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加园
动产抵押的特征表现为抵押物的流动性。抵押人需要转让库存之类的抵押动产,获取转让对价,维持企业的正常运转。抵押权人通常也希望抵押人以出售抵押动产所获的价款清偿债务。在这种财产流转模式下,被出售的动产上负担的抵押权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脆弱”的担保物权。〔1〕See Robert H. Skilton, Buyer in Ordinary Course of Business under Article 9 of th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and Related Matters), 1974 Wisconsin Law Review 1, 1 (1974).它会随着抵押动产转让而消灭,要么是因为转让获得动产抵押权人的授权,要么是虽无授权但向“正常经营活动中的买受人”出售。后者的无权出售多发生于抵押合同禁止或限制抵押人出售货物的情形。
此时,“正常经营活动中的买受人”的权利甚至可以凌驾于已经登记的担保物权之上,被认为是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的核心功能。〔2〕参见龙俊:《民法典中的动产和权利担保体系》,载《法学研究》2020年第6期,第33页。其结果将使买受人取得不再负担动产抵押权的动产所有权,切断《民法典》第406条规定的抵押权追及力。〔3〕同上注,第33页。若非如此,抵押人在正常经营范围内出售存货的能力将受到限制,因为买受人不得不调查所售动产在交易之前是否负担担保物权。这种局面将显著增加交易成本,并在很大程度上阻碍正常经营范围内的交易。〔4〕See United Nations Commission on International Trade Law, UNCITRAL Legislative Guide on Secured Transactions, United Nations, 2010, p. 202.
但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依然面临诸多问题。(1)它在动产抵押制度中究竟发挥何种作用?(2)它能否借助善意取得等制度融入既有的民法体系?(3)《民法典》第404条延续买受人取得抵押财产和支付合理对价两个前提,却未对买受人的主观状态加以规定。《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有关担保制度的解释》(法释〔2020〕28号,以下简称《担保制度司法解释》)第56条又增加了很多限制条件,使得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的适用处于相对模糊的状态。(4)即便以上问题获得澄清,动产抵押权究竟从何时被切断,这直接牵涉买受人保护时点的开始,更是值得讨论的关键问题。
抵押人存在出售抵押动产以获资金融通的需求。若出卖的动产同时负担动产抵押权,抵押权人仍有可能向买受人追及抵押物。即便抵押人作为出卖人向买受人承诺在收到买卖价款之后即向抵押权人清偿债务,若其事后违反承诺,将价款用于其他用途,则已支付价款的买受人将遭受抵押权追及的风险。何况在抵押人收到买卖价款时,借款期限可能并未到期,抵押人并无义务提前清偿债务。作为债权人的抵押权人更希望根据约定的借款期间获得预期的利息,在抵押人正常经营之时,自也不希望发生提前清偿。因此,鉴于抵押权人随时追夺抵押动产的可能,买受人通常不愿购买此类标的物,或者买卖双方订立的交易价格对出卖人极为不利。
抵押人希望抵押财产自由流通自不待论,抵押权人亦是如此。抵押权人对于常见的库存类动产,更希望抵押人以其转让抵押动产所得清偿到期债务或扩大再生产。其前提是抵押动产能够被无负担地自由转让。抵押权人可能更关注于抵押动产变现所获的交换价值,而非其名义价值。因为存货等动产价值变化较大,其变价往往有赖于债务人的专业知识、销售网络等各种因素。抵押权人若在债务人违约时自行变价,其所获价值往往远低于债务人变价所得。抵押动产若适用不动产禁止转让的规范,极可能造成抵押物闲置、社会资源浪费,导致担保双方当事人落入“双输”的境地。
由于担保动产已负担担保物权,抵押人若希望转让无负担的担保物所有权,唯有获得抵押权人的授权才可能基于权利人的意思消灭抵押权。这种授权既可通过抵押权人的事先许可或事后追认而发生,也可来源于当事人的明示约定或默示推定。究其本质,这一授权意味着抵押权人同意在抵押动产上放弃抵押权(《民法典》第393条第3项)。在美国动产担保实践中,正常经营范围的转让主要发生于存货销售,通常伴随担保权人明示或默示授予的销售许可。〔5〕See Carl Felsenfeld, Knowledge as a Factor in Determining Priorities under th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42 New York University Law Review 246, 265 (1967).这是因为担保权人预期原有担保物权将延伸于担保物销售所得,其担保利益不会因原担保物转让而落空。
上述授权转让模式的优点在于以下两个方面。其一,符合各方当事人预期的典型交易条款。买受人当然可以假定出卖人及其任何担保物权人都期望销售抵押动产,以便为出卖人创造销售收入。〔6〕See United Nations Commission on International Trade Law, UNCITRAL Legislative Guide on Secured Transactions, United Nations, 2010, p. 203.抵押权人的处分授权则是抵押动产正常流通的必要环节。德国动产担保交易实践发展出转让许可的标准条款。让与担保人与所有权保留买受人都是在得到担保权人和所有权保留出卖人许可的前提下,才能在正常经营范围内向第三人转让无负担的所有权。其二,“另有约定”的任意性条款可满足担保当事人的多样化需求。正如《联合国动产担保交易立法指南》所述,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的起始逻辑在于,其基于商业实践合理推定有担保的债权人将会授权担保人不附带担保权地出售资产。〔7〕See United Nations Commission on International Trade Law, UNCITRAL Legislative Guide on Secured Transactions, United Nations, 2010, p. 202.转让许可既然是立法者的推定,那么抵押当事人也可基于“另有约定”的条款限制或消灭担保权人授权处分的许可。由此,抵押权人针对不同性质的担保物完全可以采取不同的风险控制模式。
授权转让模式的问题则表现为若抵押人违反禁止、限制转让担保物的担保条款,抵押权人能否向买受人请求返还抵押动产。例如,甲授权乙在正常经营范围内销售抵押的存货,但必须将销售价款汇入特定的监管账户。第三人丙向乙购买该存货,支付全部价款并取得占有,但乙并未将价款汇入特定账户。再如,担保合同约定乙在每次销售之前必须征得甲的同意。第三人丙向乙购买该存货,支付全部价款并取得占有,但乙就这次销售并未征得甲的同意。
此外,当抵押权人未有明示授权时,根据具体情况能否解释出默示授权也有相当大的不确定性。例如,甲银行向乙企业贷款500万元,乙在所有的存货上设立动产抵押并登记。甲未授权乙出售存货。第三人丙向乙购买该存货,支付全部价款并取得占有。甲获悉后要求乙立即将价款汇至甲的账户,乙表示该买卖价款已经用于清偿其他债务。乙在不久后无力归还甲的贷款,甲终止对乙的贷款合同,向丙主张返还这些存货。该案需要解释之处在于,甲要求乙将款项汇至其账户,能否解释为默示授权销售?再如,基本事实同上例,但不同之处在于担保条款约定,担保物包括所有的存货以及出售所得。这一约定是否支持默示授权的存在?〔8〕美国法院在很多不能适用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的情形下(多为农产品买卖),“创造性”地解释出默示授权或弃权,以保护善意买受人。See Douglas S. Wilson, Conflicts between Secured Creditors and Buyers of Farm Products Collateral under the U. C. C. -Farmers State Bank v. Farmland Foods, Inc., 21 Creighton Law Review 737 (1987); Sara Grinnell Smith, Implied and Conditional Consent in the Sale of Horse Shares or Seasons, 74 Kentucky Law Journal 839 (1985); John Goryl,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 Secured Transactions -Implied Consent to Sell, 17 DePaul Law Review 447 (1968).恰在意思自治难以解决抵押动产转让的合法性问题之时,买受人或可借助《民法典》第404条所赋予的正常经营活动买受人地位获得保护。
基于相同的理由,《美国统一商法典》第9-320(a)条规定的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只适用于债务人无视对其出售权明确限制的情况。〔9〕See William H. Lawrence, The Created by His Seller Limitation of Section 9-307(1) of the U. C. C.: A Provision in Need of an Articulated Policy, 60 Indiana Law Journal 73, 104 (1984);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 9-320, oきcial comment 6 (2011).而担保权人授权债务人出售的案型则规定于同法第9-315(a)(1)条的“授权”但书中。也就是说,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适用于担保权人没有授权债务人销售抵押动产的情形。如果担保权人已授予债务人(事先)处分许可,便无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的适用余地。
