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碧红
(肇庆学院文学院,广东 肇庆 526000)
雁门关位于山西代州境内,与偏头关、宁武关并称控扼晋中三路形势的险关。历代诗人皆有咏作。明末清初的三位著名词人曹溶、朱彝尊、屈大均分别有《永遇乐·雁门关》《消息·度雁门关》《长亭怨·与李天生宿雁门关作》三首咏雁门关词,这三首词均作为代表作入选严迪昌先生所著的《清词史》,在其他清词选本中入选的频率也很高④,但部分释义尚存分歧。三首作品押同一韵部,曹、朱词且为同调之作,严迪昌先生指出曹词乃“与朱彝尊同题吟唱之篇”,[1]曹秀兰则进一步认为曹、朱之词是康熙四年(1665)二月同时唱和之作。[2](P253)屈大均之词,汪宗衍先生将其系于康熙五年(1666)。[3](P1887)这三首词是否为唱和之作,具有怎样的创作背景与契机,这些问题关联词的准确解读与意蕴的理解。为方便下文论述,先将这三首词录于此:
永遇乐 雁门关
曹溶
眼底秋山,旧来风雨,横槊之处。壁冷沙鸡,巢空海燕,各是酸心具。老兵散后,关门自启,脉脉晚愁穿去。一书生、霜花踏遍,酒肠涩时谁诉。阑珊鬓发,萧条衣帽,打入唱骊新句。回首神州,重重遮断,惟有翻空絮。岁华贪换,刀环落尽,草际夕阳如故。嗟同病、南冠易感,登楼莫赋。[4](P242)
消息 度雁门关
朱彝尊
千里重关,凭谁踏遍,雁衔芦处。乱水滹沱,层霄冰雪,鸟道连勾注。画角吹愁,黄沙拂面,犹有行人来去。问长途、斜阳瘦马,又穿入离亭树。猿臂将军,鸦儿节度,说尽英雄难据。窃国真王,论功醉尉,世事都如许。有限春衣,无多山店,酹酒徒成虚语。垂杨老、东风不管,雨丝烟絮。[5](P287)
长亭怨 与李天生冬夜宿雁门关作
屈大均
记烧烛、雁门高处,积雪封城,冻云迷路。添尽香煤,紫貂相拥夜深语。苦寒如许。难和尔、凄凉句。一片望乡愁,饮不醉、垆头驼乳。无处。问长城旧主,但见武灵遗墓。沙飞似箭,乱穿向、草中狐兔。那能使、口北关南,更重作、并州门户?且莫吊沙场,收拾秦弓归去。[6]
曹溶与朱彝尊、屈大均与朱彝尊的交谊前人已有考述①,此处略作介绍。曹溶、朱彝尊与屈大均在顺治十三年(1656)至十四年(1657)期间开始有较密切的交往。曹溶于顺治十三年(1656)出任广东布政使,八月到任,十二月京察降山西阳和道备兵大同,次年四月祖母去世,九月回里。朱彝尊应广东肇庆府高要县知县杨雍建聘为西席,于顺治十三年(1656)八月动身前往广东。曹、朱二人有姻亲关系,又是同乡,来往较频繁,朱彝尊曾将入粤之作及与曹溶的唱和之什合编为《南车草》一卷。屈大均于顺治七年(1650)广州二度沦陷时落发为僧,顺治十三年(1656)屈大均为广州海幢寺僧道独的侍者,龚鼎孳颁诏广东,持钱谦益书访求搜辑德清(憨山)《梦游全集》,曹溶聚众缮写,屈大均为之校勘,曹、屈因此有交集。屈大均与朱彝尊则为政治同道,朱彝尊《赠一苓上人》诗有题注:“时作罗浮之约”,其二云:“后夜罗浮月,梅花梦里看。”[7](P402)又《东官客舍一苓上人过宿谭罗浮之胜时因道阻不得游怅然有怀作诗四首》其三:“传道朱明洞,堪留白石樵。鸾皇曾可御,虎蛇为谁骄。细草香金涧,寒云束铁桥。梅花清梦断,彼美罢相要。”[7](P408)一苓上人即屈大均,两首作品当中的“朱明”“梅花”[8]意象透露出朱彝尊与屈大均对明朝故国的认同感。屈大均也在诗中表达与朱彝尊一见如故的感情,其《过朱十夜话》:“过雨收红豆,连波狎白鸥。夫君若萱草,一见即忘忧。”[9](P27)
