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晨,陈建明
(苏州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视角主义是尼采用来认识世界的方法论,维意志论是源于叔本华而被尼采发展了的一种世界观本体论。本文拟对视角主义下维意志论作一初步探讨。
视角主义是尼采最著名的哲学理论之一,相对于其“超人”、“权力意志”、“永恒轮回”、以及重估一切价值等理论来说,其一直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视角”顾名思义,就是当人们认识外部世界事物的时候,是不可能处于全知全能的视野之中的,总是会被限制在一定的背景条件的视域框架之下。从词源性解释上来看,“‘perspective’来自中世纪拉丁语的‘perspectiva’,指‘光学’(optics)。它是由动词‘看’(specere)加上介词‘通过’(per)组成,意思是‘看穿’(seeing through)。”[1](P3-4)可以知道,当人们用眼去观看外部世界的时候,不可或缺的要素是“光”,人眼给大脑所呈现的外部世界画面实际上是一个平面画面。但正是因为有了“光”,这个二维平面画面才有了三维立体感,也就是说,当人们用眼睛认识外部世界的时候,本身就已经被限制在了一个有“光”的视角之下。当然,人除了可以用眼观看世界,还可以用耳聆听世界;用鼻闻到世界;用舌品尝世界;以及用肢体感受世界。每一个感受器官都会让人们处在不同的视角之下去认知世界,而当这些视角全部综合起来,或许就可以使人更加靠近世界的本质。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器官的辅助,人才可以在不同位置用眼观察世界的变换,用触觉感受物体的边界,使得三维世界的认知图景可以打破二维视力呈现的画面,让人们知道生活在一个真真切切三维的空间之中,而不仅仅是二维的平面。
据此,当人逐渐积累了关于世界的感受性经验后,就会下意识性的将视角背后呈现的东西在脑中弥补出来,就好像一个正方体放在人的面前,人们虽然看到了正面,却可以通过以往对世界的认知而弥补出一个正方体背面画面的状态。前提是人们之前已经积累了大量关于这个世界的经验感知,这也是“perspectivism”在国内除了视角主义之外,被翻译成透视主义的原因之一。不过在这里,笔者还是更认同朱彦明教授将其翻译成“视角主义”而不是“透视主义”。因为一方面做为一个认识世界的个体,无论之前有过多少经验性的知识积累,也不可能完全认知世界的本质。因此,如果用“透视”取代“视角”,就会在不知不觉之中,将自我有限性的感受经验,主导规定了无限性的客观事实,也就有可能堕入到认识论的唯心方向。尼采本人对此曾有过这样的解释:“透视主义只不过是总特性的一个复合形式。我的看法是,每一个特殊的物体都力求主宰整个空间,力求扩展自己的力量(——它的权力意志:),并且推斥一切与它的扩展相违背的东西。但他会不断碰到其他物体的相同追求,并且最后会与那些与之十分相近的物体达成妥协达成一致’),——然后它们就这样合谋权力。而且这个过程将不断继续下去……”[2](P1112)也就是说,透视主义只是一种阐释外部世界特征的方法,这种方法下的世界是具有多元性的,从每一个体的视角作为起始,不断丰富世界的解释,力求达成一种“透视”效果,但绝非是形而上不变的绝对真理。不同的视角下会得出不同的透视性结论,要不断通过多元的视角去探求世界的本质,这是一个开放性永无止境的过程,一但停止了这种追求,视角主义的内涵意义也就不复存在。视角主义的核心应是一种围绕生命运动而存在的艺术性活动,绝不是一种理性逻辑思辨的概念性活动,是基于尼采“权力意志”存在论本体下的生命开展,它以肯生命为最高目的,以成就超人为导向,最终完成一种生命的“永恒轮回”。这种艺术性的阐释方法也与以往一切知识上的认识论不同,过去的认识论只在乎对于世界的观察与认知,而尼采的视角主义认识论除了这一点外,还有着对认识本身的一种视角限制。换言之,视角主义在其之上还有着对认识中一行为本身的透视,它是一种哲学的方法论,而非简单的认识论。对于世界的透视性认知,是要通过不同生命体下多元性视角去不断永恒追逐的,在形态各异的生命视角下,就会有层出不穷的世界认知解释,最终将这些解释不断充实到知识内容之中,力求接近那最终的“真理”透视性效果,这才是尼采视角主义的真正内涵所在。