乍看之下,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所引起无负担的所有权取得后果与动产善意取得颇为相似,两者都属于无权处分的范畴。根据我国《民法典》第311条,在无权处分的前提下,受让人取得动产所有权需同时具备三个要件:一是受让动产时主观上为善意;二是以合理的价款受让;三是无权处分人与受让人之间已完成交付。《民法典》第404条除未提及受让人的“善意”要件之外,也要求其支付合理的价款并取得抵押动产。由此可见,两者的构成要件十分相近。〔10〕参见董学立:《论“正常经营活动中”的买受人规则》,载《法学论坛》2010年第4期,第90页。已有学者指出,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和善意取得规则虽有很多类似之处,但在理论基础等方面仍有较大差异。相较于后者以买受人占有为信赖基础,前者更注重交易过程的信赖。〔11〕参见龙俊:《民法典中的动产和权利担保体系》,载《法学研究》2020年第6期,第33页。有学者甚至认为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就是一种特殊的善意取得方式。〔12〕参见纪海龙、张玉涛:《〈民法典物权编(草案)〉中的“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载《云南社会科学》2019年第5期,第113页;张素华、李鸣捷:《〈民法典〉“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的解释论》,载《北方法学》2021年第3期,第16页。但如何在教义学上构造有别于善意取得的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未见详细阐述。
从利益衡量角度出发,善意取得制度调整的利益冲突主要发生于受让人与原所有权人之间,焦点集中于受让人以何种代价可以消灭原所有权,转让物的物上负担仅是附带地一并消灭。但动产担保领域的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并非聚焦于出让人与受让人之间的所有权争夺。出让人作为所有权人,根据买卖合同负有义务向买受人转移所有权,而且也希望转让所有权以换取对价,所以并非利益冲突的当事人。真正的利益冲突发生于担保物权人与受让人之间。〔13〕参见董学立:《论“正常经营活动中”的买受人规则》,载《法学论坛》2010年第4期,第90-91页。受让人通常预期转让动产的担保权人将会放弃担保物权,即便其知道转让物附有动产抵押权,也不会构成恶意。担保权人基于担保物权追及力请求受让人返还担保动产,将导致受让人的合理预期落空。此时,善意受让人希望获得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的保护,阻断抵押权的追及力。
有学者认为,我国《民法典》第404条“正常经营活动中”的表述方式译自《美国统一商法典》第9-320条“in the ordinary course of business”的术语。该表述因遗漏主语而含糊不清,存在出卖人或买受人的正常经营活动这两种解释可能性。〔14〕同上注,第89页。《担保制度司法解释》第56条第2款第1句要求出卖人的经营活动必须是持续销售同类商品,终于弥补了这一漏洞。只要出卖人符合持续销售同类商品的要求,其身份和其他特征一般无须考虑。“持续销售同类商品”这一要件也许可归因于《美国统一商法典》第1-201(9)条关于正常经营买受人的定义即“从事此类货物销售的人(a person in the business of selling goods of that kind)”。该短语指的是职业出卖人,区别于不从事销售此类商品的非职业出卖人。这主要是考虑到在正常交易渠道购买的人应获得更大程度的保护。大多数购买发生于显然从事此类商品销售业务者之处。〔15〕See Robert H. Skilton, Buyer in Ordinary Course of Business under Article 9 of th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and Related Matters), 1974 Wisconsin Law Review 1, 22 (1974); Thomas W. Waldrep, Jr., Sections 9-307(1) and 1-201(9) of th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The Requirement of Buying from a Person in the Business of Selling Goods of That Kind, 58 Indiana Law Journal 335, 340 (1983).
我国《民法典》善意取得规则也隐含“销售同类商品”的权利外观。当受让人从具有经营资格的经营者处购得遗失物的,权利人向受让人请求返还原物时应当支付后者所付的费用(第312条第2句后段)。“具有经营资格的经营者”往往销售同类商品,这一权利外观远强于货物的纯粹占有,省却买受人对标的物的调查义务,更有利于交易便捷。类似的权利外观也出现于我国台湾地区“民法”第950条:“盗赃或遗失物,如占有人由拍卖或公共市场或由贩卖与其同种之物之商人,以善意取得者,非偿还其支出之价金,不得回复其物。”此种“贩卖与其同种之物”的商人似乎专指行商,今日渐为商店所取代。〔16〕参见王泽鉴:《民法物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01-502页;谢在全:《民法物权论》(下册),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191-1192页。有学者指出,《民法典》第312条与第404条之所以使用的术语不同,更多地归因于混合继受时“立法者没有将两个本质同类的现象联系起来并作同质化技术处理”。〔17〕参见董学立:《论“正常经营活动中”的买受人规则》,载《法学论坛》2010年第4期,第89页。由此可见,“销售同类商品”可以成为《民法典》第312条与第404条共同的权利外观。《民法典》第404条旨在切断动产抵押权追及力,成为第312条适用于动产担保领域的特别情形。
事实上,担保动产的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并非《美国统一商法典》的全新设计,而是更多地源于美国1933年《统一信托收据法》。该法第9-2条正式规定了受托人享有表见销售权的规则。信托收据交易的受托人不受该交易的登记限制,在正常经营范围内有权向买受人出售无负担的货物,除非后者明知此限制。这一规则大大拓宽了善意买受人基于禁反言原则获得的保护范围。〔18〕See Robert H. Skilton, Buyer in Ordinary Course of Business under Article 9 of th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and Related Matters), 1974 Wisconsin Law Review 1, 6-7 (1974); James L. Padgett,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Section 2-403(2): The Authority of a Bailee to Convey Title, 21 University of Florida Law Review 241, 242-244 (1968).《美国统一商法典》第2编的善意取得规则继受《统一信托收据法》的上述规则,其第2-403(2)条根据托付(entrustment)条款获得极大的拓展。〔19〕同上注,Robert H. Skilton文,第6页;John E. Cargill, Entrustment under U. C. C. Section 2-403 and Its Implications for Article 9, 9 Campbell Law Review 407, 411 (1987).据此,任何将货物占有托付给从事此类货物交易的商人的行为,均赋予该商人在正常经营过程中将委托人的所有权利转让给取得人(purchaser)的权利。《美国统一商法典》第2-403(3)条还对“托付”进行定义:“托付包括任何交付和默许保留占有……”前项的“交付”是指任何由原所有人自愿转让的占有,无论其意图如何,而后项的“默许保留占有”包括买受人不取得占有,允许出卖人在出售后保留占有的情况。〔20〕See William D. Warren, Cutting oあ Claims of Ownership under th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30 University of Chicago Law Review 469, 474 (1963); Katherine Fekula Jillson, U. C. C. Section 2-403: A Reform in Need of Reform, 20 William and Mary Law Review 513, 552 (1979);曾大鹏:《商法上的善意取得制度研究——比较法的启示与中国法的完善》,载《时代法学》2011年第5期,第20-21页。《美国统一商法典》 第9-320条被认为是第2-403(2)条正常经营买受人一般性条款适用于动产担保的特别情形,两者存在很多共同之处。〔21〕See Robert H. Skilton, Buyer in Ordinary Course of Business under Article 9 of th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and Related Matters), 1974 Wisconsin Law Review 1, 34-35 (1974).
