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全球化进程不断加快,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家乡,移民群体也日渐壮大。而离开家乡的群体,与离开祖国的移民群体的感受或有共通之处,上述群体或多或少体会过某种个人身份危机,只能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完成个人身份建构。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Abdulrazak Gurnah)1948年出生于东非桑给巴尔岛,于20世纪60年代移居英国并求学,自身正是移民群体的一员,其作品多关注移民及移民子女群体。是以对古尔纳作品的分析,对厘清当前全球化时代愈发凸显的个人身份相关的问题有一定的启示。
2011年,古尔纳发表小说《最后的礼物》,该小说围绕移民阿巴斯一家展开,阿巴斯是来自非洲的移民,他抛妻弃子从家乡桑给巴尔乘船出逃成为水手。他深藏过去,在世界不同海域辗转,后邂逅了幼年在不同寄养家庭辗转的孤女玛利亚姆并带她私奔至诺维奇(位于英国的城市)定居,生下女儿汉娜和儿子贾马尔。该小说主要在一代移民阿巴斯和玛利亚姆的回想与叙述中,揭示了两代移民的身份危机及重构。本文从镜像理论视域出发,以《最后的礼物》为文本,探究古尔纳笔下角色的自我建构与危机,以揭示其作品所蕴含的人文内涵。
1 镜像阶段及主体三维:想象界、象征界、实在界
拉康提出的镜像理论中所涉及的“主体”或者说“我”,正如婴儿在最初识别出镜像中的人原来是自己的时候,将镜像中的主体形象误认为自己本身,所构建的“镜像主体”。本来客观的“我”的存在被“镜像主体”异化、取代,造成了主体的客体化。而这样的异化是在想象界、象征界同时发生的,这样的异化结合实在界的“我”,构成了主体的三维结构,即“主体”是一个与想象界(意味着与他人的相连)、象征界(意味着与文化相连)、实在界(意味着与虚无相连)关联的主体。
2“想象界”——小他者
人满足自己原初存在的匮乏和失落的同时,让自己成为使自己能够得到满足的那一具体他者(即小他者)满意的形象。因此,想象界的主体,既是主体想要成为的那一主体,也是主宰着主体去如此想象成为这一主体的他者系统发挥的功能。人在想象界因需要具体他者满足自己原初匮乏和失落,而成为被他者想象所左右的主体。
2.1 阿巴斯——“谢里法”与傲慢
阿巴斯出生的家庭非常压抑,其父亲是没有丝毫温情的守财奴和暴君,儿子对于他而言是一个劳力,阿巴斯需在家靠劳动艰难度日,完全无书可读。因此,当他靠着大哥的坚持得以到县城读书,甚至有机缘娶到富商的女儿谢里法,逃离家庭的桎梏与贫困时,阿巴斯如升入天堂,以谢里法为代表的小他者在此时满足了其原初存在的匮乏和失落。但天堂和地狱之间,仅仅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木板,而这层木板被谢里法及其两位哥哥的傲慢所击碎。
以谢里法为代表的小他者的傲慢,正是他者之镜像。在想象界中,被他者的傲慢(他者系统)主宰,主宰着阿巴斯成为理应被傲慢践踏的主体,阿巴斯想象界中的自我被践踏。当他抛弃怀孕的谢里法时,书里写道:“就这样,1959年12月初,十九岁那年,他逃离了她,逃离了他的祖国,逃离了一切,还有他认识的所有人。那就是他所做的一件勇敢又值得钦佩的事情。他逃跑了。”逃跑在此能被称为勇敢,是因为他鼓足勇气逃离了一个被他者傲慢异化的自我,但是他想不到,除了阶级,事关种族的傲慢是更深的地狱与更难以逃脱的监牢。终其一生,他的自我仍时时受着他者傲慢的凌迟。
2.2 汉娜——“阿巴斯”与逃避
汉娜是阿巴斯与玛利亚姆定居诺维奇后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作为二代移民,其父对家族和过往的沉默(逃避),深深刺痛了她。书里写道:“有时候这让我感觉我过的是一种偷偷摸摸、耻于见光的人生。”父亲用沉默逃避过去的态度,事实上亲手斩断了汉娜的家族传承,她始终无法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我从哪里来?”
