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檀“战地日记体”《西征草卷》探论

2023-03-12 00:33:21马雪娇
贺州学院学报 2023年2期
关键词:西征诗史左宗棠

马雪娇

(新疆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02)

一、周先檀西征原因小考

周先檀,字荛珊,湖南衡阳人。据其诗文可知,他出生于道光七年(1827 年),曾在京师充镶白旗教习,并授五品衔的候补工部员外郎,任职都水司。同治十三年(1874 年)入金顺府,随军西征,亲历了左宗棠收复新疆之战,担任文牍工作。西征后仕途有望,左宗棠将其由候选员外郎保荐知府花翎,又赏加道员衔、记名总兵。周先檀在光绪四年(1878 年)因病卒于兵营,有诗文集《味道轩集》12卷存世,其中记录收复新疆的是《西征草卷》3 卷。

关于周先檀投笔从戎,入伍西行的原因前人已有研究成果,大致可归为三类。最早是李仲光1987 年于《新疆历史研究》发表论文《周先檀和他的〈味道轩集〉》,依据周先檀《新城县署与吴毅钦同年骏昌夜话》诗中自注“毅钦曾函催余赴西征幕府,余逡巡未果”[1]242,判断他是在友人的规劝下选择入幕西征的。随后,钱伯泉1989 年于《文献》上发表论文《晚清诗人周先檀和他的〈味道轩集〉》,其中提到周先檀西征的原因在于“进京应试落第,因为不甘沉滞于下僚,决心从军西征,趁着年富力强,争取建功立业”[2]96,该文将周先檀的西征视作考场失意后无可奈何下的出路。吴华峰于2019 年发表论文《周先檀事迹新证》载《新疆大学学报》,他注意到周先檀与达官显宦的交际可能在入幕府时帮助他寻得一官半职。同治四年(1865 年)周先檀作《濡须访彭雪琴宫保不遇》:“一别旌麾十五年,须眉今已画凌烟”,彭玉麟字雪琴,与曾国藩共同创办湘军水师,和左宗棠、曾国藩等人名重一时,周先檀是彭玉麟的故旧,那么他很有可能通过彭玉麟努力结交其他官员。吴华峰总结了先前的研究成果和自己的发现,认为并非单一因素导致周先檀做出西行的选择,而是由以上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

前人研究仅关注到周先檀西征的内因,而忽略了周先檀身处的社会环境因素。周先檀入金顺府的时间是在攻克肃州后,湘军大获全胜、势如破竹之际。《清实录》同治十二年(1873 年)十月己亥(二十四日)“谕军机大臣等,左宗棠、金顺奏,克复肃州,首要各逆及土客悍贼歼灭净尽”。“以克复甘肃肃州城,总督左宗棠、将军金顺得旨嘉奖”[3]741-743。同年,日本袭台,清政府无力保卫台湾,而塞防这边却在历时一年的战争后终于传来捷报,在这种时局下,攻克肃州的佳音无疑能够振奋人心,让类似周先檀这样的下层文人看到了实现自身功名利禄心的机缘,克复肃州的现实意义是为清廷出兵新疆打通道路,忧心西北战局的文人认为收复新疆势在必行。周先檀的诗可以证实他在同治十三年(1874 年)随军西征的原因之一确实是因为西北战局局势逐渐明朗。《同治圣德诗》序“其年五月云南底定,越九月,甘肃荡平,积年逋寇,以次芟夷净书至矣哉。”“臣先檀,自知辞旨弇鄙,未足以测高深,谨摅管窥,作四言诗,以扢扬”。诗曰“中原方靖,边患未纾。南诏西陲,伏莽纷如。”[1]257周先檀所作这首古色古香的纪功四言诗,“位卑未敢忘忧国”,体现出诗人对全国战事尤其是西北地区局势的密切关注。在这首诗里,周先檀对左宗棠不吝赞美之词,“咨汝宗棠,杖节西征”,“帝谓左伯,嘉尔精忠。鞠躬尽瘁,古大臣风。关陇耆定,惟乃之功。虚席久待,协揆是崇。尔惟坐镇,善后图终。”[1]257-260又另作《贺左宫保以廓清甘肃功晋位协揆》专门记述左公功勋。自同治十三年(1874 年)起,海防和塞防均出现重大危机——日倭进攻台湾且沙俄隐患新疆,但筹备军饷时却左支右绌,因而清廷内部展开了保卫东边海疆还是保卫西边新疆的争论,直到时任陕甘总督的左宗棠提出国防策略应当“东则海防,西则塞防,二者并重”[4],这是中国作为海陆复合型国家在国防道路上的必然选择,结合当时的情况,日本入侵台湾之事已大致了结,俄方却正在侵占伊犁,大敌压境于新疆,显然更应当解决塞防的燃眉之急。清廷最终采纳了左宗棠的建议,坚持传统的塞防并注重海防,于光绪元年(1875 年)任命左宗棠督办新疆军务。周先檀投诚塞防一派的心思显而易见。在光绪二年(1876 年),面对朋友劝周先檀转效“海防派”时,周先檀作《答荆浦茂才》一信,书“我军子西,不能又鹜夫东”,重申了自己支持左宗棠的立场,既表明他对塞防信心十足,也说明他要在西北开展事业、大展宏图之决心。