当正常经营买受人条款适用于动产担保领域时,潜在买受人可能相信债务人有权出售商品。其理由在于担保权人引起担保人具有表见销售权的外观。〔22〕See William H. Lawrence, The Created by His Seller Limitation of Section 9-307(1) of the U. C. C.: A Provision in Need of an Articulated Policy, 60 Indiana Law Journal 73, 93 (1984).担保权人通过允许债务人占有货物使其具有出卖担保物的权利外观,但后者出售动产的权利受到的限制却不会公开。如果担保权人不向买受人告知自己对所售货物持有担保权益或债务人无权出售货物,则担保权人通过沉默承担已知风险。换言之,一旦货物从销售同类商品的债务人处购买,货物上的担保权益就被摧毁。当买受人从不是销售同类商品者之处购买货物时,其自此将不得主张依赖出卖人的表见销售权外观。例如,债务人将制造所需的设备设立动产抵押权时,销售的却是由该设备生产的商品,此时,设备的买受人不能依赖债务人出卖的权利外观。
较有争议的问题表现为担保权人知道或应当知道担保人是销售同类商品的商人,是否成为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的构成要件。例如,甲向乙购买一台冰箱用于家用,并以该冰箱为乙设立抵押权,并办理抵押登记。乙不知甲是冰箱经销商。甲未经乙的同意把冰箱带到营业地,并出售给不知乙抵押权且在正常经营过程中的消费者丙。乙能否对丙主张自己在该冰箱上的抵押权?由于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被认为源于禁反言原则,原权利人需要意识到实施引发所有权标记的额外行为。因此,当其实施该行为时却不知引起表见销售权的外观,不应受制于禁反言原则。但《美国统一商法典》第9-320(a)条没有要求担保权人具有这种明知,第1-201(b)(9)条的文义也未作如此定义。在上例中,无论乙的行为性质如何,丙作为从经销商甲处购买的消费者,其信赖程度都是相同的。因为乙作为担保权人更有能力了解担保人甲的背景资料。一般而言,丙比乙更值得保护。只要担保权人有意识地将担保物“托付”给销售同类商品的人,信赖保护的权利外观就已具备。〔23〕See Robert H. Skilton, Buyer in Ordinary Course of Business under Article 9 of th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and Related Matters), 1974 Wisconsin Law Review 1, 39 (1974); William D. Warren, Cutting oあ Claims of Ownership under th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30 University of Chicago Law Review 469, 473, 474 (1963).担保权人是否知道担保人销售同类商品,不应成为限制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适用的前提。
由于《民法典》第404条承继原《物权法》第189条的文义,没有对买受人的主观状态提出要求,因此,买受人是否需要具备善意要件存有争论。否定方认为,善意已被“正常经营活动中”这一特殊交易类型搁置,〔24〕参见董学立:《论“正常经营活动中”的买受人规则》,载《法学论坛》2010年第4期,第92页。甚至还有观点将善意融入“正常经营范围”的解释范围。〔25〕参见钟维:《民法典编纂背景下我国浮动抵押制度的释评与完善》,载《广东社会科学》2018年第4期,第235页;高圣平、叶冬影:《民法典动产抵押物转让规则的解释论》,载《比较法研究》2020年第4期,第90页。由此,善意要件的独立价值急剧萎缩。肯定方则认为,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本质上是一种特殊的善意取得,买受人的善意仍不可欠缺。〔26〕参见张素华、李鸣捷:《〈民法典〉“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的解释论》,载《北方法学》2021年第3期,第16页;王利明:《论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载《东方法学》2021年第4期,第99页。但双方的争论对法律适用影响甚微。否定方认为《民法典》第404条中的买受人无须满足第311条的“善意”要件,而肯定方主张的“善意”内容其实不同于善意取得的“善意”,因此双方都认为买受人明知抵押动产上设有担保物权,也可获得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的保护。
其实,《美国统一商法典》第1-201(b)(9)条对正常经营买受人的定义就包含“善意”的要求:“善意购买货物的人,在不知道销售侵犯他人在货物中的权利的情况下,……”“善意”的定义又出现于该法第2-103(1)(b)条:“善意实际上是指诚实守信和遵守合理的公平交易商业标准。”由此可知,《美国统一商法典》并未使“善意”退出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的判断标准。恰恰相反,“善意”才是该规则的核心,只是难以归纳出统一的严格要件,而需根据特定交易的行为方式进行灵活判断。
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中的善意仍有特别之处,它表现为受让人即便明知标的物上存有担保物权,也不影响该规则的适用,除非其明知出卖担保物侵犯他人权利(《美国统一商法典》第9-320(a)条)。而善意取得的受让人必须不知或非因重大过失而不知出让人无处分权,才能符合善意的判断标准。当担保动产被担保人出卖时,受让人通常可推测该物上设有他人的担保物权,受让人的这种主观状态明显不符合善意取得的善意标准。
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虽是保护善意买受人的法定规则,却是根据动产担保当事人的合理预期建立的。买受人有理由相信担保权人授权担保人销售无负担的担保动产,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担保权人将会主动放弃担保物权。买受人即便明知标的物上负担他人的担保物权,也不影响其对担保物权放弃的合理预期。买受人可以假定出卖人及其担保权人都期望销售抵押动产,以便获得销售收入。因此,《美国统一商法典》第9-320(a)条、《联合国动产担保交易示范法》和《欧洲示范民法典草案》第IX-6:102(2)a)条所规定的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都不要求善意买受人不知标的物上负担他人的担保物权。
买受人的合理预期在合同法领域也获得支持。即便买受人明知或应当知道标的物上负担第三人的担保物权,在流通货物多为种类物的现代社会,其通常仍可预期获得无负担的所有权。即便《德国民法典》第442条第1款第1句如同我国《民法典》第613条那样,规定买受人明知权利瑕疵将排除瑕疵担保请求权,但也设有例外。当出卖人负有义务清除权利瑕疵时,买受人的瑕疵担保请求权不受影响。由此,当事人经由约定以排除该条的适用,〔27〕Vgl. Staudinger/Beckmann, 2014, § 442 Rn. 24.买受人可以合理期待出卖人默示地负有消除标的物上担保物权的义务。此外,规范商事交易的《联合国国际货物销售合同公约》对权利瑕疵担保规则的排除采取了更严格的标准。其第41条第1句仅允许在买受人同意承受权利瑕疵的情况下排除担保。因此,如果买受人在明知所有权瑕疵的情况下毫无保留地接受货物,仅凭这一点并不构成排除出卖人权利瑕疵担保责任的理由。〔28〕Vgl. Staudinger/Ulrich Magnus, CISG, 2013, Art. 41 Rn. 22.
