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江户龟井氏父子《左传》学及其缵述渊源蠡探

2023-03-10 03:19邢云龙
华中学术 2023年2期
关键词:昭阳江户左传

邢云龙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23)

日本江户时代(1603—1867)儒学发展兴盛,这不仅获益于中国儒家经典和汉文化的沾溉,“儒学衣被我国,既一千六百有余年,其间鸿儒硕学,辈出颇多”[1];还归因于德川幕府主张以朱子学为官学,借由提升儒学地位而摆脱附庸于室町以降的佛禅思想体系,以期“脱佛入儒”。学者们借用程朱新注之说作为思想武器,旨在打破旧有官方明经的拘囿,儒家经典一跃而被奉为学术思想领域的圭臬;近世儒学获得充分的独立发展,论说林立纷呈,诸家各辟户牖,涌现朱子学派、敬义学派、古义学派、古文辞学派和阳明学派等[2]。《左传》学研究在此期间蔚然风行[3],相关著述蜂起迭出,如林恕《左传序考》、松永尺五《春秋左氏传笔记》、冈白驹《左传觽》、中井履轩《春秋左传雕题略》《左传逢原》、龟井南冥《春秋左传考义》、龟井昭阳《左传缵考》、帆足万里《春秋左氏传标注》等。

目前学界对《左传》在日本的接受研究已累积不少成果,就江户时期而言[4],仍缺乏具体微观的审视,以及未能与明代《左传》学史进行横向比照和分析。与本文相关的是,冈村繁对《春秋左传考义》加以解说和全面校勘,毛振华主要探讨该书的注释方法和学术史意义,皆具有一定的启示性。然而,以上对龟井氏的家学传统方面似无涉猎。有鉴于此,笔者拟以中日文化交流视域、传播与接受视角为着眼点,比较中日《左传》学研究并推溯江户时期的接受特征;以龟井南冥《春秋左传考义》、龟井昭阳《左传缵考》为中心,揭橥缵述渊源;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讨龟井氏父子《左传》学研究的影响,以教正于博雅方家。

一、殊世异域:江户《左传》学及其接受时代特征

作为儒家经典之一的《左传》,东渐日本后酿成一股源远流长的《左传》学接受史。飞鸟时代,文武天皇敕命刑部亲王、藤原不比等编纂律令。大宝元年(701年),《大宝律令》制成,其中“学令”即效仿唐代“于京师置大学寮,于诸国置国学”,颁行《五经经义》为准的。《左传》当时被推尊为释解《春秋》的主要经典,而内含革命思想的《公羊传》以及与《左传》思想相忤的《穀梁传》[5],向来未受青睐。德川幕府建立以前,《左传》虽已输入日本有一千余年,但囿于不同时期国内外环境、文化发展主客观条件等,流播并不广泛。究其原因,仅从国家间文化传播与接受这组关系来看,输出与输入并非实时同步衔接。此外,还关涉两国人员交流与书籍流转是否畅通、外交贸易政策是否支持等。换言之,虽然江户时代儒学发展繁荣,但接受过程并非完美承续,学术环境内部亦“暗流涌动”。

江户时代的学术氛围,如广濑旭庄所言:“西人(引者按:指中国人)之知,深于创韧;邦人之才,巧于模仿。凡百器物、方技、术数之类,无不悉然,至文章经义尤甚。”[6]“巧于模仿”已遍衍诸多层面,于“文章经义”接受尤甚,可以想见儒家经典对日本思想、文学和艺术等,无不陶染。江村绶《日本诗史》云:

夫诗,汉土声也。我邦人不学诗则已,苟学之也,不能不承顺汉土也。而诗体每随气运递迁,所谓《三百篇》、汉魏六朝、唐宋元明。自今观之,秩然相别,而当时作者则不知其然而然者,其运使之非耶?我邦与汉土相距万里,划以大海,是以气运每衰于彼而后盛于此者,亦势所不免。其后于彼,大抵二百年。[7]