总的来说,尼采的视角主义是一种哲学认识论的应用方法,其主要是针对西方世界自柏拉图主义以来的形而上学传统的批判,因为这种形而上学一但形成所谓的“理念”,就会阻碍人们用于观察和探索世界的动力,是一种用虚假的理性来压制本能冲动的做法。在尼采这,对于理性主义那种用所谓的“最高理性”来压抑、控制甚至取代生命本能的做法,是一种在道德视角上的虚伪、懦弱和胆怯。如果世界因为有生命运动而得到了充分的展开与解释,那么这种解释一定是多元化的、不可通约的。
唯意志论(voluntarism)是一种本体论,用以解释世界万物构成运作的最终依据。“意志”英译为“will”,它是世界上所有事物“意向欲望”的一种动态表达,与柏格森的“生命冲动”类似,具有“将要”、“惯于”、“志向”、“必定”等意味,是居于最高普遍性的抽象哲学概念。它代表的不仅仅是个人的、集体的、人类的意志,更有超出人类理性认知部分,但仍然以人类意识做为基础模板的抽象意志。唯意志论主张的是人类意识之中意志部分是要高于理性的,并且它是宇宙的本质,特点是把意志自由和道德现象看作不受客观规律和社会环境制约的东西,用意志自由来解释宇宙和人生的问题。
在叔本华的唯意志论中,所谓“意志”并不是心理学上所说的一种心理品质,而是一种“求生意志”或“生存意志”,“这种意志是一种超时空的活动,一种绝对自发性的“行动”,一种以自身为目的的无止境的永不满足的欲求,其基本点是求生存,正是这种生存意志构成了世界的本质。”[3](P16)就是这种“意志”利用“理性”做为工具来不断的满足自身的意欲,在身体上表达为需要繁衍后代,在精神上表达为满足“自我”。叔本华在其著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开篇就提出:“世界是我的表象,世界是我的意志。”在他看来,这种“生存意志”并非是一种物体,也不是一种精神,而是完整的,不可分割的宇宙本体。它做为世界的本质是无处不在的,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意志的表象,意志不但是认识的主体,而且是身体的主体,是主体与客体的统一,整个世界都是主体和客体的统一,也就是说世界既是意志又是表象。这里就涉及到传统西方哲学思考思维模式都是习惯将主客二分,叔本华认为当人们认识世界的时候都是不可避免的带有以主体为前置条件的性质,相对于主体而言,其他所有都可以称之为客体,并且此时客体也只是仅仅为了主体而表象显现。如果此时将思维的主体拿走,那么整个形体世界也失去了表达,必然消逝坍缩,因为它只是在主体的感性中表示出的现象。当人做为主体的时候,能认识到的事物概念都是“意志”对于“理性”的一种控制,就是让“理性”成为“意志”的工具以满足其无尽的欲望目的。而当事物互相认识的时候,这时候是没有真正主体的,它们之间只是在时空间隙转变之中互为主客。因此,当一个人用他仅有的“理性”,可以认知物体,可以解释社会行为,可以设立抽象概念,但就是无法触及到真正的绝对主体——“意志”。因为这里所谓真正绝对的主体,它可以认识一切却不能为一切所认识,真正的主体是不在时间和空间中的。所以,人是无法用所谓的“理性”去认知真正的“意志”的。叔本华这里用“意志”取代了康德的“物自体”,企图用“意志”来融合物质与精神的对立。
