶运到沼泽地间那座孤岛似的荒丘上,再折身回来寻找春柳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到这时,茫然无措的春柳的哭喊声,已经变得有些嘶哑了。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大兰子一面双手分拨着稠密的苇丛,一面探着腰身,急急匆匆向前走去。

春柳,妈来了!大兰子话未出口,倏忽间,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两个端着长枪的日本兵,从她眼前不远的地方,一边呜哩哇啦地大声喊叫着,一边就像一阵风般地抢先冲了过去。紧接着,随着一阵淫邪的大笑声传来,透过苇丛的间隙,大兰子突然看到那个脸色铁青的士兵,毫不迟疑地举起枪来。

砰的一声,瞬间响起的枪声,戛然止息了春柳的哭喊。

大兰子顿然感到了剜心的疼痛,不由间瞪大了眼睛,失声喊道,我的孩子!便张开两手飞扑了上去。几步之后,当她立刻想到那把月牙砍刀时,毫不犹豫地将它从腰间抽了出来,用足了身上所有的气力,照准那名士兵的脖颈斜劈了过去。一声惨叫过后,那名士兵慢慢倒下了。可是,突然间从苇丛里窜出来的这个头发蓬乱的女人,却一下把另一名日本兵惊住了。他就那样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一直愣怔地望着怒火中烧的大兰子,脸上的神色一片僵硬。

大兰子缓缓把枪端在胸前,正要向那名士兵举枪瞄准,不想,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传了过来。而当她扭头看到那一大群蝗虫一般跳动着的日本兵时,他们已经朝这边浪卷一般地涌过来了。

收枪的刹那,大兰子狠狠地向他瞪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他清楚地看到了一团正在燃烧着的愤怒的火焰。转眼间,他便瞥见那个敏捷的身影,在这茂密的芦苇荡里消失了。

随即,一片枪声大作。

沼泽地间的那片荒丘上,队伍正在等着她。

当大兰子趔趄着身子,终于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时,马有顺不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接着,他便不管不顾地跳进那片沼泽里,一边挥动着两只长长的胳膊,激动地呼喊着她的名字,一边脚踩着飞溅的水花,向她迎了上去。可是,走着走着,马有顺脸上的神色就变了,就像是一根猛然间遭到了雷击的木桩似的,他木呆呆站在那里,一直等大兰子一步一步走近了,最终张开双手和他无力地抱在一起,他这才突然间明白了一个事实——春柳没有了。泪水旋即在他的眼睛里无声地颤抖起来,稍顷,人们便都听到了那声狼嗥一般的咆哮……

西行的道路似乎越来越难走了。

7月8日,几近弹尽粮绝的西征军,终于进入到苇河县境内,并行进至距楼山镇西北约二十公里的山林中。根据目前形势,为鼓舞士气,扭转长期以来的被动局面,他们立即决定,一面就此隐蔽小憩,一面派人下山侦察。很快,便从侦察员那里得知,楼山镇内有伐木工人和商业市民六百余户,是苇河县东北部的一个较大集镇,其间的一条森林铁路,一直通向中东路亚布力站。更为重要的是,镇内还驻有日本关东军的一个木材采伐机关,一个守备市镇的伪军中队,另有一支守备森林铁路的白俄兵中队,还有部分伪警察、自卫团武装等。为了更加严密安全地防守此地,他们在市街外围及营房附近设立了诸多炮台、地堡、暗沟等防御工事。

经过一番分析研究,西征军很快制定突袭楼山镇的战斗计划,将部队分成奋勇队、没收队、收容队三个大队,并做好了随时进攻的准备。

说话间就到了三天后的拂晓时分,随着一声令下,已经潜伏在楼山镇外围的西征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即向镇内的守军发起了猛烈的进攻。面对西征军出其不意的突袭行动,一时间,敌军阵营乱成了一团。很多从梦中惊醒的士兵,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在噼啪爆响的枪声中断送了性命。

作为一名收容队的队员,大兰子发现那个蓄着一撮仁丹胡的日军军官的时候,战斗快要接近尾声了。那个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当她和另外一名队员快速闯进一座刚被袭击后的大院,正要向屋里冲去时,突然看到一处墙角旁,有个人影闪了一下。墙角处堆放着一人多高烧柴用的木柈子,大兰子没有片刻犹豫,便端着那支已经打完了最后一发子弹的小马枪,向它走了过去。猛地一声大喊,出来!

