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与现代的调和:以《长日留痕》论石黑一雄的尊严观

2023-03-09 12:22代显梅楚梦云
关键词:史蒂文斯黑一雄洞察力

代显梅, 楚梦云

(中国人民大学 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0872)

现代英语中的“尊严”(dignity)一词源于拉丁文dignitas,经法文dignité转译而来,意思是“有价值的”(worthy)或“值得的”(deserving)[1]。邓晓芒依据西方古典尊严观,把“人的尊严”分为三个层次:“第一种是社会等级制度下相对的尊严;第二种是人相对于动物所具有的绝对尊严;第三种是立足于人的道德水平而形成的更高层次的相对尊严。”[2]程新宇认为人的尊严有两个维度:人自身的高贵和得到社会与他人恰当的承认。前者是品质和贡献,后者是荣誉和酬报;前者是内在价值根源,后者是社会条件根源[3]。程新宇指出,在西方伦理学史上,关于“人的尊严”问题的研究分为两个时期: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主要探讨的是“人的美德和人对自己的义务,即人的自我完善(人在理性和道德方面的提升和完善)”;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随着联合国有关尊重和捍卫人权的文件的颁布和世界民主化进程的加快,一些国际组织和国家机构将尊严作为人权的基础,有时也将尊严作为一种权利[3]。张容南把康德及其之前的尊严观称为“古典的尊严理念”,认为这是一种“赞赏的尊严”,而把康德之后的尊严观称作“现代的尊严理念”,认为这是一种“承认的尊严”[4]。张容南指出,随着现代社会在哲学理念上的深刻转变和多元价值观的兴起,“各种各样的认同群体正是基于对平等尊严的诉求而要求获得社会的承认”,这“对于普通大众尤其是少数群体和弱势群体具有特殊的意义,对于建构一个多元和谐的现代社会十分关键”[4]。从三位中国学者对西方尊严观的梳理和介绍看,古典时期更多强调人自身的高贵和素养,而现代时期则更多强调外在的承认。

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在他的第三部长篇小说《长日留痕》(TheRemainsoftheDay, 1989)中,描写了从维多利亚时代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英国两代管家史蒂文斯父子的职业理念、尊严观及其行为后果。关于这部小说中的管家形象研究,迄今为止,国内学者主要有两种认识:一种研究把史蒂文斯看作日本传统文化中的“武士道精神”的隐喻[5],另一种研究则是把他看作英国传统文化中的“骑士精神”的延续[6]。本文通过研究《长日留痕》中的主人公史蒂文斯的管家职业迷信----史蒂文斯相信绝对服从其主人的权威和个人的情感克制是成就伟大管家的正确途径,而成为一名伟大的管家便是自己的全部尊严所在----探索石黑一雄的尊严观在西方古典尊严观与现代尊严观之间的调和。

一、 洞察力的缺失:史蒂文斯的盲信盲从

西方古典尊严观念总是把理性与人的尊严联系起来,强调一个人的洞察力是他获得尊严的基础。古希腊的斯多葛派哲学认为,人的本质在于其理性的思维能力,“不论在宝座上或在枷锁中,在它的个体生活的一切交接往来的依赖关系之中,它都是自由的、超脱的”[7]。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哲学家皮科·德拉·米兰多拉(Giovanni Pico della Mirandola)在《论人的尊严》(OratiodeHominisDignitate, 1486)一书中指出,只有当“人具有敏锐的感觉、理性的洞察力以及智性之光”时,人才有资格成为“自然的阐释者”[8]。布莱兹·帕斯卡尔(Blaise Pascal)在《思想录》(Pensées, 1670)中指出:“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正是由于它而不是由于我们无法填充的空间和时间,我们才必须提高自己。因此,我们要努力好好地思想;这就是道德的原则。”[9]康德把综合了思维和判断的洞察力称作“鉴赏判断力”,并对这种能力给出了三个必要的条件:第一是“自己的思维”;第二是“站在别人立场上的思维”;第三是“任何时候都与自己的思维保持一致”[10]119。概言之,这是一种知己知彼的明智与智性诚实。美国当代政治哲学家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也提醒我们,洞察力(表现为思考力与判断力)是一个人立身处世的必备特权,是道德良知的可靠保证[11]。康德和阿伦特都强调洞察力----思维与判断的合璧----是健康有德的人际交往的基础,只有知己知彼、保持独立思考和判断,一个人才能“从迷信中解放出来”,这就是康德所说的“启蒙”[10]119。