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中的善意更着眼于出卖人的客观状况。销售同类商品的权利外观类似于不动产登记簿上的权利记载事项,〔29〕参见董学立:《论“正常经营活动中”的买受人规则》,载《法学论坛》2010年第4期,第90页。基于公信力往往可以直接推定买受人的善意,提高交易的确定性,减轻证明负担。传统善意取得与其相比,侧重于买受人的主观标准,而非当事人的合理预期,会在一定程度上引起证明困难。〔30〕See United Nations Commission on International Trade Law, UNCITRAL Legislative Guide on Secured Transactions, United Nations, 2010, p. 204.买受人的善意只是根据出卖人的客观要件予以推定,一旦买受人明知侵犯担保权益的情况,其善意状态即被推翻。例如,若买受人知道担保条款禁止出售货物,其就不再能预期债务人获得出卖担保物的授权。
买受人是否知道担保条款禁止出售货物在实践上难以认定。但在买受人和出卖人同属某个股东或控制人的情形,担保动产的买受人通常知道出卖人和担保权人订立禁止或限制出售担保动产的条款。〔31〕See Morey Machinery Co. v. Great Western Industrial Machinery Co., 507 F. 2d 987 (5th Cir. 1975); Transamerica Commercial Finance Corp. v. Union Bank & Trust Co., 584 So. 2d 1299,15 U. C. C. Rep. Serv. 2d (Callaghan) 412 (Ala. 1991).因此,有学者认为,出卖人与买受人的关系不能过于密切,如公司与其董事的交易不能构成正常经营活动。〔32〕参见龙俊:《民法典中的动产和权利担保体系》,载《法学研究》2020年第6期,第34页。买卖双方之间的这一相互业务关系(mutual business relations)可能在《担保制度司法解释》第1款第4项表述为“买受人与出卖人存在直接或者间接的控制关系”。然而,这一绝对化的限制也值得怀疑。已有学者指出,只要交易价格公平、合理,并不必然损害债权人利益和交易安全。当存在以上控制关系时,法院可推定买受人为恶意,由其证明自己为善意。〔33〕参见王利明:《论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载《东方法学》2021年第4期,第102-104页。这项消极限制至多动摇法官对买受人“善意”判断的自由心证,买受人如能说明其具体行为的合理性,例如符合交易习惯或行业惯例,则将恢复法官对其善意心证的认定。
当买受人仅为普通消费者时,只要不知道侵犯担保权人的权利,即符合善意要求。但若买受人为商人时,其作为专业人士是否遵循与消费者相同的善意标准,或者负有更高的注意义务?对此,美国20世纪70年代初的“Sherrock案”引起广泛争议。〔34〕See Sherrock v. Commercial Credit Corp., 290 A. 2d 648, 10 U. C. C. Rep. Serv. (Callaghan) 523. 经销商(买受人)从另一家经销商处购买了两辆新车并付款,但允许出卖人延迟几天交货,以使后者能够在“公告日”展示新车型。买受人购车并付款后大约一周,出卖人的融资人取回了所有作为担保物的汽车,包括出售给买受人的两辆新车。该案争点在于,作为商人的买受人除了不知侵害担保权人的事项之外,是否还要额外遵循《美国统一商法典》第2-103(1)(b)条的“公平合理的商业标准”。该案判决理由强调,所谓法典起草者希望对同类交易的“善意”适用不同标准,缺乏足够依据。商人的“善意”和消费者的“善意”不应适用不同的标准。〔35〕See Sherrock v. Commercial Credit Corp., 290 A. 2d 648, 650, 10 U. C. C. Rep. Serv. (Callaghan) 523.在此,担保交易的风险一如既往地被分配给担保权人,买受人不必承担额外的负担。买受人若始终被要求检查登记,在商业上既不合理,也行不通。《担保制度司法解释》第56条第1款第5项“买受人应当查询抵押登记而未查询的其他情形”作为兜底条款容易被误解为买受人普遍负有查询义务。该司法解释的起草者可能仍沿袭不动产担保物权静态保护的思想,却未考虑到担保动产的流通需求。因此,该第5项应限缩至买受人知道侵害担保物权的其他情形,〔36〕参见王利明:《论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载《东方法学》2021年第4期,第103-104页。才符合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的立法目的。
较有争议的问题表现为正常经营买受人是否必须直接向担保人购买担保动产。美国动产担保实践中常见这类案型,即担保权人发现担保人违反约定转让担保动产时,该动产已落入第三人手中。〔37〕See Robert Dugan, Buyer-Secured Party Conflicts under Section 9-307(1) of th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46 University of Colorado Law Review 333, 345 (1975).第三人并非购自担保人,而是从中间人处购得;中间人或为担保人的直接买受人,或自担保人的直接交易者处购得。当担保权人诉请第三人返还该担保动产时,后者基于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而拒绝返还。其关键在于,中间人能否获得无负担的动产所有权。如果中间人享有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的优待,那么自其手中购得担保动产的第三人也获得无负担的所有权,担保权人自然无权向第三人追及。但并非所有的中间人都符合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的构成要件,如出售的担保动产并非担保人经营范围内的物品,或者出售担保动产并无新对价流入(清偿旧债)。
坚持担保权益必须“由出卖人设立”的观点主要是基于平衡担保双方利益的考虑。斯基尔顿(Skilton)主张,“由出卖人设立”这一短语代表了权利丧失原则受到限制的基本决定,即只有当担保权人的债务人出售给正常经营过程中的买受人时,其才必须承担某些责任。由此,它也与《美国统一商法典》第2-403(2)、(3)条的托付条款保持一致。〔38〕See Robert H. Skilton, Buyer in Ordinary Course of Business under Article 9 of th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and Related Matters), 1974 Wisconsin Law Review 1, 7-8 (1974).劳伦斯(Lawrence)将优待买受人的案型限制于正常经营过程中债务人可以确立明显销售权的情况,以存货担保最为典型。因为担保权人将货物托付给销售同类商品的债务人,由其直接出售给买受人。其预期是在不可避免的销售发生时,担保权人应失去货物的担保权益。当担保物是存货以外的商品时,担保权人就不会存有这种预期。〔39〕See William H. Lawrence, The Created by His Seller Limitation of Section 9-307(1) of the U. C. C.: A Provision in Need of an Articulated Policy, 60 Indiana Law Journal 73, 81-82 (1984).此外,如果任何损失都由担保权人承担,将导致信贷费用增加,并且大家普遍不愿提供信贷。〔40〕同上注,第103页;John Lucas, The Article 9 Buyer’s Seller Rule & the Justification for Its Harsh Eあects, 83 Oregon Law Review 289, 309 (2004).
不少学者认为,即便第三人并非自作为担保人的出卖人手中购得担保物,只要其尽到合理的注意义务,同样应受到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的保护。〔41〕See Robert Dugan, Buyer-Secured Party Conflicts under Section 9-307(1) of th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46 University of Colorado Law Review 333, 344-345 (1975); Linda J. Peltier, Buyers of Used Goods and the Problems of Hidden Security Interests: A New Proposal to Modify Section 9-307 of th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36 Hastings Law Journal 215, 226-228 (1984).其理由在于以下几个方面。首先,若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仅适用于出卖人设立担保权益的情形,并不符合保护货物自由流通的宗旨。〔42〕Linda J. Peltier, Buyers of Used Goods and the Problems of Hidden Security Interests: A New Proposal to Modify Section 9-307 of th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36 Hastings Law Journal 215, 226-227 (1984).其次,第三人无法知晓其自中间人购得的动产上是否负担担保权益。这是因为动产担保登记根据“人的编成主义”进行,即便第三人可查询登记,也只能查询到中间人的动产担保登记,而难以追溯前手的担保登记。〔43〕See Robert Dugan, Buyer-Secured Party Conflicts under Section 9-307(1) of th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46 University of Colorado Law Review 333, 363 (1975).最后,根据交易中的货物是新货还是旧货,“出卖人设立”的限制将引发不同的法律后果。只有当标的物是新货时,担保利益才会“由出卖人设立”。因此,零售商的首次购买者更有可能尽早切断担保权益,而二手货购买者更有可能受到先前担保利益的约束。〔44〕See Linda J. Peltier, Buyers of Used Goods and the Problems of Hidden Security Interests: A New Proposal to Modify Section 9-307 of th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36 Hastings Law Journal 215, 228 (1984).