江村氏敏锐地指出日本文坛诗风盛衰浮沉现象,“承顺汉土”而诗体“每随气运递迁”,与中国存有“大抵二百年”滞后时间差。尽管描述的是江户汉文学嬗递之势,但此时汉文学似已沦为经学附庸,“江户时代的汉文学,大部分为儒者的余技,研究经学的副产品”[8]。古贺煜亦论及:“本邦学术文风大率仿象西土(引者按:指中国)而为之,故西土盛行之后,百年内外,方覃被乎本邦,洵时执之自然也。”[9]古贺氏重申了中国对日本学术文风的巨大影响,已将“覃被”时间缩短为“百年内外”,并且经过时间差的缓冲而“执之自然也”。至此,上述中日文化传播与接受之递迁规律以及存在时间差的论断,促使我们思考日本《左传》学研究史如何呈现和对应中国《左传》学研究史的时间序列。反观到《左传》学研究史脉络中,将明代与江户时代相较,对后者进行接受分析则符合时间差的合理序列。作为“本者”(中国)与“他者”(日本)各自所呈现的面貌和幅度,亦值得加以辨析。

事实上,在中国经学史研究进程中,明代经学屡受批评,以《四库全书总目》《明史·儒林传》于此讥诋尤甚。对待《左传》学的研究,也贯之“空疏”“芜言”等语加以批驳。然而,客观来说,明代《左传》学著述是中国《左传》学(经学)研究史上的重要组成部分,有明一代学风在某种程度上有效衔接宋之理学与清之朴学[10]。关于明代《左传》学研究的基本情况,《四库全书》及《存目》收录明代《春秋》学著作共67部(含《左传》类著作15部),《明史·艺文志》著录明代《春秋》学著作131部(含《左传》类著作26部),黄虞稷《千顷堂书目》罗列明代《春秋》学著作220多部(含《左传》类著作40余部),朱彝尊《经义考》收录明代《春秋》学著作250部左右(含《左传》类著作50部左右)。

有关江户《左传》学研究的基本情况,张文朝《江户时代经学者传略及其著作》(以下简称《江户经著》)收录《左传》类著作共176部,收录《公羊传》类著作仅3部、《穀梁传》类著作仅4部、其他《春秋》学杂类著作62部[11]。另据《江户汉学书目(稿)》统计,《春秋》学的研究著作约有400部之多[12],择选《左传》类著作虽较为粗疏、间有舛误,但著录数量颇多。两相比较可知,江户时代《左传》类著作数量(《江户经著》载176部)远超明代(《经义考》载50部左右)[13]。江户儒者们为何热衷注解《左传》,这一现象不仅值得深入探赜,同时也是选取以江户《左传》学为例进行接受分析的题中之义。

综上,本文试以龟井南冥《春秋左传考义》、龟井昭阳《左传缵考》为例,稽核其所征引、参考的中国《左传》类著作。夷考可知,南冥除参考明以前著作(隋刘炫《春秋左氏传述义》、唐孔颖达《左传正义》、宋林尧叟《左传句读直解》等)之外,还引用明代学者匡补《左传》杜预注的力作(如陆粲《左传附注》、傅逊《春秋左传注解辨误》等);昭阳视野更为宏通,“参看引用了大量古今和汉之研究成果,涉猎之广遍及经史子集各部”[14]。另外,明代及以前的《左传》类著作,此时大部分已东渐至日本[15];明代学风(兼及清前中期)不仅引领了江户时代,而且明儒学者注经知识谱系对龟井氏父子影响颇深。

尽管龟井氏父子缵述《左传》,其注疏及思想有异于江户后期其他治经儒者,但《春秋左传考义》《左传缵考》是《左传》学研究热潮下的产物,这贯穿于整个江户时期对《左传》学的追捧,在个别儒者身上所展示的差异面貌,亦属正常的时代映射和接受呈现。质言之,江户时期社会内部环境稳定,德川幕府以其政治实力和军事能力使得国家统一,“深明君臣父子之义”的《左传》类著作,其义理思想恰好响应了官方倡导儒学功用、崇尚文治的主流意识,并成为儒者们治学取向的不竭源泉。《左传》学研究的兴衰在不同时空下呈现着一定的差异化,作为他者的日本国在对中国经学进行本土化阐释的过程中,整体构成了殊世异域下文化传播与接受的一个典型缩影。

二、家学赓承:龟井氏父子《左传》学研究及其缵述特色

龟井南冥(1743—1814),名鲁,字道载,号南冥、信天翁等,福冈藩人。南冥幼承庭训,曾执礼于儒僧大潮、山县孝儒等。安永七年(1778年),南冥被拔擢为儒医并任侍讲,又作为祭酒于西学问所(甘棠馆)讲习徂徕学。宽政二年(1790年),幕府颁布异学禁令(禁止朱子学以外的其他学问),甘棠馆辗转罹受重创。宽政四年(1792年),南冥获遭废黜而蛰居。龟井昭阳(1773—1836),名昱,字元凤,号昭阳、空石等,南冥之长男。昭阳曾游于山阳道,从学于德山藩鸣凤馆学头役蓝泉,赓续父业而开设龟井塾,家学于斯大成。龟井氏父子著述颇丰,饮誉海内,或因禁令之故,大部分著作在生前未能印行于世[16]。

