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新小说的伦理叙事与观念转型

2023-03-09 05:20赵华
齐鲁学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忠君国民小说

赵华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 ,山东 曲阜273165)

以儒家伦理文化为根基的传统伦理关系既包括统治者内部的君臣关系,也包括统治者与非统治者之间的君民关系。君臣关系的伦理规范和道德准则虽植根于具体的父子血缘秩序,却是经过抽象观念的提升而建立起来的,其本质上是一种政治关系。20世纪初发生的“道德革命”又被称为“伦理革命”或者“三纲革命”,使君为臣纲的传统伦理遭遇重大危机。晚清新小说关注现实社会问题,反映民众的思想和精神,不仅批判君主专制的社会弊病和戕害个体独立人格的礼教伦理,还提倡从忠君到爱国的思想转向和从臣民到国民的身份转变,表现出救亡图存的政治诉求和强烈的时代色彩。晚清新小说君臣伦理叙事和伦理变革思潮交汇互动,在推动中国社会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一、对传统君为臣纲伦理的批判

传统君为臣纲伦理意味着封建君主对臣民的绝对支配权和控制权,其核心内容是强调君权的至高无上和神圣不可侵犯性,为封建君主专制制度提供了伦理合法性和道德权威性。晚清新小说对君为臣纲的批判主要表现在揭露“君权神授”的欺骗性和荒谬性,揭示封建专制君主实则为独夫民贼的本质,提出以民权限制或取代专制的封建君权,反映了晚清逐渐觉醒的权利意识和追求自由、民主、平等的政治诉求。

署名为“岭南羽衣女士”的《东欧女豪杰》是一部政治小说,叙写了苏菲亚、晏德烈、裴莪弥等人反抗俄国沙皇专制统治的英雄故事。小说第三回写晏德烈去看望因革命被捕入狱的苏菲亚时,插叙了晏德烈年少求学时期抨击“君权神授”谬说的场景。晏德烈一身侠气,遇到不公平的事情就会挺身而出。晏德烈的父母担心儿子闯祸,将其送到奥特士沙大学堂接受管教。这个学堂非常守旧,主张专制思想,实际上是教化人养成恭顺、服从的奴性的地方,但学堂不仅没有成功规训晏德烈,反而成为晏德烈批判专制、守旧思想的场域。有一次,教习在讲堂上鼓吹“君权神授”的伦理思想来教化学生,这激发了晏德烈的强烈不满和极大愤怒。晏德烈慷慨陈词,情绪激昂地痛斥教习“君权神授”的谬论,其言辞滔滔有数千字之多,现摘录部分内容如下:

你说君权神授,你可说出什么凭据来呢?那个神字,原是野蛮世界拿出来哄着愚人的话,如今科学大明,这些荒诞无稽的谬说那里还能立足呢?不通的政治家说君权神授,正和那宗教家说什么天父、说什么天使的一般见识,如今他们的迷信谬论都被人攻了去,再不能够辩护过来了,你还想靠着神权的旧议论,替那些民贼提出“天子”两个字来恐吓人、哄骗人,你也太不识时务了!(1)岭南羽衣女士著,黄晓静校点:《东欧女豪杰》,董文成、李勤学主编:《中国近代珍稀本小说》第13卷,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436页。

“君权神授”说中君主的权力是上天赋予的,突出君主权力的神圣性和天子君权至上的合法性,即君主是代表天意行使国家大权的,这种“君权神授”说为君为臣纲的伦理原则和君主专制的政治制度提供了强大的理论支撑。《东欧女豪杰》借晏德烈之口阐述了原君原臣的大略,从君主起源的历史揭穿了“君权神授”的荒谬性和欺骗性,君为臣纲的伦理原则也由此失去了存在的合法性。在晏德烈批判“君权神授”谬论的同时,还大力宣传民权思想,被时人评价为“读此不啻读一部《民约论》也”(2)佚名:《新小说第三号之内容》,梁启超主编:《新民丛报》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3436页。。