阿巴斯作为汉娜的他者之镜,在想象界中,用逃避抹杀了汉娜想象界中自我存在的合理性,不该存在的存在,汉娜没有故土,也没有家园,是这片英国土地永远的异类。而汉娜对此感到无比痛恨,于是她单方面切割了与耻于见光的人生的联系,将名字改为英国常见的安娜,力图融入英国这片土地,想要回答书中提到的“她在自己的人生中要成为怎样的人”这一问题,但异类终究是异类,黑色的皮肤让她无时无刻都能觉察到自己的不同——她永远不可能成为“安娜”。因此,在想象界中构建的自我,经历第一重异化成为见不得光的存在,经历第二重异化则成为背弃自我、不伦不类的异类。
2.3玛利亚姆——“家”与破碎
玛利亚姆虽然不是移民,但她从出生开始处境和心境与移民就有共通之处。正如书中所写,“她从最开始就迷失了”。移民或可说是在后来迷失了,但是玛利亚姆从出生起就已经迷失了。
“家”是弃婴玛利亚姆的他者之镜,玛利亚姆常如女仆一般生活并辗轉于不同的“家”里,这些地方构成的他者之镜,构建出玛利亚姆一块块破碎的自我。这些家多数没有温情,而玛利亚姆最后在17岁时因差点被维贾伊的侄子强暴而逃离了费鲁兹和维贾伊的家庭。家庭,这个他者之镜照见的是她从出生就受到“诅咒”的破碎的自我,一片片拼凑在一起,永远也不知道完整的自我是什么模样。是以书中说,尽管她没有离开过英国,但是仍觉得自己是移民中的一员,天然的黑色皮肤,一辈子说得磕磕巴巴的英文,什么都能把玛利亚姆吓住,“简单的事情也能困难重重”(汉娜曾如此评价其母亲),“家”照见的正是玛利亚姆自我的破碎。
3“象征界”——大他者:文化社会
象征界是以语言为核心的符号系统。因语言的进入,人对镜中形象的认同最后完成。在想象界因匮乏产生的愿求,在象征界里被语言定性为一种本质性的欲望。主体之外的社会文化和象征体系,即他者的欲望,构成了主体的又一维度。在拉康口中,欲望由主体之外的社会文化以及象征体系这一他者决定,是以主体最终成为他者的欲望在镜中的投射,而文化社会实际上就是拉康所说的大他者。
3.1 阿巴斯——移民的“反抗”
阿巴斯作為一个穆斯林以自己的方式反抗过所在的文化社会。他选择不让自己的孩子参加一切与基督教仪式相关的活动。但是这样的反抗,在某个圣诞节的夜晚由他自己打破,在一家人的温情团聚里消解于无形。他更进一步,在象征界里成为了所处的社会文化体系尚未同化也无法完全同化的异己。更多的时候,文化与社会带来无形的压迫,能把体内的异己分子挤出去或者压扁。因此,懦弱又自卑的阿巴斯,在书中,只有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能像为自我打气似的说一句“我什么都不怕”,这是一种全然豁出去之后才能有的反抗。他不是随时都有具体的敌人,但是他随时都有敌人。这是一种根植于文化社会中的敌意。身处其中的移民,如堂吉诃德一般向看不见的敌人,即文化社会,展开一场没有人知道的殊死搏斗。在战败的沉默中,社会文化的大他者之镜照见的自己那格格不入的“尸体”,永远无处安放。
3.2 汉娜——移民的“隔阂”
汉娜是阿巴斯的一面镜子,正如本文2.2节中指出阿巴斯是汉娜的一面镜子一样。在3.1节中,本文揭示了阿巴斯迎来的异己命运,而汉娜作为阿巴斯的一面他者之镜,在对抗父亲的沉默(逃避)中,抛去自己的身份,努力融入周围的文化社会,依然迎来了其同父一样的失败命运:移民的隔阂。汉娜嘲笑逃避的父亲、胆小的母亲,妄图在自己的人生中不再回答“我们是谁”这样一个问题,其在见英国男友家人的时候,她直接回答“我是英国人”,但是以英国男友为代表的文化社会并不会这样简单放过一个明显和自己不同(如最明显的肤色差异)的人,移民与原住民之间永远无法消解的隔阂,体现在汉娜与男友一旦一方不再迁就就迎来破碎的关系上,体现在其男友家人高高在上的“安慰”和“调侃”中。而这种无法融入的感觉的加重,让汉娜满怀负疚反复梦到“老房子”(指父亲的过去),汉娜越发受到抛弃自己的身份也无法融入其所处的文化社会的深重隔阂感的折磨,她既因想追回自己的身份(老房子)而受困于父亲的沉默逃避,又因想融入英国而困于其所处的文化社会。汉娜在文化社会的大他者之镜里,成为无根浮萍。
