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死亡疑案续解

2023-03-11 15:12郭声波
地方文化研究 2023年5期
关键词:胡亥始皇扶苏

郭声波

(暨南大学,广东 广州,510632)

一、计划与阴谋:绕道九原的原因

据《史记》和《赵正书》载,始皇病逝于平台之后,胡亥、李斯、赵高等秘不发丧,车队继续行至白泉置,①本文是《秦始皇死事疑案新解:从九原到甘泉》(《多尺度、多时空与多样性:2021 年中国历史地理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23 年)的姊妹篇。 笔者还有专文考证,始皇三十七年六月二十日丙寅渡平原津而病,七月六日辛巳病逝于恒山郡平台县,白泉置在今山西省阳泉市白泉村(待刊)。然后朝向雁门、云中、九原方向出发,并未立即抄河内或河东近路赶回咸阳。 个中缘由,颇令人深思。

清人顾炎武揣测:“始皇崩于沙丘,乃又从井陉抵九原,然后从直道以至咸阳,回绕三四千里而归者,盖始皇先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堑山堙谷千八百里。 若径归咸阳,不果行游,恐人疑揣,故载辒辌车而北行,但欲以欺天下。 ”②顾炎武:《日知录》卷27《史记注》,长沙:岳麓书社,1994 年集释本,第947 页。他认为绕道北边是胡亥等人的阴谋,已基本说到点子上了,但为什么“不果行游”便会招人疑揣,则未予深究。 在我看来,北巡雁门、云中、九原应是始皇生前既定的路线,并且已经昭告天下,胡亥想要隐瞒始皇去世的消息,就必须按照始皇这条路线前进。

之所以判定始皇此次出行路线及大致返京时间有原定计划,并且曾经昭告天下,即便未昭告天下,至少朝廷群臣及扶苏、蒙恬一行都是知道的,理由有三:

一是除咸阳至南郡、庐江一线为南行必经及山东半岛乃始皇尤为中意的人间胜景属重复路线外,计划中的其余路线始皇前四次巡游基本上都还没去过。 他每次出行,要么是羌戎夷狄边疆地区,要么是东方六国旧地,目的很明显,就是要真实考察秦国旧疆之外地区的风俗民情及弹压措施,看望士兵与官吏,③司马迁:《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东抚东土,以省卒士。 ”带着庞大的车队,起到震慑作用,以巩固全国统治。 所以,新开辟并已移民列置大批郡县的河朔地带,一定是他此行计划中的最后几站。 行前大肆宣传,才可以起到“皇赫斯怒,天威振耀”的效果,好让觊觎边塞的匈奴慑服,河朔移民增强安全感。

二是《史记·蒙恬传》言,“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 ”虽说修筑直道是因为“始皇欲游天下”,其实我们知道,它首先是一条联系咸阳与新秦中的政治军事动脉。其中的“甘泉”,张守节《史记正义》指出即是甘泉宫。由此可知,沿直道从九原返回甘泉宫,是始皇计划中的最后一段路线。①高中正:《〈赵正书〉与西汉前期的秦末记忆》,《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8 年第2 期。他肯定想去这条“堑山堙谷,千八百里”的重要道路工程进行考察,预先昭告,也可以起到催促工程进度的作用。 如果到时真能赶上竣工通行的话,还可以驱车体验,一路风光回到咸阳。

三是始皇在平原津发病后,到沙丘宫休养了几日,然后仍强力取道井陉而行,不像是要转头回咸阳的样子。 如果要回咸阳,直接从沙丘经邯郸、孟津大道回去岂不近便易行? 应该是始皇自认为他的病情可以支撑到按原计划巡游雁门、云中、九原,不愿让天下或朝中百官知道他病情的缘故。固然也有到了井陉、太原一带看情况的意思,如果病情好转就继续北行,如果加重,便取河东、蒲津打道回府,总之只要能在九月回到咸阳以便筹备正旦朝会就行了。 由此,亦可知原来就是有计划北巡河朔的,否则就不会从沙丘、柏人硬撑到井陉了。

