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忠余
谁还记得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老龙门阵?
称猪
即使是今天的老农,或许也已淡忘了那“一月一称猪”的情景,但我却还清晰地记得。
那时我在乐至县良安公社九生产大队八生产小队当记分员,记分员就要兼掌“称猪”这等工作。每到月底,我便拿了笔和账簿,叫上两个力大的汉子,走访一院又一院,挨家挨户去称猪。我们每到一个院子,就弄得鸡飞狗跳猪嚎,走后,还有人撵猪回圈,吼声此起彼伏、山呼沟应。山沟里,那几天就显得很不平静。
称猪首先得有一把大秤,可那时秤不好买。我曾经请求马队长派我去县城、省城买秤,他不愿意花钱让我去开眼界逛城市,于是请外地游走来的秤匠,用柏树木和鹅卵石做了一把杆、砣都奇形怪状,但能称八百斤的大秤。有人问:“这秤能准?”马队长说:“管它准不准,大家都用这个,就像用‘手倒拐尺(注:手指尖到手肘为一尺)划分自留地一样,谁也不会吃亏。”我问:“挑公粮上街,是按重量评工分,依粮站的秤还是依我们生产小队的秤?”马队长说:“当然是粮站依粮站的秤,我们依我们的秤!”
称猪还得有一个重要工具:一个小猪笼。它用木条、木板做成,大约有一头大猪的长宽,长方体,没有盖,一头是进去的门,一头是出来的门。有人戏称它为“猪轿子”。
猪们一月坐一次“轿子”,却很不识抬举。一根粗麻绳拴在猪的项上,绳头穿过“轿”门,使劲将它往里拉。可它们总是个个都不愿进去,猪头一下偏到门左边框上,一下又偏到门右边框上。牵牛可牵鼻子,牵猪却不能那样,于是另一个汉子就抓起猪的尾巴往“轿”里推。这样又拉又推,每当此时,猪们或者怕被那窄小的“轿子”夹瘪,或者以为里面就是杀猪场一样,叫得十分惨烈,使人心惊肉跳。
推拉进“轿”的猪,并不一定一次就能称好。大点的猪有时翻“轿”跳出,抬秤的汉子和主人就要撵几丛竹林,或几条田埂,甚至几个山湾几个山坡,这样的猪往往是带了伤才来二次上“轿”。小点的猪被拉進“轿”后,在“轿”内惊恐地来回走动,使得秤钩挂起的“轿子”一下子这头触地,一下子那头触地,老是称不好,于是,抬秤的汉子便捏了木棒或者竹块,从“轿”缝中往猪身上刺,吼道:“老实点,站到中间莫动!不然老子戳死你!”小猪被刺得乱跳乱叫,把“轿子”弄得左一翘右一翘,动乱好一阵,最后没有了力气才会浑身发抖地缩在一角,抬秤的要高高地举起抬棒才能把斜着的“轿子”称好。
那时的猪们出了“轿”,大多数三五天不能进食,不仅仅是因为称重时受了惊吓、挨了打,还因为上“轿”前一分钟,它们都还在打牙祭。为了增加猪的重量,上秤前,主人们都会煮出最好的食料让它们饱餐一顿,甚至有的人饿着肚子去修“大寨田”,而把自己的饭让给猪吃,把猪胀得要死。
有一次,称了“老辈子”伍承章的猪后,猪久久不愿出“轿子”来。我们不小心把麻绳拉断,猪跑走了,却没有工夫帮他追。他只好自己去追。等到中午,他都没有去上工,小队长用广播筒拼命喊他,说再不去干活,就要扣半天工分。喊了三遍不见回答。小队长就派我们三个称猪人抬着“轿子”去帮忙捉猪,说猪可能跑到别的生产小队去了。结果是他饿晕了,倒在追猪的路上。我们用称猪的“轿子”先把他抬回他家,见他家没有可吃的熟食,我跑回我家去舀了半碗熟猪食,喂他吃下去后,他才回过气来。