三人之间的交往在江南得到延续。朱彝尊与屈大均因共同参与抗清活动,来往更为频繁(参看张宗友《朱彝尊年谱》、邬庆时《屈大均年谱》)。顺治十六年(1659),郑成功由崇明进长江,与南明兵部侍郎张煌言会师,直入瓜洲,一时间东南震动,江南遗民士人暗中助力。郑成功兵败之后,清廷追查,酿成清初三大案之一的“通海案”。康熙元年(1662),朱、屈的友人魏耕、钱价人被杀,祁班孙被远戍宁古塔。顺治十六年(1659)至康熙元年(1662)四年间,朱屈、朱曹、屈曹皆有交游,并留下酬赠作品。朱、屈、曹三人也曾共同参与雅集,朱彝尊有诗《曹侍郎溶、施学使闰章、徐秀才缄、姜处士杉、祁公子理孙、斑孙段桥玩月分韵得三字》一首,系年于顺治十八年(1661)。屈大均亦有《渡江同诸公玩月段桥》一诗,汪宗衍将其编于顺治十八年(1661)春末。顺治十八年(1661)秋,屈大均将归番禺,朱彝尊有《寒夜集灯公房听韩七山人弹琴兼送屈五还罗浮》。康熙元年(1662)十月,为避通海案牵连,朱彝尊随永嘉令王世显往永嘉,曹溶有《送锡鬯游永嘉二首》,末句自注:“予亦将赴云中矣。”[10](P292)
第一,曹溶的《永遇乐·雁门关》一词作于康熙二年(1663)秋,是与李因笃同时酬唱之作。
康熙二年(1663)春夏之际,曹溶与李因笃相会于山西代州陈上年署中,同座者还有顾炎武。曹溶于康熙元年(1662)十月北上,由京师转大同,于康熙二年(1663)春到达大同驻地。[2](P250-251)李因笃《哭顾征君亭林先生一百韵》诗自注云:“先生初同曹司农公过雁门,晤余于陈使君席上。”[11](P548)曹司农即曹溶,陈使君则为陈上年。具体年份,可以参考《顾炎武年谱》“康熙二年”条:顾炎武至太原访傅处士青主。至代州,游五台,与富平李子因笃遇并订交。[12](P284-294)这条材料没有提到曹溶,而曹溶在《饮冯秋水二知园六首》第六首云:“豪饮相遭恨已迟,炎天赢马更安之。主人翻匿陈遵辖(自注:陈祺公兵备),座客初闻顾况诗(自注:昆山顾宁人以游五台适至)。”[10](P293)又《送顾宁人游五台》云:“银鞍新自晋祠来,香草清凉问古台。”[10](P293)又《答顾宁人》:“囊有本务书,利病满怀抱。采掇及细流,访我平城道。”[10](P70)可知顾炎武于此年主动拜访结识曹溶,曹溶又与顾炎武一同拜访李因笃。
康熙二年(1663)秋,曹溶与李因笃相聚于雁门关。八月前后,曹溶有一次巡边之行,《静惕堂诗集》卷二十的一组五律大略保留了曹溶巡边的路线,这一组诗依次为《入广昌县》《灵丘县》《阳和城》《天城卫》《镇门堡》《镇川堡》《得胜路二首》《弥陀山寺》《助马路二首》《牛心山寺》《左卫》《右卫》《杀虎市口》《威远卫》《平鲁卫二首》《乃河堡》《老营堡二首》《偏头关二首》《马泾崖招饮》《赠保德守苏生紫二首》《偏头关夜宿闻砧有感》《自偏关还大同途中作五首》《再宿平鲁》《高山城》《雁门关三首》。其《自偏关还大同途中作五首》其三云:“八月霜初厉,营田失有秋。宦穷安瘠壤,车敝泣高丘。军旅诚难学,沧州尚可求。边山无杜宇,归梦转悠悠。”[10](P173)又《高山城》:“三旬依马队,鲈鲙又蹉跎。”[10](P173)可知曹溶此次巡边在当年八月,历经三旬。其中的《雁门关三首》云:
万级摩霄出,丹楼裹怪松。厂停千岁雪,风递隔城钟。铓石斜拦马,崩湍逆上龙。乍寒征鸟尽,独立数遥峰。
夕照通沟注,苍烟吐代州,已成真锁錀,安取更兜牟。崿峭藤根曲,天低雁字秋。入林亭榭僻,倦翮且淹留。
削翠流泉侧,乾坤燕喜时,止戈传近世,设险动深思。月白刘琨啸,山颓李牧祠。危途饶胜览,盘礴未嫌迟。[10](P173)
他的词《永遇乐·雁门关》与此诗应为同时之作。首先,诗与词写作时间相同。从诗中“夕照通勾注”“天低雁字秋”句,可知此诗写于秋天傍晚时分。其词当中的“眼底秋山”“霜花踏遍”“草际夕阳如故”句,可知此词亦作于秋季傍晚时分。其次,主题相似。诗中“已成真锁錀,安取更兜牟”句,意谓如果雁门关真是天险,哪里还需要军士的守卫。“月白刘琨啸,山颓李牧祠”两句,用刘琨、李牧守卫雁门关、震慑胡兵的典故,表达今非昔比的无奈。词中的“老兵散后,关门自启,脉脉晚愁穿去”,叙事抒情的内容与其诗相似。再次,曹溶词中“壁冷沙鸡,巢空海燕,各是酸心具”“嗟同病、南冠易感,登楼莫赋”句,当中的“各自”“嗟同病”似有具体的指称对象。钱仲联等主编的《元明清词鉴赏辞典》中,董乃斌对这两句话的解读是:“‘各是酸心具’、‘默默晚愁穿去’两句,特别是‘酸心’、‘晚愁’二词值得注意和玩味。……这里‘嗟同病’三字尚需一说。‘同病’者指的是此次与他同游的词人朱彝尊。”[13]同游之人是否为朱彝尊,需要辨析。此“同病”者应是李因笃。李因笃客陈上年幕,常驻代州,最迟于此年春夏时已与曹溶有来往。曹溶离开大同之后所写的诗,有多首忆及李因笃,其中两首提到雁门秋夜的一次相聚,《怀李天生五首》其五:“颇忆安边日,驱驰不自休。人来莲岳雨,夜话雁门秋。虎发留侯啸,山邀谢傅游。近增衰懒极,惊复伴貔貅。”末句自注:“是夜关民逐虎。”[10](P194)诗中所说的“安边日”应该指他历经三旬的巡边之行,“莲岳”指陕西华山,李因笃来自陕西富平,此“人”乃李因笃。诗中的“雁门秋”与两人唱和的时间亦一致。末句的自注标明这首诗并非泛写两人的交往,而是确指雁门秋夜的相聚。又《李天生以修明史授简讨不拜请养归秦寄怀四首》其四:“黄沙羌管雁门寒,夜宿同觞息据鞍。”[10](P322)诗中的“息据鞍”也指曹溶巡边之后暂憩雁门关那一夜的活动。李因笃系年于康熙二年(1663)的诗《沙鸡》《雁门秋日三首》《秋兴十首》,[14](P290)在内容上可以与曹诗互证。李因笃《秋兴》其六:“李牧祠坊迥,孤径俎豆存。开边连大碛,飨士只荒屯。绝壁雕秋站,空山虎夜蹲。斯人不可起,宿恨满关门。”[11](P347)这首诗与曹溶《雁门关三首》其三同时用了李牧的典故,在意蕴上都表达了今非昔比的慨叹。李诗中的“绝壁雕秋站,空山虎夜蹲”与曹溶《怀李天生》其五所云“虎发留侯啸”句也可以互相印证。又李因笃《雁门秋日》其一:“山城河水日滔滔,白日黄云满塞壕。古障空悬西景暮,秋阴不断朔风高。无边觱篥攒深垒,几处牛羊走乱蒿。徙倚蓬扉归未定,霜花犹照旧绨袍。”[11](P346)其中“徙倚蓬扉归未定”与曹溶诗词当中所抒发的羁旅之感一致,末句“霜花犹照旧绨袍”,用范叔赠绨袍的典故表达眷念故旧之情。李因笃另有《绨袍》一诗:“绨袍存范叔,脱粟逮平津。滚滚尘埃道,悠悠旦暮人。不才逞自恤,前事竟何陈。贳得杯中酒,为欢幸及辰。”[11](P343)这两首诗中“绨袍”所指应为曹溶。李富孙《鹤征录》:“子德先生少孤,外祖田时需抚之成立,受业其门。吾乡曹倦翁观察三晋,先生以故人子相从,因善代州冯观察云骧,雅爱其风土人物,居勾注、夏屋间者十年。”[15]子德即李因笃,“以故人子相从”,亦可见曹溶与李因笃的关系,李因笃多次用“绨袍”一词表达对曹溶的感激。
