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学“双峰”后的对话理想
——朱光潜、宗白华并称之形成及其学术史意义

2023-03-10 03:19汪一辰
华中学术 2023年2期
关键词:宗白华李泽厚双峰

汪一辰

(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201900)

“并称”是中国学术史上一个重要现象,家喻户晓的如“孔孟”“老庄”“班马”“李杜”“程朱”“苏辛”等,他们之间在学术思想上或是因袭传承,或是对话互补,这种关系的建构寄托着特定历史语境中建构者的希望与理想,后经历史沉淀成为稳定的传统,激励着一代又一代学者。1999年,叶朗主编的《美学的双峰:朱光潜、宗白华与中国现代美学》[1]论文集出版,朱、宗“双峰”并称似乎就成为一个常识性知识内化于中国当代美学知识谱系中,但是这一并称是如何形成的,目前学界还缺乏充分的历史化考察。尽管两位美学老人有很多巧合:都是1897年生于安庆、新中国成立后都调入北京大学、均在1986年走至生命的尽头……但若深思,“双峰”的并称似乎是失衡的。早在新中国成立前,朱光潜凭借《给青年的十二封信》(1929年)、《谈美》(1932年)、《文艺心理学》(1936年)和《诗论》(1943年)等论著,影响已溢出学界,成为国民级别的“青年美学导师”;1956年“美学大讨论”的起因之一也是批判影响甚大的朱光潜“唯心主义美学观”[2]。可以说,在1980年代以前,当朱光潜已经蜚声学界的时候,宗白华的公共影响力还是较弱的。宗白华的“出圈”,则是1981年《美学散步》出版以后,当此时,他已年过八旬。上述种种,均指向一个问题:朱光潜、宗白华何以能够并称?对此展开考察,不仅是解释当代中国美学学术史中一个重要现象,同时也是历史化地进入新时期以来的美学现场理解老一辈美学学者的历史意识与理想寄托。

一、朱光潜、宗白华并称的问题史考辨

关于朱、宗并称形成的考察,将其分解之后就是两个问题。首先是学界怎样发现宗白华的。在朱光潜的影响力已经形成的背景下,学界如何发现宗白华、阐释宗白华进而将其经典化,是并称的学术关系能够形成的先决条件。在此基础上,才是学界怎样将朱、宗联系在一起,建构出当代美学“双峰”。正如章启群所言,“第一个把朱、宗二先生相提并论、见诸文字的,大概是李泽厚为《美学散步》所写的序”[3]。考虑到李泽厚在1980年代中国美学发展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不妨先看看作为“当事人”的李泽厚对这一学术事件的回顾:

宗白华,我是1956年我的那篇文章在《哲学研究》上发表后,特地去拜访过他,就去过这一次。后来,他出集子,出版社要我写序,原来我不答应,因为我年轻,怎么能给一位老人写序。后来出版社一定要我写,那就写吧。但在写序的前后,包括书出版后,也一直没去看过他。……当时对宗白华,大家根本都不知道,连搞美学的人都不知道这个名字,因为他的那些文章在新中国成立以前都是散发在报刊上,根本没成集子。我当时看过一点,也很少。宗白华在新中国成立后没有发表过什么东西,就一两篇吧。宗白华当时在美学界确实没有什么影响,在北大也没有什么影响。我上学的时候,北大不开美学。美学课是“文革”以后才有的。朱光潜当时也不在哲学系而是在西语系教英诗。可现在宗白华的影响倒是超过了朱光潜,引他的文章很多。[4]

李泽厚的这段文字主要是基于他与宗白华的个人交往展开的,同时也回顾了为《美学散步》撰写序言的历史经过。需要指出的一点是,李泽厚认为“宗白华当时在美学界确实没有什么影响,在北大也没有什么影响”,这似乎可以商榷。尽管宗白华在《美学散步》出版之前影响力不如朱光潜一般溢出学界,但是他在美学界也不是默默无闻、毫无影响的。细读《宗白华全集》后的《宗白华生平及著述年表》[5]可以发现,从1920年代起宗白华在学界的知名度已呈现出不断提升的态势。至于李泽厚说北京大学的“美学课是‘文革’以后才有的”,这可能是他1954年6月已从北大哲学系毕业[6],因而对此后北大美学课程设置不太熟悉。1962年《北京大学学报》专门登出一则消息,“哲学系宗白华教授,本学期为哲学系、中文系高年级学生新设了选修课‘中国美学史专题’”[7]。