那时的猪们,三五天不能进食、三五天不能恢复正常,一个月只有二十天左右的平静日子。平静日子里人都不能解决温饱,猪就更是被很少一点点食物吊着命,猪们就总不见长,有的还越长越瘦小。不见长,或者越长越瘦小的猪,还是得月月称。农民们不怕猪不长,也不心疼猪坐“轿子”所受的各种折磨,因为称猪是为了给猪评工分,猪的工分是记在主人脑壳上的,关系着主人家的口粮和分红。猪能挣工分,是因为猪能屙屎尿制造肥料。当年农村的石壁上到处都写着“猪多肥多粮多”的标语。
那时生产队特别鼓励喂猪,一头大猪能挣上半个劳力的工分。那些年没有自愿向国家上交毛猪的。所以城市里的人们即使发有猪肉票,也很难买到和吃上一次猪肉。常见从唇边拱出了獠牙的猪来上“轿”,它们便是为主人挣了数年工分的皮包骨的老猪。有的人甚至咬着牙、铁着心,用手锤敲掉猪的獠牙,让它继续活着……
量灰
在人民公社时期,农村里每家每户煮饭、煮猪食的燃料都是草木柴,草木柴燃烧后剩下的灰烬含钾等元素,可以做肥料。肥料必须交给生产队为庄稼施肥,所以就要对每家每户的草木灰进行衡量,然后转化成工分,参与分粮和年终分红。
量灰一般十天半月进行一次。生产队都有专门的灰屋,要么是无偿征用富农家多余的房子,要么是在山坡上专门搭建的一大间草顶房子。在约定的时间里,每家每户就把自己家的灰烬用箩筐挑,或者用背篓背到灰屋去,由专门的人来衡量。
我们生产队衡量灰烬最早是用秤称的。因为木柴的灰烬少但是分量重,秸秆的灰烬多但是分量轻,就有很多人觉得自己吃亏了,于是就有狡猾的人在秸秆灰烬里掺泥沙。把灰屋里的灰用肥水一浆,然后发酵,等到掏出来用时,一看大半都是泥沙,队长头都愁大了。队长与其他干部开了多次夜会,想来想去,最后决定改用专门的箩筐来衡量体积。并且叫我当量灰员,说我想当共青团员,必须先当好量灰员。
开始我觉得量灰是一件喜庆的事情。每月的1日和15日早上,社员们都顶着霞光或挑或背着灰烬,从四面八方向草搭的灰棚走来。那时我早就等在那里了。有人边走边喊着问我到没有,还有人唱着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看见霞光辉映着竹筐上用红漆写的“量灰”两个大字,我虽然打着哈欠,但是工作得很愉快。
可是用专门的箩筐来衡量灰烬的体积,还是不能做到很公平。为什么?因为草木的品种不同,它们的灰烬的形状就不同。比如棉花秆,它接近木质,它的灰烬细而且密,灰烬之间几乎没有间隙;麦秆、稻草,特别是稻草,它燃烧以后,仍然保持着原生态,灰烬之间的空隙相当大。又特别是刚刚燃烧出来的稻草灰烬,空隙十分大,放几天十几天以后才会塌紧密一些,空隙才会相对小一些。五六斤稻草的灰烬,在自然状态下,可能就足够一筐,而一百斤棉花秆的灰烬还不一定有一筐。所以就有人在交灰烬的时候,现烧一些稻草灰烬,轻轻地夹在其他灰烬中间,让它们尽量多出一些空隙,就能够多量出一筐半筐来。
这事情我向队长详细汇报后,又让队长很伤脑筋。一年收取社员家那么多筐灰烬,浆出来却没有多少肥料。队长向上级领导要办法,上级领导也没有好办法。上级领导向上上级领导要办法,上上级领导指示:自己想办法!队长后来想呀想,想呀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让收取灰烬的我,用脚板把每家每户倒进量筐里的灰烬踏实。这样量灰就比较公平了。因此我们生产队的队长还得到了上级、上上级领导的表扬呢,他的这一项“发明”还得到了大面积的推广。
