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风军
笔架山原本是一列横卧于西吉县城南边,一个名为杨河村村口的无名之山。之所以有这个名字,与杨河村的一名青年才俊相关,他请退还乡,在自家的老宅基地创办了一座书院,命名为文化味很浓的“木兰书院”。在这里他重新格式化了自己,开始想象中的诗意生活。
第一次走进这座书院是2021年7月25日,我帶队在这里召开“乡村振兴,我们需要怎样的文学?”主题座谈会。来自宁夏评论家协会、固原市作家协会、评论家协会的评论家、作家、诗人等二十余人参加座谈会,座谈会在书院二楼国学堂举行。大家结合当前乡村振兴大背景下需要怎样的文学展开讨论,气氛热烈,效果甚好。
之所以把这样的座谈会选择在木兰书院召开,其一是书院的文学气场浓,是许多作家、诗人梦想中的远方。它远离城市的喧嚣,镶嵌在交通相对便利的城乡接合部。其二是创办书院的人令人敬佩,他毕业于固原民族师范学校,论学历不算高——中专。毕业后没当几天教师就转行了。听他说,转行到乡镇。1999年到2003年在西吉县偏城乡政府工作,然后调到西吉县人事局,再到固原市政协,再到区政协。一路顺畅,令多少人羡慕。在他的履历中有这么一笔:2011年任宁夏回族自治区政协研究室副主任,2013年任《华兴时报》副总,2014年任社长、总编。就是这么一位事业上顺风顺水的人竟然选择辞职,这种行为在大众的认知中多数认为患有精神病。我选择避开大众认知,很谨慎地跟他交谈,寻找抵达他内心的途径。留下的第一印象是憨厚。其三是这里相对安全,疫情影响下,在城市举办这样的活动阻力很大,单就租借会场费用就是一个问题,另外,参会人员不好管理。再者这里的伙食接地气,垒一锅锅灶,烧一锅土豆、玉米,加上园子里带露的小葱,或腌制的韭菜、咸萝卜,胜过商品味浓郁的山珍海味,还能找到童年。既能体验生活,又能享受烟熏火燎的快乐,何乐而不为呢?当然,还有其他原由,恕不赘述。
之后,在周末或者假期,不定时约文友去书院参观,分享特殊气场中那份独有的东西。悬挂在通向体验园路径墙壁上用废旧轮胎制作的诗页,成为路标。这种创意不但装点了平整不齐的黄土山坡,还为来者提供品谈的话题。
来书院之人多是性情中人,无奈受困于市井藩篱,利益、功名的角逐消磨了意志,因而,一腔感悟难以倾诉。有了这方净土,大谈人生得失,拿起、放下,一吐为快;聆听着一曲曲如泣如诉的古筝旋律,围绕文学对句、作诗、吟赋,妙语连珠,仿佛找到了灵魂的栖息地。其间也听主人畅谈他的设想以及修正设想的过程。从中体味“人间正道是沧桑”的内函。参与其中的武淑莲教授被他的精神打动,也被这一处可以修身的地方所吸引。参观结束后,她深入思考,撰写论文《构建生态文旅特色教育基地 ——以杨河村木兰书院为例》。她这样写道:“木兰书院是史静波先生近年来打造的以文学杨河为主,集文学创作、教育体验、非遗传承、医疗康养、劳动拓展、乡村振兴等为一体的新乡土生态文旅体验教育基地。是在新时代教育改革和乡村振兴视域下,文学与艺术、劳动与教育、城市与乡村、人类与自然、大地与心灵的新时代融合教育基地。如何构建这个基地更加丰富的内涵,赋能文学之乡与乡村振兴,这是要进一步精心谋划和定位的。”她从“构筑一片诗意的栖居之地、构筑体验式多元主体教育、构筑特色文旅融合体验基地、构筑多彩多层审美模式、以文学的名义构筑精神高地”提出了具有前瞻性和建设性的意见。在结语中,她给木兰书院把脉定位:“木兰书院是物质与精神、自然与大地、植物与生灵、文学与艺术等形式构成的一座心灵栖息地,更是诸多形式的生存共同谱写的一曲新乡土生活奏鸣曲,是以文学的名义构筑的精神高地。各种形式的体验基地,既是参与者,亦是建设者。是作家、教授、专家、学者、研究者的创作研修之地,也是少年儿童节假日休闲时的充电、体验、成长之地。也可以是乡村振兴视域下新农人、新乡土、新乡贤的精神赋能基地……”我想这样的定位,在一定程度上是符合创办者初心的。
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这是我父亲生前教导我的处世良言,也时常从他人言说中听到这样的话。一次一次,一点一点地审视放下仕途的他,听其言观其行,我被自己种种臆猜羞辱,生发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自我解脱的理由,其实是鲁迅笔下阿Q式的自嘲。