《美国统一商法典》1998年的官方评注支持担保权益必须“由出卖人设立”的文义,因为第三人基于其他途径依然可以获得无负担的动产所有权。〔45〕Se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 9-320(a), oきcial comment 3 (1998).评注认为,生产电器的制造商在生产设备上为债权人设立担保权益。该制造商又将以上生产设备出售给从事二手设备买卖的经销商。债权人获悉该出售后却未采取任何行动主张担保权益。由于债权人的默许构成《美国统一商法典》第2-403(3)条意义上对经销商的“托付”,买受人可根据第2-403(2)条免于负担担保权益。〔46〕同上注;John Lucas, The Article 9 Buyer’s Seller Rule & the Justification for Its Harsh Eあects, 83 Oregon Law Review 289,310-311 (2004).也有学者认为,担保权人如通过弃权或其他方式授权,买受人也有机会获得保护。〔47〕See Robert Dugan, Buyer-Secured Party Conflicts under Section 9-307(1) of th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46 University of Colorado Law Review 333, 339 (1975); 同上注,John Lucas文,第309页。相反,《联合国动产担保交易立法指南》则建议,为减轻第三人作为买受人需要查询资产历史的负担,当其在初始出卖人的正常经营范围内获得担保动产时将无负担地取得担保资产。如果在正常经营过程中购买在先负担资产的人们(包括消费者)必须回溯所有权链条,将成为商业的障碍。〔48〕See United Nations Commission on International Trade Law, UNCITRAL Legislative Guide on Secured Transactions, United Nations, 2010, p. 207.
对比双方的理由可以发现,“出卖人设立”的限制造成对担保权人的偏袒。如果该限制的理由是保护从经销商处购买货物的无辜买受人,那么由谁设立担保利益无关紧要。〔49〕See Richard H. Nowka, Section 9-320(a) of Revised Article 9 and the Buyer in Ordinary Course of Pre-Encumbered Goods:Something Old and Something New, 38 Brandeis Law Journal 9, 45-46 (1999).因此,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应保护买受人免受所有担保利益的损害,而不仅仅是出卖人设立的担保利益。权利外观论据的缺陷在于其从担保权人角度出发,而忽视了买受人的合理预期。债权人减少贷款的理由有些危言耸听,缺少实证数据支持。从双方利益衡量的角度出发,无辜的买受人很难发现中间出卖人手中之物负担在先设立的担保物权。担保权人容忍担保人占有担保物,就应该考虑担保物进入流通领域的违约风险。其拥有更多的防范手段和预先的损失分配机制,应该及时采取追回担保物的救济措施。〔50〕See Thomas J. Sexton, Section 9-307(1) of the U. C. C.: The Scope of the Protection Given a Buyer in Ordinary Course of Business, 9 Boston College Law Review 985, 993-994 (1968); Robert Dugan, Buyer-Secured Party Conflicts under Section 9-307(1) of th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46 University of Colorado Law Review 333, 361-362 (1975).而且,担保权人应关注担保物转让的收益,而非特定物的实体。不同于占有脱离物,这种非占有型担保的风险仍可归咎于担保权人,属于动产担保制度的固有风险。〔51〕See C. L. Knapp, Protecting the Buyer of Previously Encumbered Goods: Another Plea for Revision of UCC Section 9-307(1),15 Arizona Law Review 861, 892 (1973).担保权人应该承担丧失担保物的这种风险,而不能将其转嫁给买受人。《美国统一商法典》虽未能删除“出卖人设立”的限制,但是法院通过一般性的善意取得规则和禁反言原则,给予无辜买受人近乎“正常经营买受人地位”的保护。这种“叠床架屋”式的救济路径是否值得继受国家仿效,颇值怀疑。
《美国统一商法典》的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不仅要求买受人满足善意要件,而且将交易限定在正常经营范围内,以达到保护原权利人利益的目的。正常经营范围需要结合商业习惯和交易惯例作出具体判断,难以借助成文法归纳抽象的共同因素,但这并不表示人们不能根据经验事实排除某些特定事项。《担保制度司法解释》第56条第1款的但书条款通过“下列情形之一的除外”的表述列举了数项消极限制。其实,该条款第4、5项涉及买受人善意的判断标准,并不属于客观事项的正常经营范围。该条款第1、3项可能借鉴自《美国统一商法典》的正常经营买受人定义:“正常经营过程中的买受人不包括通过大宗转让货物或为担保金钱债务而获得货物的人,或者以全部或部分清偿金钱债务而获得货物的人。”由于两者存有显著差异,本文认为有必要将两者加以比较,以确定上述消极限制的合理性。
首先,《担保制度司法解释》第56条第1款第1项表述为“购买商品的数量明显超过一般买受人”,在文义上接近于大宗转让货物。但其仅以数量多寡作为判断标准,容易诱发阻碍货物流通的不利影响。对此,国内有不少学者持批评态度。〔52〕参见张素华、李鸣捷:《〈民法典〉“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的解释论》,载《北方法学》2021年第3期,第17页;王利明:《论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载《东方法学》2021年第4期,第101页。《美国统一商法典》原第6编“大宗转让”是指转让存货中的主要部分而不通知债权人,由此可能伴随债务人携款潜逃的风险。〔53〕See Steven L. Harris, The Interaction of Articles 6 and 9 of th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A Study in Conveyancing, Priorities,and Code Interpretation, 39 Vanderbilt Law Review 179, 184-190 (1986).这类出售由于不符合转让人所从事行业或其自身的通常习惯,不属于正常经营范围。大宗转让的判断核心在于是否转让经营的大部分存货(《美国统一商法典》原第6-102(1)条),为此,美国法院通常需要比较出售货物占全部存货和设备的价值比例,前者必须超过后者的百分之五十。〔54〕See William D. Hawkland, Proposed Revisions to Article 6, 38 Business Lawyer 1729, 1734-1737 (1983).
其次,《担保制度司法解释》第56条第1款第3项提及“订立买卖合同的目的在于担保出卖人或者第三人履行债务”。该项限制针对的是债务人为担保其他债务而转让担保物的情形,对应于“为担保金钱债务而获得货物的人”。因为担保权人并非真正的买受人,也未向债务人支付新的对价。此外,《担保制度司法解释》第56条第1款还遗漏的排除项是“以全部或部分清偿金钱债务而获得货物”。例如,双方约定“以物抵债”的情形。
正常经营买受人的以上消极限制存在共同之处,即销售中所售货物的价格或对价可能大大低于在其他交易中销售同一货物时通常收到的金额。当出卖人不能获得公平的货币等价物时,担保权的切断可能损害担保权人的利益。〔55〕See Fairfax Jr. Leary & Warren F. Sperling, The Outer Limits of Entrusting, 35 Arkansas Law Review 50, 64-65 (1981).因此,正常经营买受人的消极限制不能仅从字面上解读,而应结合具体交易背景和行业惯例进行实质判断。
《担保制度司法解释》第56条第1款第2项“购买出卖人的生产设备”作为消极条件,主要是考虑到生产设备是出卖人生产经营活动的必要条件,出卖生产设备一般不属于日常经营活动。〔56〕参见王利明:《论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载《东方法学》2021年第4期,第101页。也有学者认为,对《民法典》第404条的动产应作限缩解释,仅限定于“存货”。由于正常经营活动一般发生在存货领域,《美国统一商法典》第9-320(a)条的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需要区分客体是存货还是设备。若买受人购买的是存货,才有适用该规则的余地。〔57〕参见龙俊:《动产抵押对抗规则研究》,载《法学家》2016年第3期,第49-50页;董学立:《论“正常经营活动中”的买受人规则》,载《法学论坛》2010年第4期,第90页。倘若出卖人的经营范围就是生产设备,此处的生产设备应根据担保目的被解释为存货,出卖生产设备仍属于其正常经营活动。〔58〕同上注,董学立文,第90页;王利明:《论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载《东方法学》2021年第4期,第102页。担保动产主要限于存货,因为非存货的担保物很少是同类的。存货的真正目的是通过销售变成现金。〔59〕See Robert H. Skilton, Buyer in Ordinary Course of Business under Article 9 of th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and Related Matters), 1974 Wisconsin Law Review 1, 22, 34 (1974).