南冥为人豪放耿直,长于诗文,被称为镇西大文豪;所著《春秋左传考义》二卷,共一千七百余条,现存版本均为写本,多据门生或亲友手写相传而留存。作为“绍先绪而大成”的昭阳,所著《左传缵考》三十卷(《补遗》一卷、《附录》一卷),堪称皇皇巨帙,因而西海儒者圈有“《诗经》万里,《左传》昭阳”之誉。所谓“缵考”,顾名思义即缵继《左传》家学。本节将重点探讨龟井氏家学传统及其《左传》学研究的缵述特色。

(一)家学肇始:《论语》学的导夫先路之功

德川幕府奉朱子学为正统官学,俾使其居于独尊地位,但这也招致一些儒者的抵触和訾议。以山鹿素行、伊藤仁斋和荻生徂徕等人为代表,高擎“复古”大纛而批评朱子学,直溯中国先秦儒学源头,催生古学风潮,一时云集景从。熟谙汉学的荻生徂徕主张探究六经义理、辨析文辞,通过《论语》直溯本“义”,撰《论语徵》以解圣人之辞;强调六经至高地位,向世人宣示孔子“私人之辞”,揄扬“古文辞学”并以此作为治学、治世取径。影响所及,“海内之士,多为徂徕所动”[17]。

南冥摒绝当时诸儒的“宋学”之风,昭阳对此评述:“我王考晚年而志于学,诸儒皆宋习,王考不信,得物氏(引者按:指荻生徂徕)之书,悦曰:‘子之学在兹。’”[18]可见南冥晚年有志于学,并且奉行徂徕之学。南冥著有《论语语由》二十卷、《语由补遗》二卷,其《论语》学之成就,亦如昭阳称颂“先考所论骘,实百世之格言也”。而昭阳不仅深受其父影响,早年亦直接或间接受教于徂徕学派,《书〈读弁道〉后》云:“徂徕先生以独得之知,而唱复古之学,稍得开蒙雾也。”[19]昭阳撰有《论语语由述志》二十卷,“先祖考流风之所存,经营家学之勤,学在我后生,岂可一日忘乎”[20],反映了昭阳勠力承继家学传统,冀希能够接续“流风”。

龟井氏推崇孔子学,昭阳提及:“余之信仲尼,愚而巩矣。一言一义,必考信于六艺焉,我家君唯此之慎。”[21]而《论语》作为孔子与弟子及其再传弟子言行的集合,求诸其中则最能切近孔门思想、学问和价值取向;“一言一义”考信于六艺,是从古文辞学的角度征求于儒家六经。龟井氏父子以《论语》为治学之钥,“仲尼日月也,其光明岂有待于后人乎?不照以日月,而爝火是求,所以失古也”[22],借此觅寻一条追慕古贤和解释孔子学的路径。为了避免“失古”,由《论语》直溯而上诠释经典,“一般以为南冥擅于诗,昭阳卓于经学,然夯实二人学问之根柢者,则应归功于对《论语》的沉潜研究”[23]。要之,龟井氏父子面对自身遭际以及有鉴于江户前中期的学术现状,二人站在时代的转捩点上,以研治《论语》作为家学之肇始、治学之门径。

(二)取法“先王之道”:视《左传》为“孔门遗典”

自荻生徂徕真正创立古文辞学派(又称徂徕学派、萱园学派)之后,六经成为取法“先王之道”的文献渊薮,而六经之成书、流衍与孔子关系紧密,已是基本共识。六经言义之“古文辞”作为连接“先王之道”的媒介,同时也是“考信”治学的初步履践。因而“仲尼作《春秋》”以及由此衍生注解的《左传》,自然受到龟井氏父子的高度尊崇。

首先,龟井氏父子对待《春秋》《左传》及杜预注的态度极为笃定,南冥提出:“故杜《序》已曰:‘发凡以言例,皆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仲尼从而修之,以成一经之通体。’是言仲尼作《春秋》之所本由也。”[24]南冥认为“言例”“常制”“垂法”“旧章”是孔子作《春秋》的“本由”,最终“成一经之通体”。昭阳进一步指出“经书自有一定法,而孟、荀以后既变,以是论《左传》之为孔门时作,诚俨然大明征也”[25],明确《左传》乃“孔门”所作。其次,龟井氏认为只有《左传》“合符《论语》”,并以此作为准则:

《春秋》一书,明大体;左氏所《传》,可以见焉。《公》《穀》设小辩,至宋儒以拨乱反正为口实,字别、句别,附会臆说,而圣人所经纶天下之大经,遂为龌龊儒说,此皆以《孟子》治《春秋》之过也。唯《左氏》论人论事,合符《论语》,而绝不以《孟子》,所以为“孔门遗典”也。[26]

昭阳标举《左传》为“孔门遗典”,贬抑《公羊传》《穀梁传》和宋儒的“附会臆说”,甚至认为后世误读是“《孟子》治《春秋》之过”,至此奠立《左传》的权威性。姑且不论这一观点是否具有合理性,从其出发点来看,这在认识论层面不仅消解了中国自汉代以来释经解传的相关认知,同时对于江户《左传》学研究亦具有一定的冲击。

最后,至于“孔门遗典”及其在龟井氏父子心目中的地位,昭阳自述“祖考以来,崇戴《左氏》三世矣,深知其为孔门遗文,非孟、荀以后所敢望也”,可窥对《左传》重视程度之一斑。需要指出的是,南冥、昭阳研治《左传》,处于遭黜或政治低谷之境遇;而孔子生活在礼崩乐坏、道德式微之时代,然则“夫仲尼,衰世一居士,东周不兴,宪章之业,施诸门弟子耳”[27],顺应成为龟井氏父子镜鉴自身的楷范。《读弁道》云:

而圣人之道为诸儒所裂,棼棼紊紊,故余虽不敏,汲汲尚论古道,剟空理、治烦言,只遹孔门之典刑,以开王侯之务,是余毕生之大愿也。[28]

“圣人之道为诸儒所裂”,因此亟须适时维护,“古义”之《论语》与“孔门遗典”之《左传》作为龟井氏重点研习对象,乃至是用来实现“毕生之大愿”的“立言”理想追求。

(三)回归原典主义:求同存异地疏解经传

冈村繁指出:“虽说由南冥、昭阳开创的‘龟门学’脱胎于荻生徂徕原典主义学统,但其卓绝出众的学说见识却也足以自成一家。”[29]冈村氏认为龟门学源于荻生徂徕原典主义学统,凭借卓绝学说见识而自成一家。何谓原典主义学统?或指的是徂徕学派在治学取径上弘扬中国古圣先王之道,重视儒家经典。龟井氏父子在承续徂徕学基础之上,亦认为孔子与六经密不可分,推崇孔子之学并倡始回归“原典主义”。至于如何具体实践地注解《左传》,二人则呈现着求同存异的治学理路。

南冥在撰写《春秋左传考义》时,已有丰富的知识积累,自著《释例备考》《释例解病》《弒杀称名辨》《氏族辨》《辨正编》等以资辅助,“这些恐怕都是基础研究过程中顺次编成的小册子”[30]。毛振华概括南冥注释方法:“考据与义理相结合,注解客观公正,以批评杜预注为出发点,注重寻求类似的语例和事例。”[31]实际上,南冥在疏解过程中主要以杜预《集解》为参考指南并为之疏注,纠杜而不一味轻杜、补杜而不完全否杜,试举几例:

①《(左)传》(鲁隐公元年):“吊生不及哀。”南冥注:“陆贞山曰:‘不及其哀哭方盛之时也。’”②《传》(鲁隐公三年):“小加大。”南冥注:“陆曰:‘是亦以班位言。’为是。”③《传》(鲁隐公八年):“诸侯以字为谥,因以为族。”南冥注:“傅逊曰:‘郑玄驳许慎《五经异义》,引此传文曰:诸侯以字为氏,今为谥,传写之误耳。’”④《传》(鲁隐公八年):“公命以字,为展氏。”南冥注:傅逊以为展者无骇之字,以字为氏,于众仲之言最明矣,辨误之详矣。今从之。[32]

以上南冥注①②引自陆逊《左传附注》[33],③④引自傅逊《春秋左传注解辨误》[34],陆氏和傅氏皆从补正杜预注的立场出发,亦可窥出南冥主要借镜明儒学者注经知识谱系。这与此前其他儒者重“宋学”而轻“汉学”以及在“以经释传”和“据传释经”之间夷犹不定相比,南冥开辟出一条以考辨实证为主而又并不偏废义理探析的学术理路。