在新中国初期,宗白华在学术界已经有一定的影响力。这一时期的宗白华既是马克思《经济学—哲学手稿》(即《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8]的校对者,也是《文艺报》组织成立“文艺报美学小组”[9]的成员,同时还是康德《判断力批判》在中国第一个全译本的翻译者(与韦卓民合作)[10],但最为直接体现他在学界影响力的则是在中宣部和教育部组织编写高校文科教材这一重大事件中,宗白华被任命为《中国美学史》的主编。宗白华作为《中国美学史》的主编(尽管此书最后并未完成),这显然是国家层面对宗白华中国美学史研究的肯定。这一时期另两本与美学相关的教材是朱光潜负责的《西方美学史》和王朝闻负责的《美学概论》。在这个“主编团队”中,朱、宗并称已经成为一种可能性,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和宗白华的“中国美学”的任务分配,就显示出两位学者“中西对话”的意味。

当然,新中国初期宗白华的公共影响力还是有限的,这一点不可夸大。1952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的胡经之回忆道,宗白华“当时在北大定为三级教授,不怎么引人注意,是个普通的老人”[11]。这一问题通过新中国初期收录“美学大讨论”重要论文的《美学问题讨论集》或许能更好地理解。《美学问题讨论集》6册共刊登86篇论文,其中宗白华文章收录3篇,在宗白华之前分别是朱光潜(10篇)、李泽厚(8篇)、洪毅然(8篇)、蔡仪(7篇)、叶秀山(4篇),与宗白华等量只有3篇的还有敏泽、蒋孔阳等,由此可见,宗白华确实不算突出。《美学问题讨论集》中收入宗白华3篇文章依次分别是《读“论美”后一些疑问》《美从何处寻》和《美学的散步》,这些文本群已经呈现出一个自由的散步者形象。一方面,宗白华的论文长短不一,也没有似其他学者一般严格地“一”“二”“三”去论证;另一方面,宗白华的写作不是从哲学到美学的推导,更多是从他自身的艺术审美经验出发进行论证,特别是古今中外的艺术案例他信手拈来,显示出深厚的艺术功底。他的论文中透露出对中国古典美学的热爱与自信,别具一格地提出“移我情”“移世界”“诗画差异”等问题。尽管宗白华的美论在“美学大讨论”中处于边缘状态,但却构成了鲜明的述学特色。

由此可以得出的初步结论是:其一,在1980年代以前,宗白华的影响力虽然不及朱光潜,但是他在哲学界和美学界已经具备一定的影响力;其二,在北京大学开设美学课、担任文科教材《中国美学史》主编以及论文的整体述学风格等诸多合力下,宗白华“中国美学研究者”形象在新中国初期已基本形成,尽管他本人对西方美学特别是德国古典美学、中西比较美学也有深厚的造诣;其三,宗白华“中国美学研究者”与朱光潜“西方美学研究者”已经构成内在的对话互补关系。由此可见,1980年代宗白华的“出圈”并不是一个突然事件,在相关铺垫已经完成的基础上,宗白华的“出圈”需要一定契机,在此基础上他与朱光潜的并称关系才有可能形成。

二、朱光潜、宗白华并称的历史过程

萌发于1978年“形象思维”讨论、并在1980年代形成大潮的“美学热”,是朱、宗并称能够形成的最大历史契机。历史化地考察朱、宗并称过程,主要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一)并称的首倡:李泽厚《美学散步》序言中“以朱衬宗”

李泽厚为1981年版《美学散步》撰写的序言是朱、宗并称的首倡:

朱先生海内权威,早已名扬天下,无容我说。但如果把两位老人对照一下,则非常有趣(尽管这种对照只在极有限度的相对意义上)。两人年岁相仿,是同时代人,都学贯中西,造诣极高。但朱先生解放前后著述甚多,宗先生却极少写作。朱先生的文章和思维方式是推理的,宗先生却是抒情的;朱先生偏于文学,宗先生偏于艺术;朱先生更是近代的,西方的,科学的;宗先生更为古典的,中国的,艺术的;朱先生是学者,宗先生是诗人……[12]

