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骆驼祥子》

苗炜专栏作家Columnist读书，写字，旅游，锻炼

“祥子”这个形象深入人心，上世纪80年代，北京开出租车的司机常常会被称作“祥子”，祥子是拉人力车，你是拉出租车，那不就是“祥子”吗？后来，这个称呼渐渐被人淡忘。但祥子这种工作方式却很常见，那就是出卖体力，以超长的工作时间换取报酬。

上世纪20年代，北京人力车最多的时候有三四万辆车，车夫有六七万人，也就是说，有两个车夫赁一辆车，你拉白天我拉夜晚这样的情况，当时北京公交车还很少，道路状况很糟糕，土路多，下雨之后变成泥塘，人力车是重要的出行工具，到冬天，人力车的生意就更好。北京的人力车夫有四分之一是旗人，有四分之一是进城的农民，还有许多原来做过工人、小商贩甚至军官的人，他们失业之后当上了人力车夫。

拉车能挣多少钱呢？《骆驼祥子》中有这样一段情节，虎妞想给祥子买两辆车，让他收车份儿，祥子说，两辆车一天收三毛钱车份儿，不够花的，咱们出租一辆，我自己拉一辆。这样算，一辆车的车份儿大概是一毛五，车夫拉一天，能挣五六毛钱。历史学家史谦德的那一本《北京的人力车夫》中记载，20年代，北京的人力车夫一个月的收入在10块到12块，跟巡警、小店员的收入差不多。

当他不认真对待自己的身体时，他已知道，自己没什么本钱了。

西方人说人力车夫是“人畜”，人形的畜牲，这词不好听，他们的意思是，社会进步应该使用更多的“机畜”，使用更多的机器，不能把人当牲口使。老舍的关注点就是祥子这么个“人畜”，怎么靠拉车过上稳定的下层阶级的生活。人力车夫是“人畜”，身体就是本钱，小说开头，祥子有铁扇面一样的胸，又直又硬的背，“扭頭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宽，多么威严”，有一双大脚，脖子和头一边粗，头永远剃亮，腮上没有多余的肉，整个人像一棵树一样健壮，结实硬棒，他还能倒立，也就是核心力量强。穿得干净利落，拉上车，步子大，腰里稳，跑起来没声，步步都有伸缩，能让客人坐着舒服，这就是底盘扎实，自带避震，不论跑得多快，蹭两步就能站住，刹车片好用，他的力气能达到车的各部分，又快又稳，这是动力系统调校得好，操控感到位。

祥子的车被抢走了，生病了，老舍写了祥子两次吃饭。一次是吃馄炖，一次是在西直门吃了碗老豆腐，“吃了一口，豆腐把身里烫开一条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两小勺辣椒油。一碗吃完，他的汗已湿透了裤腰。半闭着眼，把碗递出去：再来一碗。站起来，他觉出他“又像个人了”。馄饨老豆腐算不上什么美食，但这些食物就是身体的燃料，祥子吃了这点儿东西，就有了动力。

我以前觉得中国小说里很少有人写身体，重看《骆驼祥子》，发现这就是一本写身体的小说。祥子是禁欲主义者，不抽烟不喝酒，只喝一个铜子的最次等的茶叶，平常吃饭只求填饱肚子，他几乎没有性欲，从没有去妓院。他想结婚，想以后有了车有了钱，从乡下娶一个能干的媳妇。媳妇要一清二白，是个处女，他祥子自己也必须守身如玉，才对得起以后的老婆。虎妞诱奸祥子，先让祥子喝酒，再跟祥子睡，事后祥子的感觉是什么样呢？书中说，虎妞比抢走车的大兵还可恨可厌！因为她把祥子由乡间带来的那点儿清凉劲儿全毁尽了，祥子成了一个偷娘儿们的人。这是老舍的原话。祥子的性观念很保守，他认为性生活会毁掉身体，结婚会让一个人的体力下降，偷情更是不体面的事。祥子的堕落也是从患上花柳病开始，他的身体就是他的本钱，当他不认真对待自己的身体时，他已知道，自己没什么本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