二、《西征草卷》“战地日记体”探论

首先讨论周先檀的《西征草卷》被称为“日记体”的原因。日记的根本要素是“日”与“记”,即时间意识与记录意识,“日记体诗是借鉴了日记的时间性和记录性特色的诗歌类型”[5]58-68。综合现有研究,可以认定个人化、生活化、日常化、真实性与逐日性是“日记体”诗作的特征。“日记体”诗歌可以溯源至南北朝诗人,陶渊明、谢灵运等人就有以某时某地某事命名的诗作,发展至宋代,“日记体诗”已十分繁盛、蔚为大观,比如陆游的《入蜀记》、文天祥按日书写国破家亡的一系列纪行诗等。周先檀的《西征草卷》有游记(《霍山书院别庄游庄游时为院长》《温泉》)、有纪行(《出塞行》《苦寒行》)、有感叹时间之作(《立秋时在平凉》《除夕》《五十初度》)、有送别友人之作(《送茀恬归里》《送子猷赴俄罗斯》),这些诗作都带有“日记体”个人化、生活化、日常化、真实性的基本特点。其中最关键的是《西征草卷》具备“日记体”诗歌之根本特色,即时间意识与记录意识。

其次是“战地”的命名由来。《西征草卷》如实记录了周先檀亲历的“收复新疆”之过程。从筹粮行军等战前准备工作,如《送恩雨三佐军入关征粮》《喜俄罗斯时运粮至》《行幄酷热》所记;到战时实况,如《九月二十一日克复南城》《连旬攻围南城未下众心焦愤书此谕之》《闻湘军连克达坂托克逊吐鲁番三城》《和阗西四城一律克复》;而战后胜利的部分,因其于军营病故而残缺。《西征草卷》共有诗歌221 首,与战争相关的有62 首,占比超过四分之一。命名为“战地日记体”而非“战争日记体”的原因在于,周先檀更多着墨在战场之上。他记录的作战区域有济木萨(今吉木萨尔县)、阜康、古牧地(今乌鲁木齐米东区)、昌吉、绥来(今玛纳斯县)、景化城(今呼图壁县)、达坂、托克逊、吐鲁番等。周先檀作为随军文人,除了文牍工作外,他还担任了类似战地记者的记录工作,负责用文学的表达方式记叙战地的位置、战况、战术及敌方情况等。如《二十八日下辑怀城》:“岩岩古牧地,四面山环抱。沃衍为黄田,绣壤皆麦稻。辑怀峙其中,蚁屯万夷獠。旁列众小寨,星罗森障堡。”开篇介绍了辑怀城的地理位置优越——四面环山、绣壤黄田,其次介绍敌人的排兵布阵——星罗小寨、顽固堡垒。“先将众寨平,冲锋盬其脑。援贼忽麝集,犷猁俱著缟。血战逐林垧,斩刈迅薤草。外援既芟除,孤城死相保。竭尽七日力,炮台督营造。高矗瞰城国,雷轰雉堞倒。将士投袂兴,填壕载萏稿。肉搏一齐登,戈铤杂羽葆。”战况激烈且胶着,反贼垂死挣扎派来援军,清军随机应变调整战术,依靠炮台轰开城门,入城后又展开肉搏。苦征恶战最终取得该战役的胜利,沉重打击了敌方势力。“杀气耿龙泉,欢声腾凫藻。凶悍悉聚歼,允足申天讨。”