昭阳在撰写《左传缵考》时,不可避免地受到其父浸染,但他又以转益多师的态度审慎对待。“以自己编修的《左传字法·左传文法》一卷、与门生一起抄录的《春秋经例考》以及命养子暘州抄录的《传例》(皆亡佚)”[35],重视“字法”“文法”等文辞和“经例”“传例”等义例,由古文辞溯源“原典”,如冈村繁称其“研学之深邃,头脑之冷静,亦使后辈学者叹为观止”[36]。此外,昭阳对孟子、宋儒等极为反感,《家学小言》云:“《左氏》之言,不背孔门,至《孟子》多落落不合者,怪哉宋儒乎?”[37]亦不满于《公羊传》《穀梁传》:

《春秋》之义,《左传》与孔门合,不可他求。如《公》《穀》,儒家者流之言,如胡《传》无稽之臆说,《春秋》岂可以程颐余论立私乎?宜稽之孔门,以知《左传》之为古义焉。《孟子》者,儒家者流也。后世非《左》、疑《左》者,皆儒家者流之见也。非孔门议论。[38]

以上不难发现,昭阳表达出一种更为严苛的态度。对于南冥《春秋左传考义》的注解内容,昭阳作出补充并提出自己的见解,例如:

《传》:“惠公薨。”南冥注:“薨称谥者,十二公所无,无经之传,亦无义例。”昭阳注:“《考义》:‘未尽……。’此传为后传发端者,而非叙事正文也,自异。言群公薨者,成二年,庄王卒,宣公薨,不克作好。”[39]

较之于南冥,昭阳疏解更为系统化,《左传缵考·附录》“经传大要”列举三十八种释《经》和十四种解《传》法式,如冈村繁所评:“《经传大要》占据了《左传缵考》卷末的附录的后半部分,正如篇名所提示的,集中了昭阳长年来对《春秋》经文与《左传》传文进行分类研究的成果精粹,其充实而又深刻的内涵给予我们后辈学徒丰富无尽的启示。”[40]总的来说,昭阳在赓承南冥基础之上,以精密的释解法式融通结合“古文辞学”,“以《左传》释《春秋》”“《经》《传》并解”双轨并行,整体构建为一种缜密周全的解释体系。

三、遗响回音:龟井氏父子《左传》学研究的影响

町田三郎提出:“儒学由中国传至我国由来已久,而儒学研究呈现空前之盛况则是在德川时代,由元禄(1688—1704)至享保(1716—1736)期间。”[41]但是,儒学研究在享保以来业已呈衰颓之势,龟井氏父子作为“打破此种思想界沉滞状况的揭竿者”,接武儒学研究,肩负振兴士风之重任,二人《左传》学著述及其思想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

第一,从日本接受中国经学和江户《左传》学研究史脉络来看。随着接受中国经学文化底蕴的发酵和奈良、平安以来对《左传》义理思想的追捧,江户时期《左传》学研究翕然风行。较之于明代,其成就亦不遑多让。作为儒家经典的《左传》,从表述中国文化微言大义的核心价值,过渡为异域他者接受文化的丰富思想资源,取得了“墙里开花墙外香”的新异效果。然而,考察近世儒学的发展情况,其内部态势实际是起伏不定的。江户初期朱子学和“古学”对峙分化、论争频仍,后期儒学发展动力不足而稍显迟滞,龟井氏父子在此关键时期缵继、发扬家学传统,《左传》学著述可谓是后期儒学发展的总结性成果。

南冥所著《春秋左传考义》,从杜预注出发构建起一套比较完整的注疏程式。与江户前中期的儒者相比,南冥遵循以《左传》杜预注为准的,创获性地实证注解,与《论语》学桴鼓相应,“在我国近代《左传》研究史上,他首次取得了甚至凌驾于中国学界水准之上的划时代的研究业绩,成为这门学问的开拓者”[42]。昭阳不仅赓承了南冥的《论语》学,《左传缵考》亦发扬了家学核心要义(采用双行注记形式抄录绍介《春秋左传考义》),治研方法和理念臻至深化。昭阳展拓《左传》学研究之新局面,溯源六经及原典主义,总结并归纳古文辞学特点,博采融铸地注解《左传》。应当说,《左传缵考》是龟井氏经学研究之精华,历时性地纵观江户《左传》学研究史,实是此一时代的殿军之作,如冈村繁褒扬“《左传缵考》三十卷是昭阳数十种撰著中尤为浩瀚的鸿篇巨作,当时已步入中年的昭阳为此倾注了全部精力,遂而成就了这部代表龟门经学最高水平的绝世名著”[43]。

