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名意象与古诗胡汉分界地带的书写模式
——以“白登”为例

2023-03-12 00:47陈思羽刘全志
关键词:平城边塞登山

陈思羽,刘全志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一、白登山自然环境

白登山因汉高祖“白登之围”而闻名。“白登之围”发生于汉高祖七年(公元前200年)对匈奴的战役中,《史记·匈奴列传》载:“(匈奴)攻太原,至晋阳下。高帝自将兵往击之……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高帝乃使使间厚遗阏氏……乃解围之一角。[1](P2894)”《高祖本纪》《陈丞相世家》《韩信卢绾列传》亦有记载。

白登山因其位置的特殊性,从自然环境到区域文化,都体现出一种过渡性质。对于这样具有过渡性质的地区,古诗的书写会表现为何种模式,需与它的实际地理对照分析。

(一)位置 关于白登山的位置,《史记正义》在《高祖本纪》篇下引唐人李泰《括地志》云:“朔州定襄县,本汉平城县。县东北三十里有白登山,山上有台,名曰白登台。”又引东汉人服虔云:“白登,台名,去平城七里。”[1](P385)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亦引服说,又称“今平城东十七里有台,即白登台也,台南对冈阜即白登山也。”[2](P87-88)(据张畅耕、解廷琦《白登考》中实地考察记录,二者所差约十里为行走距离,非平面距离,因此“七里”“十七里”均无误)。颜师古注《汉书·魏豹田儋韩(王)信传》则曰:“在平城东山上,去平城十余里,今其处犹存。”[3](P1855)

按此说法,白登山今又名马铺山,在今山西省大同市云州区,位于市区东北方向。“三十里”“十余里”说法,可能是由于李泰、颜师古均为唐人,作为起点的城址异于汉魏。汉平城县遗址在今大同市区内御河以西,明代府城西墙以东(北门外东侧)、操场城北墙以南、南关东西大街以北的一片区域。[4]整体而言位于现存明代府城以北,其南城墙与明代府城北城墙位置上有重合。从遗址内出土的文物判断,北魏都平城也大致基于这片区域。明代府城全部在此以南,这片城址则建“北小城”。今大同市政府已按明代府城遗留城墙,修复并营建了完整的墙体,而北小城南墙偏西的一段仍留有长约200 米的夯土城墙遗址。府城北墙内,也夹有一部分北魏时的墙体。服虔、郦道元估算距离时,皆以此城为起点。

唐代这一区域行政区划变更频繁,又曾一度被东突厥默啜所破,州县俱废,未留下建筑遗址,出土器物也较少,难以判定城区具体位置。清代吴辅宏所修《大同府志》称“汉魏时人据汉县言,唐人据代都言”。[5](P7)“十余里”与“七里”相差不多,可能正是当时城址偏南所致。而“三十里”,则是加上了到南坡白登台的十余里距离。

另有一说,见于《辽史·地理志》长青县条目:“本白登台地。冒顿单于纵精骑三十余万围汉高帝于白登七日,即此。辽始置县。有青陂。梁元帝横吹曲云:‘朝跋青陂,暮上白登’。在京东北一百一十里,户四千。”[6](P506)长青县治所在今阳高县大白登镇,金、元时按此记载,改长青县为白登县,今当地也有大、小白登村。按此说,白登山当为马铺山东北所连的采凉山,二山同属一脉。此山在大同市阳高县、大同县交界处。但称采凉山为白登山首次见于《辽史》,在此之前并无此说,此后用此说者也都是依据《辽史》。而据《大同府志》之辨析及张畅耕、解廷琦《白登考》,《辽史》此处征引材料存在讹误,并为后人沿用。另外,《史记》记载白登之围的四个篇目,均写高祖到平城后便遭七日之围,《高祖本纪》甚至明确写“匈奴围我平城,七日而后罢去。”[1](P385)采凉山汉时属高柳县,不在平城县境内,且距离平城城区约40 公里。马铺山为当时被围之白登山,更为合理。