现代美国政治哲学家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身份政治:对尊严与认同的渴求》(Identity:DemandforDignityandthePoliticsofResentment, 2018)一书中借助康德关于人是目的的论点,明确表示“人的尊严的核心就是个体作出正确的道德选择的能力”[12]54。以此为镜,便可映照出史蒂文斯的职业迷信以及他试图在这种迷信中获得个人尊严的虚妄。他对周围的世界缺乏基本的洞察力,忽视了个人的主体性,仅仅把自己当作服务贵族的工具,把自己的尊严寄托在对主人的盲信盲从之上。

成长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英国社会环境中的史蒂文斯不顾时代的变迁,全部照搬父亲在维多利亚时代的管家职业理念,决心要像父亲一样“毫无保留地相信爵爷的判断是最明智的”,并且督促女管家像他一样甘当附庸,主动放弃自己作为主体的思考判断力,告诉她一个管家的职责只是“全力以赴地为那些掌握了文明命脉的伟大绅士们提供最优质的服务”[13]236,“而不是去瞎掺和那些国家大事”[13]209。在史蒂文斯的眼中,他的主人达林顿勋爵就是英国完美绅士的典范,是堪当大任的社会精英,因此他认为自己为达林顿勋爵竭诚服务就“等于为全人类服务”[13]123。达林顿勋爵的教子卡迪纳尔曾询问史蒂文斯对世界局势的看法,并痛心地诘问他为何对达林顿勋爵勾结纳粹分子的丑行视而不见,史蒂文斯为自己的沉默辩解说,他的管家本分不允许他对这类事情表现出任何好奇心,因此他就“只是任由一切在眼皮底下发生,从来没想过去看看正在发生什么”[13]234。在大是大非面前,没有洞察力的史蒂文斯主动放弃自己作为行为主体的道德选择权利,因而也就放弃了获得个人尊严的机会。

石黑一雄用象征手法表现史蒂文斯洞察力的缺失:史蒂文斯的卧室是“阴暗冰冷”“光秃秃”“全然没有任何色彩”“囚室”般的处所;史蒂文斯还多次提到遮蔽他视线的“浓雾”[13]54-174。这些都可以被看作是他缺乏洞察力的隐喻性表达。在谈到该小说的象征手法时,石黑一雄解释说,“营造出这种‘褊狭’的氛围十分重要,这代表着他(史蒂文斯)眼界的局限”[14]151。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John Locke)在谈到职业对人的视野和洞察力的限制时说,如果人们的思想“从来不曾超越铲子与犁头,视野不曾超越白天的苦工……他们的思想多年如一日只用于一个轨道,一生被限制在狭隘的空间中,与其他人的知识、理念隔绝”,那么他们的“认识能力就比一个完全的自然人好不到哪里去”,而“不可靠、狭隘的理解引起了自我膨胀和自我满足”[15]。这恰好解释了史蒂文斯的生活境况,他三十五年单调乏味的管家工作和狭隘闭塞的生活环境决定了他视域的局限和洞察力的匮乏。没有开阔的视野,人就很容易以自己周围的世界为宇宙中心,把身边琐事看作是生活的全部内容,把自己尊崇的价值观念看作是普遍真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史蒂文斯的新主人、美国人法拉戴先生正是看到了史蒂文斯的拘谨和狭隘,才建议他出去旅游,但是史蒂文斯却骄傲地声称,自己“对英格兰的‘见识’比大多数人更胜一筹”[13]4。可见,史蒂文斯的封闭生活导致他盲目自大,而他的盲目自信又让他固步自封,对他人的提议置若罔闻。