美国法院曾经采用“存货”测试,以满足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的前提。“Sindone案”的审理法院认为:“根据《美国统一商法典》,是否从销售同类商品业务的人处购买主要取决于该人是否持有该商品出售。换言之,这些商品或动产是否还属于出卖人销售的存货。”〔60〕See Sindone v. Farber, 105 Misc. 2d 634, 432 N. Y. S. 2d 778 (1980).但“存货”测试依然会面对例外情形,例如非生产设备的抵押人为更新设备而出售二手设备。此时,若因转让的抵押设备非属存货而不许善意买受人援引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则不符合保护货物自由流通的立法目的。《美国统一商法典》的正式评注虽认为其第9-320(a)条主要适用于作为存货的担保动产,〔61〕Se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 9-320, oきcial comment 3 (2011).但并不意味着出售的担保动产必须是存货,也不意味着所有的存货出售都符合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在1950年《美国统一商法典》中,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的前身即第9-307(1)条只适用于存货。但在1956年该商法典的文本中,第9-307(1)条所有提及“存货”之处都被删除。〔62〕See Robert H. Skilton, Buyer in Ordinary Course of Business under Article 9 of th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and Related Matters), 1974 Wisconsin Law Review 1, 12 (1974).
司法解释起草者将出卖人的经营活动属于“营业执照明确记载的经营范围”作为正常经营买受人的要件(《担保制度司法解释》第56条第2款),似有不少可疑之处。因为并非所有的出卖人都具有营业执照。根据《民法典》第396条,浮动抵押的抵押人包括企业、个体工商户、农业生产经营者。前两者的经营范围尚可根据其营业执照记载范围确定,但农业生产经营者可能因无营业执照而被排除。若真如此,则《民法典》第404条的适用范围较之原《物权法》第189条第2款更为狭窄。这种歧视农业生产经营者的结果似乎有悖于鼓励担保动产流转的改革初衷。我国台湾地区“民法”第950条所谓贩卖与其同种之物的商人更不以办理营业登记为前提,只要事实上是贩卖该物同种之物的商人,就可适用该规定。〔63〕参见王泽鉴:《民法物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01-502页。由此可知,将营业执照作为限制出卖人正常经营活动的依据有欠考虑。
此外,若出售的货物不属于出卖人的主营业务,而只是经营范围的附带部分或次要部分。该部分业务不在营业执照的明确记载之中,是否也排除适用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美国法院虽不以营业执照为准,但也曾将“销售同类商品”适用于最严格的意义。只有当债务人的主要业务是销售这类货物时才能满足要求。在“Hempstead案”中,银行在一家汽车租赁公司的汽车上拥有完善的担保权益。债务人在5个月内向买受人出售了13辆二手车。法院指出:“定期出售(债务人的)二手车只是其租赁或租赁业务的附带业务。”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不适用于此类附带销售。〔64〕See Hempstead Bank v. Andy’s Car Rental Sys., 35 A. D. 2d 35, 39, 312 N. Y. S. 2d 317, 321 (1970).
然而,《美国统一商法典》关于正常经营买受人的法律条文和正式评论都未提及销售频率的要求,也未要求销售占该债务人业务的一定比例。虽然“Hempstead案”的债务人在该案中的主营业务是租赁汽车,而非出售汽车,但当债务人偶尔出售、出租汽车,且债务人行业存在这样的惯例时,法院就应该考虑这些具体情况。在后续的一系列案件中,美国法院主要考虑以下两个具体情况:其一,销售是否符合债务人行业的标准或习俗;其二,债务人是否将销售此类商品作为自己的标准或习惯,债务人以前的交易是否证明这一点。〔65〕See Thomas W. Waldrep, Jr., Sections 9-307(1) and 1-201(9) of th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The Requirement of Buying from a Person in the Business of Selling Goods of That Kind, 58 Indiana Law Journal 335, 348-349 (1983).
在“Tanbro案”中,法院将合理期待标准作为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的要求。该标准通过满足买受人的期待,旨在确定是否存在某些情况,可能导致买受人应当查询担保登记,或者使得担保权人预期其担保权益将继续存在。该案的争议担保物是未染色织布。纺织品生产者经常在有利的市场购买多余的面料,并根据价格和供应情况转售给其他企业。虽然纺织品生产者很少进行此类转销,而且转销主要发生于精加工生产的附带业务,但其在交易中是惯例。法院严重依赖这样一个事实,即债务人出售多余货物符合惯例,买受人和担保权人都不会对此产生怀疑。〔66〕See Tanbro Fabrics Corp. v. Deering Milliken, Inc., 39 N. Y. 2d 632, 637, 350 N. E. 2d 590, 593, 385 N. Y. S. 2d 260, 262 (1976).