总而言之,白登山的地理位置,宏观来看,在北纬40°左右,位于我国塞北地区,黄土高原北端,雁门关以北,是民族交界的边缘地区。微观来看,它位于大同市东北城郊;而在古代,还要比今天更加远离城区核心地带,呈现出比城内更为原始的环境特征。此外,白登山西侧有河流经过,《水经注》称㶟水,今名御河,为桑干河支流。

(二)气候 白登山位于塞北地区,处于温带大陆性气候和温带季风气候、半干旱和半湿润区的交界处,与中原政权的核心区域相比偏寒冷干燥,昼夜温差较大,常年多风。白登山峰顶高海拔1303米,山上山下存在约6度的温差,此处概述该区域地面的气温状况。按近年来统计数据,2020 年大同市全年全市降水量430.5 毫米,年平均气温7.5℃,无霜期151天;[7]2019 年全年全市降水量427 毫米,年平均气温7.8℃,无霜期145天。[8]夏季气温大致在10℃至30℃,冬季气温大致在-30℃至0℃,春秋季介于二者之间,大约四月中旬至十月底无零下气温。处于北郊的云州区,应比市内气温略低。

当然,历史上气候也有变化。商、周、西汉、唐全国平均气温高于现代;东汉、魏晋南北朝、唐代以后则低于现代。判断各个朝代该区域的气温状况,应根据历史上的气候波动作出调整。

干湿方面,该区域属于半干旱气候,干于汉族核心统治区,即中原地区、华北平原;湿于边塞诗中的典型地域,即蒙古高原和西北地区。白登山上的植被多为针叶林(如油松、樟子松、杜松)和耐旱的落叶阔叶林(如元宝枫),以及一些草地,显示出寒冷干燥的环境。其夏季植被茂盛;冬季针叶林区域植被覆盖,其他区域则草木凋落,相对荒凉。

从气候来看,这一区域是汉地与胡地、农耕区与游牧区的中间地带,体现出过渡的性质。

二、胡汉交融的地域文化

(一)区域整体文化 白登山位于城郊,古时仅有村落,人口稀少。但其所在地域,即大同市旧属区划的文化,可作参考。

上古时期,大同地区尚未纳入汉人统治,为北狄所属,春秋时称代国。《禹贡》九州不包括大同,可见当时汉人未涉足此地。而到了春秋晚期,赵襄子灭代,从此代地进入汉人治内,三家分晋后属赵国。

大同周边出土的一批春秋战国青铜器,已显示出汉族文化特征。对于中国北方的东周青铜器,可分为第一种遗存和第二种遗存。其中第一种遗存分布在陕西、山西、河北地区,与中原文化共存或融合。第二种遗存则分布于内蒙古、宁夏等地,保持着草原游牧文化。[10]大同周边出土的青铜器均为典型的第一种遗存,包含大量的器皿类,如出土于灵丘县的绳索盘螭纹青铜壶、浑源县的提链络绳纹青铜壶,均用绳纹,是典型的融合了边地与中原文化的纹样。

汉代该区域属雁门郡和代郡,其中大同市属平城县。汉平城县遗址中出土了大量的陶片,来自釜、钵、豆等器皿以及瓦片。陶器、筒瓦的绳纹和抹断绳纹,以及“平城”瓦当与云纹瓦当,皆表现出明显的汉族文化特征。此外,阳高县古城镇出土的陶屋,也采用汉族建筑式样。可见当地入汉人版图已久,已深染汉俗。但代郡北部,仍存在“任侠为奸,不事农业”[1](P3263)的现象。

平城一带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除“白登之围”外,又有数次汉匈之间的战事发生于这一区域。而冲突与融合往往一体两面,汉与匈奴亦多次和亲,促进了胡汉分界地带的民族融合。定韩王信之乱后,高祖立行和亲之策;到武帝即位时,“明和亲约束,厚遇,通关市,饶给之。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往来长城下。”[1](P2904)当地亦出土了一些具有匈奴文化特征的文物,如鸟形铜饰件。