书院坐北面南,是典型的西海固民居。大门两侧挂着刻制的对联:“深山育幽兰,老林出硕木。”黑底黄字,吸引眼球。有一日,我和几位专家立于门口,无意琢磨起对句,张家铎先生谏言应改为:“山深育幽兰,林老出硕木。”一字前后意境不同,从中体味到中华优秀文化的精深与博大。然而,这样的对句隐藏着主人内心多少期愿?它或许就是打开书院大门的一把钥匙。沿着文字,我窥视到他朱子理学发酵的新配方。悬挂在书院正面墙壁上的牌匾,传递出通向主人公内心的信息,其中一块刻有“西海固文学教育基地”的竖牌,就像一盏长明灯,在中国首个文学之乡——西吉,让热爱文学的西海固人心存慰藉。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这句话能检验出红尘机缘的重要性。在西海固我和许多文人墨客结缘,也和当地的史学家、地方志专家相知。受新冠肺炎疫情困扰,退居二线后的生活单一,虽说没有落寞感,但有时也会心生倦怠,感到无聊。七月的一天下午,我在古雁岭上转了一圈,看我们曾经栽种的树木撑起的阴凉又大了一圈,山野的花朵静静地散溢甜甜的馨香,就在我低头闻一朵玫瑰色小花时,一只蝴蝶振动着羽翅落到小花上,那一刻,我仿佛做了一个和爱人相拥的梦一样。有脚步声惊走了它,羽翅在夕阳的余晖中一闪一闪,从我的视野中消失。我顺着它飞走的方向下山,步入林荫小道时,手机震铃,掏出一看是老朋友马平恩的。接通后很少客套,邀我加入他的团队去审一套文史稿。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按照约定的时间,第二天早上他开车来接我,和我同车的还有耄耋之年、满腹经纶的张家铎前辈。一路相谈甚欢,几十公里的路程不经意间就走完了。他俩第一次去木兰书院,我很自豪地做向导,途经夏寨水库坝沿,穿过高速公路桥洞进入杨河村,来到书院。组织者已在书院的二楼等候。入座介绍,开宗明义。从此,我开始一套八卷本,三百余万言的文字审读。史静波先生也是其中一员。因为在他的领地,加之还有二十几个来此体验生活的寄宿学生,他显得特别忙。既要教授学生的古诗文,又要带他们去田间地头识别农作物,还要料理我们的一日三餐。审读者临时动意,把他的那份审读、校对工作分摊。
审读之余海阔天空,案头挥毫自娱自乐,大家很快进入三熟状态(人员熟、环境熟、工作熟)。审读、校对双效(效率高、效果好)推进顺利,一本本被专家斧正的文稿走出国学堂,负责征集稿件的专班人员接过文稿,赞叹不绝。时有西吉志士和慕名者前来慰问,享受他们送来的瓜果,甘甜融化了审读的枯燥。
原来书院和山间的活动场地分离,去餐厅还得下楼,出门,爬坡,天晴倒好,遇到雨天行动不便。为此,主人欲修梯于餐厅与书院之间。询专家以命名,座中有长者献名曰:拾梯。大家拍手叫好,你一言我一语,诠释拾梯其意:一为步步登高之意;二为拾掇治理之意;三为十全十美之意;四曰拾者,谐食也,民以食为天,一日三餐少了路途之苦;五为捡拾之意,凡来书院者,求福者得福,求运者得运,求德求智者皆有所获,不虚此行。言毕,众皆赞叹,和而附议。真可谓梯携五福。关于此梯,史静波先生动情为记,道出内心所想,笔下流出的是中华精髓,韵仄间承载学识、修为,字里行间彰显出拾梯的大气象。
每日审读完毕,拾梯而上,感受主人的雷厉风行和通达,看着孩子们拾梯而上,能识别山野草木和田间庄稼,真为他的家国情怀而敬佩。
山间建有鸡舍、种植园。鸡舍存鸡不足百只,个个丰衣足食,但不成气候。倒是种植园中挂着作家姓名的红梅杏仰天長笑,枝繁叶茂。有生之年定能尝到枝头繁花孕育出的香甜来。
又一日晚餐后,信步于田埂,驻足眺望,视野中的山形分明一座笔架,唤专家一道观之,异口同声,笔架山。由此深思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的传承基因。一时兴奋,信口开河,学圣贤雅兴,风庸附雅,向主人献策,在笔架山前当建一亭,名曰陶然亭。文人雅士闲聚此亭,定有山高水长般大作。此言一出,主人甚喜。请家铎先生把盘选址,择日而建。审读小假后,亭立于山间,颇有巍峨之气度。