就像一阵冷风刮过一样,那个人影在木柈子后面幽暗的光线里瑟瑟抖动了两下。紧接着,大兰子又大声喊道,不出来我就开枪了!

那个日军军官或许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眼前的处境,但他却并不想就此放弃自己的求生欲望。片刻,当他终于探出头来,一眼瞥见站在他對面的这个人,原来是一名女队员时,随即改变了缴枪投降的念头,忽地抬起一只手臂,将枪口直直对准了她。

千钧一发之际,不知怎么,大兰子的眼前倏忽闪现出沼泽地旁的一幕,似乎再次看到了在密密的苇丛里那个正在举枪射杀春柳的日军士兵的邪恶面孔。下意识中,猛地将那只小马枪倒抓在手里,照准那名日军军官的脑袋死命抡了过去。

啪的一声,枪响了。大兰子却看到那名脑浆迸裂的日军军官,像一截朽烂的木头一样倒在了那里。而从他手里打偏的那颗子弹,却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就连大兰子自己也能够感觉得到,到这时为止,她已经完全没有了自己。只是短短十几天的时间,她就对自己感到陌生了,甚至有些不认识自己了。自从失去春柳之后,接下来的一路上,她就像一个自小失语的哑巴一样,再也没说一句话。而现在,仿佛一座沉默了亿万年的火山似的,她终于等到了岩浆喷发的时候。不知从何时起,她那双举枪的手早已不再颤抖了,虽然眼睛里仍然燃烧着无法遏制的怒火,但她的脸上却自始至终冷得就像一块铁。

战斗不久就结束了。根据没收队报告的情况,这次突袭共俘虏敌军中队长以下四十余人,击毙敌兵多人,缴获轻机枪两挺、步枪百余支、子弹四万余发,粮食、军需品甚多,并焚毁了敌人在楼山镇的官署以及附近的防御建筑物、铁道、桥梁、通信设备等重要设施。

为防敌军闻讯增援,从而陷进讨伐队的“围剿”之中,西征军很快撤离了楼山镇,再次隐没在茫茫丛林之中。

对于关东军方面来讲,楼山镇一战,不啻于当头一棒,让他们遭到了致命的一击。在深感意外和震惊之余,对于西征军这次猝不及防的突袭,无疑触动了他们的神经,并即刻引起了高度的重视。当消息快速传到日军关东军司令部之后,第二天,他们便从中东路沿线的延寿、方正等地调来大批援兵,欲对远征部队进行追击堵截。在如此严酷的情形之下,继续西进的每一步路上,西征军都将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并且随时都将面对从天而降的灭顶之灾。

形势突变,一张大网已经悄然拉开。一夜之间,战斗就变得愈加频繁和惨烈起来。

7月23日,临近黄昏时分,乌云密布的天空终于下起雨来。雨声淅沥,落在头顶的针叶树上,滚到头上、脸上,浇湿了西征队员的衣裳,使得林间的道路变得泥泞湿滑起来。

队伍艰难行进到两山夹峙的一片谷地,就要向着对面的坡地继续前进时,他们突然发现,敌人的讨伐队组成的散兵线,正如一只奋力张开的巨大铁钳,已经从东、北两个方向朝这里包抄合围过来。