史蒂文斯的盲信盲从让他对其主人达林顿勋爵的错误缺少基本的判断力,乃至助纣为虐,像石黑一雄所批评的,最终“投身不道德的事业”[14]39。受纳粹思想的蛊惑,达林顿勋爵指使史蒂文斯解雇两名犹太女仆。这时候,虽然史蒂文斯也意识到这两名女仆的无辜,但是他立即告诫自己,“将个人的质疑和盘托出”是“不负责任”的行为[13]156。于是,他便“公事公办”地执行了这一命令[13]156。美国社会心理学家艾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认为,盲目服从权威恰恰是政治灾难的祸源,服从权威实际上是一种“受虐依赖”,是以个体的“臣服与完整性的丧失为基础的”,是“把自己消解在一个外在权力”中,从而丧失了独立人格,“失掉了自我”[16]。这正是史蒂文斯的悲剧根源:由于完全丧失自我,面对一个并不可靠的外在权威,他无法作出独立判断,也拒绝作出独立判断。

英国历史学家约翰·达尔文(John Darwin)指出,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英国人“对自己在世界事务中占据中心地位仍然深信不疑”[17]351,“直到最后时刻,英国人(包括他们的某些领导人)仍然对于他们的帝国能够以某种方式千秋万代地延续下去深信不疑”。石黑一雄也发现,正是这种狂妄自大的殖民主义心态让英国变成了“一个褊狭可悲的小国”[14]71。史蒂文斯盲从盲信的管家信念、消解自我的职业迷信、徒劳无益的尊严追求是其洞察力匮乏的结果,从国民心态来看,可以被看作是大英帝国民族优越感的回光返照。

石黑一雄在谈到洞察力与人的尊严之间的关系时指出,“我们大多数人都像管家一样”,“没有手握大权,没有掌管大公司,也不是国家总统。我们只能竭尽全力做好本职工作,并希望从中获得尊严”;然而,往往事与愿违,因为“我们大多数人缺乏深刻的洞察力,所以无法看清我们工作和生活的环境”,这就导致我们“像管家一样,把在大多数人眼中愚蠢而卑微的职业视为骄傲和尊严的唯一来源”[14]142。可见,没有洞察力,史蒂文斯的尊严追求注定是一场徒劳。

二、 人生的缺憾:史蒂文斯的情感克制

在谈到《长日留痕》的主题时,石黑一雄提示读者,这是一个“寓言故事”,“是关于这样一个人的故事,他野心勃勃地要实现一个理念,却为此付出了可怕的代价”[14]37-46。这“可怕的代价”除了前面我们谈到的独立人格丧失和道德冷漠之外,还有主人公过度的情感克制造成的不可挽回的人生缺憾。对史蒂文斯而言,“伟大管家”的必备素养除了对主人的忠顺之外,还有绝对的“情感克制”(emotional restraint)[13]44。史蒂文斯讲述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两件事,以此证明情感克制是他们父子对于“尊严”信念的最好实践:第一件事是,在老史蒂文斯所服务的客人们以嘲笑他取乐时,他却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安或愤怒,仍镇定自若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在儿子看来,父亲这时候的表情里充满了“个人尊严”。第二件事是,父亲在服务一位导致其大儿子在战场上无谓牺牲的将军客人时,考虑到主人的生意全靠这次宴会的成功举办,就“一丝不漏地隐藏了自己的情感,完美无瑕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13]43。史蒂文斯从这两件事中获得的启发是,“‘尊严’的要点在于,一个管家有能力不放弃自己栖居其中的职业自我”[13]43。可见,史蒂文斯把人的尊严等同于职业自我(the professional being),丝毫没有意识到个人作为主体和目的的存在,更没有当个人情感遭到深刻伤害时自然的自卫意识,因而他的尊严观也就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PhänomenologiedesGeistes, 1807)一书中把对道德主体的承认放在了阐释人类的核心,并强调“承认的唯一理性形式就是主人和奴隶最终相互承认他们共有人的尊严”[12]43。显然,在达林顿府的客人们对老史蒂文斯的侮辱、忽视与戏弄中不存在相互的尊重和承认,只有管家单方面的情感克制。

