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学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12)
伯夷、叔齐隐居的首阳山是古代文人士子的吟咏对象,于其中寄托多样的思考与复杂的情感。自东汉以来,学者就致力于求证其所在,《史记·伯夷列传》张守节正义总结出五种说法,今人郑慧生对唐人所列诸说一一分疏,析出六说,并以今天的地理信息对释如下:(1)山西省永济县;(2)河南省偃师县;(3)甘肃省陇西县;(4)河北省卢龙县;(5)陕西省岐山、扶风县北;(6)山西省榆次县[1]。其中,第5说、第6说属于文献记载的失误所致,可以归为陇西说,所以主要还是前四说。这四说中,尤以前三说影响为大,并相继成为学者文人关注吟咏的对象,乃至成为一种地域文化与文学景观。
我们认为,夷齐隐居的首阳山的指认是历史地形成的,并不能作完全静态的考察。本文从诸说生成的历时性角度,考察古人所认定夷齐隐居的首阳山的位置是如何变化的,变化的原因是什么,以首阳山为吟咏对象或抒情背景的文学作品是如何书写首阳山及夷齐事迹的,作家于相关作品中寄予了怎样的情感,以期对于文学地理学、历史地理学的研究及相关文学作品的解读提供一个思路。
与伯夷、叔齐相关联的首阳山在先秦时期已经出现。《论语》中,孔子多次称赞伯夷、叔齐的道德品行,说他们“不念旧恶”“求仁而得仁”“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践履了所追求的道德,并因此流芳百世,“民到于今称之”[2]。孔子将二人定性为“古之贤人”,给予极高的评价,但并没有论及二人具体的行事,只说他们曾“饿于首阳之下”[3]。但夷齐的具体事迹如何,首阳山位置何在,《论语》语焉不详。
到战国中期以后,诸子(尤其是儒道两家)为了建构自家学说,分别以己意落实了夷齐的行事与所隐居的首阳山的所在。庄子道家的态度最为复杂,一方面,庄子认为伯夷、叔齐是“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4],为名声而死,在“残生伤性”这一点上,与逐利而死的盗跖没有区别;另一方面,庄子也肯定二人在富贵面前不随波逐流的“高节”。《庄子·让王》对此有详尽的叙写:“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但二人不满周人“上谋而下行货,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众,杀伐以要利”等“推乱以易暴”的行径,“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5]。这段叙事中的首阳山是在岐阳(亦即文王、武王所都的丰、镐)之北。作者的关注点在二人“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于世”的高尚节操[6],不合流俗的行为与价值取向,也借以表达对于扰攘纷乱的衰乱政治的批评。《庄子》没有提到二人让国的事,也没有提及武王伐纣。《吕氏春秋·诚廉》也叙此事,文字与《庄子》高度相似,可见这是战国中后期的普遍传说。
司马迁《史记·伯夷列传》整合了先秦相关传说,构撰的伯夷叔齐的事迹也更丰富立体。在这篇传记里,司马迁概述了夷齐一生的主要经历:辞让君位,投归西伯(周文王),谏阻武王伐纣,隐于首阳山,饥饿将死而作歌。每一个行为都承载着二人所奉行的价值观念。总起来说,司马迁强调二人对于儒家让、孝、仁等伦理道德价值的认同与践履,同时也呈现了纯粹的儒家伦理在社会、政治剧变中必然遭遇的悲剧。“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的歌辞传递出两位节士对于暴力革命的批评,“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于嗟徂兮,命之衰矣”的慨叹则透出二人对于时命不济的惆怅[7]。传记赋予二人深厚的道德承载,并将二人的品格放到历史的变革、饥饿的日常情境中予以呈现。通过载录二人的临终之歌,艺术地再现了夷齐的怨怅情感。这也使夷齐与首阳山的文化承载更为丰厚,为后代相似情境中的文人抒写提供了历史的镜鉴。