而且,同样面对战争,战争的性质不同,书写“日记”的诗作内容也不同,文天祥是肝肠寸断的血泪,周先檀是隐藏在胜利背后的焦虑。这种焦心忧虑体现在《西征草卷》卷三的诗作里,此时已经收复了北疆全部和南疆大部分,但伊犁的问题仍旧悬而未决,周先檀对此时有担忧。比如《立秋》“西望益离(即伊犁)正烽火”,《戒行李》“边事方靡盬,乌孙未纳款”。旧友重逢讨论的也还是这个话题,《共话》“西陲边事棘,努力裕良谋”,再如《偶成》“龟兹烽火正连天,乌孙荆榛犹塞道”,以及《次汉皋四兄寄怀元韵奉畣》“但望乌孙早恢复,金瓯缺后得重圆”,都说明周先檀面对战争局部的胜利并非盲目乐观,他对未来事态发展的走向依然感到忧心。

三、《西征草卷》的时间意识——“逐日性”与“逐年性”

日记体诗歌以年、月、日为记录单位,展现了日复一日书写的“逐日性”与年复一年书写的“逐年性”两种风貌,体现了鲜明的时间意识。

明人贺复徵阐释日记的定义是“逐日所书,随意命笔”[6],那么“日记体诗”是否应当具备“逐日性”呢?如何理解“逐日”呢?

“逐日性”的首要要素就是“逐”,这里“逐”是按照先后次序、连续连贯的意思,即在一段时间内(一周、一旬、一月或周年)连续写作,是完整完备、有头有尾,具有整体性的接续叙事。日记体诗的重要特质是日期记录准确,若非特意标清日期,如何称得上诗人具有记录时间的意识呢?《西征草卷》中日期最邻近的一组诗题是《二十一日酉刻由阜康进捣古牧地》《二十八日下辑怀城》《二十九日乘胜克复乌鲁木齐巩宁迪化两城》,三首都是以日记的基本元素:“日期”+“地点”+“事件”的方式命名。从六月二十一(《二十一日酉刻由阜康进捣古牧地》的前第五首诗题为《六月初二日自济木萨随都护拔队西进》,《二十九日乘胜克复乌鲁木齐巩宁迪化两城》后的第五首为《昌吉早发七月十三日由昌吉进剿绥来南城》,再结合古牧地之战的史实,可以认定此三首诗作于六月。)到六月二十九日,短短八天,节节胜利,诗人收摄战争实情于笔端,当下连成三首诗歌,既有日记一样私人化的叙述,又像新闻一样具有时效性,更有补充历史细节的史料性质。周先檀“战地日记体”的“逐日性”与其他“日记体诗”的时间意识不同,它是与战争发展的时间与空间相联系的。这是周先檀《西征草卷》在“逐日性”上的显著特色,也是其被笔者称为“战地日记体”的主要原因。

再来看“逐年性”的部分,《西征草卷》中标注了时间的诗作除了上述准确记录战争发生或结束的时间的一类,另一类诗作是记述重要节气或节日,包括自己的生日,这一类诗歌由“逐日性”延伸到“逐年性”,这些重要的日子无法日复一日地书写,但对气候、四季、自我生命年复一年的感知本质上依然是时间意识的展现。这类诗歌有《立秋》《中秋黄耔云观察庆章招饮即席口占述怀》《除夕》《中秋望月有怀》《立秋》《七夕》《中秋》《除夜》《五十自述》,每逢佳节诗人记录的意识最为强烈是诗歌创作上的普遍现象,周先檀逐年的记录使其与其他偶然的零碎的记录意义不同,这种重复的日常节日记叙并非是琐碎无聊的,比如同是中秋节,周先檀创作的这三首中秋之作的感受存在差异,由此才体现了根本的时间观照,而不是生活的流水账。

本次入组的36例均来自南京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康复科和神经内科收治的患者,15名女性,21例男性,年龄在35岁到60岁之间,平均年龄52岁。将患者按入院顺序依次编号,随机分为A、B二组,每组18例。病程0.5~6.5个月,平均病程为2个月,其中脑出血病人16例,脑梗死病人20例。患者各项数据均无统计学意义。

第一首是《中秋黄耔云观察庆章招饮即席口占述怀》:

自从飞鞚下庚陲,扑面车尘总未休。稔识征途原苦海,偶逢佳节在甘州,狂邀明月添诗料。醉数疏星当酒筹,喜晤枌乡黄叔度。郇厨高敞话绸缪。波斯随处便勾留,且作卢敖汗漫游。地到番禾初有雪,山无丛桂不成秋。家书绵邈期宾雁,客思苍茫问斗牛。欲请长缨谁见许,一腔心事付吴钩。(注:汉时张掖郡领县十,曰觻得、昭武、删丹、氐池、屋兰、日勒、骊靬、番和、居延、显美。)[1]292

周先檀刚刚踏上西行之途,已感到行军之艰,“天下无若西军苦”。在这首诗里使用了三个典故,分别是“黄叔度”“郇公厨”与“卢敖汗漫游”。“黄叔度”即东汉高士黄宪,时人将其比为颜回,周先檀托高士之名赞美黄耔云品行高尚。冯贽《云仙散录》载录《长安后记》“郇公厨”:“韦陟(唐韦陟字殷卿,善长文辞,性好奢靡,官至礼吏二部尚书,袭封郇国公)厨中饮食之香错杂,人入于中,多饱饫而归。”席上美味佳肴却勾不起二人认真品鉴的心思,醉翁之意不在酒,席上之意不在席,而在“话绸缪”。在未雨绸缪些什么呢?当然是忧心即将打响的收复新疆之战,作者隐藏的焦虑浮出水面。《淮南子·道应训》记载了卢敖偶遇仙人之事,后借指游历广泛。“汗漫游”谓世外之游,形容漫游之远。诗人对遥远的行军路程有着豁达乐观的心态。诗作的情感也由此逐渐昂扬起来,家书虽然绵邈,但不改“欲请长缨”投笔从戎的初心,“一腔心事付吴钩”,远离家乡来到边疆,那定要得胜回朝。

关于中秋主题的第二首诗作是《中秋望月有怀》:

上年中秋节,一岁一迁移。壬申走江右,癸亥住京师。甲戌度陇来,甘州马倭迟。荏苒越乙亥,渠犁赞戎帷。流光去若驶,瞬又桂花期。将军从天下,弭节玛纳斯。(注:绥来一名玛纳斯)余亦墨磨盾,蹀躞载笔随。今夕伊何夕,明月鉴虚帷。遥遥蒸湘远,隔阂在天涯。一样团圆月,分照万里歧。游子久未返,萍飘几别离。何日刀环遂,得以慰乌私。[1]339

壬申、癸亥、甲戌、乙亥四个年份在开篇连缀而出,周先檀自觉地注意时间、关心时间,对生平的感叹以时间化的方式表达出来。“弭节玛纳斯”,诗人随金顺之部驻扎在玛纳斯,此时已经历经古牧地之战和乌鲁木齐之战,北疆除伊犁地区外几乎全部克复,只要再取得玛纳斯之战的胜利,天山北路就可以完全清剿。面对这样可喜的形势,周先檀的字里行间并不如上一首中秋之作那样充满雄心壮志。这场玛纳斯之战发生在中秋这样特殊的日子,再加上此时已离家两年有余,他生发了“何日刀环遂,得以慰乌私”的感慨,明显产生了对战争的疲惫感,兵戈扰攘,挂念父母,征人思归。对时间的微妙感触以生活记事的方式在这首诗歌里表现得很精巧。

最后一首即《中秋》:

去岁鏖兵地(注:去年是日,攻南城未下,阵亡颇多。),今宵话旧天。河山馀战血,风省耸吟肩,夜永壶觞集。秋高鼓角喧塞垣,佳节度乡思倍悠。[1]361

这一首关于中秋作品的诗貌与之前两首截然不同,意象和风格都更加硬朗深沉,比如前两首中都有“桂花”成秋的意象,在这首中没有这种风花雪月,而是“鏖兵地”“鼓角喧”。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自注:“去年是日,攻南城未下,阵亡颇多”。注是诗人有关诗歌的进一步说明,在此处强化了历史细节的实录感。这里的“南城”即“鏖兵地”指的是玛纳斯南城。玛纳斯南城之战,是西征军最艰难的战争之一且伤亡惨重,“唯玛纳斯南城贼党恃其城小而坚。负隅死守。官军会师围攻,计两月余,伤亡精锐甚多”[7]528。光绪二年(1876年)九月二日,周先檀所在的金顺部队向玛纳斯南城进剿,久攻未克,军饷支绌,刘锦棠增派十一营赴玛纳斯之调,仍未得手,又着伊犁将军荣全率部合攻,终于在十一月六日攻下玛纳斯南城取得了胜利。玛纳斯南城之战,历时两个月,三位将军合力,伤亡众多,只能说是惨胜。这一切又都发生在中秋佳节,将士们的心情如何不沉重呢?“去年鏖兵地,今宵话旧天”的诗句流露出他克制的悲伤,即使是正义的战争,也必然存在流血牺牲,在应当团聚的日子里,却是再也无法归乡的捐躯者的周年祭日,周先檀悼念惨重的牺牲,此时记录节日的时间意识转化为厚重的生命意识。“佳节度乡思倍悠”,不再是一种怀恋,而是永久的遗憾。