事实上,史蒂文斯并非一个天性冷漠之人,他在闲暇之余会偷偷地阅读浪漫主义小说。但是他羞于承认自己的情感需要,认为这与一名伟大管家的身份不符,相信管家的尊严就是“不流露任何感情,甚至认为尊严就是没有感情”[14]37。这就解释了他为什么在父亲临终前选择坚守工作岗位。在女管家肯顿小姐向他表达爱意时,虽然他对女管家也不无好感,但却义正词严地教育她说,“我们的职业责任不应以自己的癖好和情感为出发点”[13]157。石黑一雄对史蒂文斯的情感克制行为评价道,这是“否认了自己人性的一面”,“事实上,他已经失去了自我最重要的一部分:那就是爱的能力”[14]46。正是由于对情感的绝对摒弃,史蒂文斯最终异化为一架冰冷的服务机器。

史蒂文斯绝对的情感克制可以从他生活其中的新教工作伦理来理解。德国思想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DieprotestantischeEthikundderGeistdesKapitalismus, 1904)一书中指出,英国新教社会推崇情感克制,“积极的克制”是“清教徒在实践生活上具有绝对重要性的理想”,而且“禁欲美德浸透到职业劳动里”,这种情感克制“已不再是在俗世之外的修道院里,而是内在于现世及其秩序里实行的”,它已“转身步入红尘,着手将自己的方法论灌注到俗世的日常生活里”[18]。可见,史蒂文斯把“情感克制”视为“尊严的‘真谛’”[13]43-44,像他的作者所说的,甚至把“情感表达等同于软弱”[14]37,这一职业理念有其根深蒂固的新教文化渊源。

史蒂文斯不仅在管家职业中严格奉行情感克制的信念,而且还把它与英国的文明联系起来。在他看来,虽然英国地貌“没有什么特色”,但这恰好就是一种“高贵的克制”,并由景及人,坚信“只有英国人才能做到极端的情感克制”,而欧陆民族“从人种上说就不擅长克制情感”,因而“‘尊严’不是这种人力所能及的”[13]44。史蒂文斯无视英帝国已是明日黄花的现实,无视英帝国血腥的殖民行径和殖民地人民为英国文明付出的惨重代价(1)石黑一雄在采访中也谈到了英帝国殖民主义的这一黑暗面,认为这种民族自豪感只关注“帝国的种种荣光、安逸和奢靡,没有考虑到建立帝国过程中真实的代价和邪恶。兜售怀旧之情加速了我们对殖民时期的痛苦和剥削的遗忘”。参见文献[14]。,以“克制”为由把英国人和英国文明想象成人类文明的标准,无限夸大情感节制的重要性,这在萨尔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看来是一种可悲的自我欺骗。拉什迪发现,史蒂文斯属于“那种悲喜剧中不合时宜的人物”,他“信奉的价值观不再是可靠的绝对真理,而是毁灭性的自我欺骗的源头”[19]244-245。