当叔本华将此唯意志论下贯运用到人生观上,就得出了意志是世界上的一切罪恶和痛苦的根源。这样的结论对于人类的个体来说,其最终结果是什么?无疑是走向死亡。无论生存意志多么强大,最终仍是死亡取得胜利,这是无法改变也无可争议的事实,这也是其痛苦人生观和悲观主义的源头所在。叔本华曾说:“人生就如一场游戏,人们满怀信心地在争取幸福的生活,对未来充满希望。但孰不知,这正如猫在吃掉老鼠以前对其先玩弄一番一样,老鼠满以为是一种快乐的游戏,到最后终将明白,自己必被猫吃掉,这是不可避免的命运。”[4](P32)正是由于“生存意志”的连绵不绝,不断转移变化并且永无满足,所以生命的痛苦也将永无终结之日。叔本华吸取了佛学中的相关思想,认为摆脱痛苦的唯一方式就是要不断用“理性”否定的方法去对抗“生存意志”,弃绝这种毫无根据、没有目的、无尽追求,永不停息的欲求冲动。人的“理性”只能认识现象,而对于“意志”的本质只能通过神秘的直观,在这种直观中才可以达到对“意志”的体悟,此时主体与客体已融为一体,即是“意志”在这里自己认识到自己,最终达到无欲的境界。否则,人将会永远沉溺在生命的苦海当中,世间所谓的快乐,都是短暂的麻痹痛苦的瞬间,这场充满漫长又痛苦的生存之梦,将永无停歇之日,人生就像是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而已。
毋需置疑尼采是继承了叔本华的唯意志论,但却又区别于叔本华的单纯的“生存意志”。在世界本体论的构成角度上来看,尼采遵循着叔本华的唯意志论立场,并且对其做出了高度的肯定,赞同叔本华用一种神秘的感性直观去体验“生存意志”。这样就取消了先验世界与经验世界的二分对立,使得人们对于理性规定的世界规则产生怀疑,从而得到世界万物都离不开我的“意志”。但尼采的唯意志论不仅仅限制于此,他不把“意志”世界当作超出现象世界以外的超验世界,而认为“意志”即存在于现象世界之中。“生存意志”和“权力意志”相比,前者只是一种低级的生存欲望和生殖欲望,后者则是一种高级的人生追求欲望。相比较叔本华将这样的“生存意志”应用在人生观上,从而走向悲观主义的消极虚无;尼采则是另辟蹊径,将“权力意志”看成一种积极生命动力,表达为世界之中的万事万物都有着一种寻求自我成长,要求统治一切的“权力”追求欲望。尽管最后生命仍然不可避免的走向死亡,但是在其生命的过程中却获得了自我规定世界的价值,将叔本华的人生的悲观转变成了人生的悲剧。
尼采究竟是通过什么样的方法,在继承了叔本华的“生存意志”之后,又创新成“权力意志”?答案就是尼采的独特的视角主义方法论。当人在思考任何一个外界对象时,必然会被限制在某一种背景视角之下,所以最后得出的理论必然是事物全貌的某一个视域角度下的,是不可能完全正确的,叔本华的“生存意志”如此,尼采的“强力意志”亦如此。当叔本华在谈论世界只是我的表象,我的“生存意志”之时,实际上他已经被理性思维限制在了一个视角之下。尽管叔本华极力想要脱离这样的视角,以达到近乎“上帝之眼”那样全景视域,但是作为一个有限的个体是无法达到的,最终只能落入所谓神秘主义的“感性直观”。
总的来说,在叔本华可以表达的理性部分,其“生存意志”只是以一种自然生命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经验总结,只是被限制在自然生命过程中的理性表达。难道世界之中万事万物的存在都仅仅是为了满足生存的欲望吗?难道世上没有为了否定生存欲望而存在的事物吗?叔本华本身自己的那类似佛学般的否定“生存意志”,最得到生命的涅槃和清净,难道不是“生存意志”的另一种结果表达?其实叔本华在叙述他所谓的“生存意志”的时候,是已经把自己放在了一个超越全人类的视角之上,甚至凌驾于全世界万事万物的视角之上,以自己所观察到的一些现实中的表象,企图推出其背后概念性的真理。且不论这个世界本身是否真的存在某种意向性的目的,或者欲望性的运动。就算假定这样的理论是有的,但对于一个有限的个体来说却是无法全方位表达完整的,也是毫无意义的。个体甚至都不能完全表达完整自身的内在,又怎么能去规定世界是目的和意欲呢?