当下很难判定李泽厚在写序之时是否有自觉建构“双峰”的学术史意识,但是李泽厚这篇序言确实极为成功地完成了一次“学术推广”:他积极征用朱光潜的影响,以正面衬托的方式向学术界(包括广大美学爱好者)推出宗白华。为什么李泽厚这篇序言能够引发宗白华的“出圈”?这和李泽厚序言中对宗白华形象塑造有着密切关系。在李泽厚的序言中,宗白华被塑造成一位重艺术体验、重情感感受、重领悟哲思的诗人美学家形象,这一形象和1981年中国台湾学者杨牧在《美学的散步》中塑造的宗白华形象是极为不同的。杨牧对宗白华形象的塑造,更多突出宗白华是他的比较文学学者身份,杨牧极尽褒奖宗白华在欧洲传统(特别是歌德资源)和中国古典传统中相互阐发[13]。尽管当下看来杨牧塑造的宗白华形象和李泽厚塑造的宗白华形象已成互补之势,但是在改革开放初期的社会语境中,李泽厚对宗白华的形象塑造更加符合大陆接受者的期待视野,因为“诗人美学家”自然地使读者首先关注到宗白华的言说方式。

可以说,《美学散步》在1980年代初期影响力生成,首先不是该书的论美内容而是其中诗一般的述学文体给予读者强烈的感性刺激。意境是“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14]、中国画的空间“流动着飘瞥上下四方,一目千里,把握全境的阴阳开阖、高下起伏的节奏”[15]……这样的诗性语言,在《美学散步》中不胜枚举,它不似朦胧诗一般追求语言的陌生化,宗白华只是自然而言地展现了现代汉语雅正、古朴的诗性状态,他摆脱了“什么是美”“什么是美感”这些抽象问题的玄思,而是切身地体验、感悟、散步于艺术世界中。这就恰如詹明信所言,哲学的任务虽然在于提供解决问题的方案,但是它会因为时间逝去而过时,真正让人兴奋的是哲思中新语言的创造,“新语言的句法规则使得新思想成为可能,并使人感知到一个全新的局面,就好像旧的平庸的迷雾逐渐消散”[16]。从这个角度上说,宗白华不仅仅是学者,时代亦造就了他作为思想家的形象,《美学散步》的语言是属于1980年代的,它用现代汉语的美滋润了一代人迫切需要被滋润的心灵,因此,在当下《美学散步》被学院化的声音解读为一本学术论文集的语境中,不能忘记它的出场首先是具有思想史意义的。自此之后,宗白华的影响力也就不仅仅局限在学术界,朱、宗并称之过程开始有实质性推进。

(二)并称的强化:“诗化哲学”大潮中的“以宗为上”

《美学散步》发行量愈大,宗白华的公共影响力愈深,但这并不意味着朱光潜影响力的消退。因此,朱、宗并称的形成,关键还是在学界对宗白华的深入阐释。无独有偶,当历史的脚步踏入1985年,“文化热”中诗化哲学的兴起又给予阐释宗白华一次重大契机。

诗化哲学恰如中介一般,上承哲学上现代性的诗意批判,下接美学上体验美学的兴起。何谓现代性的诗意批判?“文化热”的主要参与者甘阳曾回忆道:“我们所读的这个西学实际上都是批判西方现代性的东西,是批判西方工业文明的东西,整个浪漫派运动是对工业文明的一个反动。”[17]换言之,现代性的诗意批判就是对西方现代化过程中技术理性的深刻反思,进而为人的生存寻找新的家园。这种观点直接呈现在甘阳1985年发表的《从“理性的批判”到“文学的批判”》中,该文指出20世纪以来欧陆哲学的一个重要现象就是从人文领域开始对“理性”本身加以批判,在此过程中,甘阳发现了中国古典文化的优越性,因为中国语言文字逻辑功能和形式化特征不强,“中国传统文化恰恰正是把所谓‘先于逻辑的’那一面淋漓酣畅地发挥了出来,从而形成了一种极为深厚的人文文化系统”[18]。承接这一思路,刘小枫的《诗化哲学》虽然主攻德国浪漫派,他在结语中同样指出:“中国哲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诗化哲学……诗化哲学表明,哲学应像诗一样,赐人的有限生命以最需要的东西:静思、凝神、明觉;温柔、安慰、寄怀;天意、仁德、化境。”[19]由此可见,诗化哲学的思路与宗白华一直以来躬行的体验美学大有异曲同工之妙。1988年,刘小枫发表《湖畔漫步的美学老人》一文,他创造性地将宗白华视为一位“生命哲学家”。刘小枫依旧将宗白华和朱光潜进行对比:

作为美学家,宗白华的基本立场是探寻使人生的生活成为艺术品似的创造。这与美学家朱光潜先生有所不同。朱光潜乃是把艺术当做艺术问题来加以探究和处理……由于个人气质上的差异,在朱光潜的学术思考中虽也涉及一些人生课题,但在学术研究的基本定向上,人生的艺术化问题在宗白华那里,始终起着决定性的作用。[20]

刘小枫对宗白华生命艺术化的强调是以六经注我的方式诠释有中国气派的诗化哲学。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区别于李泽厚在朱、宗对举时的“以朱衬宗”,刘小枫的论述已经显示出“以宗为上”[21]的情感色彩。刘小枫的文章还聚焦地塑造了宗白华的跨文化交流形象,即宗白华的生命哲学中浸透着德国哲学家如西美尔、斯蒂格勒的影响,并介绍宗白华1940年代就在大学的课堂讲起了海德格尔。因此宗白华不再仅仅是“中国的”,他也是穿梭于中西之间的,这在一定程度上又是对宗白华形象的丰富。同一时期王一川在博士论文中直接提到了宗白华《美学散步》之于体验美学的意义,“它不仅深得中国人体验心境之三昧,而且浸透了德国浪漫诗哲如歌德、席勒、叔本华、尼采、狄尔泰、里尔克等的体验精神”[22]。总的来说,这一时期宗白华阐释的发生,是对宗白华诗一般述学语言接受基础上的深化,诗化哲学引发的体验美学,依旧可以视为1980年代现代化背景下阐扬主体精神(“向内转”)的体现,从而突破俄苏认识论美学的种种局限。“以宗为上”意在“推宗”,而非“贬朱”,在此过程中宗白华美学特色不断彰显,学界不断赋予其更多“中国意义”。到了1980年代末,宗白华经典性得以确立,朱、宗并称基本成为共识。例如,这一时期邹士方和王德胜合著《朱光潜宗白华论》(香港新闻出版社1987年版)一书中,虽然该书中宗白华和朱光潜是分别研究,但是这种搭配的形式无疑显示出并称的意义。

(三)并称的确定:历史意识下“朱宗并举”的自觉

“朱宗并举”与世纪末千年之交的时代背景有着密切关系。当此时,中国美学界既需要对20世纪中国的美学发展历程进行历史化梳理与总结,也需要以继往开来的气魄为已经置身于全球化大潮的中国美学规划未来方向。1996年,恰逢朱、宗两位美学老人一百周年诞辰,借助这一契机,该年9月中国美学界召开纪念朱光潜、宗白华一百周年诞辰国际学术研讨会,“出席这次会议的有来自大陆、港台和欧美的70多位学者。与会者围绕‘朱光潜、宗白华与走向21世纪的中国美学’进行了热烈的讨论……”[23]在会议论文集的基础上,1999年叶朗主编的《美学的双峰:朱光潜、宗白华与中国现代美学》出版。学术会议在当代学术体制中本身就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交往对话作用,加之论文集的出版,可以说在经过这一系列学术事件的公共性发酵,“双峰”并称在学界已基本确定。在千年之交的历史语境中,“朱宗并举”也显示出更为自觉的历史意识。