毫无疑问,史蒂文斯对自己缺乏人性的情感克制不仅没有任何反省,反而把它夸大为英国独有的文明特征和尊严表现,这种盲目的优越感自有其历史根源。美国学者福山把这种优越感追溯到文艺复兴时期,“在16世纪初,亨利八世与罗马教皇断绝关系,建立起一个独立的全国性新教会,一种独特的英国身份感从此生根”[12]145-146。历史学家阿兰·史密斯(Alan Smith)指出,“新教英格兰是上帝‘选中的国家’”,它“优于欧洲大陆上被奴役的教宗制信奉者,独立于英格兰王室以外的一切权威……这就是英格兰人以及后来的不列颠民族的理论,这个理论从那时起一直流行到20世纪70年代”[20]。可见,史蒂文斯在对世界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想当然地认为英国优越于其他国家,并在英国风景和英国人身上看到“伟大”而“高尚的”情感克制,体会到一种强烈的民族优越感,这些显然都带着英国例外论的迷信色彩。

此外,史蒂文斯希望通过情感克制成就伟大管家的信念还具有其作者石黑一雄所处时代的理想主义色彩,宏大的理想主义让史蒂文斯忽视了个人生活和情感的重要性。石黑一雄在谈到20世纪60年代英国社会盛行的理想主义时说,那时候,人们都希望“自己的人生有所作为,要以某种方式为人类做出贡献:比如让世界变得更好、更太平”[14]21;但是,石黑一雄认为,“纵然你有拯救劳苦大众和世界的辉煌事业,但你的人生可能仍然一文不值,你的生活仍然是一败涂地,因为你在个人生活中没有爱,没有建立起适当的人际关系”[14]154。在石黑一雄看来,史蒂文斯的情感克制“只是胆怯,是一种逃脱情感这一人性中最具挑战性、最让人害怕的部分的方法”[14]102。简言之,绝对的情感压抑和错误的尊严定位让史蒂文斯失去了经营情感的能力,也就失去了幸福的机会。史蒂文斯说肯顿小姐的“余生是一片虚无”[13]248,发现达林顿勋爵的一生也是“可悲的浪费”[13]211,事实上,这些话用来描述他自己的人生境况可能更恰当。

石黑一雄在访谈中告诉记者,他总是对“人的价值观念和理想受到考验的经历深感兴趣”[14]36,因为在他看来,“人们信奉不同的价值观念,并按照这些观念行事”[14]188。史蒂文斯狭隘的价值观念和错误理想在严峻的现实考验面前不堪一击。作为管家,他大半生恪尽职守,却最终发现自己不仅一事无成,甚至还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对临终的父亲不管不顾、驱逐无辜的犹太女仆、对肯顿小姐的爱情置若罔闻。拉什迪在概括该小说的主题时说,这是“一个人被他赖以生存的观念所摧毁的故事”,认为这部小说旨在说明“理念可以像犬儒主义一样彻底摧毁一个人”[19]245-246。概言之,史蒂文斯绝对的情感克制既带有鲜明的英国新教文化特色,也是英帝国洋洋自得的例外论幽灵在作怪,更是其作者所处时代的理想主义的折射,这些因素共同激发引燃了他这样一个缺乏洞察力的小人物潜在的自我牺牲精神。这种极端的情感克制泯灭了史蒂文斯的人性,消解了他的私人生活,摧毁了个人尊严的根基。

三、 谎言里的尊严:史蒂文斯的自欺叙述

石黑一雄在采访中指出,史蒂文斯为了“保住尊严”[14]32和“逃避关于自我和过去的某些真相,使用了自欺的语言”[14]23;他由于“无法直面某些事情而选择了自我欺骗”[14]97;史蒂文斯通过“重建回忆来挽回些许尊严”[14]6;对主人公这种“试图审视又不断逃避”[14]23的纠结心情,石黑一雄解释道,“他一方面想诚实地面对过去,另一方面又想隐瞒真相”[14]45。英国学者杰弗里·丘比特(Geoffrey Cubitt)的回忆理论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史蒂文斯的矛盾心理。丘比特指出,回忆共有两种模式:一种是“受访者有意寻求一种对人生的整体理解,而甘冒……直面人生痛苦经历的风险”;另一种是“这些风险通过一种策略得到了规避,这一策略隐含的最重要的目标是‘对尊严的保持’”[21]。显然,史蒂文斯的回忆属于后一种模式,也就是,他为了保持尊严有意选择自欺的语言来规避风险,以此逃避失败的屈辱和悔恨。