明乎此,曹溶词中的“壁冷沙鸡,巢空海燕”句就能得到比较确切的释义。李因笃《沙鸡》一诗,其内容为:“沙鸡宜在野,七月坐闻声。似入琴书乱,浑疑枕席盈。避寒从塞俗,娱客诉幽情。徙倚愁相和,悠然远兴生。”[11](P344)李因笃在这首诗中以沙鸡起兴,表达了羁旅之苦。曹溶在词中以南北方两种颇具代表性的禽类借代不同的人,沙鸡,外形似鸽,生长在大漠荒原,海燕则多在南方海隅生活,李因笃来自关中,曹溶则来自江南,曹溶以两种禽类均离开自己的巢穴,来借指两人皆因不得已的原因羁旅异乡的无奈。同样的,曹溶词末句“嗟同病、南冠易感,登楼莫赋”,句中用了钟仪与王粲的典故,钟仪南人,王粲北人,曹溶与李因笃同样分别为南人、北人,“嗟同病”,既可以说钟仪与王粲同病,又表达了曹溶、李因笃与两位古人同病,两个典故以“嗟同病”三个字联系起来,表达深沉的离乱之痛、故国之思与羁旅之苦。
第二,朱彝尊的《消息·度雁门关》作于康熙四年(1665)二月,是与曹溶同游雁门关时追和曹溶词之作。
康熙三年(1664)九月,朱彝尊来投曹溶。朱彝尊《跋师子林书画册》云:“岁在甲辰九月,从京师入云中,同里曹公官山西按察副使,舍予万物同春亭。”[5]康熙四年(1665)二月,曹溶与朱彝尊同出雁门关,曹溶有诗《同锡鬯出雁门二首》,其一云:
二月无新柳,风高透鹿裘。远烟思邸舍,浊酒上关楼。故友欢相得,残书冷共收。愿赓天保什,蠲赋首并州。[10](P179)
从此诗可见曹溶与朱彝尊此行的目的是搜集当地散落的文献。朱彝尊亦有《雁门关》诗:
南登雁门道,聘望勾注巅。山冈郁参错,石栈纷钩连。度岭风渐微,入关寒未捐。层冰如玉龙,万丈来蜿蜒。飞光一相射,我马忽不前。抗迹怀古人,千载诚多贤。郅都守长城,烽火静居延。刘琨发广莫,吟啸扶风篇。伟哉广与牧,勇略天下传。时来英雄奋,事去陵谷迁。数子不可期,劳歌为谁宣。嗷嗷中泽鸿,聆我慷慨言。[5]
从季节描写可知二诗皆为早春时所作,朱彝尊的《消息·度雁门关》一词应作于此时。从时间上看,词中有“有限春衣,无多山店”、“垂杨老,东风不管,雨丝烟絮”的描写,与两人诗中所写季节相合。朱彝尊客山西时间在康熙三年(1664)秋到康熙六年(1667)秋,康熙五年(1666)朱彝尊已在太原,其《游晋祠记》云:“岁在丙午二月,予游天龙之山,道经祠下,息焉。逍遥石桥之上。”[5](P660)可见康熙五年(1666)二月已在太原游晋祠。康熙六年(1667)二月,朱彝尊仍在太原,其《崛㟴寺题名》中云:“崛㟴寺在太原府治西三十里乱山中,闻其地与窦鸣犊祠相接,思览其故迹。丁未二月望,王公子千之期予偕游。”[5](P666)此年三月,重游晋祠,其《重游晋祠褉饮题名》:“康熙丁未三月三日,永年赵湛秋水、秀水朱彝尊锡鬯、桐乡孔兴儁子威,修褉祠下。”[5](P666)康熙六年(1667)秋,朱彝尊离开山西入京,因此可以确知《消息·度雁门关》一词作于康熙四年(1665)春,该词与曹溶雁门词同调同题同韵,应是对曹溶词的追和之作。