但是始皇中途崩殂,风云突变,原有巡行计划便被打乱,胡亥一行该何去何从? 《史记·秦始皇本纪》的记载是:

丞相斯为上崩在外,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乃秘之不发丧,棺载辒凉车中,故幸宦者参乘,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 ……高乃与公子胡亥、丞相斯阴谋破去始皇所封书赐公子扶苏者,而更诈为丞相斯受始皇遗诏沙丘,立子胡亥为太子,更为书赐公子扶苏、蒙恬,数以罪,其赐死。 行,遂从井陉抵九原。

由于之前他们并未对外宣布始皇发病,因此始皇死后得以继续采取秘不发丧的措施,伪装成始皇仍然健在,依旧往九原前进,以此蒙蔽天下,以便腾出时间除去扶苏等人。 这一招果然厉害,利用始皇原定出巡计划掩盖其李代桃僵的阴谋,达到预期目的。

程龙在他的一篇学术报告中提出一个新的见解:秦始皇死后,赵高、李斯等人秘不发丧,赐死公子扶苏和大将蒙恬。 赵、李一行在未得到这两人就范的消息之前不敢回咸阳,因为车驾一旦回到咸阳,秦始皇驾崩的实情便很难再隐瞒。 因此,胡亥一行最终选择绕行九原,“是想借此稳定和控制秦朝最强大的武装力量北方边防军,以扫清其篡位的障碍”。 胡亥、赵高等人得知扶苏自杀,蒙恬也被囚禁在狱,北方边防军的主帅被更换为蒙恬的裨将王离后,只要假冒秦始皇的名义,巡行沿边诸郡,就可以起到威慑这支军队的作用。②程龙:《论秦始皇灵柩何以经行九原归咸阳》,“中国·秦直道与草原文化研讨会”,鄂尔多斯市,2012 年。不能不说,这个见解非常有道理,相信能够得到大家认可。

程龙还注意到一个细节,那就是胡亥、赵高、李斯派出去上郡处置扶苏和蒙恬的使者后,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得到扶苏和蒙恬就范消息的? 他认为:

赵、李等人便往上郡(今陕西绥德)方向前行,去迎返回报信的宣诏使者。 在得到“使者还报”扶苏已自杀,蒙恬已被拘的消息后,赵、李等人本应速返咸阳,拥胡亥继位,但实际上车驾又继续北上前往代郡,这是因为还有一个妨碍他们篡位的重要人物没有除掉,这就是被秦始皇在病重时派出去代他继续祭祀山川的权臣、蒙恬之弟蒙毅。 蒙毅一旦完成祭祀任务必定要回咸阳交差,这样赵、李等人的阴谋就会被识破。 因此,赵、李等人就要在半路上截住蒙毅,将其除掉。 在代郡拘禁了蒙毅之后,赵、李等人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回咸阳了。

此谓胡亥一行过井陉后先去上郡,半路上(可能在太原西南)得到使者还报,便转东北往代郡处置蒙毅,再西到九原。 如此,路线呈“Z”字形,要比西出井陉后径取雁门、云中至九原多出十多天,回到咸阳已是九月上旬,时间上不允许。 因为始皇去世在七月上旬(前考始皇死在恒山郡平台县,当在七月六日),下葬在九月下旬,下葬之前还有帝王以日易月的二十五天“大祥”、二十七天“释服”丧期,留给胡亥道经九原回咸阳的时间只有一个半月,他必须在八月下旬回到咸阳。 而且蒙毅在始皇生前“还祷山川”的地方,不可能是代郡。 《史记·蒙恬传》亦已明确记载,蒙毅虽然在胡亥回咸阳之前已被拘禁于代郡,但被处死,却是在胡亥回咸阳即位之后派人前去执行的,拘禁与赐死都不是胡亥亲力亲为。 当时子婴进谏曰:“今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而主欲一旦弃去之,臣窃以为不可。 ”胡亥不听,而遣御史曲宫乘传之代,令蒙毅曰:“先主欲立太子,而卿难之,今丞相以卿为不忠,罪及其宗。 朕不忍,乃赐卿死,亦甚幸矣。 ”