《长日留痕》采用第一人称倒叙手法,围绕史蒂文斯对三十五年的管家服务的回忆以及对这种回忆的不断修正展开。虽然史蒂文斯不断强调自己在回忆过去时的客观性,但是他又不断为自己的错误行为辩护,这样,他的主观意愿就不断干扰他的客观叙述,最终让他变成不可靠的叙述者。这样的蓄意掩饰和自我辩解也让读者感觉他并没有痛改前非的决心和希望。小说的开始,达林顿庄园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易主美国人法拉戴先生,新主人本着自由平等的民主原则把自己的豪车借给史蒂文斯,让他独自开车去旅游度假。正是在自由宽松的旅途中,在沿途优美的风景里,在与途中遇到的各种人物的接触中,史蒂文斯才得以对自己奉为圭臬的管家信念和三十五年的服务工作进行了回味,并在这种反思中体会到自己错失的人生。

先是在英国西南部德文郡(Devon)的莫斯库姆村(Moscombe),史蒂文斯遇到村民们对他的尊严观念的挑战。这里的村民们认为,“尊严的真正意义”是作为民主社会的公民,“不管你是谁,不管是贫穷还是富有,你生而自由,你生而拥有自由表达你观点的权利”[13]196。这就提醒史蒂文斯,他曾经放弃表达自己观点的权利,实际上就等于放弃了个人的尊严。石黑一雄在谈到这本小说时指出,那些“讨论政治”“接受责任并参与其中”的莫斯库姆村民身上才真正“存在着一种尊严”[14]102。接下来,在英国西部的小康普顿镇(Little Compton),史蒂文斯与阔别多年的肯顿小姐的重逢,让他怀疑情感克制的意义何在。这时候,早已结婚生女的肯顿小姐向他提起往事:由于他当年的无动于衷,自己迫不得已另嫁他人,如今婚姻并不幸福。史蒂文斯为自己错失的爱情悔恨不已,“我为什么不应该承认呢?----在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13]252。史蒂文斯旅途的最后一站是海滨码头,他在这里遇见一位素昧平生的退休老管家。在这个陌生人面前,史蒂文斯终于鼓起勇气承认他追求大半生的尊严只是一个虚假的泡影:“我曾经信赖爵爷的智慧。在我侍奉他的那些岁月里,我一直坚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价值的。我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犯了些错误。说真的----你不得不扪心自问----那样做又有什么尊严可言呢?”[13]256显然,与旅途中的这些人物进行交谈,唤醒了史蒂文斯的自我意识,让他明白自己恪守了几十年的伟大管家理念只是奴隶般的盲从盲信,而绝对的情感克制又让他失去了幸福生活,建立在幻觉之上的尊严追求只是一场徒劳。这种反躬自省包含着无尽的遗憾与苦涩。

然而,承认管家信念的虚幻无异于对自己人生的否定,这对于即将步入暮年、把尊严看得高于生命的史蒂文斯来说是无法承受的打击。为了获得继续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他本能地需要自欺的语言为自己的沮丧情绪解围。史蒂文斯的自欺叙述表现在,回忆之初,他对达林顿勋爵作为纳粹同情者的身份三缄其口,甚至刻意扭曲事实,把达林顿勋爵说成是一位仁慈、睿智的英国绅士;同时,他千方百计地为自己的情感冷漠与道德麻木行为辩护,把自己说成是为了人类的进步事业而牺牲小我的无私奉献者。当史蒂文斯发现自己解雇犹太女仆其实是助纣为虐时,他本能地为自己作无罪辩护,声称“一直都是爵爷独自一人在判定是非、权衡利弊,并作出决断”,而他“只是恰如其分地谨守本分”而已;他告诉读者,假如他当时对达林顿勋爵的反犹行为“感到遗憾或羞耻,那就真是违背情理的苛责了”[13]211。尽管在回忆往事时,史蒂文斯采取了外归因的语言策略,让他暂时逃避了自责愧疚意识,但是他错失的青春和爱情却是无论用什么语言也无法粉饰和弥补的人生损失。