这三首中秋之作对日常的生活记事是“日记体诗”的时间意识从“逐日性”到“逐年性”的延展。尤其是后两首,在更丰富的时空关系里,体现了书写主体对战争的反思,周先檀虽还未触及战争书写的伦理本质,但是已向这个方向迈进。

四、《西征草卷》的记录意识——“诗史性”

“诗史”有两种概念:一是指前人诗作;二是指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诗作,比如杜甫的诗歌。“诗史”本来是宋人赠给杜甫的桂冠,包括四个方面的含义:以诗证史;史家笔法入诗;以诗补史;真挚深沉的爱国忧民的感情。这种说法牵扯到了“诗”与“史”二者的融合与渗透关系,明人坚定维护两种文体的纯洁性,猛烈批判诗史之观念。但在钱谦益、吴伟业等人的重申下,“诗史说”重整旗鼓,“谓诗之不足以续史也,不亦诬乎”[8]800。到了清代,“诗史说”已然成为自觉的创作理念,他们秉持历史意识,注重叙事,描写现实,清代叙事诗的蓬勃发展与“诗史说”的自觉体认密切相关,清诗的这种叙事性被钱仲联先生认为是清诗“超元越明,上追唐宋”的关键原因。

“日记体诗”以叙事为根本,一方面写个人日常生活,另一方面以个人的经历记录重大历史事件,彼时日记经岁月沉淀为此时历史,“私史”成为构成“国史”的细胞,因而“日记体诗”又是一部心灵史、生活史,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诗史的组成部分。周裕锴从阐释学的角度讨论了诗史说的泛化,认为可以从心灵史出发来理解“诗史”的内涵,他诠释了北宋胡宗愈将杜诗视为诗史的原因。“胡宗愈为什么把杜诗看作‘诗史’呢?是因为杜诗提供了可供读者‘知人论世’的生活史和心灵史的丰富历史信息。”[9]242杜甫在诗中的情感表达转变为还原时代环境的一手材料,成为论世的资源,是对孟子“知人论世”说的反向理解。因此,诗史的概念能够涵盖心史的内涵。“日记体诗”记载诗人个人情感世界,是诗人的心灵史,诗中的情感活动为理解过去的时代提供了素材,是知人论世说的反向循环,心灵史转而成为诗史的脚注。

张哲俊提出“日记化就是历史化”,他追溯至诗言志的传统,认为诗言志决定了诗歌走向历史化、日记化的命运,志是诗人的主体意识,包含诗人的政治理想,也应当包含其日常生活。他还认为日记化的当下性正是历史的最终可靠性:“既然诗人是法事者和见证人,那么记述的事件必然是可靠的,其实这也是历史的最终可靠性。如果否定了这一可靠性,那么很难找到更可靠的历史文献了。”[10]229这种历史的最终可靠性决定了“日记体诗”天然的诗史性质。

周先檀的“战地日记体”在“日记体诗”中有其独特性。日记是日常生活的记录,而战争是非日常的,周先檀对战争的叙事就是他日常生活化的体验,这是很少见的一种情况。文学史上能够体验随军生活的文人寥寥无几,因而“一人之诗”或许到不了“一代之史”的高度,但《西征草卷》在某种意义上带有诗史性,多少染上了诗史的色彩。如钱谦益所说,“而诗中之史大备,天下称之曰:‘诗史’”,诗与史相通,周先檀的诗歌是战争的记叙,也是历史的记叙,以“诗心”抒情,以“史笔”叙事,这些诗作反映了左宗棠收复新疆这一史实的重要历史意义,因而应当从“诗史”的角度来认识《西征草卷》的价值。