《民法典》第404条要求正常经营买受人已支付合理价款,并取得抵押财产。这两个要件并非新设,而是沿袭原《物权法》第189条第2款。当时,立法者一方面希望浮动抵押动产可以正常流转,另一方面为了防止抵押人与他人合谋欺诈抵押权人的道德风险,又限制了该条所规定的不能对抗的第三人范围。〔67〕参见崔建远:《物权法》,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04页;王利明:《论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载《东方法学》2021年第4期,第98页。具有代表性的观点认为,若买受人仅与抵押人订立买卖合同,未支付价款或仅支付极少的价款,就没有获得保护的必要。如果抵押人没有向买受人交付抵押财产,买受人就未取得所有权。即便全部价款已获支付,其也只是债权人。此时的交付只包括现实交付和简易交付,占有改定和指示交付因缺乏公示方式而不能适用。〔68〕同上注,崔建远书,第504页;王利明:《物权法研究》(下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284页。也有学者建议,为保护买受人的利益,应将各种观念交付形式悉数纳入。〔69〕参见王利明:《论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载《东方法学》2021年第4期,第99页。在《民法典》生效之前,原《物权法》第189条第2款的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就已有适用观念交付的案例,参见湖北省高级人民法院(2013)鄂民二终字第00041号民事判决书。近来的文献将“取得抵押财产”解释为买受人取得所有权,而非仅取得抵押财产的占有。其理由在于买受人若未取得所有权,其仅享有对出卖人的债权,不能阻断担保权利的追及效力。〔70〕参见王利明:《论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载《东方法学》2021年第4期,第99页。
如前所述,由于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并非旨在剥夺所有权,而只需切断动产抵押权,其构成要件无须照搬善意取得规则,不应以买受人获得抵押动产所有权为前提。根据《联合国动产担保交易示范法》的释义,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保护的善意买受人通常只需要满足两个要件,一是出卖人为同类商品的销售者,二是买受人不知担保物的转让侵犯担保物权人的权利。〔71〕See United Nations Commission on International Trade Law, UNCITRAL Legislative Guide on Secured Transactions, United Nations, 2010, p. 202.买受人支付合理价款与取得担保动产都不是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的构成要件。国内早有学者指出,即使没有办理登记或者移转占有,甚至即使受让动产还在出卖人手里,只要该抵押物已经特定或可得确定,就可满足取得抵押财产的要件。因为浮动抵押权人的利益诉求不同于善意取得制度中的原所有权人,后者以恢复所有权为己任,前者则以获得抵押物转让对价为目的,所以,正常经营买受人“取得抵押财产”在解释上应该是宽泛的。〔72〕参见董学立:《浮动抵押的财产变动与效力限制》,载《法学研究》2010年第1期,第72页。这一观点揭示了动产抵押的重点在于交换价值,值得赞同。
考虑到动产担保物权可以明示或默示地延伸于作为买卖价款的收益,〔73〕参见庄加园:《动产担保物权的默示延伸》,载《法学研究》2021年第2期,第35页以下。即便买受人尚未支付价款,抵押权人也能对价款债权主张担保物权。因此,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同样不应以“已经支付合理价款”作为先决条件。〔74〕反对该要件的国内文献,参见纪海龙、张玉涛:《〈民法典物权编(草案)〉中的“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载《云南社会科学》2019年第5期,第111-112页;张素华、李鸣捷:《〈民法典〉“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的解释论》,载《北方法学》2021年第3期,第16页;于戈涵、朱静:《〈民法典〉视域下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重构》,载《应用法学评论》2021年第1辑,第112-113页。对此,美国学者认为,当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适用时,“原始担保权益‘死亡’,债务人收到的可识别收益上诞生新的担保权益,买受人欢快地离开。由于收益中的担保权益价值通常等于或超过原始抵押物的价值,因此从理论上讲,担保权人不应抱怨《美国统一商法典》的特定利益分配”。〔75〕See David Frisch, Buyer Status under the U. C. C.: A Suggested Temporal Definition, 72 Iowa Law Review 531, 537 (1987).只要买卖价款数额是合理的,尚未支付的比例越高,对于动产抵押权人越是有利,因为其将向买受人主张剩余价款请求权,以实现抵押动产收益上的担保物权。反之,若买卖价款支付的比例越高,抵押人因私自处分价款而引发的无资力风险就越大,抵押权人获得的收益比例也就越低。鉴于此,“已经支付合理价款”和“取得抵押财产”不必理解为构成要件,仅具列举作用。这样的示例内容不致排除适用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的其他可能性,将为担保财产自由流通留下广阔的适用余地。
既然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不应以“已经支付合理价款”和“取得抵押财产”为先决条件,买受人自何时才能取得对抗动产抵押权人的法律地位就成为必须直面的问题。
《美国统一商法典》中“正常经营买受人”的原定义并未明确买受人地位取得的时间点。美国法院在实践中采用了四个不同日期:(1)签订买卖合同之日;(2)占有移转之日;(3)所有权移转之日;(4)货物在合同中特定化之日。与此相关的争议也引起大量的学术争论。〔76〕See John R. Hughes, When Does a Buyer Become a Buyer in Ordinary Course? U. C. C. § § 1-201(9), 9-307(1): A Test and a Proposal, 60 Nebraska Law Review 848 (1981);David Frisch, Buyer Status under the U. C. C.: A Suggested Temporal Definition, 72 Iowa Law Review 531 (1987); Roderick J. Wood, Transplanted Legal Controversies: Buyer Status under Secured Transactions Law, 54 Texas International Law Journal 305, 309-310 (2019).在以上时间点中,合同订立日通常最早发生,对买受人最为有利。占有移转之日一般在买卖中较晚发生,这将延后正常经营买受人地位取得的时间,不利于保护其利益。所有权移转之日在当事人无约定时与占有移转同时发生,但也可基于约定早于或晚于占有移转,在后者的情况下更不利于买受人。货物特定化的时间则一般介于以上时间点之中,晚于合同订立之日,但早于占有移转之日和所有权移转之日,在将来物买卖中尤其明显。在四个时间点中,所有权移转之日和货物特定化之日最具争议。
在“Chrysler案”中,〔77〕See Chrysler Corp. v. Adamatic, Inc., 208 N. W. 2d 97, 102 (Wis. 1973).法院以所有权移转之日作为判断标准。因为买卖旨在实现所有权移转,买受人的资格在于其是否取得所有权。如法院以所有权移转之日作为关键时点,将会导致作为普通债权人的买受人无法对抗担保权人,尤其是在买受人根据商业惯例提前预付价款但尚未获得占有或所有权时。况且,《美国统一商法典》早已放弃以所有权移转作为当事人能否对抗的标志。
从有利于货物自由流通的目的出发,将合同订立之日作为正常经营买受人地位取得之时是最有利于买受人的选择。“Herman案”〔78〕See Herman v. First Farmers’ State Bank of Minier, 73 Ill. App. 3d 475, 392 N. E. 2d 344 (1979).和“Wilson案”〔79〕See Wilson v. M & W Gear, 110 Ill. App. 3d 538, 442 N. E. 2d 670 (1982).便是这一立场的明证。法院认为,出卖人在订约时尚未取得所有权,但买受人却已预付全部或部分价款。由于该交易符合双方的交易习惯,买受人应获保护。〔80〕“Herman案”的结果还受到货物特定化、买卖价款已支付这两个重要事实的影响。See David Frisch, Buyer Status under the U. C. C.: A Suggested Temporal Definition, 72 Iowa Law Review 531, 544 (1987).普通法系的买卖既包括即刻移转所有权的要物买卖,也包括纯粹的买卖合同。买受人资格不以取得所有权为前提,订立买卖合同也足以符合要求。反对意见则认为将合同订立之日作为标准为时过早,因为货物可能尚未出现或尚未被出卖人获得。即使出卖人的货物符合合同约定,也可能尚未确定销售哪些货物。〔81〕See Herman v. First Farmers’ State Bank of Minier, 73 Ill. App. 3d 475, 392 N. E. 2d 344 (1979).鉴于“任何人不能转让自己不享有的权利”,出卖人在订约时如未取得所有权,担保权自然也无从附着,又何谈买受人切断担保权。这一缺陷在将来物买卖时表现得尤其明显。
将标的物特定化之日作为折中方案,既照顾了买受人利益,也解决了论证上的逻辑缺陷。从买受人的立场出发,标的物特定化之日与合同订立之日相比是次好的选择。〔82〕《美国统一商法典》第2-501条规定的特定化(identification)概念不同于德国法上种类之债特定化,通常发生时间更早。后者的学说演进参见朱晓喆:《我国买卖合同风险负担规则的比较法困境——以〈买卖合同司法解释〉第11条、14条为例》,载《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第86页;Hager, Die Gefahrtragung beim Kauf, 1982, S. 52 f.; MünKomm/Emmerich, 2012,§ 243 Rn. 24 あ.标的物特定化意味着买受人在货物中取得“特殊财产权”(special property)的时刻。由此开始,买方逐步获得对特定货物认可的利益。这一特殊利益能为货物提供保险利益,并为买受人提供向损害货物的第三人主张赔偿的诉因。〔83〕See David Frisch, Buyer Status under the U. C. C.: A Suggested Temporal Definition, 72 Iowa Law Review 531, 567-568 (1987).只有在货物特定化时,买受人才能获得可被强制执行的合同利益(enforceable contractual interest in goods),由此获得正常经营买受人地位。〔84〕See John R. Hughes, When Does a Buyer Become a Buyer in Ordinary Course? U. C. C. §§ 1-201(9), 9-307(1): A Test and a Proposal, 60 Nebraska Law Review 848, 865 (1981).“Daniel案”便是例证。〔85〕See Daniel v. Bank of Hayward, 425 N. W. 2d 416, 418 (Wis. 1988).双方约定买卖一辆尚未生产的面包车,买受人按约支付首期价款。后来出卖人收到买受人订购的这辆面包车,但在其尚未转让该车时,该车即被出卖人的某个已完善的担保权人扣押。审理法院认为标的物特定化之日应取代所有权移转之日,成为确定正常经营买受人的关键日期。〔86〕See Roderick J. Wood, Transplanted Legal Controversies: Buyer Status under Secured Transactions Law, 54 Texas International Law Journal 305, 311 (2019).其实质考虑仍是保护根据交易习惯预付价款的善意买受人,遵循立法者放弃将所有权移转之日作为关键时刻的目的。
尽管标的物特定化之日作为关键时点会削弱担保权人的地位,面临动产担保无法运作的指责,〔87〕See Wilson v. M & W Gear, 110 Ill. App. 3d 538, 553(1982).但不少判决和文献都指出这种担忧并无必要。因为担保权人能够更好地监督作为出卖人的债务人,如检查会计账簿、清查存货。其也更了解销售方式和经营习惯,有能力采取必要的防范措施。担保权人也可将债务人违约处置担保物的风险计入成本,而买受人恰无力为之。即便担保权人觉得无法防范风险,至少可以避免与某些债务人交易。〔88〕See Herman v. First Farmers’ State Bank of Minier, 73 Ill. App. 3d 475, 480(1979); Wilson v. M & W Gear, 110 Ill. App. 3d 538, 545(1982).