一场厮杀在即。指挥员见势,即刻下达了急行命令,试图冲过谷地,快速占领有利地形,但是,他们最终还是慢了一步。

在旋即响起的一阵纷乱的枪声里,步步逼近的讨伐队,就像一道势不可挡的山洪,一面大声咆哮着,一面向狭长的谷地汹涌而来。眼看着包围圈越来越小,骚动不安的山谷,立时乱成了一团。敌我双方的两支队伍,顷刻之间混在了一起,一场肉搏战在所难免。血肉横飞的谷地里,浓烈的血腥味儿,一浪一浪在不住的雨声里翻卷着,四处弥漫。

在蜂拥而至的敌阵中,大兰子使尽浑身解数,拼力抵抗着。她能感觉得到,此时此刻,血管里的血正在一股一股地冲撞着,并且无比滚烫地翻滚着,沸腾着,甚至发出了最为尖利刺耳的呼啸。就在这种呼啸的驱使下,她镇定自若地将紧握着的那只小马枪,瞄向已经近在咫尺的一颗又一颗罪恶的头颅,直到打完了压满枪舱的最后一发子弹,她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把它倒提在手里,恶狠狠地寻找着下一个复仇的目标。

可就在这时,骑在大黑马上的马有顺,一面左冲右突奋力厮杀着,一面穿过混战的人群,向她靠近过来。

大兰子,快上马!她听到他向她大喊道。

大兰子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领会了他的意思,飞快地擦了下混在脸上的汗雨,却突然发现左前方几步远的地方,一个看上去有些年少的日本兵,正哆哆嗦嗦地舉枪瞄向大黑马。刹那间,大兰子怒从中起,就像一只凶猛的猎豹一样,一边大声咆哮着,一边跨步抡枪,向他劈砍了过去。那支还没来得及发射的上了刺刀的长枪,在一记猛烈的震击之下,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瞬间飞落进一摊烂泥里。

有顺,不要管我,你快走!大兰子失声喊道。话音未落,忽然间又想起什么,顺手将那支小马枪,狠打在了那匹大黑马的背上。就像是得到了某种暗示,大黑马受到了猛烈一击,随即尥开蹶子冲撞着人群,朝着包围圈外飞奔而去。

正在这时,马有顺扭头看到一个身形剽悍的日本兵,正与一名身材矮小的抗联队员扭打在一起。两个人一身脏污地在地上拼命翻滚着。眨眼间,那个日本兵占据上风,他一面用左手卡住对方的脖子,一面将右手握成拳头,一拳一拳直照着地上那人的脑袋打过去。见此情景,马有顺拨转马头迎了上去,跳下马来的瞬间,飞起一脚正踢在那名日本兵的胸肋上,随着一声惨叫,那个日本兵当即滚落到了一旁。刚才被压在身下的那名战士终于站起身来,忍不住连连大咳起来。马有顺这才看清,站在身前的这个人,是班长田树根,便一把将他推身上马,向着坡地继续奔去。

大黑马竭力冲破了讨伐队的重围,无疑给深陷绝境的西征军杀出一条血路,撕开一道口子……

骤然间,大雨如注。

哗哗啦啦的雨声里,天完全黑下来了。

那些从谷地里侥幸冲出来的战士,终于又在坡地外面的一片杂树林里重新集合起来。马有顺这时才突然想起大兰子,便一边低声呼喊着她的名字,一边在茫然无措的队伍里,失魂落魄一般地寻找着她的影子。而当他最终明白从此之后再也见不到她的时候,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忍不住抱头蹲在地上,撕心裂肺般地大声痛哭起来……

队伍仍在继续西进。

但是,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种莫可名状的紧张而又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气氛,却在队伍内部像丛林里雨后的毒菇一样潜滋暗长着,并且同时蔓延出一种胆颤心惊的恐慌气息。