小说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史蒂文斯在片刻的悔悟之后,很快就贬低甚至拒绝这一番内省带给他的后见之明,并自嘲道:“我真的不能这么频繁地回首往事,而应该采取一种更为积极的人生态度,把我剩余的这段人生尽量过好。毕竟,总是这样没完没了地往回看,总是为我们当初的生活不尽如人意而自责,又有什么好处呢?……整日自寻烦恼,在时过境迁后再去思考当初该如何做才是人生正途,这又有什么意义呢?”[13]257往事已矣,及时化解内心的悔恨阴云、与大半生徒劳的自己达成和解似乎是史蒂文斯明智的自救措施。

从史蒂文斯对自己的管家理念和尊严观进行的自欺性回忆中,从史蒂文斯既承认错误又自我解嘲的矛盾心理中,我们不难看出,石黑一雄并无意讽刺挖苦史蒂文斯作为底层人的自相矛盾,相反,作者对史蒂文斯这样的弱势群体充满了理解与悲悯,甚至还有些许的欣赏。石黑一雄在采访中谈到这类人物时曾说,“我们应该允许他们有这样的行为”[14]32。石黑一雄对史蒂文斯在码头上承认错误的行为作这样的评价,“他终于认清了自己,这本身就是一项成就,一种尊严。他能直面令人痛苦的真相,这一行为颇为高贵和勇敢”[14]170,并肯定地说,“在这一点上,史蒂文斯获得了尊严”,这是一种“作为人的尊严,一种诚实的尊严”[14]37-39。这就理解并尊重了史蒂文斯作为弱者的无奈。

石黑一雄充分认识到现代人的生存困境,他在采访中说,“要做到不受盛行的社会或政治氛围的左右异常困难”[14]21-22,因为“我们大多数人都是视域狭隘(parochial visions)的井底之蛙,……对身处的世界并没有深刻的洞察力”[14]9。这种狭隘让我们“随波逐流,看不到自己的小天地之外的东西,所以我们的命运常常受我们无法理解的更大力量的支配”[22]。可见,石黑一雄借史蒂文斯的悲剧人生回应了古希腊悲剧作家的命运观,即他们都把“我们无法理解的更大力量”看作是“支配”人类命运的东西,只是在后现代语境下写作的石黑一雄不再相信一个神秘莫测的命运之神,而是把人生悲剧与一个人的洞察力结合起来,相信人生的不幸源于个人拘泥于时代观念和地域观念。英国哲学家约翰·斯图尔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在《时代精神》(TheSpiritoftheAge:VictorianEssays, 1831)一书中指出:“每个时代的智者都超越了前一代智者,因为他们掌握和受益于所有时代不断进步的思想积累:但是大多数人(我指的是所有行业的大多数)都只有他们自己时代的观念,对其他时代并不了解。”[23]石黑一雄笔下的人物正是穆勒意义上的“大多数人”;作为移民作家,石黑一雄具有跨文化的视野,是穆勒意义上的智者,这让他认识到自己身边的那些英国朋友们本土观念的狭隘,并发现他们父母的教导仅仅是“部落习俗”(tribal customs)[14]200。