第三,屈大均的《长亭怨·与李天生冬夜宿雁门关作》作于康熙五年(1666)冬,是与李因笃同时酬唱之作。
朱彝尊、屈大均、李因笃与顾炎武四人在山西的交游集中在康熙五年(1666)前后。康熙五年(1666)春,朱彝尊在太原客山西布政使王显祚幕,三月末,于太原结识顾炎武,顾炎武有《朱处士彝尊过余于太原东郊赠之》[16](P373)一诗。此年春,李因笃自代州过太原,与朱彝尊订交。[14](P302)五月,李因笃与屈大均在西安订交,“屈大均偕王弘撰、宣辅父子同入西安,与宣辅往观碑洞。因李因笃、李楷、杜恒灿、王弘撰父子置酒高会……因笃见而惊服,即再拜定交。”[17]六月,李因笃偕屈大均自富平同至代州,客副将陈上年(祺公)尚友斋中,结识顾炎武。顾炎武有诗《屈山人自关中至》赠屈大均。此年夏天,朱彝尊从太原至代州,与屈大均、李因笃相会。朱彝尊《与顾宁人书》云:“太原客馆,两辱赐书,赠以长律二百言,久未得报。去夏过代州,遇翁山、天生,道足下盛称仆古文辞,谓出朝宗、于一之上。……既至京师,而足下已去,……闻足下将携是书刻之淮上,故以是闻于左右。”[5](P384)朱彝尊于康熙六年(1667)八月入京,信中讨论音韵学问题,顾炎武的《音学五书》于康熙六年开雕[12](P358),可证此信写于康熙六年(1667),因此可推朱、屈二人于康熙五年(1666)夏于代州会面。邬庆时的《屈大均年谱》、陈永正《屈大均诗词编年笺校》均认为二人代州会面乃康熙六年(1667)夏,系年有误。八月,曹溶因科场事到太原,根据《朱彝尊年谱》康熙五年八月条:“曹溶以公事留太原,借先生枥马,俾访金石刻文字。”[18](P146)在返回大同途中,于雁门关与屈大均、李因笃相会,曹溶有《丙午十一月自太原还大同途中苦寒十六首》[10](P179),李因笃有长诗《长至前二日同右吉翁山陪曹秋岳宿雁门即事拈玉露凋伤枫树林之句分凋字四十韵》[11](P404),屈大均亦有诗《雁门关与天生送曹使君返云中四十韵》。[9](P227)因此可知,于康熙五年(1666)曹溶、朱彝尊、屈大均、李因笃及顾炎武先后在雁门关有过交集。
屈大均的《长亭怨·与李天生冬夜宿雁门关作》一词是在冬夜与李因笃宿雁门关所作,创作时间应在康熙五年(1666)冬。屈大均在《忆与田李二君秋日宴集雁门有作》中云:“两载边关多乐事,雄文独未勒燕然。”[9](P310)又《自代东入京记》云:“丁未八月初,出自代州东门,十里至平城。”[3](P17)可知屈大均在陕、山一带盘桓近两年,于康熙六年(1667)秋离开代州入京。李因笃则在此年夏天已携家归秦,屈大均有《送天生》三首、《再送天生携家自代返秦》三首。词中有“难和尔、凄凉句”语,此“凄凉句”应指李因笃的作品,但李因笃集中未见相关词作。李因笃康熙三十八年(1699)田若琬刊本《受祺堂诗集》缺失卷四,或“刊刻者因种种原因并未将其刊出”[19],联系曹溶与李因笃于康熙二年(1663)秋曾夜宿雁门关,并留下诗词,曹溶于康熙五年(1666)冬又一次与李因笃相聚于雁门关,且屈词与曹溶、朱彝尊词同题同韵,可以认为屈大均在创作前已知曹溶、李因笃与朱彝尊的唱和活动,屈词仍是这次雁门关酬唱活动的延续。
