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若一棵树

2023-03-13 09:25吴燕萍
安徽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老僧禅寺圆通

吴燕萍

在那时候,我正收起一把伞。春天的寒风是那么料峭,像个尖酸刻薄的妇人,让人望而却步。我抵御不了它的侵袭,冰冷刺骨,于是赶紧躲进了屋檐下,毕竟廊檐遮蔽了风雨,会让人感觉暖和些。

此刻,我们所处的位置,正是桐庐圆通禅寺的大圆通殿前。圆通禅寺,始建于唐贞观八年(634),是我国建寺最早的观音道场之一。起初名为“紫竹林”,后由北宋朝廷赐名,改为“圆通禅寺”。圆通禅寺的地形非常优越,面临富春江,背靠舞象山,岩壑幽奇,梵宫深藏。

这座具有千年历史的古老禅寺,在舞象山的山脚静静矗立着,在时光中散发出幽深静谧。深山藏古寺,是多么有意境的一道题。或许在画师们的眼里,只有深山才是古寺最佳的落脚之处;而同样,因古寺的存在,也让深山显得特别耐人寻味,别有天地。

在这座小城生活这么多年,去过舞象山很多次,不同的季节,不同的伙伴。每次上山下山,在山林间穿梭,抬头低头之间,总觉得能把整座城都收入眼底——确切地说,是将富春江的南岸一览无余。可是我却从未踏入过圆通禅寺一步。

圆通禅寺一直安静地存在着,我也在,可是我们之间却没有交集。

我的内心还是有过无数的神往,陆春祥老师在他的《圆通路5号》中记录的一段故事,更是让人印象深刻。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编撰的《桐庐县志》中記载着这样一则趣事:当时的圆通禅寺内种着上万棵树,附近的老百姓担心这些树长高后会妨碍田地日照,影响庄稼生长,于是他们就将老僧告到了县衙。县老爷接状问老僧怎么办,老僧没有说话,埋头写下了四句诗——本不栽松待茯苓,只图山色镇长青。老僧他日不将去,留与桐庐作画屏。

如今的桐庐,确实家家都在画屏中,老僧的睿智和远见,不禁让人动容,并肃然起敬。就这样,我在文字的天地里想象着,参天的古木是如何森森,把庄严的寺庙衬托得愈发神圣;如画的桐庐,也在后人的眼中如何得熠熠生辉。

总有些机缘巧合,会让人一切都变得恰恰好。

江南三月的小雨,淅淅沥沥下得别有情致。这一天,“富春文学院·陆春祥书院”首批全国知名作家入驻,本次共签约了三位作家:胡竹峰、林森和佟鑫。为了更好地走进桐庐、了解桐庐,我们陪同三位作家一起在桐庐县城内走走看看,没成想,最后一站竟然完全没有预设地走进了桐庐的圆通禅寺。

寺庙很安静,我们也很安静。突然下的雨,临时找到了两把伞。我和佟鑫老师一把伞,李龙和林森老师凑一把伞,胡竹峰老师则酣畅细雨中。

收了伞,站在大殿前的走廊上,看着眼前的雨密密落下。温润无骨的雨,无处不在,像是一重重帘幕,笼罩着世间万物。湿漉漉的雨水,让春天的风有股凛冽的寒意,还好,殿内的香火让人觉得暖和。廊前的四根汉白玉柱子,也是葳蕤生光。

跟一般的寺庙一样,这里的建筑亦呈现对称样式,以中线为轴,依次推进。主建筑为五殿一楼,最主要的佛殿就是圆通殿。大殿之前,是一排排参天的古木。古木森森,忽然就想到了那位富有远见的僧人,我在心里默念着,瞻仰着,一阵风过,悬挂着的雨珠哗啦啦地落下,那是它们在对我点头致意,诉说着只有我们彼此才能听得懂的言语。

我被这里的古树吸引,因着之前的故事,这些树在我的眼里自然是带着光芒的。当年老僧种树,除留下这一片绿荫之外,更是可以作为人的精神的栖息地。绿荫森森,让人的心灵得以安静栖息,这是其他植物无法比拟的。

喜欢这样的静默,无限的静默里,是会衍生出无穷的意境。在这聒噪的尘世之中,太多的声音,乱人心性,很多时候,无声胜有声。

我在自己的思绪里遐飞的时候,忽听得随行的黄总介绍说,前面几棵是六叶子树,树因叶名,亦很珍贵。于是,就回头把目光停留在那棵珍贵的树上了。乍看像香樟,只是比平日里的樟树稍细些,许是地面潮湿,树上竟然还长出了青苔,颇有些古朴沧桑的古意,这样的意境和寺院很般配。

就在视线切换的不经意间,我瞥见了远处靠近墙角的那棵树下,一片片白色的花瓣悄无声息地落下,那么轻盈,像是一只只的小白鸽,又似薄薄的小纸片,被冷风一吹,细雨一淋,刷刷而下,落在了地面上。那一幕,在我的脑海中镌刻成一幅美妙的画卷,绽放出春天的气息。或许,树是用来见证的,在它落下的瞬间,让人见证了曾经的芳华与美丽,并在刹那之间锻铸成永恒,像是一枚小小的书签,在记忆里别上温馨一页。

惯性使然,我们移步向前,古寺幽深,香烟袅袅,分明感受到的是满园子的安静。越是安静,越是有思绪在涟漪。

但凡世上的美好,大约都只能在刹那之间。但是刹那之间的记忆,又是会自动滤去一些背景的。比如那片花瓣的落下,当时是怎样的一棵树,又是怎样的落下,都无从找寻它的痕迹了。即便是拼命搜索,结果还是未为可知。