1999年《美国统一商法典》的修订终于回应了买受人自何时起获得保护的争议。其第1-201(b)(9)条对正常经营买受人的定义加以如下限制:“只有占有货物或有权根据第2编从出卖人回复(recover)货物的买受人才能成为正常经营买受人。”〔89〕《美国统一商法典》第2编赋予买受人在四种情况下收回货物占有的权利。其一,在销售消费品时,如果货物已确定为合同标的物,买受人可以收回货物(第2-502(1)(a)条)。其二,如果出卖人在收到首期价款后十天内无力偿债,买受人可以收回货物占有(第2-502(1)(b)条)。其三,买受人可以在法院下令强制履行合同的情况下收回(第2-716(1)条)。其四,买受人对合同特定化货物不能合理获得履行的,可以根据第2编获得占有回复判决(第2-716(3)条)。上述条文增加“占有货物”作为限制前提并非推迟买受人获得保护的时间,只不过是重申作为充分条件的“取得占有”,其重点仍在于后者“回复货物”的权利。该权利可以被看作平衡担保权人和买受人利益的折中选择。〔90〕See Harris & Mooney, Security Interests in Personal Property, Thomas Reuters/Foundation Press, 2011, p. 299; Margit Livingston, Certainty, Eきciency, and Realism: Rights in Collateral under Article 9 of the Uniform Commercial Code, 73 North Carolina Law Review 115, 176 (1994).买受人的期待之所以直到此时才能获得保护,是因为普通法系的违约救济以损害赔偿为常态,强制履行仅作为例外获得允许。如果替代物不能在市场上购得,或者损害赔偿由于出卖人破产而失去价值,买受人才能针对标的物主张强制履行。〔91〕同上注,Margit Livingston文,第176-177页。而且,一旦担保权人重新取回货物,出卖人就失去占有的权利,买受人同时丧失请求出卖人交付占有的权利,自也无权向担保权人请求回复货物。
1999年《美国统一商法典》的上述修订似乎向担保权人的利益作出适当倾斜。但在之后的一系列案件中,美国法院为了保护买受人利益,又对“占有货物”进行广义解释,甚至将“拟制占有(拟制交付)”也包括在内。这通常发生在买受人已支付价款和所有权已移转的情形。对于所有权尚未移转的情形,当买受人已支付价款和标的物“特定化”时,正常经营买受人地位也逐渐获得承认。这一结果削弱了上述法律条文修订的意义,因为当买受人支付价款时,标的物特定化之日重新成为关键时点。〔92〕See In re Havens Steel Co., 317 BR. 75, 87 (Bankr. W. D. Mo. 2004); In re Western Iowa Limestone, Inc., 538 F. 3d 858, 867(8th Cir. 2008); Arthur Glick Truck Sales, Inc. v. Stuphen East Corp., 965 F. Supp. 2d 402, 410 (S. D. N. Y. 2013); In re Sunbelt Grain WKS,LLC, 427 B. R. 896, 906 (D. Kan. 2010); 538 F. 3d 858, 867 (8th Cir. 2008).
诚如前文所述,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旨在调整动产抵押权人和买受人之间的利益冲突,其争点在于抵押权人何时丧失抵押动产的所有权。从美国动产担保的实践经验考察,这一冲突的解决并非仅根据物权优先于债权的基本原理,而是需要考虑动产担保的运作机理,平衡各方当事人的利益。
从买受人的视角出发,只要其订立的买卖合同符合交易习惯和商业惯例,其就有权期待合同的正常履行,即获得标的物占有与所有权。从鼓励担保物流通的角度,这种合理期待应当受到保护。而且,抵押权越早被切断,买受人面临的威胁就相对越小。同理,抵押权最早也只能在抵押人占有标的物时设立。这就意味着在将来物买卖时,抵押权可能仅在标的物上存在“逻辑上的一秒”,之后便告消灭。
值得注意的是,我国法上的违约救济路径与普通法系不同,并非以损害赔偿为主、以实际履行为辅,而是采取实际履行和损害赔偿等合理选择的多重救济路径。因此,买受人的合理期待应当包括对标的物的实际履行请求权。即便该物为可替代物,亦无概括性否定实际履行的必要。当双方订立特定物买卖合同时,买受人即获得请求实际履行的权利。此时,买受人的合理期待便可获得支持。但在将来物买卖的场合,因标的物尚未特定,买受人即便自订立合同时获得给付请求权,也会因标的物尚未特定化而不能实现这一请求权。在买受人普遍得以请求实际履行的前提下,其请求权通常在标的物特定化之时方获实现的可能。标的物特定化之日作为正常经营买受人规则的关键时点并无障碍。
有人可能质疑,动产抵押权消灭得如此之早,是否使其担保功能遭到削弱。对此,前文已有论及,仅作以下回应。首先,抵押人作为销售同类商品的经营者被允许继续占有抵押动产,往往意味着抵押权人默许其具有出售该动产的权利外观。这种结果本就体现了动产担保所蕴含的固有风险。其次,抵押权人比买受人更有能力防范抵押人无权处分抵押动产或者违反约定处置转让收益的风险。其可以通过在融资协议中列入适当的条款维护其利益,如要求抵押人保持准确和完整的销售记录,以及询问抵押人在履行融资协议期间的遵守情况。再次,抵押权人至少还能就抵押动产的转让收益主张延伸的担保物权。抵押权人的监管重点不应停留于原有抵押动产,而应设法监管流入的收益,避免发生挪用的风险。最后,如果交易价格显著低于正常价格,抵押权人可以质疑正常经营买受人的地位,请求返还抵押动产。假使买受人不愿继续履行买卖合同,抵押权人还可对原有抵押动产主张抵押权,以获得债权的清偿。〔93〕See John R. Hughes, When Does a Buyer Become a Buyer in Ordinary Course? U. C. C. § § 1-201(9), 9-307(1): A Test and a Proposal, 60 Nebraska Law Review 848, 862-864 (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