汉之后该地多次为少数民族政权统辖,且成为割据政权的政治中心。在这几个时期,胡人文化的影响力增强。北魏、辽、金时兽面纹瓦当、兽面铺首衔环,造型粗犷具象,显然为游牧文化产物。周边各北魏墓葬中的陶俑,兼有胡服俑和汉服俑;又有多幅壁画《狩猎图》,游牧生活气息浓厚。

然而,为统治稳固,少数民族政权必然要接受汉习,甚至在基础层面上全面汉化。北魏平城之城市布局全按汉制,从出土的建筑零件看,城中建筑风格也更接近汉族样式。值得注意的是城外南侧的明堂。《水经注·㶟水》详细描述了明堂之貌,称其“事准古制”。[2](P91)今在原址上复原之明堂,合于《水经注》描述。明堂建于太和十五年(491),由汉人李冲规划设计,依托《周礼·考工记》《礼记·月令》九室形制,并模仿了东汉明堂。明堂的营造,是孝文帝塑造华夏正统心态的反映。

辽金元大同城未留下城址,但有少量建筑遗存,可作参考。如华严寺之大雄宝殿,始建于辽重熙七年,金天眷三年重修,此后多次修补,至今仍存。华严寺坐西朝东,体现游牧民族太阳崇拜,异于汉人尊南意识。但其建筑依然模仿唐代风格,采用汉人的单檐木构样式。

接纳农耕文明,也是游牧民族汉化的一大表征。皇家农田“藉田”不仅是田产,更是重视农耕的象征。“藉田礼”源于周代,春耕之前,天子于藉田亲耕,以示重视农业。《魏书》中即多次记载藉田礼,《水经注》也写㶟水在平城内段流经“藉田”。出土的陶仓、陶碓、陶臼等陶制模型,亦显示农耕在生产生活中的地位;同时包含了陶羊、陶牛、陶骆驼等,可见并未偏废畜牧旧业,而是农牧并重。至清代,曾被评价为“任侠为奸,不事农业”的当地居民,《大同府志》已称其“加以兵革不作,岁屡丰稔,浸浸乎移本易末而壹之中和矣。”[5](P1)

隋唐及明代,大同地区重归汉人版图,仍为边塞之地。隋唐旧址遗物已不可考,但从唐高宗设云中都护府之举看,此地曾为重要边区。明代设大同府,这一时期北部防务形势严峻,《明史》多次记载少数民族“寇大同”;该区域又为京城一大屏障,其作为边防要地的意义尤为突出。明“九镇”之一便为大同镇,周边筑有长城、烽火台、城堡。据统计,大同总镇辖区共有72 座城堡、827 个边墩和813 个火路墩[11](P168)(今大同周边仍有若干村落保留了“堡”之名)。现存城中古迹,多为这一时期营建,包括城墙、鼓楼、代王府、魁星楼、四牌楼等。城市布局及建筑风格,与内地无异。城内设马市,成为边地商贸集散地,促进了胡汉沟通交流。

通过历代发展的实证,可见这一区域在胡汉交替统治中,双方的文化、风俗、生产方式等都在发生深度的交融。无论汉人政权还是少数民族政权,其主流都是向“汉”逐渐靠拢;但本土原有的或少数民族入主后带来的“胡”的成分,也自然而然地成了区域文化的一部分。在文化方面,该区域同样具有过渡性。

(二)白登山附近文化遗留 白登山附近人口与文化聚落远不如城内密集,但文献记载与现存遗迹中仍有数处文化景观分布,并可与区域的文化形态互为印证。

白登山的山体结构大致可分为西南的缓坡和东北的隆起小山峰两部分。据崔长春、曹臣明《白登山汉代遗迹调查》,两部分山顶均发现了汉代建筑遗迹。西南坡顶有一处方形夯土台基(称“西台遗迹”),西侧不远处亦有夯土遗迹,可能是夯土台外围的夯筑地面;东北峰顶同样有一处夯土台基(称“东台遗迹”),且与文献所述“白登台”位置吻合。两处遗迹附近均有大量陶片,采用绳纹和抹断绳纹,与汉平城遗址出土的陶片花纹一致。可见这两处遗迹都属于汉家建筑,是城内文化的辐射。从夯土台形态来看,东台遗迹类似于军事建筑,可能具有瞭望观光和军事警备之类性质。它的建造,一方面能够警示、防备北方游牧民族侵扰,另一方面也具有同时联络代郡、雁门郡之间信息的烽堠作用。[12]