《伯夷列传》提示的一个关键信息是夷齐“孤竹—丰、镐(西伯、武王所都)—首阳山”的踪迹,与《庄子》《吕氏春秋》相似。据本传所录《采薇》歌“登彼西山兮”之句,首阳山又称西山,可知至少在司马迁的时代,首阳山被理解为在某地之西。依古人以京师为中心观照四方的意识推断,首阳山当在丰镐之西。将《史记》的说法与《庄子》《吕氏春秋》所言之“北”合观,首阳山在丰镐的西北,与陇西首阳的位置相合。
《庄子》《吕氏春秋》《史记》等文献认定首阳山在丰镐西北的认知对于东汉中期以前的文人影响很大,文人或泛泛借伯夷、叔齐以抒怀言志,或详尽描写首阳山的地理环境,作为理想的安放之地。董仲舒《士不遇赋》抒写自身不遇之感:“观上古之清浊兮,廉士亦茕茕而靡归。殷有卞随与务光兮,周武王有伯夷与叔齐。卞随务光遁迹于深渊兮,伯夷叔齐登山而采薇。”[8]董赋上承《庄子·让王》的叙事,认为伯夷、叔齐与卞随、务光一样,都是“廉士”,身处盛世的开端却无处容身,点出士人修身与处世的永恒矛盾。这和他的学生司马迁笔下的夷齐的道德悲剧颇有相通之处。扬雄《逐贫赋》设“扬子”与“贫”的对话,“扬子”斥责“贫”的如影随形,给自己的生活带来种种困窘,“贫”指出自己的益处之后,愤然表示要离开“扬子”,“适彼首阳”依附“孤竹之子”,与“饿”为伴。扬雄另一篇用以自我纾解的《太玄赋》说得更明白:“孤竹二子,饿首山兮。”[9]扬雄由自己的境遇出发,关注夷齐“饿”的生活状态,揭示道德君子在物质生活上的困顿。由《逐贫赋》的戏谑性质可以判断,扬雄是肯定夷齐的高洁品格的。《太玄赋》中,与夷齐并提的还有李斯、晁错、屈原、伯姬、伍子胥,这些人都青史留名,也都死于非命。扬雄以为这些人的做法不足称道,其实是否定他们重名轻身的价值选择。在扬雄眼中,生命是应该格外珍视的。用饥饿而死的方式来维护高洁的道德理想,显然不被扬雄认同。董仲舒和扬雄,是西汉中期与后期两个以专精著述著称的儒者,但儒学的价值理念并不能时时安慰他们的困顿与不遇,牢骚不遇之感,释放于文学作品,则是对于夷齐生存境遇表示遗憾。
扬雄《法言·渊骞》还将夷齐与柳下惠并提,认为如果没有孔子的称扬,在西山隐居挨饿的伯夷、叔齐与东方鲁国的被黜臣子柳下惠就会湮没无闻。扬雄立意在彰显孔子的作用。班固《幽通赋》上承扬雄,将伯夷、柳下惠并称:“三仁殊而一致兮,夷惠舛而齐声。”[10]但班固对于伯夷、柳下惠,都是着眼于其道德品格,并糅合《论语》关于二人的道德述评,是正面观照的态度。班固没有讲伯夷所饿之处,其妹班昭为之作注,指认为陇西首阳[11]。班固《答宾戏》仍然称颂抗行于首阳的伯夷,且写法上一仍《幽通赋》,将之与东方的柳下惠并提,并以二人为师法的对象:“若乃夷抗行于首阳,惠降志于辱仕”“真吾徒之师表也”[12]。在班固看来,夷齐等人,虽然物质境遇不佳,但能够修德不辍,得以名垂后世,这种人生选择是值得效仿的。班固作《答宾戏》时心中首阳山的所指,自然也在陇西。《汉书·冯奉世传》载,汉元帝曾派名将冯奉世等人率万余骑兵出击陇西羌,在陇西屯兵三处,冯奉世“为中军,屯首阳西极上”[13]。此首阳偏处帝都长安西北隅,与羌狄相邻,合乎时人对于夷齐疏离周政的态度的空间想象。
与班固大约同时的杜笃作《首阳山赋》,对于夷齐的行迹与首阳山的位置、形势及风物有比较细致的描绘:“嗟首阳之孤岭,形势窟其盘曲,面河源而抗岩,陇塠隈而相属。长松落落,卉木蒙蒙。青罗落漠而上覆,穴溜滴沥而下通。高岫带乎岩侧,洞房隐于云中。忽吾睹兮二老,时采薇以从容……”[14]“忽吾睹兮二老”以下,是作者的想象之词,借自己与伯夷、叔齐的对话,将《史记》所载关于夷齐的传说用赋笔叙出,在内容上没有新的开拓。我们先看杜笃笔下的首阳山的所在。今人注此赋,多指认其为山西永济或河南偃师[15],但这两种说法明显与赋文不合。赋中说首阳山“面河源而抗岩,陇塠隈而相属”,句中的河源,指黄河源头;陇塠,即陇堆,山名。王逸《九思·疾世》写主人公“就周文兮邠岐,日欲暮兮心悲”,又自岐山出发,“逾陇堆兮渡漠,过桂车兮合黎”,往赴西北的昆仑山[16]。陇堆是《疾世》主人公路上所经,正在岐山西北。以此为参照,杜笃笔下的首阳山靠近黄河源头,与陇堆山相连属,其所指自然是陇西首阳。交代了首阳山的位置之后,杜赋接下来侧重抒写首阳山孤峭的形势与高洁的环境,落落的长松、蒙蒙的草木、落寞的青罗、滴沥的岩穴,是首阳山的代表性风物,颇有仙隐之气,夷齐的清廉高洁品性也借以呈现。楚骚句式的运用,也强化了上述主题内容的抒写。