可是有一天,一个老婆婆背着一大筐灰烬来,把灰烬倒满量灰筐,我抬起脚刚要往里踩的时候,老婆婆把我的脚拉住了,说:“小鱼娃儿呢,你这么死搬硬套,今后还要不要我这个九婆婆给你介绍对象?”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九婆婆量筐里的灰烬就已经倒进了灰屋中。接着,九婆婆把自己背筐里的灰烬又倒进一些在量筐里,然后又倒进灰屋中。接着又把自己背筐里剩下的一点点灰倒进量筐里,并且说:“你看,满满的三筐哈!”说完马上就把半量筐的灰烬倒进灰屋中去了。九婆婆要我给她记三筐,我只给她记一筐,说最多就一筐。九婆婆就拉着我的手,让我往本子上记,我无可奈何,只好给她记上三筐。九婆婆还说:“你不能改哈,改了我看得出来的哈……”
事后我想告诉队长,可是怕队长骂我不坚持原则,骂我无能,就没有说。
没想到后来又有别的妇女也用同样的方法来威胁我。我说我不要哪个给我介绍对象,我自己找。可是有人说我长得尖嘴猴腮样,没人牵线搭桥就找不到对象,强迫我不能把灰踩踏实了。我身体瘦小,辈分又低,被她们弄得无可奈何,简直烦不胜烦,就向队长提辞职了。
我告诉队长的理由是经常弄一腿一身的灰,好像已经被呛成肺病了。队长看了看我瘦骨嶙峋的样子,就同意了。于是让保管员兼职量灰烬。队长的理由是:正好把量灰筐保管好,争取用他一百年……
验粪
验粪,验什么粪?验收人粪。别笑,这是人民公社时期,也是农村生产小队里的重要工作之一。那个时候验粪,可是关系着农民的收入,还谱写着农民及领导农民的基层干部的喜怒哀乐。
公社化初期,土地都入了社,农民的大小便自然都捐给公社使用。几年以后,上级领导得知农民吃蔬菜不方便,就分给农民每人几厘地(大概七八平方米),叫自留地。允许农民用少量的大小便给自留地施肥,其余的必须交出来给公社。于是人类历史上就有了验收人粪的工作。
一开始,验粪全凭目测。一般是小队长带领会计和劳动工分计分员三人进行。我当了几年计分员,所以就兼了几年验粪员。
验粪不在每家每户的厕所边进行,而是在山上的山粪凼边进行。一般是在播种或者是给庄稼进行追肥时,社员们就会挨家挨户挑粪便上山。我们就会记下哪一挑或者哪几挑是哪一家人的,然后三人小组在众目睽睽之下,用粪瓢翻看粪便颜色与浓淡等等,统一意见以后写上某家甲等,某家乙等,某家丙等。然后倒入山粪凼,兑些清水挑去地里施肥。
目测验粪,不是每一次都能服人的,所以每月在山粪凼边,都会有小戏大戏上演,甚至闹得天摇地动。有人因干稀差不多,等级差一级,骂我们三人瞎了狗眼。有人因等级高的人为我们帮了腔,就大打出手,先把粪桶打得稀烂,后把人也打伤。弄得拉的拉,劝的劝,场面热闹非凡。小队长多次撂挑子不干,上级又不让他辞职。小队长常常发牢骚吼道:“只有饿狗争屎吃才打架,这是什么时代啊,让我们农民为了一泡臭屎,又闹又打,天嘞!”
想来当年的生产小队长的上级各级领导,都是知道这粪验得艰难,都是在积极想办法解决问题的,所以不久就有粪度计发下来使用。
粪度计极像温度计。有一尺多长,小拇指粗,就是放大版的温度计——玻璃管上刻着度数,玻璃管的尾端,也有一个装水银的玻璃囊。只不过在玻璃囊下面又固定了一个塑料的座子。座子里面装着河沙,或别的什么东西,很重,可以让粪度计立在粪桶里面不倒。生产队长拿到粪度计的时候曾经赞扬道:“上级领导真是聪明,如果不做个座子,我们就得久久地拿着它,去杵到粪里头,闻屎臭。”
开始社员们也很服这个粪度计,都夸上级领导坐到办公室里,在认认真真为人民服务。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验粪都是一项风平浪静的工作。
突然有一天,一个隔房老辈子,偷偷地反问我:“你这个猴老子,每次能验成一等,你们没发觉有问题吗?”