因缘西吉文史资料审读,成就木兰书院一梯一亭。一梯一亭虽然简陋,但必将被岁月的风霜烟尘浸润出另一种意象。有人会拾梯而上,信步陶然亭,观其笔架山,一定会萌发拿起搁置于笔架山的一支如椽巨笔,饱蘸杨河朝露,书写出人生旷达和时代的华章来。
在书院一月之余的时光中,我的灵魂被笔架山下的灯光浸润,在手捧书卷的夜晚或正午,当我兴奋难抑地穿梭优秀思想的丛林中,漫步于西吉文史之道,聆听杨占武教授以家乡一条河流为题材的散文创作精彩讲座,我想起了20多年前写下的一句话:因为河流,我的生命有了方向。接着大脑中映现出一段激动人心的话语:“没有一艘船能像一本书/也没有一匹骏马能像一页跳跃着的诗行那样——/把人带到远方。”(《狄金森名诗精选》)
狄金森被誉为“对美国文学作出了重大独创性贡献的伟大诗人”,也是这位敏感而又痴恋于语言和诗歌的忧郁女子,还替她自己以及所有的孤独者道出了相似的幸福……
在阅读狄金森时,她的秘密日记回答了她选择孤独的理由:“我安安静静地活着,只为了书册,因为没有一个舞台能让我扮演自己的戏,不过思想本身就是自己的舞台,也定义着自己的存在。”史静波先生何尝不是这样呢?从他笔下的《木兰闲话》就可以看到他内心穿透庸俗乌云的那束光。在他的放下中能感觉到灵魂的狂欢,并乐意听任于未来的评判,这是多么的可亲可敬。我突然明白他在做一个思想家的事业。
如果让我早生一千多年,或许我会与陶渊明先生结成莫逆之交。而今,我只能与你,还有更多的文朋诗友,穿越历史隧道,踏着季节的节奏来到这里,面对笔架山、拾梯、陶然亭以及红尘中的人间烟火,默读流水、花鸟和生长在山间、田园中的草木、庄稼,体会参悟其中的意义。无论他人说什么,我依然向你一样选择沉浸在历史中思辨,选择一处安静之地,思考来路与归途。尽管对好多不公欲辩已无言。
许多时候,我顺从“难得糊涂”的处世哲学,以“三不猴”为座右铭。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我却时常被老师惩罚学生的种种事件愤慨,为“不劳而获”的教育理念担忧。如果把这些感受讲给身边的人听,会收到“杞人忧天”的劝告。
能像你一样多好,回到一个以涅槃的姿态选择自己生存的方式,如果你愿意,我一定伴你带上犁铧、种子和爱,把书院培植成生命诗意的桃花源。然后在星光闪烁的楼顶凉台上,在鸟鸣包裹的陶然亭,围坐在粗糙的大理石长桌前,一边畅聊或倾谈,一边熬着罐罐茶把盏对饮……
我知道,对于人生来说,求闻达,求建树,乃是人性自然的要求;但当力有未逮,或环境不允许,或到老来才醒悟绚烂的阶段已过,则随时都可投向自然。因为我们知道人无非是万物中的一分子,功名利禄皆为过眼云烟,不必过分执迷。能从先哲圣贤的遭遇中找到自己的出路,这是人生中多么庆幸的事情。
当然,要想把梦想与现实对接是艰难的。这在深入了解史静波先生后,在和他多次交谈中也听出书院的生计,听出开展公益性活动的艰辛。是啊,哪有不经历苦难就成就一番事业的人?千百年来,苦难几乎无时不困扰折磨着一个个不甘沉沦不甘平庸的生命。这似乎是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一个人,只要他想有所建树,在他的人生旅途上,就横躺着一条苦难的河流。回望几千年的历史,我们几乎毫不费力地即可发现那些伟大的人物,他们无一例外地承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他们又都是以常人难以企及的毅力,渡过了一条条苦难之河,成就了自己,成全了他人。我们同时也发现,在平庸凡俗的世界里,也躺满了一个个无名无姓的平庸之辈,这些都是畏惧苦难之河,被苦难之河阻隔在彼岸的人。相信在你确定放弃,选择新途的那一刻,你一定意识到了这一点,面对当下,问心无愧,人生中出现的所谓坎坷挫折,又都算得了什么?
在木兰书院进进出出的脚步声中,那些定格在苯板上的眼睛注视着来这里的人,或许他们会把书院的故事传向远方,但凡来到书院的人一定会被一种精神所感动,震撼……
离开木兰书院的时光中,我的内心被笔架山的灯光温暖着,我的灵魂被书院散溢的书香浸泡着,我的人格被一项功不可量的工程修正着……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