今河南偃师的首阳山在先秦至西汉还是依附于洛阳城北部邙山的籍籍无名的小山。偃师的首阳山进入文献记载,是在东汉前期。洛阳北部的邙山,是东汉著名的贵族墓葬区,其东端的偃师首阳山最初也以贵族墓葬区受到时人关注。《后汉书·桓荣传》载,桓荣为汉明帝太傅,卒后,明帝“赐冢茔于首山之阳”。首山,李贤径以首阳山为释:“首阳山在今偃师县西北也。”[17]首阳山作为高层贵族墓葬区而存在,这在魏晋也得到延续。魏文帝曹丕、曹魏权臣司马懿都曾于生前安排后事,表示要葬在首阳山下[18]。但葬地的历史文化意味却逐渐丰厚,这缘于首阳山价值的增值。
古人认为山能兴云降雨,以其有神灵的缘故。在东汉人视野中,洛阳东北的首阳山也颇具神性,所以京师遭遇旱灾时,官员往往就近祷旱禳灾于此。《后汉书·顺帝纪》载,阳嘉元年京师遭旱,顺帝便令各郡国的二千石官员们在各自辖区内祈祷名山大川,又特别派遣大夫、谒者“诣嵩高、首阳山,并祠河、洛,请雨”。李贤注:“首阳山在洛阳东北也。”[19]顺帝将首阳山与嵩山并提,可见此首阳声望日隆。但从此期的相关文献记载中还见不出此山与夷齐有何关联。
东汉后期的桓、灵之际,洛阳附近的首阳山便明确与夷齐发生关联,被时人视为夷齐隐居之所。《后汉书·党锢传》载,桓帝时范滂被牢修诬陷为“党人”,被捕入狱,中常侍王甫受桓帝命审讯他,范滂自知必死,慨然表示:“身死之日,愿埋滂于首阳山侧,上不负皇天,下不愧夷齐。”[20]范滂被关押在洛阳黄门北寺狱,他所系念的可以作为葬地的夷齐首阳,自然是在洛阳附近。这是目前能够见到的将夷齐隐居的首阳指认为偃师首阳的最早记载。
夷齐隐居的传说与此首阳山的祷雨功能在稍后的灵帝时期就合二为一。这缘于一个名叫苏腾的处士的梦。据蔡邕《伯夷叔齐碑》,汉灵帝熹平五年,天下大旱,平阳处士苏腾“梦陟首阳,有神马之使在道”,醒后将梦状上报天子,灵帝便派官员“登山升祠”,请求降雨[21]。据《水经注·河水》,此山就在黄河南岸的洛阳境内[22]。此事说明到汉灵帝时以洛阳东北的首阳为夷齐隐居之地及二人的葬所,已经是朝野的共识。在皇权的推扬下,当时及稍后的学者们也接受这一说法。据《汉书·王贡两龚鲍传》颜师古注,东汉后期的高诱也以洛阳东北的首阳为夷齐隐居之地[23]。承此理解,西晋著名学者杜预也曾给朝廷上表,请求死后葬在此山之南,理由是此地“东奉二陵,西瞻宫阙,南观伊洛,北望夷叔,旷然远览,情之所安也”[24]。死后愿与夷齐为邻的表奏,诉说的是一代学者的道德理想。
东汉后期至曹魏,洛阳东北的首阳山与夷齐事迹尤其成为文人吟咏凭吊的对象。文人的态度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承孔子以来的儒家传统,关注夷齐的品格,并且向这种品格致敬。建安文人阮瑀《吊伯夷》是其中的代表:“余以王事,适彼洛师。瞻望首阳,敬吊伯夷。东海让国,西山食薇,重德轻身,隐景潜辉。求仁得仁,报之仲尼。没而不朽,身沈名飞。”[25]前往京师洛阳,而能瞻望首阳,可知阮瑀所望,是洛阳东北的首阳山。阮瑀称颂伯夷、叔齐高洁、谦让的品格。在阮瑀的看来,二人也得到了相应的历史报偿——身后留名,甚至得到了孔子的称扬。魏明帝《步出夏门行》也是这一立场的沿袭之作,其一解说自己从洛阳城北门之一夏门出行,东登首阳山,不禁感慨:“嗟哉夷叔,仲尼称贤。君子退让,小人争先。惟斯二子,于今称传。”[26]目光也集中在二人的谦退之德,以及孔子的称颂与声名的流传上,二人的悲剧隐而不彰。
一种是批评(为主)的态度,关注点在夷齐不肯与周政权合作乃至对抗的政治立场。胡广《吊夷齐》是较早的作品:“遭亡辛之昏虐,时缤纷以芜秽。耻降志于污君,溷雷同于荣势。抗浮云之妙志,遂蝉蜕以偕逝。徼六军于河渚,叩王马而虑计。虽忠情而指尤,匪天命之所谓。赖尚父之戒慎,镇左右而不害。”[27]虽然该文没有提到首阳山,但文中“徼六军于河渚”之句却提示我们,胡广所凭吊的夷齐扣马而谏的遗迹就在黄河边上,距离洛阳不远,与《史记》所透露的谏阻地点在丰、镐有所不同。胡广既肯定夷齐高于浮云的“妙志”,又肯定武王伐纣的“天命”合理性,又以二人“徼六军”而“不害”的结局来调停冲突,弱化二人的悲剧命运。王粲《吊夷齐文》写自己在随军南征的路上,越过邙山,“览首阳于东隅,见孤竹之遗灵”,心情於悒惆怅,感怀不平,遥吊夷齐,对于夷齐,他有如下评判:“知养老之可归,忘除暴之为世。洁己躬以骋志,愆圣哲之大伦。忘旧恶而希古,退采薇以穷居。守圣人之清概,要既死而不渝。厉清风于贪士,立果志于懦夫。”[28]王粲批评二人违背圣哲大道,全然不顾武王除暴的正义性,他们清高的志节,固然有激贪厉俗的意义,但毕竟是小节而非“大道”。王粲的态度,可以说是批评为主,肯定为次,思路上与胡广一脉相承。