带着满满的疑惑想,是栀子花吗?好像不是。那么,是广玉兰,似乎又不大确定。凑巧的是,第二天,我在朋友圈看到了这棵树的剪影,看着绝美的图画,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玉兰花。

黄色的院墙,黑色的琉璃,弯弯的檐角,在蓝色天幕的映衬下,白色的玉兰花愈发清新脱俗,自有风骨了。

玉兰花的身上,从来就不缺乏赞词。你听,净若清荷尘不染,色如白云美若仙,微风轻拂香四溢,亭亭玉立倚栏杆。多少人的目光,曾被它深深吸引。

就在我所熟悉的城南街道云栖西路的西段上,也有玉兰花的身影。

我常常在那儿散步,有时一人,有时一群。来来去去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地与它们相遇。因为栽种的年限不长,玉兰树并不十分高大,它娇小的身躯,倒是让人平添了几分亲近。

记得刚开花的时候,花儿的颜色很丰富,有白色的,也有玫红色的,最美的时候,像一支支耸立的毛笔,傲然立于枝头。这些花开得很纯粹,只管自己一路风风火火,却又在倏忽之间败下阵来。

出去散步时,分明还记得它初绽放的俏模样,可是一个不小心,却见肥厚的花瓣一片片地凋落在树下的灌木丛中。在尘世中摸爬滚打,早早消散了它的娇艳与芬芳。于是想,玉兰花的美,大约只有在幽深的古寺中方能显现。只有在安安静静之中,才能自在地播放着属于自己的序曲:生长、开花、凋零。

一方净土,三炷清香,便是人间好风光。很多时候,当你安静成一棵古树,静于一隅,尘世喧嚣自然就不见了。

我总是对树有着好感,仿佛它就是风的使者,告诉着我季节的流转。因为这棵树,我又想去校园里看那些银杏树了。

行政楼下的转角,原本是有两棵树的。一棵雌树,一棵雄树,它们并肩而立,相互依偎,一起共对晨昏,淡赏流年。如此亲密,紧密相连,就像是一棵树一样,常常让人艳羡。

可是后来长着长着,越来越茂盛的那棵,却把另一棵挤没了。或许这便是自然生存法则,强者生存,弱者淘汰。但我更愿意相信,它们是合二为一,彼此相融,就像人世间的爱情,终究需要有一个归宿。

从此,它把自己站成一棵树的模样,静静地矗立在行政楼前的转角下。许是内心恻隐,当它孤单成一棵树的时候,我倒是经常关注着它。

每次上下楼,我都能看到它的身影。白天人多,脚步匆匆,偶尔瞥一眼,见它总是被边上的打篮球声淹没。我知道树是有魂灵的,那些青春的身影,生龙活虎的画面,树都安静地收在了眼里。

等到夜深了,人静了,我一个人慢慢地从楼梯拾级而上。转过楼梯,看它一眼,等转过三个弯,便到达了三楼的走廊。这时候抬头,总见它的目光与我对视。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我意志消沉,它也耷拉着脑袋;我欢喜雀跃,它也迎风招展。我看见它在光阴四季里的流转——发芽,长叶,叶片开始慢慢泛黄,然后枯萎,飘零。它也看着我的内心,如何柔软欢喜,却又因世事打磨,生出茧来。

作为一棵树,生长,是它必须要做的事,无论向上还是向下。我的目光,就这样一直落在它的身上。

春天来临的时候,它似乎安之若素,但是走近了细看,就会发现,它的每个毛孔都在舒张,一粒粒的小芽,串成一线,乍看一眼,像是无数根柳枝儿在摇曳。随着气温渐渐升高,叶子也跟着慢慢舒展,然后在暖洋洋的风中迅速生长。

初夏时候,新长出的叶子是碧绿碧绿的,跟周围的绿色灌木相比,似乎并不那么显眼。但是到了晚上,却是别有风韵的。乳白色的灯光照下来,就像茫茫大海上升起薄薄的白雾,又像一个个虚无缥缈又绿意盎然的梦。迎着微光,小小的飞虫在穿梭萦绕,就像许多双俏皮的眼,注视着心中那片海。

因为能看到这样的美,我常常偷偷地乐;也因为只有我看到它的美,心里总是觉得讪讪的。

树的生长,从不声张。哪怕是到了秋天,它的高光时刻,也依然是在静默中兀立着。若你走近,你会发现,当阳光像金子般给树叶铺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时,叶子也开始变得闪闪发亮。它们通透的身体,逐渐融化在秋光的妩媚中,然后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捡起一片落叶,就像擎住一把小伞。对着阳光,想,再没有一种叶片,可以像银杏叶这般剔透晶莹,通体发亮。看着它们,忽然觉得,自己的内心也变得澄澈透明了许多。这世上的纷纷扰扰,都如烟云散去,内心澄澈如明月,岁月契阔有山河。

我以为它就活在我的视线里,哪知道,有一天,邵校长突然拿着一张图片对我说,你发现没,我们学校的这棵树,还是很有特点的。他递过手机,我定睛一看,原来正是楼下的这棵银杏树。透过屏幕,但见树的芽头饱满,挤挤挨挨,正争着奔向人间。

这世上有多少棵樹,就有多少个人。不同的树有不同的活法和特色,人也一样。

就在寺庙的一隅,有一间静室。一群孩子在临摹抄经,一方小小的砚台,一盏精巧的台灯,这些天真的稚子们,就这样端坐于书桌旁,提笔凝神,任墨香袅袅,满屋子的静气。

就在这样的静好中,我呆呆地站着,站在门外眺望,镜头慢慢拉至无穷远方,天地浩渺,山川有形。在光阴的镜像中,渐渐活成一棵树的模样。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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