第二,从易代之际学术发展和传播史的角度来看。幕末至明治时期,龟井学派注疏及思想历经考验,从偏居一隅而渐趋流播开来。尤为值得注意的是,龟井氏父子《左传》学研究对竹添光鸿(1842—1917)所著《左氏会笺》产生了重大影响。《左氏会笺》倾注了竹添氏二十余年心血,被誉称为日本《左传》学研究史上的集大成之作。竹添氏自述:

近儒之注《左氏》者,予所涉猎在皇朝则中井氏积德、增岛氏固、太田氏贞、古贺氏煜、龟井氏昱、安井氏衡、海保氏元备。皆有定说,而龟井氏最为详备。[44]

可见竹添氏参考了多家著述,并且标举龟井昭阳《左传缵考》“最为详备”。然而,冈村繁通过仔细校勘龟井氏著述并与《左氏会笺》对照,在《试论竹添井井〈左传会笺〉的剽窃行为》一文中指出“著者竹添井井明显多处借用南冥的《考义》之文,却自始至终没有言及南冥的《考义》之书”“著者竹添井井的这种编述态度不只呈现这些问题,而且在借用昭阳的《左传缵考》之文时也是如此”[45]。冈村氏举出大量例证,斥责竹添氏剽窃了南冥、昭阳等人的注解,指出其自序所述“集众说折衷之”,实则是为了“封住预料中的将来的批评”。此外,竹内航治亦指出《左氏会笺》对《左传缵考》的借鉴[46]。笔者管见以为,一方面,就龟井氏父子《左传》学著述内容和注解方法而言,竹添氏似有一定的掠美之嫌;另一方面,以《左氏会笺》在中日《左传》学研究史上的较高地位和影响力来看,恰恰证明了南冥与昭阳不仅承先启后地完成了易代之际的学术衔接任务,也为竹添氏《左氏会笺》和近现代《左传》学研究奠定了深厚基础。

第三,从日本思想文化史和近代化进程角度来看。19世纪以来,西方列强逐步侵入东亚,1840年鸦片战争在中国的爆发,影响亦震及日本国内。嘉永元年(1848年),外国船只已滋扰日本沿海岛屿;嘉永六年(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马休·佩里率领舰队驶入江户湾浦贺港(史称“黑船来航”)。至此,幕末明治期的知识分子痛感于积习已久的外患内忧,开始反思儒家传统文化,辗转从西方“兰学”知识中谋求自强之路,借此“脱儒”乃至“脱亚”,其中尤以福泽谕吉为典范。福泽谕吉(1835—1901)是日本近代著名启蒙思想家,被称为近代教育之父。福泽氏幼年时代所受儒学教育,对其影响最深的老师是白石常人,白石氏倾囊传授中国儒家经典和经义思想。而白石常人受业于当时的龟井学派,福泽氏自述对《左传》饶有兴致,并且反复通读十一遍之多,所获《左传》学知识或正肇始于此[47]。福泽氏游历欧美各国,接触西方思想文化,明治时期思想已悄然发生转变,曾提出“一身独立して、一国独立す”之经典论断。而坂本慎一指出,福泽谕吉的国家观念源自龟井学派的潜在影响,并指出其思想特征:有一定的法家思想、重视国家独立、国人与国家统治的关系等。坂本氏进一步统计四书和《老子》《左传》提及“国人”(“国民”)的概念及频次,后者占比明显较多[48]。从这一意义层面来看,龟井氏父子《左传》学及其注疏思想,在某种程度上参与构拟了日本近代化过程中国家观念的形成。

以往学界对福泽谕吉“国家观念”等思想进行寻绎,学人们多从西方近代化思潮及启蒙思想出发[49]。但不可否认的是,“龟井学派的《左传》研究是日本本土‘国际政治学’的发端,该学派的《左传》注疏是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接受西学‘国家’观念的思想前提”[50]。就日本近代化、民主化思潮而言,福泽谕吉多元纷繁的思想体系中,的确有着接受、阐释和改造的本土化现象,所采取的视域不同,国家观念思想的真正滥觞也就难以溯源。有关福泽氏国家观念接受来源及其与中西方的联系与区别,仍有待今后进一步探讨。