“朱宗并举”的历史意识主要有两点。其一,是以朱光潜、宗白华为代表,开启二十世纪中国美学理论遗产的梳理与研究。正如叶朗所言:“通过对朱光潜、宗白华两位先生的研究,回顾、总结二十世纪中国美学的历史,特别是近半个世纪的发展历史,总结理论思维的经验教训,并对二十一世纪中国美学的前景作一个展望。”[24]这并非一句大而化之的口号,此时《朱光潜全集》和《宗白华全集》均已出版[25],这为进入两位美学老人的美学思想研究提供了基础文本;另一方面,叶朗找到了朱光潜和宗白华的理论资源中的交汇点,即意象理论,这为他“美在意象”[26]的提出作了基础性铺垫。再看《美学的双峰:朱光潜、宗白华与中国现代美学》中所选的篇目,如文洁华的《从朱光潜的主客观统一说到中国现代美学体系》、杨恩寰的《朱光潜美学与现代心理学》、李衍柱的《灯与路——宗白华对中国新文化运动和中国美学建设道路的探索》、彭锋的《从〈流云〉看“艺境”》等,都已经大大拓宽了二十世纪中国美学史的研究视野。其二,是中国美学建设过程中的中西对话追求。叶朗《从朱光潜“接着说”》一文就指出,两位美学老人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追求中西美学融合。章启群的论文《现代的与古典的——朱光潜与宗白华的一种比较研究》看似是在李泽厚“朱先生是近代的,西方的;宗先生更为古典的,中国的”的延长线上,但是论证的深度和广度已大大推进。该文的问题意识已经显示出“在世界中”的对话意识:在中西对话的大背景下,除了学界已经知晓的朱光潜、宗白华受到西学资源影响(主要是德国古典美学),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原创性贡献有哪些?这些贡献又是否可以与西方学者展开对话?基于这一问题意识,章启群更多是以比较的方法来谈论朱光潜,他认为朱光潜的美学思想和现象学、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等都有一定的相似性,在文化意义上都是属于现代的。对于宗白华,章启群更多是从“折返—迂回”的角度展开论证,他承认德国古典哲学对宗白华的影响,但是他认为宗白华走出德国哲学、回到中国艺术,“在中西哲学、艺术、文化的大背景下,重新发现了中国传统艺术中的时空意识……把中西艺术的方法论差别,上升到哲学和宇宙观的高度”,这种辩证的而非经验实证的学术方法因而是“古典的”[27]。章启群试图将朱、宗视为一个整体,在世界场域中考察二人与同时代的西方学者对话的可能性,这种阐释行为中已经深刻体现了中国学者力求中西平等对话的理想。

三、朱光潜、宗白华并称的学术史意义

从1980年代初李泽厚的一家之言到越来越多学者的阐释赋权,再到世纪末“美学的双峰”的命名,朱、宗并称经过近20年的历程终于成为中国美学界的共识。“双峰”建构的每一步看似属于美学学科内部的事件,但是每一次阐释视角之变,都蕴含着中国美学工作者深刻的思考:如何用美学话语学术性地介入“中国向何处去”问题的讨论。这可能是中华美学精神最重要的内核,“以美学的方式论述了它的国家与天下……美学精神就是中国传统的国家精神,也是其认知天下和不断反顾自身的基本起点”[28]。那么,既然“双峰”是历史建构的产物,为什么一代又一代学者认可“双峰”的命名?后学自发性的认同意味着“双峰”背后有着深刻的合理性。这一合理性之所以重要,因为它是具有未来性的,换言之,哪怕在将来中国的美学研究已经超越了朱光潜、宗白华的既成理论,但是“双峰”背后的合理性将长时间烛照中国美学的前进道路。