但毕竟如前所说,胡亥一行不敢遽然返回咸阳,主要是担心掌握有三十万大军的扶苏和蒙恬不服,兴兵作乱,因此“平台之变”后的第一要务是遣得力使者“胡亥客某”和“李斯舍人某”等人急赴上郡,处置扶苏和蒙恬。①司马迁:《史记》卷87《李斯传》:“遣胡亥客奉书,赐扶苏于上郡。 ”

当时蒙恬的三十万大军,不全在上郡,在上郡者主要是督护直道修筑的小部分,大部分还是分布在雁门、云中、九原、北地、陇西诸郡的长城和黄河沿线,为修筑长城和兴建移民县邑进行守护。始皇巡游河朔的目的之一,可能是要对他们进行检阅。 始皇死后,胡亥一行仍然赶往雁门、云中、九原,是要假借始皇之名夺取戍守于各边郡军队的实际领导权,而不仅是满足于“威慑这支军队”。 因为他们对于遣使处置扶苏、蒙恬能否奏效,还不敢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做了第二手准备:万一扶苏抗命不死,兴兵作对,他们便会利用新掌握的边防大军作为王牌,假天子以令天下诸侯勤王,围剿扶苏。

他们得知扶苏死讯,应当是在到达九原之后,而不是在太原西南。

当时扶苏、蒙恬所在的上郡,一般认为治于肤施县,而肤施县所在地,旧说在今陕西省绥德县,今人多从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定在今榆林市榆阳区东南,最新的说法是在今榆阳区西,②马孟龙:《秦汉上郡肤施县、高望县地望考辩》,《文史》2020 年第2 期。但它不是上郡治。 据马孟龙最新考证,秦上郡治是在高奴县(今陕西省延安市宝塔区)。③马孟龙:《西汉初年陇西、北地、上郡治所考——以张家山汉简〈秩律〉所见各县等第为中心》,《历史地理研究》2021 年第2 期。虽然“平台之变”已决定派使者赴上郡处置扶苏、蒙恬,但此行充满变数,风险极大,要求使者必须随机应变,行前需要一两天时间充分准备,加以车队还要继续西行,所以使者离开车队应该是在分道口白泉置。 使者一行从白泉置经太原郡城(今山西省太原市晋源区)、兹氏县(今山西省汾阳市南)、离石县(今山西省吕梁市离石区)到上郡治城,约需九日。 到上郡城后,处置扶苏非常顺利,李斯舍人某接替扶苏成为“护军”。④司马迁:《史记》卷88《蒙恬传》:“胡亥以李斯舍人为护军。 ”

蒙恬本来驻在直道重镇阳周县(今陕西省靖边县东),⑤张泊:《上郡阳周县初考》,《文博》2006 年第1 期; 陆航:《陕北靖边发现阳周故城遗址》,《中国社会科学网》2016 年 11 月7 日。靖边龙眼古城遗址发现带有“阳周宫”字样的瓦当,可证。率军监督工程进展,此时可能有公务,恰好也在郡城,还劝扶苏不要鲁莽自杀,扶苏不听。 扶苏既死,蒙恬却不肯就范,怀疑其中有诈,想上书始皇申冤,护军某只好派人将他绑押起来,然后带着他回到阳周,关进牢房,等候回报胡亥后再行处置。⑥司马迁:《史记》卷87《李斯传》:“遗诏曰:‘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属吏,系于阳周。 ”同书卷88《蒙恬传》:“蒙恬疑而复请之,使者以蒙恬属吏,更置。 ”可能舍人某行前胡亥对他有过交代,尽量争取一下蒙恬,看看是否能够为己所用,这才有“胡亥已闻扶苏死,即欲释蒙恬”之事。