据《魏书》所载,北魏时白登山附近为皇家苑囿,并建有太祖庙和离宫“白登宫”,祭祀、阅兵、游览等活动皆在此举行。现存遗迹仅有一些苑墙残垣和“鹿苑”景区内部分构造。将政治活动、礼仪活动与鹿苑游猎集于一体,具有胡人风尚。而时人高允《鹿苑赋》,又折射出凝聚于鹿苑中的汉人式的皇统观以及佛道玄学思想。鹿苑不仅是代表武力的游猎场所,也是“离尘”“无为”“冲妙”之地。其文化内涵,兼有胡汉特色。

三、古代诗歌中的“白登”

白登山因汉高祖“白登之围”而闻名。“白登之围”发生于汉高祖七年对匈奴的战役中,《史记·匈奴列传》载:“(匈奴)攻太原,至晋阳下。高帝自将兵往击之……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高帝乃使使间厚遗阏氏……乃解围之一角。”[1](P2894)《高祖本纪》《陈丞相世家》《韩信卢绾列传》亦有记载。

白登山既为边防要地、胡汉分界,又是历史事件的发生地,故多次出现在以边塞为书写对象的诗句中。

古诗中写“白登”大致可分两类。第一类直用汉高祖“白登之围”典故。此类中又可分两种,一种取其“边地战事”意味,如唐代李白《关山月》、杜甫《送卢十四弟侍御护韦尚书灵榇归上都二十韵》,宋代王炎《明妃曲》,明代庞尚鹏《白登城》等,将其作为边塞书写的一环。另一种取其“脱围”意味,如南朝沈约《出重园和傅昭诗》,宋代刘敞《白登》,元代耶律楚材《过白登和李振之韵》等,与政治、人生、棋局等相联系,无关边塞,故不作讨论。第二类则不用汉高祖典故,而是写白登山本身,或实写,或以此指代边地。此类诗数量更丰,如南朝江总《骢马驱》,唐代陈子昂《答韩使同在边》、沈佺期《关山月》、李益《五城道中》、韦镒《经望湖驿》、李商隐《赠别前蔚州契苾使君》,元代雅琥《送刘县尹赴山后白登县任》,明代谢榛《塞上曲》、李梦阳《云中曲送人》、南元善《和马仲房出塞》、蔡羽《桑乾河》、楚石梵琦《漠北怀古》、徐勃《送康元龙之灵武二首》、孙一元《出塞》、朱厚煜《拟出塞》,清代朱彝尊《云中至日》等。(由于古诗用典有时兼写古今、虚实难辨,上述诗歌中有一部分实际无法明确分类。此处仅根据内容侧重大致划分。)

第一类诗偏重于史事,对地理涉及不多。只有庞尚鹏《白登城》首句“风急扬沙拔汉旗”[13](P87)描写当地自然环境,将白登山附近塑造为一个强风多沙之地,凸显其作为边塞的特征。此典故在诗中的用法,亦可反映诗人对“白登”这一地域的认知。如李白《关山月》“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14](P1689)将“白登之围”作为下句“由来征战地”之例证。由此可见,“白登”在诗中为边防要地的代表,是民族间冲突的前沿。且诗中“白登”与“青海”同类对举,并提及“天山”“玉门关”,均为边防要地,亦是边塞诗中的常见地点。