周先檀以史家笔法入诗,采取“以人纪史”的方式纪实。他就左宗棠西运粮行的筹粮工作写下三首结合自身感触的诗作:《听锡子猷领军纶与俄罗斯游历官索诺福斯齐谈边事》《送子猷赴俄罗斯》《喜俄罗斯运粮至》。区别于其他两条自北、自南的运粮路线,新疆以西即为俄国,西运粮行不单涉及军粮筹备,还牵扯到与俄国的外交。周先檀用“以人存史”的方式,以好友锡纶为外交使节的出色表现串起了前两首诗作,“方音迷茫,皆听不晓,书此一笑”,自笑自己不通外语,在外交上无能为力,反衬锡纶才识过人。在第二首中,面对俄方的抵赖又是锡纶挺身而出,担起谈判的重任。当时西征军的粮食供应问题已经火烧眉毛,“目下山东等业经搜罗殆尽,只得由敦煌采办。现时敦煌粮价每石不过十两上下,而每运百斤,必须脚价六两,折内已经缕陈。则是每石直至二十八两之间,兼以西征各军络绎西进,肆行采办军粮,裹带口食,以至粮价日昂,直逾寻常数倍”①,清廷方面态度坚决,若是因军粮不继,延误战机,惟左宗棠是问。顶着巨大压力,左宗棠选定通俄语、有才识的锡纶赴俄外交,锡纶奉命于危难之间。“愿著祖生鞭,愿携苏武节。愿断霁云指,愿掉郦生舌”,周先檀将锡纶比作祖逖、苏武、南霁云与郦食其,列举这些先贤一方面是对锡纶临危受命迎难而上行为的表扬,另一方面说明其外交工作兹事体大,筹粮是否能成功大概率取决于锡纶的外交努力是否成功。最终粮食运抵,“从兹边事苏,士饱奋鼓勇。我亦喜欲狂,吟肩山字耸”,这里的喜悦不单是因为军粮终于得以供应,还因为好友锡纶幸不辱命,顺利完成南运粮行的任务。之所以称《西征草卷》为“日记体”,是其有着生活化的记录,如周先檀还写下了和锡纶之间真挚的友情,使得锡纶的形象更丰富、更感人。这首《九日偕子猷并辔郊坰因至平冈一登》展示了二人的友谊,“平原渺无际,何处可登高。水硙春云急,晴丝胸树牢。谈天狂说剑,席地浅斟醪。逶逦平冈瞩,徐行马不劳。”一望无际的平原,无一处可登高远眺,但也不碍友人趁兴出游,周先檀和锡纶骑马漫步在春季的草场之上,清风徐来,水白树青,浊酒一酌,谈天说地,讨论武事,远远望去,平坦山脊蜿蜒一路向西,那大概是锡纶此次外交之地。离别在即,周先檀的这首诗并不见离别的伤感,而着重记述两人酣畅地交流、痛快地沟通。这首诗标明了日期、人物与事件,是标准的日记格式,内容也真挚诚恳,不仅记述了周先檀与锡纶间的真诚友谊,而且使外交官锡纶的形象也更鲜活。

另外,《二十一日酉刻由阜康进捣古牧地》《二十八日下辑怀城》《二十九日乘胜克复乌鲁木齐巩宁迪化两城》三首诗的内容也具有鲜明的以诗证史、以诗补史的特点。

《二十一日酉刻由阜康进捣古牧地》写道:“星月之中迅著鞭,前驱已抵黑沟驿。”清军披星戴月,趁着夜色对阿古柏方发动进攻,“守贼惊醒睡眼开,突讶神兵从天来”,敌方被袭,措手不及。“黑沟甫过天将晓,两翼包抄黄田逸”,详细记录了左宗棠采取“两翼包抄”的作战策略。“逼城而垒胆气道”,清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兵临辑怀城下,并于七日后克复该城。

《二十八日下辑怀城》以时间与事件发展顺序翔实记录这场战争的全程。战争之端,“援贼忽麝集,犷猁俱著缟”。阿古柏方被突袭后,立刻增派了兵力,“外援既芟除,孤城死相保”。清军很快便歼灭了这些援贼,敌方已成溃败之势,畏缩于城中。“竭尽七日力,炮台督营造”,仅用一周的时间,炮台筑起,大炮轰开城门。周先檀细致、具体地描写了攻破城门后的交兵场面,“将士投袂兴,填壕载萏稿。肉搏一齐登,戈铤杂羽葆。伪酋立骈诛,余党如摧槁。”士兵将领群情激昂,投袂而起,以草填沟壕,入城进城后开始激烈的肉搏战。剿灭余贼,如摧枯拉朽耳。