果然,穿越中东铁路后,队伍中的几名队员便陆续失踪了。

7月31日,部队终于到达一面坡南部的大青川。当晚宿营时,西征部队主要领导人之一的吉东省委书记兼五军政治部主任、二师师长宋一夫,协同二师四团团部王副官一起,趁人不备,借着夜色的掩护携款逃去。消息传来,队伍上下一片骚动。时至今日,他们显然已对西征的前景失去信心。

接连发生的几起逃跑事件,极大地影响了队伍的士气,如此一来,大部分队员一下陷进了悲观失望、几近崩溃的情绪里,使得继续西进的处境愈发艰难了。

8月,队伍到达五常县境内。但是,一张更加密不透风的大网,早已等在那里。日本关东军再次调集起大批讨伐兵力,同时采取空中飞机跟踪、扫射、轰炸,并与地面大队、小队紧密配合的战术,极其残酷地分扰破坏西征军有计划的行动。一连几天的频繁激战,使得西征部队几乎伤亡殆尽。加之作战地形不熟,部队给养极度匮乏,兵源根本无法补充,万般无奈之下,深陷绝境的西征军,终于得到了指挥部下达的回师东返的命令。

长时间以来的苦争苦斗、希望与坚持,就这样放弃了。

然而,回师东返的道路,也并不像设想的那样简单。从楼山镇缴获的弹药和粮食,随着一路不断的作战消耗,早已所剩无几。到这时为止,穿在身上被沿途的树枝、荆棘撕烂的衣服,也一条一缕的不像个样子了。

最为重要的还是粮食。没有粮食,身上就长不出力气,就不能继续活下去。这是摆在每个人面前的一个生死攸关的而且又是谁都无法回避的问题。

当空瘪的胃囊再也不能承受酸涩的野果和树叶充饥时,一日接着一日难以忍耐的饥饿,最终便迫使着他们把虚弱的目光一起集中在仅剩下的几匹战马身上。

一听要杀大黑马,马有顺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什么?他恶狠狠地望着田树根,质问道,你再给我说一遍!

田树根被他的凶相吓了一跳,忙把目光移开了。

犹豫了一会儿,田树根还是终于说道,如果想要活下去,我们只能这样,否则,谁也活不下去。这个道理,你心里也是明白的,就用不着我多说了。

马有顺摇了摇头,突然感到一阵心酸,反问道,杀了它,我们就一定能活下去?

至少暂时可以,田树根低着头,说道,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可是,可是……马有顺嗫嚅着嘴唇,眼里闪着颤抖的泪光,有些无力地继续争辩道,你知道,它是救过你的。而且,我们不是很快就要到家了吗?

但是,在到家之前,你怎么就知道不会再有仗打了?田树根大声问道。

马有顺想了想,最终还是不能接受摆在面前的这个现实,一边低泣着,一边说道,不行,我不答应,你们把它杀了,我怎么对得起大兰子和春柳,怎么对得起我爹……

无人理解马有顺的悲伤。走到今天,他已经一无所有,却再也不能失去它了。

馬有顺,田树根突然向他大喊了一声,这是命令。

马有顺愣在那里,张着嘴巴,一下不知说什么了。

一定要杀吗?半天,马有顺喃喃问道。

田树根轻轻点了点头。

你们把它杀了,还不如先把我杀了好呢,马有顺缓缓摇着乱蓬蓬的脑袋,心里头就像被刀戳着一样地说道,我早就不想活了。

田树根有些鄙夷地望着他,把一根草棍咬在嘴里,一边咯吱咯吱地嚼着,一边说道,你还不能死,你还要报仇,为大兰子,为春柳,为那些牺牲的战友。你还欠着很多条命呢!你怎么能死呢!