最为复杂也最可玩味的是阮籍的作品。阮籍五言《咏怀》诗至少有四首诗谈及首阳山。阮诗中的首阳山是一个出世的价值符号,其上有嘉树点缀,有鹂黄相嬉,有“采薇士”生活其间。首阳山的天然朴陋与“繁华”“堂上”等象征的富贵功名构成对立。由诗人时时的顾望(《咏怀》其九、其二十六、其六十四)与向往(《咏怀》其三),我们看到一个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徘徊的诗人。阮籍的诗歌侧重开掘首阳山与都城(现政权)的对立,对于夷齐,则开掘其隐居避祸的方面。首阳山的西南,便是“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29]的洛阳城,如果说这座城对于汉末的游子来说,意味着可望而不可得的繁华与名利,那么对于处在“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魏晋之交的阮籍来说,就意味着无妄之灾,所以他有时想要逃离,而富有隐士文化意味的西山则是避祸最好的所在。
阮籍的《首阳山赋》呈现的思致与前面几首诗颇有不同。赋序提到赋的写作缘起:“正元元年秋,余尚为中郎,在大将军府,独往南墙下,北望首阳山。”[30]据《晋书·阮籍传》,正元元年九月,高贵乡公曹髦即位,本为大将军司马师从事中郎的阮籍被封为关内侯,徙散骑常侍,离开大将军府。此赋作于他还在大将军府时。阮籍在大将军府南墙下,北望首阳山。作者的瞻望是如此困难——瞻望洛城东北的首阳山却要到城东南的将军府南墙下,令人有南辕北辙之感。或者作者的目的并不是真的要看到首阳山,不过是找个由头借以抒发矛盾的心怀罢了。事实上,他笔下的首阳山,根本不是日暮阴雨中的远距离瞻眺所能得。阮籍的这篇赋,要结合当时的现实来看。正元元年,司马师先后诛杀李丰、夏侯玄等重臣,又废曹芳,立曹髦。政权新旧交替之际,危机四伏,作为受曹魏恩泽又受儒学君臣大义观念熏陶的阮籍,虽然官职升迁,但内心却充满忧惧、矛盾。作家迫切需要一吐胸中的郁结,作自我的疏导。于是,在一个深秋的飘雨的傍晚,他望向洛阳城的东北,并写下心中的所见所思。阮籍笔下的首阳山,树木丛茂,山路崎岖,善鸟不落,恶鸟群栖。环境恶劣,并非一个理想的居所。阮籍认为,伯夷、叔齐是因为无路可走,才来此山过着囚徒般的生活。因为没有粮食,二人不得已采薇而食。二人背离殷纣,投奔西伯昌,又妄谏武王伐纣,根本谈不上仁义:“飏遥逝而远去兮,二老穷而来归。实囚轧而处斯兮,焉暇豫而敢诽。嘉粟屏而不存兮,故甘死而采薇。彼背殷而从昌兮,投危败而弗迟。此进而不合兮,又何称乎仁义?肆寿夭而弗豫兮,竞毁誉以为度。察前载之是云兮,何美论之足慕。”[31]阮籍从前人盛传的夷齐事迹中寻找与传统伦理的悖谬,就着历史文本的缝隙撕裂二人身上被前人标举的品格,将二人打造为主流价值的弃逐者,给予他们前所未有的负面评价。没有了自由选择的饥饿作为支撑的夷齐的隐居,也失去了高洁的道德价值。《首阳山赋》完全拆解了穷士的归路,这是阮籍对自己的仕隐两难的现实困境的一种发泄,也是对自己依靠司马氏的回护。聚焦于“首阳”的诗、赋合在一起,呈现出阮籍矛盾复杂的内心世界。可以说,若没有这座灌注了夷齐故事的“首阳”,阮籍的数首佳作也要大打折扣。反过来,洛阳城外的首阳山,也因为阮籍的吟咏而在后人心中留下深刻印象。阮籍的作品甚至成为夷齐隐居的首阳山在河南偃师之说最有力的证据。
汉代河东郡蒲坂县也有首阳山,此山在中条山西南端,今山西西南部,黄河以北,即永济市蒲州镇南,也称雷首山、首山。《汉书·地理志》“河东郡”下云:“蒲反,有尧山、首山祠。雷首山在南。”[32]蒲反,即蒲坂。此山在先秦文献中出现频次较高。首阳之名,早见于《诗·唐风·采苓》:“采苓采苓,首阳之巅。”《左传·宣公二年》称“首山”,杜预注:“首山在河东蒲坂县东南。”[33]《吕氏春秋·有始览》将“首山”与会稽、太山、王屋、太华等并称为“九山”,高诱注谓“首山在蒲阪之南,河曲之中”[34]。此山因为与黄帝发生关联,在西汉受到特别的重视。《汉书》记载,齐人公孙卿怂恿汉武帝封禅,假说黄帝常游首山,与神相会,黄帝又“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成之后,有龙下迎黄帝[35]。据此,河东首山之受到汉武帝的重视,乃是缘于方士造作的黄帝常游此山并于此会神的传说。所以垂涎于黄帝成仙传说的汉武帝在此修造驻跸行宫(首山宫)、礼神之祠,希冀遇神,以实现自己成仙的梦想。