关于古牧地之战在《清实录》里的记录较为简略:“左宗棠督饬西宁道刘锦棠率各营会同乌鲁木齐都统金顺所部,于本年六月间由济木萨西进,逆首白彦虎由红庙子移踞古牧地,纠合该处回酋,并力迎敌,安集延亦遣头目率党助战。官军会袭黄田贼卡,分途进击,阵毙悍贼甚多,踞贼败窜,官军紧蹑追杀,直抵古牧地,各将领鼓勇齐进,遂夺其垒,立将南关攻破。六月二十七日,刘锦棠会商金顺率所部急攻,开放大炮,轰坍城垛。二十八日,各军踊跃登城,将城中悍贼五六千人歼除净尽。”[9]60而诗作里则增添了许多微小隐秘又生动的历史细节,比如兵贵神速,“百二十里一宵行”;“堡寨林立纵火燎”,清军在夜色掩盖下出其不意,等敌方慌乱地手握火炬照亮堡垒时,清军已长驱径入;“肉搏一齐登,戈铤杂羽葆”,描述我方将士入城后骁勇善战的场景。周先檀的《二十一日酉刻由阜康进捣古牧地》《二十八日下辑怀城》详细程度不输史料,并且将叙事提升到宏大的视角展现英雄的气质。

刘锦棠在古牧地截获重要情报,乘胜追击,一日后就收复了兵力空虚的巩宁、迪化两城。周先檀为此作《二十九日乘胜克复乌鲁木齐巩宁迪化两城》一首,先是沉痛悼念遇难的乌鲁木齐都统忠壮公平瑞曝尸荒野,“野祭并无忠壮冢,酸心遗蜕委榛荒”,再是称誉左宗棠、刘锦棠、金顺等功勋的不朽功业。在左宗棠《官军攻拔古牧地坚巢克复乌鲁木齐等城大概情形折》后上谕内阁曰:“剿办甚为得手。左宗棠规划调度,洞中机宜。金顺、刘锦棠剿贼奋勇,均堪嘉尚”[11]459。只有寥寥几句的赞扬,周先檀的诗作更具感情色彩与感染张力。“旌旗十万程侯营,更喜朱虚并辔行”,刘、金两部珠联璧合,共同立下累累战功。最后写道:“夜奏甘泉书报捷,重恢疆域栽葡萄”,以栽葡萄(新疆重要的农作物之一)展现新疆人民收复失地、恢复生产、安居乐业的美好蓝图。

结 语

周先檀本是一介失意文人,自主选择西征之路,自1874 年开始至1878 年结束,目睹、亲历、感受、见证了清军收复新疆的丰功伟绩,并以即时的日记体方式叙述新疆“故土新归”的进程,期间日常化的所思所想所感成就了独属于他自己的个人化写作风格,“战地日记体”《西征草卷》,两卷诗歌成为描述左宗棠收复新疆的最佳的历史记录之一,个体人生与国家历史相结合,是个人化写作价值社会化的重要体现。周先檀执笔写下《西征草卷》为逝去的战友而哀悼,为收复失地而欣喜,这些情感记录比粗糙的史料更具有感人肺腑的力量,以他个人视角记录下来的清军为收复新疆所做的一切努力与牺牲彰显了重大的历史意义,即新疆自古以来都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收复新疆之战是周先檀重要的人生经历,也是中国历史的重大事件,所以“战地日记体”《西征草卷》既是诗歌更是诗史,由叙个人之事上升到叙一代之史,超越单纯的私人化记录,获得了长久的历史价值,拥有了普遍意义。周先檀在清代诗坛并无文名,但其《西征草卷》以文学的形式忠实记录左宗棠收复新疆之战波澜壮阔的历史过程,具有较高的历史价值。《西征草卷》对今天的文学创作也有借鉴意义——在创作时应当将个人前途与国家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

注 释:

①哈密办事大臣文麟《奏报哈密地粮价脚运各价数目事》,光绪元年六月二十六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军机处录副奏折·光绪朝》,档号:03-6745-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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