“双峰”背后的合理性可以归结为强烈的对话理想,这具体表现在以下四个维度上。首先是两位美学老人学术人格上的对话。朱、宗并称本身就是一个具有美育意义的事件,因为两位美学老人的学术人格就构成了极强的对话关系。尽管朱光潜早年也对隐逸超然的“魏晋人格”心向往之[29],宗白华年轻的时候也有一段昂扬愤慨的经历[30],但在“双峰”并称建构中,他们分别被塑造成自强不息、笔耕不辍的美学史家和逍遥飘逸、优游自得的诗人美学家。这一对话性的审美人格,与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提出的儒道互补形成了极强的互文性关系。虽然不能确定李泽厚在《美学散步》序言写作首次将朱、宗“对着说”有无联系到“儒道互补”的框架,但朱、宗并称之形成,确是中华两种传统审美人格的现代延续。其次是中国美学研究路径的对话。朱光潜的美学述学一个重大发明是“哲学思想→美学理论”,宗白华则是“艺术体验→美学理论”,如果说朱光潜是一种演绎式的“降维”,那么宗白华则是一种经验式的升维。二者孰优孰劣?这恐怕难以定论。因此,朱、宗并称的背后,也奠定了中国美学两种基本的研究范式。第三是中国美学研究内部的中西对话。尽管朱光潜本人曾对其《诗论》一书评价较高,但是朱光潜从青年开始就扎根于西方美学,特别是新中国成立以后《西方美学史》的写作、黑格尔《美学》三卷本的翻译,这基本奠定了朱光潜“中国的西方美学研究者”形象。宗白华虽然早年也受到德国古典哲学影响,但是他最终从德国哲学美学转回到中国美学的研究,在中国艺术的时空问题、中国艺术意境等论域做出了卓越阐释,再加之宗白华本身的体验式美学与中国古典诗学中的感兴、妙悟有着内在相通性,因而“中国美学研究者”成为宗白华最为主要的学术形象。因此,朱、宗并称的背后也折射出中国学者对中国美学研究理想格局的期冀:中国美学研究不仅仅是“‘中国的’美学研究”,当代中国美学话语体系应当具备“古今中西”的大视野,既要对传统美学资源进行创造性转换,也要对世界其他民族优秀美学资源进行有判断的接受。最后是“世界中”的视域下中西美学对话。近些年来,伴随着中国学者世界观的调适,“世界中的中国”[31]越来越成为共识。正是因为在“世界中”,中国美学话语建设就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西学资源,美学话语如何从“西学东渐”到“东学西传”,进而实现中西之间的平等交流互鉴,是当下中国美学发展面临的一个时代课题。正如王宁所言:“现在中国美学在世界主流学界尚处于缺席状态,但是,西方美学本身其实也处在缺席的状态。西方美学在整个欧美人文学界基本上声音是非常小的,而且也是很边缘化的……这倒是给我们一个很重要的启发,我们是不是可以借助这样一个机会,在国际学界树立具有原创性的中国美学?”[32]在此背景下,可以发现当下关于“双峰”的研究呈现出一种“方法论化”[33]趋势,即重要的不再是他们的美学理论是什么,问题关键在于他们是怎么言说的,他们是怎样在“西化”与“化西”的过程中实现辩证平衡。在这一层对话关系中,朱、宗已被视为一个整体,他们的一大共同点就是在中国学术传统遭遇西方学说之际,坚守中国学者的主体性、在中西对话中重塑传统。

“历史不外是各个世代的依次交替。每一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遗留下来的材料、资金和生产力;由于这个缘故,每一代一方面在完全改变了环境下继续从事所继承的活动,另一方面又通过完全改变了的活动来变更旧的环境。”[34]事殊理同,朱、宗并称既成,由此形成一个既“召唤”又“开放”的学术传统,激励着一代又一代学者在“对话”与“超越”中赓续中国美学的深入研究。最后回到上文中已经引用的李泽厚回忆,他提出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观点,即“现在宗白华的影响倒是超过了朱光潜,引他的文章很多”。李泽厚的判断,似乎在上文的历史化考察过程中已现端倪。后学在朱、宗之间的选择,或许可以成为观察中国美学发展的一个有效窗口,这是值得深入研究的另一个问题。

注释:

[1] 《美学的双峰:朱光潜、宗白华与中国现代美学》于1999年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此书出版详情,下文将予以论述。

[2] 关于朱光潜的生平活动与学术影响,宛小平的《朱光潜年谱长编》(安徽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做了十分详细的整理与论述,本文不再赘述。

[3] 章启群:《现代的与古典的——朱光潜与宗白华学术品格总体特征的一种比较》,《纪念朱光潜宗白华诞辰一百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1996年,第123页。该论文集未标有出版信息。此文后收入叶朗主编的论文集《美学的双峰:朱光潜、宗白华与中国现代美学》,亦可参考。

[4] 李世涛、戴阿宝:《中国当代美学口述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77页。

[5] 林同华:《宗白华生平及著述年表》,《宗白华全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686~771页。

[6] 杨斌:《思路:李泽厚学术年谱》,贵阳:孔学堂书局,2021年,第32页。

[7] 《宗白华开设“中国美学史专题”》,《北京大学学报》1962年第6期,第48页。另,叶朗在回忆录中也回忆了宗白华1960年代初在北大开设“中国美学史专题”选修课的经历。参见叶朗:《宗白华印象》,《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情系燕园六十年》,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60~61页。

[8] [德]马克思:《经济学—哲学手稿》,何思敬译,宗白华校,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

[9] 1956年9月,《文艺报》组织成立“文艺报美学小组”,组长为黄药眠,成员有朱光潜、宗白华、张光年、王朝闻、刘开渠、蔡仪、贺麟、陈涌、李长之等。参见杨斌:《思路:李泽厚学术年谱》,贵阳:孔学堂书局,2021年,第41页。