第二类诗对该地区自然环境着墨较多。李商隐《赠别前蔚州契苾使君》“夜卷牙旗千帐雪,朝飞羽骑一河冰”[14](P6230)、雅琥《送刘县尹赴山后白登县任》“五月山溪犹积雪,三春庭树不开花”[15](P565)、李梦阳《云中曲送人》“白登山寒低朔云”[16](P1300)、谢榛《塞上曲》“白登城上早霜凄”[17](P325)、楚石梵琦《漠北怀古》“无树可黄落,有台如白登。三冬掘野鼠,万骑上河冰”[18](P87)等句均描述了白登山一带的景象,强调苦寒之状。而此类诗中同样不乏地名对举或连用。同《关山月》,朱厚煜《拟出塞》亦将“白登”与“青海”对举:“朝传青海檄,暮解白登围。”[19](P111)(此处虽写“白登围”,但其主要用于代指边塞军队的实际活动,故划归第二类)。类似的对举或连用还有沈佺期《关山月》“合昏玄菟郡,中夜白登围”[14](P1033),李益《五城道中》“天寒白登道,塞浊阴山雾。仍闻旧兵老,尚在乌兰戍”[14](P3210),韦镒《经望湖驿》“前驱白登道,顾失飞狐口。遥忆代王城,俯临恒山后”[14](P8760),李商隐《赠别前蔚州契苾使君》“蕃儿襁负来青冢,狄女壶浆出白登”[14](P6230),谢榛《塞上曲》“白登城上早霜凄,黑水河边暮雁低”[17](P325),孙一元《出塞》“旋炊白登路,暗捣黑山营”[20](P820)等。与白登作为同类而出现的地名多为“阴山”“乌兰”“玄菟”等边塞地点。

从古诗对白登山一带自然环境的叙述和同类地名的使用来看,“白登”在诗歌中是一个较常见的地名意象,属于边塞意象群之一。但与其他边塞地名意象不同,实际的白登山因其位置的特殊性,从自然环境到区域文化,都体现出一种过渡性质。对于这样具有过渡性质的地区,古诗的书写和真实状况是否存在距离,需与它的区域地理对照分析。

四、诗歌对“白登”内涵的塑造

(一)“白登”之文学话语与实际地理的异同 古代诗歌所写的“白登”,作为边塞意象群中的一个地名意象,属于一种文学话语。“白登”之文学话语基于实际地理,但又存在距离。

在自然环境方面,古代诗歌关注点有二:风沙、寒冷。按前文所述,前者如庞尚鹏《白登城》。该地区气候干燥,常年多风,诗中“风急扬沙”的情形的确十分常见。后者如李益《五城道中》、李商隐《赠别前蔚州契苾使君》、雅琥《送刘县尹赴山后白登县任》、李梦阳《云中曲》、谢榛《塞上曲》、楚石梵琦《漠北怀古》等。相较于汉人核心区域,这一区域整体气温偏低,而冬季尤甚,的确堪称严寒。“白登城上早霜凄”“三冬掘野鼠,万骑上河冰”之类的叙写,合于实际地理。

不过,《送刘县尹赴山后白登县任》“五月山溪犹积雪,三春庭树不开花”仍有失真。大同市内年平均气温约7.5℃,农历五月正当仲夏,最低气温亦可达10℃以上,即使在城市北郊,平均气温较当代低1-2℃,“积雪”也显得夸张。山区温度复杂,山溪尚可能存在积雪;但“三春庭树不开花”仍不符合实际地理,更似一种想象。

对于这一区域的胡汉分界性质,古诗的书写有时非常微妙。李白《关山月》“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中,“白登”与“青海”同类对举,但前者侧重“汉”而后者侧重“胡”。盛唐时白登山属云中都护府,青海湖则不在唐版图内。诗虽写前代战事,却透露出白登为汉之边地,青海为胡人巢穴的意识形态。

李商隐《赠别前蔚州契苾使君》“蕃儿襁负来青冢,狄女壶浆出白登”将“青冢”“白登”对举。青冢为王昭君墓,白登解围后汉高祖行和亲之策,这两个地名意象,均含有“和亲”之意,象征胡汉交好,与诗歌赞颂契苾使君的主题相照应。既是写胡汉交好,箪食壶浆迎接使君的也必然为“蕃儿”“狄女”。虽然位于胡汉分界地带,且长期处于汉政权版图、区域文化更倾向于汉的白登,同样被塑造成了一个胡人聚居的区域,但其作为胡汉交流之前沿的意义,还是有所体现。