尼采在这个方面显然比叔本华洞彻的更深,他敏感的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的“权力意志”主体是围绕着人类而展开,但是他并没有找到正确的途径,只是从一个唯心观念的“意志”跳入了另一个唯心观念的“意志”之中。当尼采大谈世界的一切都是“权力意志”的分化,追求食物的意欲、追求繁衍的意愿、追求权力的意向、追求控制事物的意图等等时候,其实他比叔本华的视角更为狭窄,却得出了与叔本华一样的最终世界本原性的答案。尼采“权力意志”的视角是偏向“人类中心论”的,而“人类中心论是一种相对主义的观点,它主张认识要以人类特性为转移,不存在超越人类特性的纯客观认识。”[5](P20-22)因此,当尼采将视角限制在人类社会的一些道德和规则上时,却得出了超越人类特性的纯客观认识,也就必然会出现理论上的矛盾。这种现实与理想之间的二律背反,尼采只有设立出他的“超人哲学”信仰,才可以勉强在逻辑层面上得到自洽。
简而言之,尼采的“权力意志”是站在自然人类价值观的视角下所得出的一种结论,但他却把这种片面性的理论结果,推用到世界万事万物上去,这显然是不合理的。尽管在人类世界中,大多数人在追求控制世界的力量、追求社会至高的权力,但也不能代表所有人都是有着这样的追求,更不能代表所有生命都是这样的追求。当视角从个体窠臼拓展到世界的舞台的时候,就会发现很多看似个体追求自我的超越,追求至上的力量,其实都是为了之后世界能变得多姿多彩。只是个体在生命的周期内还不自知,因为个体终究是有限的存在,而世界才是无限的舞台。
综上所诉,视角主义既是一种认知事物方法,也是一种哲学反思的方法,是必须要从生命当下的视角中才能展开的,“世界的样子必然是从生命视角上显现的样子。”[6]视角主义本身也是限制于生命视角之下,只有生命体才有拥有所谓视角的背景。当下最为显著的视角主义也只是站在人类生命下相对而言显现出视角。这么说起来视角主义就有点近似于相对主义,但它绝不是相对主义。因为尼采的视角主义是从批判过去那种形而上学的唯实论而来,坚决不承认世界有一个同一性的“理念”预设,并且也不会同意相对主义最后得出的结论:即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价值对错,只有立场不同带来的结果。[7](P36-40)视角主义只是提供人们一种认识世界与自身的方法,并不给出最终的结论。而结论是需要无数生命不断前赴后继的去发掘诠释的,是一个开放性的思考过程。这种方法论是可取的,但如果当将其运用在唯意志论上时候,就会出现戏剧性的偏差,因为在唯意志的本体理论中,“意志”是优先于理性的存在,但视角分析是要基于理性的认知能力,这就必然导致用此方法得出的“意志”本体堕入神秘的虚无主义,所诞生的一切理论也一定是浮在空中的梦幻楼阁,是经不起岁月的磨砺与历史的迭代的。
唯意志论的概念是叔本华最先使用并发扬起来的,尼采的思想与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在尼采的中后期,他却用视角主义的方法创新超越了叔本华的“生命意志”得到了所谓的“权力意志”。但是,这些理论在本质上仍然是空洞和虚构的形而上学理论。视角主义是一个较好的思考世界与认知事物的工具方法,但它绝不能应用于所谓意志论的本体思考中,这样只会得到一个悬隔天空的乌托邦梦幻知识大厦,应将其用在现实具体事物的研究与发掘之上。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有可能将其上升到一种人生世界观的信仰,与哲学认识论互为表里、彼此成就,共同构成了视角主义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