雁门关为三晋咽喉,南北孔道,长城的重要关口,是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天然的分界线。也是历代文人墨客吟咏的对象。曹溶、朱彝尊与屈大均三位词人在同一个空间、相近的时间里写下雁门关怀古词,且词人之间交游甚密,作品中蕴含了特殊而丰富的意蕴。
首先,三位词人在作品中都表达了羁旅离愁之苦。雁门关位于山西北部与山阴县交界处的雁门山上,于中原人而言,这里是艰苦的边塞之地。在文学上,南北朝开始,诗人就描写雁门关的遥远与苦寒。江淹的《古别离》中有“远与君别离,乃至雁门关”;徐陵的《长相思》中有“龙城远,雁门寒”之句。曹溶、朱彝尊来自江南,屈大均来自岭南,离愁是三首作品共同的主题,曹溶词中的“一书生、霜花踏遍,酒肠涩时谁诉”,“阑珊鬓发,萧条衣帽,打入唱骊新句。回首神州,重重遮断,惟有翻空絮。岁华贪换,刀环落尽,草际夕阳如故”,在“唱骊新句”的离愁当中掺杂了“阑珊鬓发,萧条衣帽”的困穷,写尽了他侘傺不遇、年老无成的怨愤与凄凉之情。朱彝尊词中上阕明言羁旅之苦:“千里重关,凭谁踏遍,雁衔芦处?乱水滹沱,层霄冰雪,鸟道连勾注。画角吹愁,黄沙拂面,犹有行人来去。问长途、斜阳瘦马,又穿入离亭树。”朱彝尊的离愁心绪当中则借行人瘦马在斜阳荒树中行役奔波的情景表达其长年作幕的孤独与无奈。朱氏在《报周青士书》中道出其不得已的隐衷:“仆频年以来,驰逐万里,历游贵人之幕,岂非饥渴害之哉?每一念及,志已降矣,尚得谓身不辱哉。昔之翰墨自娱,苟非其道义不敢出。今则狥人之指,为之惟恐不疾。夫人境遇不同,情性自异,乃代人之悲喜,而强效其歌哭,其有肖焉否邪?”[5](P385)屈大均的词中则云:“苦寒如许。难和尔、凄凉句。一片望乡愁,饮不醉、垆头驼乳。”以雁门关的苦寒与独特的食品衬托乡愁。三人在作品中的乡愁表达虽有不同之处,但总体上在同一空间先后的酬唱中,以离愁作为心绪共通的主题,使出处各异的三位词人在离愁情怀中达成了情感的一致。
其次,三位词人在作品中或隐或显地表达了故国之思。三首作品的创作时间主要集中在康熙二年(1663)到康熙五年(1666)之间,其时政治环境发生了显著的变化,顺治十六年(1659)郑成功率水军直入长江,但很快兵败,并酿成株连甚广的“通海案”。康熙元年(1662),除台湾,清廷完成了中国版图上的统一,六月,永历帝朱由榔被吴三桂杀死,复明势力几近衰歇。清廷文网渐密,故国之思、兴亡之叹的表达无疑是危险的,因此,怀古词通过历史隐喻当下的特点正好为词人所喜用。另外,词人创作时距离国变之日已经比较久远,痛定思痛,感性追念之余,理性思考其得失之由成为词人更深层的表达。雁门关既有其独特的地理位置,也是具有深厚人文积淀的历史古迹,雁门关的历史为词人提供了丰富的语料,其中用典成为其最突出的表现。
曹溶作为贰臣,食清廷之俸禄,故国之思只能是隐忍的悲鸣。这种心绪在他感受到新朝的薄情之时就会成为奔涌的暗流。曹溶入仕不久即贵为京官,投降清廷后,先后在广东、山西辗转,仕途失意居多。尤其当他年老时来到山西,怨愤的心绪喷薄而出,其《念奴娇·将赴云中,留别胡彦远,兼戏其卖药》云:“我亦北阮穷途,鲛人泪尽,双鬓多添白。风雪差排关塞去,不唤伤心不得。”[4](P182)其雁门关词中,“回首神州,重重遮断,惟有翻空絮”,用“神州”二字巧妙地将乡关离愁与故国之思合为二重唱。“刀环落尽”,用李陵的故事,其心绪值得玩味。李陵乃可归而未归,但曹溶用“落尽”二字表达了故国欲归而不得的事实,又用楚囚钟仪戴南冠与王粲登楼望乡的典故表达其深沉的故国之思。