[10] 《判断力批判》分为上下两卷,均由商务印书馆1964年出版。下卷内容提要中指出:“上卷至辩证论止,宗白华译,下卷是目的论,韦卓民译。”

[11] 李世涛、戴阿宝:《中国当代美学口述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134页。

[12] 李泽厚:《美学散步·序》,《美学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页。

[13] 杨牧:《宗白华的美学与歌德》,《美学的散步》,台北:洪范书店,1981年,第1~8页。

[14] 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美学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0页。

[15] 宗白华:《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美学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82页。

[16] F. Jameson,JamesononJameson:ConversationonCulturalMarxism,Durham:Duck University Press,2007,p.2.

[17] 查建英:《八十年代:访谈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99页。

[18] 甘阳:《从“理性的批判”到“文化的批判”——从卡西尔的〈语言与神话〉谈起》,《读书》1987年第7期,第7~16页。

[19] 刘小枫:《诗化哲学——德国浪漫美学传统》,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273~274页。

[20] 刘小枫:《湖畔漫步的美学老人忆念宗白华师》,《读书》1988年第1期,第113~120页。

[21] 中国台湾学者杨牧在《美学的散步》一书序言中就已经呈现出“以宗为上”的态度,“宗白华论西方美学,功力深厚……五十年来以短文连缀论西方美学与中国传统文艺的,还有朱光潜和钱锺书,甚至还有方东美。但朱光潜失之于浅,有时甚至流于俗……”杨牧对朱光潜的评价显然失之偏颇,因而林同华在《宗白华美学思想研究》一书中摘录杨牧这篇序言时省略了这一段话。林同华《宗白华美学思想研究》(辽宁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在比较朱、宗二人关于意境的论述时,也出现了“以宗为上”的观点。《宗白华美学思想研究》是中国学界第一本系统研究宗白华美学思想的专著,学术价值值得重视,但是因其研究已经呈现专业化倾向,因而不及刘小枫“生命哲学”概括得深刻、传播得广泛,此处简要指出。

[22] 王一川:《意义的瞬间生成》,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374页。

[23] 朱良志:《纪念朱光潜宗白华诞辰10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综述》,《文艺研究》1997年第1期,第150~152页。

[24] 叶朗:《美学的双峰:朱光潜、宗白华与中国现代美学·前言》,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页。

[25] 自1980年代后期起,安徽教育出版社开始筹划出版《朱光潜全集》和《宗白华全集》。《朱光潜全集》20卷,1987年至1992年出完;《宗白华全集》4卷全部在1994年出完。

[26] 叶朗:《美在意象——美学基本原理提要》,《北京大学学报》2009年第3期,第11~19页。

[27] 章启群:《古典的与现代的——朱光潜与宗白华的一种比较研究》,《美学的双峰:朱光潜、宗白华与中国现代美学》,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330页。

[28] 刘成纪:《中华美学精神在中国文化中的位置》,《文学评论》2016年第3期,第13~18页。

[29] 关于朱光潜美学思想中的儒道关系,可以参考曹谦的论著《多元理论视野下的朱光潜美学》(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一章第一节《朱光潜美学中的儒道关系新论》。曹谦得出的结论为朱光潜是“外道内儒”的,因此“双峰”建构中将朱光潜视为积极入世的人格形象,虽不精准,但大体准确。

[30] 这是指宗白华从“五四”时期到1920年代中期参加少年中国学会的经历,详情可参见王德胜《宗白华评传》(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一章第二节“参加‘少年中国学会’”。

[31] 曾军:《中西文论互鉴中的对话主义问题》,《中国社会科学》2022年第3期,第186~203、208页。

[32] 曾军、朱立元、王宁,等:《世界中的中国和西方:“西方理论的中国问题”对谈》,《探索与争鸣》2021年第9期,第77~88、178页。

[33] 夏中义的朱光潜研究专著《朱光潜美学十辩》(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已经呈现将朱光潜方法论化的倾向,近些年来这一趋势尤为明显,如朱志荣的《论中国古代美学研究对西方美学的借鉴》(《学术界》2021年第10期)、韩清玉的《论宗白华形式批评的范畴建构与方法特征——以中西互鉴为视阈的现代美学范式考察》(《山东社会科学》2021年第12期)等。

[34] [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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