护军某一行经二日程去到阳周,可能是要向驻军宣布贬蒙恬为中尉,①《赵正书》谓蒙恬死时为中尉。 然《史记·蒙恬传》仍载使者赐蒙恬死时曰:“臣受诏行法于将军,不敢以将军言闻于上也。 ”此“将军”恐是客气之尊称,盖中尉亦为武职之故。并改命其裨将王离为将军,把驻扎在这里的蒙恬军队交给王离,或由自己亲自掌控,顺带考察一下直道是否能够通行胡亥车队。

一切安排好之后,护军某按事先约定,遣使沿直道北上九原郡向胡亥一行报告,时间大概在七月下旬(从阳周到九原只需六日),非常紧凑(如表1)。 这时,胡亥一行已先期到达九原,等候消息。得闻“使者还报,胡亥、(李)斯、(赵)高大喜”。

表1 胡亥一行北巡九原及遣使者赴上郡两路行踪推测

《史记·秦始皇本纪》提到,胡亥一行秘不发丧、绕道九原还有一个原因:“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此“诸公子及天下”,应当是指留在咸阳的十多个皇兄和不支持自己的大臣。二世即位后,与赵高谋曰:“大臣不服,官吏尚强,及诸公子必与我争,为之奈何? ”高曰:“夫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属意怏怏,皆不服,恐为变。”“今时不师文而决于武力。 愿陛下遂从时毋疑。 ”二世曰:“善。 ”乃行诛大臣及诸公子。

所以,胡亥一行当初不敢遽然返回咸阳,除了担心驻在上郡的扶苏和蒙恬不服,还担心留在咸阳的诸公子和大臣拒绝接受被修改后的遗诏,反对自己即位。 为了直道之行的安全,也为了回到咸阳后防备及处置诸公子及异己大臣,胡亥一行可能在九原抽调了一支军队护驾返回咸阳。 始皇车队本来就比较庞大,也有郎卫队,①刘九生《秦始皇帝陵与中国古代文明》:“秦王或秦始皇个人的侍卫郎官及车马器用,必不在少数。”(北京:科学出版社,2014 年,第 154 页。 )新队伍的加入,愈发刺激了胡亥的侈大之心。 他即位后提出“起属车万乘”出巡计划,可能就是来源于这段经历与灵感。

绕道九原的目的既已澄清,有的地方学者却立新说:

到秦二世的时候,还在修通往九原的直道,说明秦始皇去世的时候,秦直道并未全线贯通,所以车队就绝不可能绕道包头。 这里的九原,更多的是泛指九原郡,其实表述为九阮郡更为准确,……司马迁将汉代改名的九原郡移花接木到秦代,难怪许多人一直以为秦始皇死后是从包头沿秦直道返回咸阳城的,真是大错特错。 沿今天的307 国道走吴城镇—吕梁市—吴堡—绥德进入陕西,这大概就是秦直道捷径。 从山西临县的碛口渡黄河,这里更符合林胡楼烦的九阮之地。 不管怎么说,从碛口或者吴堡过黄河返咸阳,也才符合司马迁笔下经九原归咸阳的记载。②老斫轮:《秦始皇魂断“白泉之置”》,《阳泉新闻网》2019 年3 月19 日。

此说以为直道“道未就”,车队绝不可能绕道包头之九原,而是取太原—上郡驰道,经由九阮之地的碛口或吴堡渡黄河返回咸阳。 按“九阮”一名,出自清人对《战国策·赵策二》“率骑入胡,出于遗遗之门,逾九限之固,绝五陉之险,至榆中,辟地千里”的解释:“九限,疑本作九阮,即九原也。 ”③金正炜:《战国策补释》卷4《赵二》,《续修四库全书》本。“九限”正解为“多重关隘”,“九阮”乃疑似之词,本不足据,何况今临县碛口及吴堡古渡,战国先后属魏、秦之上郡,与九原相去甚远,断非胡亥车队所经,不需赘言。

二、辒辌车与鲍鱼:秘不发丧的秘密

胡亥一行之所以不惮远劳,绕行九原,主观原因固如上节所论,但任何命令都要假借已经死亡的始皇之手才能实施,因此,“秘不发丧”,严密封锁始皇死亡消息,是其先决条件。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始皇死,“乃秘之,不发丧,棺载辒凉车中,故幸宦者参乘。 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宦者辄从辒凉车中可其奏事。 独子胡亥、赵高及所幸宦者五六人知上死”。 那么,秘不发丧的时间需要保持多久?