队长主动反问道:“有啥问题?”还说,“这个粪度计就是科学,我们要相信科学,要相信上级用聪明才智发明的科学。”队长的话把有疑问的老辈子打哑了,但是后来又有人偷偷来质问了我们几次,把我们也弄得不知怎么才好了。终于有一个胆大的,把从我堂叔家挑出来的验收了以后的粪便,用粪瓢舀了满满的一瓢,倒在大路上让大家看。说,这么清汤寡水的,不仅不见屎,说不定尿都全淋了自留地,应该是三等都验不上。一时大家就群起而攻之,对着我们又吼又骂。有人说可能是那个粪度计用久了,失灵了。
队长说:“科学是不会失灵的,你们看嘛,上面的字还是很明显的,里头那个红柱柱,仍然随时都可以升降。”老辈子说:“日怪了,月怪了,猴子家的屎尿成精了,科学都被欺骗了。”说完抓过队长手里的粪度计,摔在地上砸得稀烂。
生产小队离公社的街道几十里,于是当天只能目测。目测的水平下降,是当时社员對我们的评价,在大家的骂声中,队长叫我赶快跑到临近的生产小队去借了一个粪度计来。检验结果是承侯堂叔家的粪还是度数最高。大家没有再把粪度计砸烂,只能服从科学的认定。把当天的问题解决以后,我们生产队一次买了三个粪度计回来,以备急用。
不知道队长和会计想过没有,我是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承侯堂叔家的粪便怎么会被验出那么高的度数,直到……
那一年冬天,红泉公社修建土坝的水库。给我们良安公社各生产大队、小队也分配了任务。我们生产小队每天出20个社员,扛着锄头铁锹,提着撮箕,还有人背着铁锅,挑着秸秆沿着公路经过良安公社街道,又翻山越岭去修红泉公社的水库。我们早出晚归,每天完成不到10立方米。劳动了10多天,队长和我们都感到很苦恼,担心到春节都完不成任务。一天承侯堂叔对队长说,我们给验收土方的人送点礼。队长说,人山人海的,你敢搞歪门邪道?承侯堂叔说,当队长的不好送,他来帮队长送。队长说,送肉没有肉票去买,送米也没有稻谷去打,只有麦种还剩有15斤。承侯堂叔说,队长讲的那些都不要。他转身问我,写标语的石灰,还剩得有没有。我说还有,他说送石灰,验收土方的人每天用石灰做标记,最需要石灰。他叫我第二天早上,用报纸包一包给他,越多越好。
第二天我们到了工地,承侯堂叔并没有把石灰送给水库的土方验收员。等到那两个验收员把我们挖土方的起点撒上石灰标记走了以后,他用锄头把验收员撒的石灰挖起来装在撮箕里面,让人挑到大坝上去了。他悄悄地把我拿来的纸包打开,抓了两把石灰,在离我们即将开挖的地点两三丈以后的地方做上新标记。傍晚验收员来的时候,果然没有发觉异样。这一天起,我们每一天都比过去多完成六七个立方米。
这件事让我突然想起,承侯堂叔以前曾经也要过我在岩石上写标语的石灰,一次说是用于补灶台,一次说是补水缸。
水库修好以后,又一次验粪的时候,承侯堂叔的粪又是度数最高,我则只给他记了个二等。他问我为什么,我说你心里明白,他和我对视了一下,就不敢再看我的眼睛了。
他离开以后,队长和会计问我怎么回事。我心里知道,是他在我们要验粪之前把石灰放入了厕所,增加了它的温度。但是他是我爷爷胞弟的儿子,我不好揭穿他。还害怕这歪门邪道被传开,有更多人效仿。我对队长和会计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做了假,但是我肯定他是做了假的。
用温度来衡量质量的粪度计,有多大的科学技术含量,只有天才明白。现在想来,只是糊弄某些不愿动脑的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