四、结语

中国儒家经典和文化东渐,其传播路径与模式、接受时间与背景或有差别,却一直连锁影响着周边国家,甚至牵动着整个东亚汉文化圈的脉搏。在旧有中华意识的主导下,往往单一化地将双方视为母体与子体、本者与他者的附属关系,而他者国家在接受中国文化时,实际已从自身国情出发并进行本土化阐释。《左传》类著作东传之后[51],对日本思想和文化发展产生重要影响,如若将江户《左传》学史置于中国《左传》学史的视域下进行观照,则会发现双方密切相关,除了传播与接受“时间差”影响因素之外,江户稳定的政治环境、良好的文化氛围是推动《左传》学研究蔚为风行的内在动力。江户后期福冈藩的龟井氏父子在承续古文辞学派的基础之上,由研治《论语》出发,尊奉《左传》为“孔门遗典”;二人缵述《左传》,深镌时代印记而又具有重要意义,乃至对当下中国《左传》学研究与经学的探讨,亦具有可资参考的价值。环顾目前的东亚中国学研究,抑或是域外汉学的研究,这启发本者应以中华文化为主体,兼及借鉴他者文化所呈现的不同视域特色;同时还应以“第三只眼”反观自身[52],引领儒学现代化研究。龟井学派及其注疏思想对福泽谕吉国家观念的影响,有待进一步考察,同时也助推我们思索,19世纪中叶以来,中日两国面临欧风美雨的冲击,在激荡过程中对西方启蒙思想、社会文化的接受与反响,为何会映照“风月不同天”的现象。以近代化、民主化进程为例,探讨其思想领域层面在东亚地区所显示的异质化及其呈现的变貌,或是今后不容忽视的重要课题。

(附记:笔者在撰写本文过程中,承蒙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林岩教授的悉心指导,在此致以诚挚的谢忱!)

注释:

[1] [日]小柳司气太:《〈徂徕研究〉序》,[日]岩桥遵成:《徂徕研究》,东京:富山房,1939年,第7页。

[2] “《左传》学”或称“《春秋》学”“《春秋左传》学”,本文涉及的中日《左传》类著作,是指以“左(氏)传”“春秋左(氏)传”或含“左(氏)”题名的著作,不包括其他“三传”“三家”等汇通式作品,也不包括“春秋史传(说)(论)(考)(纪要)(历说)(书例)”等杂类著作。

[3] 张文朝:《日本江户时代儒学各派创始者思想述介》,张晓生主编:《儒学研究论丛》第二辑,台北:台北市立教育大学人文艺术学院儒学中心,2009年,第27~45页。

[4] 关于江户时期的《左传》学研究,参看[日]上野贤知《日本〈左传〉研究著述年表并分类目录》(《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第一辑,1957年)、张文朝编译《江户时代经学者传略及其著作》(台北万卷楼,2014年)、张德恒《德川日本的〈春秋〉学》(《光明日报》2017年5月22日,第13版)等。

[5] [日]上野贤知:《日本〈左传〉研究著述年表并分类目录》,《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第一辑,1957年,第3~7页。上野氏还指出,平安时代晚期藤原明衡(989?—1066)编纂《本朝文粹》,收录不少公文书内容作为事典参考,其中涉及《春秋》经文1条、《左传》129条、《公羊传》6条、《穀梁传》3条。由此可窥《左传》影响之一斑。

[6] [日]关仪一郎编:《日本儒林丛书》,东京:凤出版,1971年,第18页。

[7] [日]江村北海:《日本诗史》卷四,平安书肆,明和八年(1771年)刊本。

[8] [日]绪方惟精:《日本汉文学史》,丁策译,台北:正中书局,1968年,第157页。

[9] [日]古贺侗庵:《侗庵新论》卷三十四,东京大学总合图书馆藏本。

[10] 王子初:《明代〈左传〉学研究》,长春: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7年。

[11] 张文朝编译:《江户时代经学者传略及其著作》,台北:万卷楼,2014年,第321~327页。

[12] [日]冈野康幸、町泉寿郎编:《江户汉学书目(稿)》,东京:二松学舍大学,2005年。

[13] 笔者粗略稽核,明代《左传》类著作共有90部左右,远少于江户《左传》类著作数量。

[14] [日]冈村繁著:《随想篇》,俞慰慈,等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69页。

[15] [日]大庭修:《江户时代中国典籍流播日本之研究》,戚印平,等译,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9~98页。

[16] 日本阿部隆一撰有《龟井南冥昭阳著作书志》(《斯道文库论集》16辑,1979年,第1~124页),几近反映龟井氏父子著述之全貌。另,龟井氏著述及相关书画墨迹等,今藏于日本九州大学图书馆、福冈市能古博物馆龟阳文库和庆应义塾大学图书馆斯道文库暨东京财团法人无穷会平沼文库、真轩文库等地。