始皇死后,车队就不用日夜兼程了。 从平台县经白泉置、雁门、云中到九原,约650 公里,按山区—河谷地形的驰道一般日均行程30 公里算,加上在雁门、云中郡城的例行四天停留时间,大约需要二十五六日。 从九原取直道—辇道经阳周、沮源(今黄陵县西兴隆关)到咸阳甘泉宫,约760 公里,按直道较快日均行程50 公里算,约需十五日。 但我们注意到,《史记》一方面明言始皇死时“道未就”,即直道还没有修好,另一方面又说:“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 ”始皇死后,车队“行从直道至咸阳”,很明显还是经过直道回到咸阳的。 所以辛德勇认为,所谓“道未就”,“剩下的应当只是一些非常次要的辅助工程”,④辛德勇:《秦汉政区与边界地理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9 年,第288 页。吴宏岐亦以为“秦始皇三十七年夏直道已经可以粗通车马”。⑤吴宏岐:《西安历史地理研究》,北京:西安地图出版社,2006 年,第196 页。在我看来,“道未就”的主要原因是跨经黄河、无定河(圁水)、芦河、延河、杏子河、洛水、葫芦河、马栏河等七八条河流的桥梁尚未完工,或因时值夏季多雨,刚修好又被洪水冲垮了,并非“只剩下非常次要的辅助工程”,因为一般道路的桥梁好修,“高速路”上的桥梁不好修。 黄河很宽,固不用架桥,有渡口即可,但其余几条河流与直道相交处,还是需要架桥的。 胡亥车队人数本来就很多,加上从九原带来的军队,及许多马匹、辒凉车、辎重车,如使用舟筏渡过黄河及经由临时搭建的浮桥、简易木桥,每条河流过完整个车队可能也得算上一天。 浮桥、简易木桥贴近水面,而依黄土高原地形,渡河前后都得盘旋上下,颇费时间,所以连同中途休息,估计还得另加七日。 也就是说,从九原到咸阳约需二十一日,还不算在九原停留的几日。

如此看来,秘不发丧的时间至少需要保持一个半月。 当时正值夏季,在如此长时间内保证始皇遗体处于颠簸行进的车队中而不腐烂,不被其余随车人员发现,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史记·秦始皇本纪》提供了一个大致答案:“棺载辒凉车中。 会暑,上辒(凉)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 ”辒凉车,一作辒辌车。 《史记·秦始皇本纪》裴骃《集解》引孟康曰:“如衣车,有窗牖,闭之则温,开之则凉,故名之辒辌车也。 ”《史记·李斯传》裴骃《集觧》引徐广曰:“一作辎车。”辎车,外面罩有车篷、布帘的车子。《汉书·霍光传》颜师古注曰:“辒辌,本安车也,可以卧息。辒者密闭,辌者旁开窗牖,各别一乘,随事为名。 后人既专以载丧,又去其一,总为藩饰,而合二名呼之耳。 ”意思是,辒凉车是可密闭的保温车和可开窗的通风车,既可乘人,亦可载物。 原分辒车和辌(凉)车,后合二为一,亦专用于装载尸体。

始皇车队中,不独始皇,胡亥及随从高官可能都配有辒辌车,方便长途旅行途中躺卧休息。 加以各种后勤生活生鲜物资,也需要辒辌车装载,以免日晒雨淋,并能通风透气。 因此,使得始皇车队十分庞大。