3.3 贾马尔——移民的寻根
贾马尔是阿巴斯与玛利亚姆生下的第二个孩子,他或许是阿巴斯一家在文化社会之镜中的唯一不被残酷折磨的个体。他是一位研究欧盟国家的移民动向与政策的博士,他能量化分析一波波移民潮的模式、历史背景等信息,他参加伊斯兰阅读小组的聚会去了解自己名义上归属的宗教。同时,他从不同的视角来理解这个世界。书中写道:“他需要听到不同的声音来讲述这个世界上究竟在发生什么。”
诸此种种提供了他重新阐释世界的语言和思维,在象征界中不再过于受制于当下所处的文化社会和象征体系这一大他者的局限,以一个人文学者的身份接受自己复杂的身份,聆听父母的生活和过去。虽然书面的研究,一张张图解和数据分析,似将他与非洲本土越发分隔开来,自己的家乡日渐模糊成图解上的一个点,但是他从其父和身边人身上知道“曲线图上的每一个小点背后,都有一个图解无法阐明的故事”。他的故事无疑是缺失的,人文学者的身份让他无法对这样的空缺置之不理,他需要去找回自己失落的遥远家乡,为这个点填补上属于个人的血肉和灵魂。是以在小说末尾,他和汉娜约定一起去其父的家乡桑给巴尔,这样的寻根之旅将帮助其在象征界的他者之镜中构建起跨民族、跨文化的自洽自我。贾马尔在努力去接受“世界不同声音”的时候,就注定被赋予了其跳脱其所在的文化社会的大他者之镜的束缚的能力,从人文学者的视角获得了重新建构双文化自我的可能。
4“实在界”——身份建构
现实即人面对的现象界,而实在界则指的是现象背后的本质。实在界是人原初混沌状态下最原始的需要,而人的主体一旦在镜像阶段形成,人就成了具体的主体,这一具体主体就与实在界分裂了。
要回应身份建构的问题,且回到实在界,跳脱所面对的种种现象,回归现象背后的本质后,去回答 “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样两个问题。正如贾马尔跳脱其所在的文化社会的桎梏,不被其父的沉默击溃,反而成为其父人生故事的聆听者,从不同的视角重新审视或者说认知自我、家庭、社会和世界,透过种种现象去探究其背后的本质,虽具体主体的存在已昭示着其与实在界的分裂,但从不同视角审视外界事物,仍让个体得以暂时脱离他者之镜的桎梏,如贾马尔一般,或能找到自己“从哪里来”的答案。而要回答“要到哪里去”这样一个问题,也需个体回归到实在界中,剥离出他者需求或大他者欲望的投射。但是,人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回归人原初的混沌状态,这昭示了实在界和象征界及想象界的永恒鸿沟。
5 结语
本文从古尔纳小说《最后的礼物》出发,深入分析了该小说中出现的不同人物的身份危机的具体体现,并通过拉康的镜像理论为这样的危机找到心理根源,说明遭遇重重危机的人物是如何在“想象界”“象征界”他者的镜像拉扯中完成自我异化,及个别人物是如何构建自洽自我的,还揭示了“想象界”“象征界”与“实在界”之间存在的永恒鸿沟。本文将拉康的镜像理论用于分析移民的身份建构问题,是对古尔纳小说研究视角的拓展的实践。
本文系成都文理学院2023年校级科研项目,一般项目“精神分析视域下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作品中的移民身份危机与重构”(WLYB202371)成果
作者简介:蓝青莹(1994—),女,四川自贡人,硕士研究生,助教,就职于成都文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