四、 石黑一雄的尊严观

综上所述,几十年如一日被禁锢在维多利亚等级价值观和达林顿庄园的史蒂文斯,因为其盲目的民族优越感而闭目塞听,对接触到的人事缺乏基本的洞察力。他因为职业迷信而导致的情感冷漠给他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人生损失。史蒂文斯在回首往事时蓄意躲闪与自欺,在躲闪和自欺之后又不得不接受残酷的现实,在残酷现实面前流露出的悔恨与无奈,在悔恨与无奈中强词夺理的自嘲等等,都是他不想如动物般活着的努力,是他追求个人尊严的挣扎。石黑一雄在采访中说,“我们并不满足于像牛羊一样吃、睡、繁衍,然后死去”,“我们都有追求人生价值的冲动,希望为更伟大的事业和利益做出贡献”;另外,他又一针见血地指出,虽然人类有追求尊严的需要,但“并不具备实现尊严的能力。因为我们大多数人对周围世界并没有深刻的洞察力”[22]。这便是史蒂文斯的困境。

邓晓芒在《关于人类尊严的思考》一文中指出,西方传统的尊严观与现代生命伦理学似乎都有割裂理性与感性之嫌:从西塞罗到康德,西方传统尊严观倾向于把人的尊严定义为理性,认为理性是人区别于动物的高贵之处,而感性则是属于动物的特征,“感官享乐是不配享有人的尊严的,我们应该鄙视它,并且应该从我们身上抛弃它”;而现代生命伦理学尤其是后现代思潮中的反理性主义倾向则使“理性不再被看作人的最重要能力或素质,反而被看作对人的自由的扼杀而被刻意屏蔽掉了”[2]。通过以上分析史蒂文斯的职业迷信与人生悔悟,以及石黑一雄对这类人物的理解与同情,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同时看到了传统尊严观和现代尊严观割裂理智与情感的偏颇,像邓晓芒一样认识到“人的本质应该是一个统一体”[2]。

首先,石黑一雄继承了西方古典尊严观,他既承认人优越于动物的“绝对尊严”,又继承了把“尊严”与“洞察力”联系起来的更高层次的尊严观。他在采访中多次强调“洞察力”的重要性,认为他的前三部小说“共同回答了一个重要问题,即人们是如何浪费生命的”,并指出“人们只有具备洞察力,才有能力更好地看清他们的生活环境,才能更好地主宰自己的人生”[14]152-153。史蒂文斯主动放弃道德选择能力,把自己完全变成一个服务工具,在“伟大管家”的幻觉中追求个人尊严,这是他注定的人生悲剧,不过即便在他的人生悲剧中,作者仍然承认他具有作为人的绝对尊严。

其次,石黑一雄作为一位移民作家,在后现代和后殖民的语境中写作,他自然很熟悉现代生命伦理学对弱势群体和非理性的重视。在他对史蒂文斯缺乏洞察力和情感压制的苍白人生的悲悯中,我们看到他与古典尊严观的距离。古典尊严观是贵族等级社会的产物,特权阶级有与生俱来的尊贵社会地位和良好的教育环境,因此有充分的条件获得较好的品格修养与洞察力;而生活在贫困线上和失业风险中的弱势群体,他们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挣扎,也许很多时候只能在自欺欺人的叙述中保有最低限度的做人尊严,却无法奢求洞察秋毫的高级人类尊严。

由此可知,石黑一雄的尊严观是在一个变化了的世界中对西方古典尊严观的反思与继承:他反思的是,在漂泊不定的现代世界里求生存的人已经失去了传统社会获得高级尊严感的客观条件;他继承的是,无论如何,人都具有优越于动物的绝对尊严。同时,作为当代作家,石黑一雄对漂泊无依的现代人给予了深厚的人道主义的同情与谅解,对他们盲目草率的目标设置和身不由己的盲目追求给予了沉痛的惋惜,并为那些还来得及纠正错误的读者提供了深刻的人生教训,提醒读者洞察力是获得高级尊严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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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里不一”如何识别——富平增强考核洞察力
36年前,他持枪劫持710名学生
石黑一雄的诺贝尔获奖演说(下)
智勇双全,秀出你的Freestyle
石黑一雄:跨文化的写作
认与逃的辩证法——石黑一雄小说中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