鲍鱼,单壳软体动物(Abalone.鲍科),原始海洋贝类,是中国传统名贵食材,居四大海味之首。鲍鱼以鲜食最好,但鲜鲍容易死亡、发臭,发臭就不能食用了。 一般在捕捞季节晒成干鲍鱼,便于贮存、运输。山东半岛沿海鲍鱼以每年的公历5 月最肥美,渔民将煮熟的鲍肉摊匀晾晒,晴朗的日子三四天即晒好,贮藏半月后再晾晒一次即为干鲍成品。始皇车队经过齐地的即墨、临淄二郡时,正值公历6、7 月干鲍上市,以齐地之富,作为贡品让始皇车队带一两石回咸阳是完全可能的,正所谓:“秦国饶罗网,中原绝麟凤。万乘巡海回,鲍鱼空相送。”①刘九生《秦始皇帝陵与中国古代文明》(北京:科学出版社2014 年)第137 页认为,“百官自然也包括了近臣侍卫郎官”。当然,如果路上有时间,也可以泡发食用。

泡发干鲍,一般需要两天,但水要及时更换,不然容易发臭,而且越往后臭气越是熏人,其味还真可与尸臭乱真。 因此在始皇辒辌车中“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用的可能就是水泡过的干鲍。 不过仍有一些细节需要推敲:

一是始皇辒辌车如果长期发臭,如何能掩人耳目? 笔者以为,装有灵柩的辒辌车可能被伪装为干鲍辎重车,置于整个车队的末尾,而且保持一定距离,这样,处于行进中的车队绝大多数人都不会闻到气味,即便有人闻到,也可以解释为干鲍鱼遭受雨水或保鲜冰块融化渗漏浸泡而发臭。 而且干鲍数量较多,此种解释可以多次使用。

二是在一个半月里始皇不露一面,如何能令百官随从不生怀疑? 令“百官奏事如故,宦者辄从辒凉车中可其奏事”的戏演下去? 我以为,必要时,只需找一个参乘的“故幸宦者”临时坐在始皇原先乘坐的辒辌车中,放下布帘,冒充始皇应答一下,即可蒙混过关。 一般事务可让胡亥代为处理,不必始皇出面,也给胡亥在百官面前抛头露面、混个脸熟的机会。

三是鲍鱼只能“乱臭”,不能防腐,始皇遗体若无基本的防腐处理,经过一个半月肯定会腐烂,何以体现对死者的尊重?今后怎样下葬?当然最好的办法是在灵柩中浸灌防腐液,但当时恐怕做不到,最简便易行的方法是在灵柩中加装冰块。

夏、商、周三代都城宫殿都建有藏冰的冰窖(冰室),称为凌阴、凌室,并设有专门管理凌阴的官员——凌人。 夏历十二月和正月是藏冰时候。 《周礼·天官》规定“夏颁冰”,可见凌阴的冰块可保存到整个夏季。 郑玄注曰:“秋凉,冰不用,可以清除其室。 ”1976 年,考古工作者在秦雍城遗址发现了春秋时期的凌阴,能藏冰190 立方米之多。①陕西省雍城考古队:《陕西凤翔春秋秦国凌阴遗址发掘简报》,《文物》1978 年第3 期。

2006 年,考古人员发现陕西省千阳县尚家岭遗址内有若干可叠成筒状的陶井圈,推断此筒井应该为凌阴。②王星:《凌阴:古代冰箱巧冷藏》,《宝鸡日报》2020 年7 月24 日。尚家岭遗址始于战国,持续至西汉,具有离宫与驿站的属性。 可见除都城而外,一些重要离宫、驿站甚至郡城之类的大城市,也应该建有凌阴(井),贮藏生鲜备用。 诸多考古发现表明,以凌阴(井)冬藏冰、夏用冰已成为先秦中原地区的礼俗,并延续至近代。③朱利民:《凌阴考辨》,《唐都学刊》2006 年第6 期。 道光《阳曲县志》卷1《城内古迹》载:“冰窖,旧在开平王庙后,巡抚李某创建,后移晋废府。 ”此为太原府凌阴。 另,近代县东北有凌井铺、凌井河,西北有凌井村、凌井驿、凌井山诸地名。