沉默了很大一会儿,马有顺竭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便有些颓然地朝他摆了摆手,用连他自己都很难听清的声音说道,好吧,我听你的。

那匹大黑马被人牵走了,很快,就传来了一声熟悉的悲鸣。

那是它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告别。马有顺以为,从此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了。

可是,大黑马被杀之后的第二天早晨,部队就迎头遭到了一支讨伐队的重创。战斗结束后,这支所剩无几的队伍,在田树根的领导下,再次顽强组织起来,不料,当天傍晚时分,又一次身陷重围……

终于能够看到五家子时,马有顺气喘吁吁地站了下来,心里边禁不住涌起一道浪流,忍不住激动地喊了一声,爹,我回来了!目光却一下被泪水打湿了。

睁开眼睛再朝那边望去时,夜色笼罩下的村庄,此时却是黑黢黢的一片,连一星半点的灯光也看不见了。马有顺不觉一阵疑惑,以为自己在夜色里迷失了方向,再急急地迈动步子继续向前赶去时,突然就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直到凭着自己的感觉,在五家子村头熟悉的路口,再次停下步子。借着天上的星光,马有顺这才看清,不知从何时起,五家子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大地一片寂静,就像蓦然死去了一样。

马有顺像根木桩一样,一下蒙在那里,不知自己该向哪里去了。

爹,我回来了。半天,他又有些茫然地喊了一声。忽地感到膝下一软,扑通一声便倒在了地上,久久地号啕着,长跪不起。

到底还是毁了!他想。他能够猜想得出,眼前如此凄惨的一幕,一定是那些可憎的日本鬼子干的。

空气里,似乎还残存着一场大火焚烧过后的焦煳气味儿。那是一种让人感到不寒而栗的冰冷的死亡的气味,此刻,它就在这一片连着一片的废墟之上缓缓飘动着,如同一群含怨的幽魂,在寒冽的夜空里长时间不肯散去。

马有顺最终也没能找到自家的那扇栅门。他一直是相信自己的记忆的,但是这一次,他却彻底迷失了……

在村庄的废墟里,马有顺就这样蹒跚着步子,来来回回徘徊了很久。他似乎一直都在努力地寻找着什么,并且期待着那些熟悉的脸庞和爽朗的笑声、喧闹声,再次回到自己的记忆里来。时间,也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流逝了。

突然一阵寒鸦的鸣叫声传来,马有顺不觉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只见一群黑色的大鸟,正从身旁的一棵大树上飞起。它们一边很响地拍动着漆黑的翅膀,一边呱呱大叫着,在模糊不清的光线里,向着远处的丛林飞了过去。

马有顺感到心中一紧,就好像倏忽间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刻意识到了时间的紧迫,转头便沿着来路飞奔而去。

然而,当他来到乌斯浑河边,正要涉河过去时,却在渐渐暗淡下来的星光下,发现了小河对岸的那一支蠢蠢欲动的人群。稍顷,于朦胧的光影里,他又清楚地听到了一个日本官鸭叫一样的声音。声音从小河对岸传过来,带着一种誓死的意味。他在发布命令。他想,他们一定又在准备搜山了。

他已经回不去了。

马有顺不禁后悔起来。如果早从五家子出来一步,或许,一切就是另外一种样子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马有顺便看到,河对岸的那支队伍组成的散兵线,已经开始向老爷岭悄悄行进了。

猛然之间,一股血冲到了脑门上,马有顺忽地一下把那支汉阳造端在了手里,又哗啦一声将那颗子弹狠狠推进了枪膛。他一面向着小河对面大声叫喊着,一面朝着老爷岭的方向扣响了扳机。

砰的一声,枪声响亮,划破了夜空,在山谷里久久回荡着。

枪声显然惊动了那支就要向着老爷岭的深山密林里袭去的队伍。他们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马有顺就看到,一队人呜哩哇啦地一面叫喊着,一面噼里啪啦地直向着河流这边奔扑过来。

马有顺没想到要跑。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边轻蔑地大声笑着,一边等着他们向他涌来。

朝老爷岭最后望去的时候,马有顺还在想,刚才的那声枪响,田树根一定听到了……

黎明眼看就要到来了。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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