河东首阳山虽然见诸先秦经典文献,但此山与夷齐隐居事发生关联的明确指认,却较为晚出。前引《诗·采苓》,毛传但言“首阳,山名也”[36],并没有引入夷齐的事。这座经典中的名山,在西汉人的观照中还只是与传说中的黄帝相涉。
河东首阳与夷齐事相关联,起源于学者对儒家经典的诠释。从现存文献来看,最早明确将其与夷齐的隐居之地等同者,是东汉中期的经学大师马融。《论语·季氏》何晏集解引马融说:“首阳山在河东蒲坂县,华山之北,河曲之中。”[37]《史记·伯夷列传》裴骃集解所引文字大致相同。未知两处引文是否全是出自马融《论语注》。据《后汉书》本传,马融一度想注《左传》,因为见到贾逵、郑众注而打消此念,改作《三传异同说》;又注《论语》《诗》《淮南子》等。虽然马融的《诗》注没有流传下来,但我们有理由推测,他指认夷齐所隐的首阳山在河东(春秋晋地),应该是受了《诗·采苓》之“首阳”、《左传》之“首山”的位置在晋地的影响,毕竟,后面两部文献中的“首阳”“首山”的所在更容易落实为“在河东蒲坂,华山之北,河曲之中”。因为稍后有流行的偃师说的干扰,马融的说法在东汉后期并没有引起反响。他的弟子郑玄笺《诗》,并未将《采苓》中的“首阳”与夷齐联系起来。前引高诱注《吕氏春秋》“首山”,交代其“蒲阪之南,河曲之中”的地理位置后,接着又说:“伯夷所隐。”高诱是卢植的学生,马融的徒孙,此说或者就是承自马融。将此说与颜师古引高诱的偃师说合观,知道高诱其实也是骑墙的态度。此说在后世影响渐大。《采苓》孔颖达正义:“首阳之山,在河东蒲坂县南……首阳在河曲之内,故为幽辟。”[38]虽然没有明确说此地为伯夷所隐,但“蒲坂县南”“河曲之内”云云,其实是在前人基础上,将《左传》和《诗》的“首(阳)山”地名做了贯通。当下学者注释相关文学作品,或采此说。
如果我们整合上述传世文献中的信息,不难发现,至晚在唐代人们已经形成如下认识:《诗》《左传》《论语》《庄子》中的首阳、首山实为一山,山在河东蒲坂(东)南。但奇怪的是,《毛诗正义》及孔颖达前后的学者在释《诗》时似乎集体屏蔽了这一可能的结论,在解《诗·采苓》时缄口不言夷齐之事。孔颖达等人的态度当与《毛序》对于《采苓》“刺晋献公也。献公好听谗焉”的诗旨的理解有关。自汉代以来,说此诗者在解释首二句时都认为诗人用首阳山采苓事兴喻谗言的兴起,这显然与夷齐所隐居的首阳山隐喻的高洁相悖,所以注《诗》者不言夷齐,注《左传》《论语》《史记》者不言《诗》。这种《诗》与其他几部经典各自为政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宋代。宋人王应麟《诗地理考》备列孔颖达、马融的注释及《左传》等文献记载,确认孔疏的“河东蒲坂县南”的首阳就是马融所说的“华山之北,河曲之中”的首阳,也就是《左传》中的“首山”[39]。在《毛序》受到质疑的宋代,王应麟通过文献征引的方式,整合了经典叙事与相关的学者诠释。此后“河东首阳”也成为学者笺释的宠儿。
关于夷齐所隐的首阳,还有辽西说。许慎《说文解字·山部》:“崵,首阳山也。在辽西。”段玉裁注:“按许意首崵山即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也。”[40]此说乃是在孟子之说的基础上附会而来。孟子在《论语》基础上踵事增华,将伯夷西见文王之前的清高行为安置在“北海之滨”[41]。《孟子》中的“北海”,概指渤海[42]。后世所谓首阳山在辽西(今河北卢龙),正是基于《孟子》的记载。许说既非孟子的本意,后世学者也颇觉其缺乏学理依据,多不予采纳,故影响有限,也缺少相关的文学抒写的名篇。
伯夷、叔齐的故事发生在殷末周初,经孔子的称扬而名闻后世。但二人所饿之地首阳山却在此后数百年才逐渐走入学者文人的视野,并与已有的山名发生贴合。夷齐故事被数地追认,成为当地的文化景观。从战国到东汉,就已经形成陇西、河南、河东、辽西四种说法,每一种说法都有一个契机。夷齐所居之首阳的真实地点已不可考,我们对其进行历时性的分析也不再纠结于此,而是希望通过对于文献的历时性考察,来清理不同说法的形成原因,以及对于当时文学、学术发生的影响。因为历代所认定的夷齐隐居的首阳山的位置不同,所表现的风物,作家所传递的价值观念、情感态度等也就形成较大差异。这是我们做注释、解读作品时必须注意之处。