[17] [日]关仪一郎编:《日本儒林丛书》,东京:凤出版,1978年,第23页。

[18] [日]龟井南冥·昭阳:《龟井南冥·昭阳全集》第六卷,福冈市:苇书房,1978年,第466页。

[19] [日]龟井南冥·昭阳:《龟井南冥·昭阳全集》第六卷,福冈市:苇书房,1978年,第179页。

[20] [日]龟井南冥·昭阳:《龟井南冥·昭阳全集》第八卷,福冈市:苇书房,1978年,第349页。

[21] [日]龟井南冥·昭阳:《龟井南冥·昭阳全集》第六卷,福冈市:苇书房,1978年,第186页。

[22] [日]龟井南冥·昭阳:《龟井南冥·昭阳全集》第六卷,福冈市:苇书房,1978年,第472页。

[23] [日]町田三郎:《江户の汉学者たち》,东京:研文出版,1998年,第63页。

[24] [日]龟井南冥·昭阳:《龟井南冥·昭阳全集》第一卷,福冈市:苇书房,1978年,第240页。

[25] [日]龟井南冥·昭阳:《龟井南冥·昭阳全集》第五卷,福冈市:苇书房,1978年,第307页。

[26] [日]龟井南冥·昭阳:《龟井南冥·昭阳全集》第三卷,福冈市:苇书房,1978年,第8页。

[27] [日]龟井南冥·昭阳:《龟井南冥·昭阳全集》第六卷,福冈市:苇书房,1978年,第180页。

[28] [日]龟井南冥·昭阳:《龟井南冥·昭阳全集》第六卷,福冈市:苇书房,1978年,第184页。

[29] [日]冈村繁:《随想篇》,俞慰慈,等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62页。

[30] [日]冈村繁:《随想篇》,俞慰慈,等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69页。

[31] 毛振华:《龟井南冥〈春秋左传考义〉的注释方法及其学术史意义》,《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会版)2016年第6期,第78~89页。

[32] [日]冈村繁:《日本汉文学论考》,俞慰慈、陈秋萍,等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84~305页。

[33] (明)陆粲:《左传附注》卷一,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4] (明)傅逊:《春秋左传注解辨误》卷上,明万历十三年日殖斋刻本。

[35] [日]冈村繁:《随想篇》,俞慰慈,等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77页。

[36] [日]冈村繁:《随想篇》,俞慰慈,等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68页。

[37] [日]龟井南冥·昭阳:《龟井南冥·昭阳全集》第六卷,福冈市:苇书房,1978年,第472页。

[38] [日]龟井南冥·昭阳:《龟井南冥·昭阳全集》第六卷,福冈市:苇书房,1978年,第471页。

[39] [日]龟井南冥·昭阳:《龟井南冥·昭阳全集》第三卷,福冈市:苇书房,1978年,第19页。

[40] [日]冈村繁:《随想篇》,俞慰慈,等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68页。

[41] [日]町田三郎:《儒学家龟井南冥、昭阳父子》,金培懿译,《中国文哲研究通讯》1994年第4期,第41~48页。

[42] [日]冈村繁:《随想篇》,俞慰慈,等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73页。

[43] [日]冈村繁:《日本汉文学论考》,俞慰慈、陈秋萍,等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69页。

[44] [日]竹添光鸿:《左氏会笺》,成都:巴蜀书社,2008年,第4页。

[45] [日]冈村繁:《日本汉文学论考》,俞慰慈、陈秋萍,等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707页。

[46] [日]竹内航治:《『左氏会箋』隠公における『左伝纉考』の受容:ー稿本より成本に至る過程》,《日本汉文学研究》2014年第9号,第169~188页。

[47] [日]福泽谕吉:《福泽谕吉自传》,马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7~8页。

[48] [日]坂本慎一:《福沢諭吉と亀井学の思想:福沢における「縦に慣れたる資力」とは何か》,《近代日本研究》2003年第20卷,第175~203页。

[49] [日]饭田鼎:《幕末知識人の西欧認識:佐久間象山と福沢諭吉を中心として》,《三田学会杂志》1984年第1期,第1~17页。

[50] 陈凤川、尚侠:《龟井派〈左传〉研究及其对福泽谕吉国家观的影响》,《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第86~90页。

[51] 张德恒:《6至16世纪〈春秋〉学文献流传日本考》,《江苏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第47~54页。

[52] 张伯伟:《作为方法的汉文化圈》,《中国文化》2009年第2期,第107~1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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