朱彝尊的雁门关词则侧重于借怀古写兴亡之叹与身世之感。朱氏以学问为词,词中用典颇为费解。猿臂将军,指西汉李广,曾为雁门太守,与匈奴作战时屡建奇功。鸦儿节度则指李克用,为西突厥沙陀部人,其父归唐,因军功被赐姓李。李克用受封代州刺史,曾大胜黄巢率领的农民军,叱咤一时。李广与李克用都是雁门关一带的风云人物,朱彝尊用“说尽英雄难据”感慨时代更替,雁门关屡屡易主,就是李广李克用这样的英雄也难以改变更替的形势。如此慨叹难免显得消极,“窃国真王”、“论功醉尉”才显露出词人激愤的情绪,“窃国”用《庄子》语,“真王”用《史记》中典故,韩信在汉王受困时索要“假王”名号,汉王被迫承认韩信为“真王”,这里当是影射李克用,大败黄巢后又进犯京师,最后唐僖宗加封其为晋王,成为唐末两大割据势力之一。“论功醉尉”则指李广,建立赫赫战功的李广因为一时失利而被一个霸陵尉欺凌奚落,“世事都如许”一语用意深切,以李克用与李广并举,其“窃国”成功与李广难封的境遇都归结于“时运”,国家如是,个人亦如是,落拓江湖,侘傺不遇的朱彝尊只能春衣典酒,为国运、个人命运酹酒,但春衣有限,山店无多,酹酒也成为虚语。通海案发,朱彝尊先避祸永嘉,后至山西投奔曹溶,个人命运如何把握成为朱彝尊这时期的难题。垂杨已老,但无情的东风依旧带来雨丝烟絮,垂杨能否再次焕发青春,朱彝尊的内心是矛盾的。屈大均至死都以遗民自居,对故明怀有深切的认同与皈依感。这首词故国之思溢于纸上,叶恭绰称赞此词:“纵横排荡,稼轩神髓。”[20]但其故国之思中的具体内容,仍需细辨。尤其是末句的理解,各家解释不尽相同。总体来说,有两种释义,一种认为词人以“秦弓”表达抗清决心,如钱仲联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大辞典》认为:“下片吊古伤今,欲恢复中原,使‘口北关南,更重作并州门户’,最后以“且莫吊沙场,收拾秦弓归去”作结,表达抗清的决心。”[21]夏承焘,张璋编的《金元明清词选》云:“末尾‘收拾秦弓归去’表明了继续斗争的决心。”[22]另一种则认为恢复无望,不如归去的感慨。如季镇淮,冯钟芸,陈贻焮等选注《历代诗歌选第4册》云:“秦弓,点明李因笃归去的地方,时机错过,要塞失守,凭吊沙场,空增感慨,不如归去。”[23]又如张璋选编、黄畬笺注《历代词萃》:“末尾‘收拾秦弓归去’句,是说明朝大势已去,恢复无望。”[24](P357)如何理解,既要尊重文本,也需要联系屈大均这个时期的思想变化。从文本上看,下阕的理解要从“无处”开始,用赵武灵王的故事,改用胡服骑射,令国势大增,词中用否定词表达今非昔比的沉痛。但赵武灵王的精神还在,以“沙飞”继续斗争,“那能使”词气又一折,这样不屈的斗争精神能否使雁门关重新成为并州门户,词人似乎有些疑虑。“且莫”一词,照应词题中的李天生,李天生为秦人,“且莫”一词或带有劝诫之意,“秦弓”一词用屈原《国殇》中语:“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收拾秦弓归去”带着祭奠故国的悲凉感,应该不能简单理解为继续斗争的决心。