我们注意到,文学家的抒写对于历史地理的认知产生较大影响。很多人因为王粲、阮瑀、阮籍等著名文人所写的首阳山在洛阳东北,遂认定此山为伯夷、叔齐事实上的隐居之所。这是以后推前。纯粹的学术研究应该区分历史的真实与文人的抒写。文人的立意在于抒怀言志,对于历史的真相并不十分措意。就如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将黄州赤鼻矶当作古战场三国赤壁一样,事实如何并不重要,能够借古抒怀才是根本,哪怕所凭吊的对象是虚拟的古迹。我们的文学地理研究,也应该关注到这一变化。历史上的地名常常出现事迹指认的差异,我们在沿波讨源的同时,也要关注其指认发生变化的轨迹,还原历史细节,将文学地理学、历史地理学的研究做得更为丰富立体。
注释:
[1] 郑慧生:《首阳山考》,《人文杂志》1992年第5期,第83页。
[2] (魏)何晏,等注,(宋)邢昺疏:《论语注疏》,(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5375、5392、5496、5480页。
[3] (魏)何晏,等注,(宋)邢昺疏:《论语注疏》,(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5392、5480页。
[4] (清)郭庆藩撰:《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32页。
[5] (清)郭庆藩撰:《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987~988页。
[6] (清)郭庆藩撰:《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988页。
[7] (汉)司马迁撰,(刘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569页。
[8] (清)顾广圻校勘:《古文苑》,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60页。
[9] (清)顾广圻校勘:《古文苑》,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77、80页。
[10] (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4222页。
[11] (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055页。
[12] (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4231页。
[13] (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297~3298页。
[14] (唐)欧阳询编:《艺文类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38~139页。
[15] 参见费振刚,等校注:《全汉赋校注》,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399页;郑慧生:《首阳山考》,《人文杂志》1992年第5期,第84页。
[16] (宋)洪兴祖撰:《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18页。
[17] (刘宋)范晔,等撰,李贤,等注:《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253页。
[18] (晋)陈寿撰,(刘宋)裴松之注:《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81页;(唐)房玄龄撰:《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0页。
[19] (刘宋)范晔,等撰,李贤,等注:《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59页。
[20] (刘宋)范晔,等撰,李贤,等注:《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205~2206页。
[21] (刘宋)范晔,等撰,李贤,等注:《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3280页。
[22] (北魏)郦道元撰,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28页。
[23] (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055页。
[24] (唐)房玄龄撰:《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032~1033页。
[25] (唐)欧阳询编:《艺文类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663页。
[26] (宋)郭茂倩编:《乐府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546页。
[27] (唐)欧阳询编:《艺文类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662页。
[28] (唐)欧阳询编:《艺文类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663页。
[29] (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411页。
[30] (魏)阮籍撰,陈伯君校注:《阮籍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25页。
[31] (晋)阮籍撰,陈伯君校注:《阮籍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27页。
[32] (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550页。
[33] (晋)杜预注,(唐)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054页。
[34] 陈奇猷撰:《吕氏春秋新校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69页。
[35] (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228页。
[36] (汉)毛公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正义:《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778页。
[37] 程树德撰:《论语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1166页。
[38] (汉)毛公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正义:《毛诗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778页。
[39] (宋)王应麟撰,张保见校注:《诗地理考校注》,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07~108页。
[40] (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39页。
[41] 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232、310页。
[42] 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