胡亥车队所经白泉置、雁门郡、云中郡、九原郡,以及直道上的阳周县、云阳县等重要节点,可能都有凌阴,始皇灵柩辒辌车一到,趁生鲜辎重车置换新冰之机,让那几个参乘的“故幸宦者”从凌阴取出冰块放置于棺柩之中,外人也不会知道。 不过,这些冰块一般只能保持两三天,至多三四天便会消融殆尽,各节点之间都会有几天接续不上置换新冰,或者冰块量少,温度降得不够低,长此以往,始皇遗体难免也会发臭。 推测“鲍鱼乱臭”之举,应当发生在九原之后一段路程。 好在从九原到咸阳不过二十余日,沿途有两三处新冰置换,始皇遗体虽有发臭,也不至于腐败不堪。

大概以冰藏尸在当时已属寻常,《史记》及相关“传书”等觉得不值一提而有所忽略,反以“鲍鱼乱臭”事属奇葩而特别措意,史家之笔,犹不免于猎奇之流俗乎!

固然,古代鲍鱼亦可能指咸鱼。《孔子家语》云:“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近见王子今教授新著一文,也大致认同所谓“鲍鱼”的腐臭是指腌制海鱼导致产生的特殊气味,未必专指单壳软体动物鲍鱼。④王子今:《居延汉简“鲍鱼”考》,《湖南大学学报》2019 年第2 期。段玉裁《说文》注:“《鱼部》曰:‘鲍,饐鱼也。 ’是引伸之凡淹渍皆曰饐。 ”王先生由此考证,“鲍鱼”有“盐渍的鱼”的意思,并说颜师古《汉书》注“鲍,今之 鱼也”,“裛鲊”“浥鱼”之称,或许与“ 鱼”有关。 特别是他从居延汉简、肩水金关简中看到有“鲍鱼”字样的简文,显示“鲍鱼”是接待性饮食服务的常规菜品,甚至可以是消费面颇为广大的食品。 “秦汉时期西北地方饮食生活中有海产品消费,可能性是很大的”。 所以秦始皇人生政治演出的最后一幕,才会有“会暑,上辒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的情节。

“鲍”字从字形看,确实很像“ ”,而且一石即一百二十斤,量也是很大的,因此这一石“鲍鱼”,不排除其为从齐地带回的咸鱼的可能,或者咸鱼、鲍鱼兼有。 然而,咸鱼的腥臭与尸体的腐臭还是有差别的,似不足以混淆尸臭。 于是有人这样解释:

应是胡亥赵高等知道秦始皇已死的人,命令臣下的车子每车载一石鲍鱼,而不是把鲍鱼放在秦始皇的车上。 ……一方面用鱼腥可以混淆尸臭,另一方面采用“秘祝”的神秘方式,用“鲍鱼”来招惹鬼魂,在臣子车上放致病的“鲍鱼”,就意味着臣子代替秦始皇经受鬼魂之扰,代替皇帝生病,这也是胡亥、赵高等人佯装秦始皇尚在的掩人耳目的手段。⑤李凯:《“诏从官令载一石鲍鱼”与古代“秘祝”关系分析》,《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08 年第7 期。

始皇车上不放鲍鱼,怎么能掩盖尸臭? 而且始皇连生病一事也是保密的,如果令臣下的车子都载鲍鱼以招惹鬼魂,岂不是让整个车队都知道始皇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以至于需要臣子代病? 可见此说不能成立。

三、结 语

总之,胡亥一行秘不发丧,假借始皇乘舆名义前往九原,看似绕道,其实隐藏了一个巨大阴谋,是他们基于对当时严峻的政治军事形势,为了顺利接掌政权,扫清政治对手而作出的必然选择。 之所以能够做到在长达一个多月里秘不发丧,始皇遗体得以大致保存并未被外人发觉,应当是得益于沿途郡县的凌室、陵井、凌阴设施,以及车队从齐地带有数量较大的干鲍鱼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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