从屈大均、李因笃这时期的思想变化来看,末句的意思应该包含对故国的伤悼之情,同时表达了对故国忠贞不渝的感情。只不过斗争形式由复国转向了文化保种。在山西时期,屈大均曾有书信《与孙无言》,[3](P243)信中录《大同》《军中》二章,其诗《大同作》有“事去英雄羞一剑,时来游侠喜三边”[9](P231)语,《军中》则有“平生王霸略,尽与酒家胡”[9](P231)语。又其《望云州》:“平生壮志成萧瑟,空复哀歌吊战场。”[9](P267)朱彝尊的诗《雁门关》也有“时来英雄奋,事去陵谷迁”句,辗转山西的士人逐渐在思想上达成共识:复国无望,保存华夏文化才是保住民族的希望。李因笃与屈大均曾有长诗唱和,李因笃的五古《长至前二日同右吉翁山陪曹秋岳宿雁门关即事拈玉露凋伤枫树林之句分凋字四十韵》,题中的“玉露凋伤枫树林”大有深意,屈大均在《答李孔德》诗中提到:“君惠招辞好,魂归枫树林。”[9](P230)在《史记三十六首》其二十中云:“枫树潇潇汨水深,宗臣眷顾意何深。”[9]又《送人往归州》:“泪下水蘋满,魂归枫树深。”[9]屈大均自豪为屈原后裔,这些诗中所提的“枫树”应出自屈原的《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枫树为红色,在屈大均的诗中,显然指向朱明,“魂归枫树林”表达对故国的忠贞之心,同时也意识到事不可为,从而转向文化事业,其诗《送宁人先生之云中兼柬曹侍郎》:“雕虫篆刻虽无用,一字褒讥臣子恐。”[9](P233)因此屈大均词末句“收拾秦弓归去”应是这种思想转变的结果,严迪昌先生认为:“携‘秦弓归去’很有‘国殇’之悼情与矢志不渝的悲凉意。”此当为正解。
综上可知,曹溶、顾炎武、傅山、朱彝尊、李因笃、屈大均等先后来到山西,在特殊的因缘际会中,对故明进行一次集体凭吊,同时也明乎了文化保种的思想。丧乱之后,山西文物失收,曹溶、顾炎武、傅山、朱彝尊等大力搜求保存文物,这些行为在他们的文集里有相当多的记录。朱彝尊思想的转变就颇具代表性。他在《与李武曾论文书》论及:
仆之将游大同也,筮之,得《明夷》之“既济”。文曰:“箕子之明夷,利贞。”私念昔之圣贤,文明柔顺,蒙难而克正其志,以之用晦而明。天殆欲嗇我遇,以昌我文,未可知也。既至大同,闭户两月,深原古作者所由得,与今之所由失,嘿然以疑,憬然以悔,然后知进学之必有本,而文章不离乎经术也……然吾党处贫贱不堪之境,尤当以艰贞自励,不可自夷其明。此箕子所以处“明夷”之道也。[5](P382)
“文章不离乎经术”是朱彝尊文学观的转变,张宗友在《“谁怜春梦断,相期作钓师”——朱彝尊的江湖之行、仕宦之旅与难归之隐》一文中举朱彝尊作于康熙三年(1664)的《原教》,认为“朱彝尊树立了崇儒传道的人生追求,将致力于儒家文献的编纂、整理与传承;对文化使命的自觉担当,超越了对于一家一姓的朝代更替之纠结”。[25]顾炎武北游之后,旅居北方二十五年,钱穆在《亭林与梨洲两人之异同》评价顾炎武学术时说:“亭林成学著书,大率在四十五岁北游以后。”[26]他的《音论》《易音》《古音表》著作即著成于康熙六年(16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