又有雅琥《送刘县尹赴山后白登县任》“往时烽火通秦塞,今日弦歌属汉家”,[15](P565)道出了该地域胡汉更替、胡汉交融的特质。当然诗句亦背负着政治意味。该诗为送他人赴任之作,以歌功颂德为基调。元虽为蒙古人政权,但作为统一王朝,称“汉家”便是对其正统地位的肯定。

然而从其他边塞地名对举与连用看,更多的诗歌并未特别刻画这种胡汉分界性质。朱厚煜《拟出塞》同样将“白登”与“青海”对举,但没有体现出地域的胡汉归属,而是将二者笼统地视为同类,更偏向“胡”。诗首句“都护行边日,胡天雪正飞”用“胡天”表示该区域,也印证了这一点。在各诗歌中,与白登同类并举的地名多为“阴山”“乌兰”“玄菟”“青冢”“黑山”“黑水”等典型的胡人聚居区域。只有《经望湖驿》中提到的“飞狐口”“代王城”“恒山”位置与白登山较为邻近,同为汉人边地,区域地理相似。但诗中仍用“大漠无屯云,孤峰出乱柳”之类句子,强调其异于内地的特征。

总而言之,白登虽属近边,在诗歌中却表述为一种塞外特有的话语模式:气候苦寒,多风沙,胡人聚居。一些零散的词句如“沙鸣”“角声”“雁塞”“朔马”“胡姬”“朔风”“觱篥”等,也均属于这一话语模式。这一话语模式实际上为边塞诗所共有,无论是真正的胡人聚居地,还是胡汉分界地带,都可如此书写。“白登”和常被视为同类的“青冢”“阴山”“青海”一样,都是一个代表边塞的文化符号。不过和其他边塞地名意象不同的是,白登山一带胡汉过渡的特质有时也会融入其文化意涵之中。

(二)作为文化符号的“白登”由文学话语与实际地理的异同可见,文学书写与区域地理是一种双向的互动。区域的自然环境、历史事件、文化生态成为文学写作的支撑,同时文学作品也在重塑着区域的形象,使之成为一个与实地关联、却不尽相同的文化符号。

在很多诗歌中,“白登”褪去了其作为胡汉分界地带的过渡性,而成了一个一般意义上的“边塞”。此时,边塞的地理不一定是真实的地理,而可能是符号的地理,想象的地理。

雁北之地,自古以来便是观念中的“北方”的象征。汉代张衡《四愁诗》用四个地点来代表四方极远之处,其中代表北方的便是“雁门”。因此这一地区本身便具有一层“北方想象”的色彩。并且,前述大部分诗歌都已晚于“亲历边塞”的时代,进入了“想象边塞”的时代。何为“亲历边塞”与“想象边塞”?初盛唐时代,诗人出塞、游边的机会较多。盛唐边塞诗的代表高适、岑参即是一种“亲历边塞”写作,未亲历边塞的诗人也受到带动,如李白、杜甫的一些边塞诗作(这或许正是《关山月》更契合实地的原因)。而随着中唐以来边地日蹙,边塞诗中的边塞书写,更多来自想象而非现实。[21]唐代的诗歌奠定了某种固化的写作模式,因而后世的边塞诗歌也以“想象边塞”为主。提及“白登”的诗包含了大量元明清作品,这一时期诗歌因袭严重,想象性质更加强化。

作为文化符号的“白登”,实际上是一个“边塞想象”的集合体。这种“边塞想象”也说明,胡汉分界地带在文学中的意义,决不在于“汉”,而在于“胡”。尽管这一区域汉化显著,诗歌的书写还是更加符合边塞意象整体的类型特征。但同时,其胡汉过渡、沟通双方的意味依然有所流露。这是实际地理对文学的给养,也是文学中政治意识的体现。“蕃儿襁负来青冢,狄女壶浆出白登”“往时烽火通秦塞,今日弦歌属汉家”,“白登”在胡汉关系中的意义仍得到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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