《民约论》又译作《社会契约论》,是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的政治理论著作,其主权在民的思想,成为欧洲启蒙运动批判君主专制的有力武器。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中国对《民约论》的译介,其民权理论和契约精神开始传入国内并产生了重大影响。严复在《辟韩》中自觉运用《民约论》中的天赋人权思想,驳斥韩愈所维护的君主专制,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指出封建君主实则是强梗欺夺者:“夫自秦以来,为中国之君者,皆其尤强梗者也,最能欺夺者也。”(3)严复:《辟韩》,李敖主编:《严复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02页。在严复看来,君权既不是神授,也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且君主和臣民之间是分工协作的契约关系。梁启超极为欣赏严复的政论文《辟韩》,并将之在1897年3月11日连载于维新派重要的舆论阵地《时务报》上,西方民权思想得到更大范围的传播。为了进一步宣传卢梭的政治理论,梁启超撰写的《卢梭学案》连载于1901年11月21日、12月21日的《清议报》上,并在次年于《新民丛报》上重刊。通过梁启超的舆论造势,卢梭的民权理论产生了很大反响,其天赋人权说颠覆了“君权神授”说,触动了传统伦理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君主权威,正如1902年蒋智由在诗作《卢骚》中所写:“世人皆欲杀,法国一卢骚。民约倡新义,君威扫旧骄。”(4)蒋智由:《卢骚》,梁启超主编:《新民丛报》第1册,第376页。

卢梭的《民约论》成为晚清新小说的重要表现内容,也是晚清新小说批判传统君为臣纲伦理的重要理论武器,陈天华的小说《狮子吼》就是一个典型文本。这篇小说虽然由于陈天华的蹈海身亡成为未竟之作,但其凌厉的思想、饱满的感情和丰厚的内容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如辛亥革命领导人谭人凤所说“陈天华小说动众”(5)谭人凤:《石叟牌词》,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3页。。某种意义上,这是陈天华以小说宣传政治理念的一次有效实践。陈天华所宣传的政治理念,尤其是在阐释君臣关系时直接将卢梭的《民约论》置于文本中,比如小说第三回学堂教师文明种与学生的对话:

文明种道:“照卢骚的《民约论》讲起来,原是先有了人民,渐渐合并起来,才成了国家。比如一个公司,有股东、有总办、有司事;总办司事,都要尽心为股东出力;司事有不是处,总办应当治他的罪;总办有亏负公司的事情,做司事的应告知股东,另换一个。司事倘与总办通同做弊,各股东有纠正总办司事的权力,如股东也听他们胡为,是放弃了股东的责任,便失了做股东的资格。君与臣民的原由,就是如此,这是第一项说不下去了。”(6)陈天华:《陈天华集》,上海:中国文化印务社,1946年,第129页。

学堂教师文明种以公司中股东和总办、司事之间的权责分明、相互制衡和分工合作的契约关系来阐释君臣关系,解构了君为臣纲的传统伦理规约和积习已久的“尊君”观念。显然,文明种在向学生布道分工合作的君臣关系时,正是以卢梭《民约论》中的基本内容作为理论支点进行阐发的。小说的这种内容安排,某种意义上是《民约论》的政治伦理以小说形式再现出来,并随着小说的阅读进一步扩大影响,这也是晚清新小说被赋予和主动承担的“新道德”和“新政治”的时代使命,从另一个侧面也可以看到卢梭《民约论》在晚清中国的广泛传播和巨大影响。

小说《狮子吼》中批判君为臣纲的话语资源,除了借鉴《民约论》的“天赋人权说”,还汲取了黄宗羲的民本思想。黄宗羲,号梨洲,明末清初思想家,他从明朝灭亡的惨痛教训中否定“君权神授”说,提出了“民主君客”论,这种具有民主启蒙性质的新民本思想集中体现在《明夷待访录》中。虽然黄宗羲比卢梭早出生了一百多年,但他对专制君权展开了猛烈抨击,在晚清被称作“中国之卢梭”或“东方卢梭”。《明夷待访录》在晚清被奉为经典而大受推崇,谭嗣同研读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之后深受启发,在《仁学》中斥责封建专制君主是“窃国大盗”,在三纲五伦之中“君臣一伦,尤为黑暗否塞,无复人理,沿及今兹,方愈剧矣”(7)谭嗣同:《仁学》,蔡尚思、方行编:《谭嗣同全集》(增订版),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337页。。邹容的君臣观既借鉴了卢梭的天赋人权说,也呈现出黄宗羲思想影响的痕迹。邹容在《革命军》中痛骂专制君主为“民贼独夫,大盗巨寇”,而且“自尊曰君,曰皇帝,使天下之人无一平等,无一自由”(8)邹容:《革命军》,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1卷(下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0年,第667页。。在这样的时代语境中,陈天华也以黄宗羲的民本思想对抗传统君为臣纲的伦理观念,或者说,借小说来宣传黄宗羲的民本思想进而揭示君为臣纲的不合理性。《狮子吼》中,文明种讲完卢梭的《民约论》之后,有一段文明种和肖祖的对话:

肖祖叹一口气道:“可惜我中国还没有一个卢骚!”文明种道:“有有有!明末清初,中国有一个大圣人,是孟子以后第一个人。他的学问、他的品行,比卢骚还要高几倍,无论新学旧学,言及他老先生,都没有不祟拜他的。”肖祖道:“到底那人为谁?”文明种道:“就是黄黎洲先生。先生名宗羲,浙江余姚县人。他著的书有一种名叫《明夷待访录》,内有《原君》《原臣》二篇,虽不及《民约论》之完备,民约之理,却已包括在内,比《民约论》出书还要早几十年哩!”(9)陈天华:《陈天华集》,第 130 页。

不管小说对卢骚和黄宗羲思想的解释和评价是不是存在偏差,在当时高度专制的中国,这的确是启蒙民众认知、反对君为臣纲的有力武器,比如肖祖听完文明种的讲述,决意要践行黄宗羲的伦理主张。显然,黄宗羲的思想起到了很好的启蒙效果。有意思的是,怀仁的小说《卢梭魂》还让卢梭的灵魂穿越时空来到中国,和黄宗羲等人相聚,作为同道中人共同追求自由、平等,反对君主专制的统治。

随着契约论和民主、平等、自由等思想的传播和影响,晚清提出了君主立宪的政治主张来制衡至高无上的君权,从而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君主立宪运动,这种立宪思想也反映在晚清新小说的君臣伦理叙述中。《中国新报》发文:“专制国之害,害在一人政治;立宪国之利,利在多数政治。”(10)李庆芳:《中国国会议》,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 3 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7年,第117页。《大公报》《政艺丛报》《政法学报》《经世文潮》《湖北学生界》《浙江潮》等杂志纷纷撰文大力宣传立宪主张,仅就1904年3月创刊于上海的《东方杂志》,有学者统计,从该刊第一至七卷共发表评论327篇,其中直接鼓吹立宪的文章竟多达36篇(11)王先俊、章征科:《近代中国政治思想史》,合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99页。。同时,关于立宪的书籍也大量出版,诸如《宪法通义》《宪法溯源》《宪法论》《各国宪法论略》《日本宪法创始述》(12)吴雁南:《中国近代社会思潮》第1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67 -368页。等。在晚清新小说的类别中,就有“立宪小说”,比如春颿的《未来世界》在《月月小说》上连载时就标示为“立宪小说”。以立宪为题材的小说数量也很多,诸如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陆士谔的《新中国》、旅生的《痴人说梦记》、碧荷馆主人的《新纪元》,等等。这些作品积极宣传立宪思想,提出通过国会、政党、宪法、民权来制衡君主的权力,同时还畅想了立宪后中国国富民强的昌盛景象和国际地位的提高。

与立宪派的保皇思想和对君主立宪后的中国强盛想象不同,革命派表现出了非常明确的反对立场,诚如孙中山所说:“革命、保皇二事决分两途,为黑白之不能混淆,如东西之不能易位。”(13)孙中山:《敬告同乡书》,尚明轩主编:《孙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47页。革命派还认为,只有摆脱君权和外权的压制,才能获得自由:“盖脱君权、外权之压制者,犹所谓自由之形体;若能跳出数千年来风俗、思想、教化、学术之外,乃所谓自由之精神也。”(14)佚名:《说国民》,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1卷(上册),第73页。相对于立宪小说主张制衡君权的保皇立场,主张革命的晚清新小说表现出否定君权的民主共和立场,还提出了诛杀“民贼独夫”的弑君观点。张肇桐假托“犹太遗民万古恨”发表的小说《自由结婚》中第一回就开宗明义,提出了“建立自由的国家,组织共和的政府”。小说还站在民主主义立场,驳斥了通过立宪限制君权的说法。对此,小说这样写道:

这立宪本是好事,现在世界上英、德、日本几个强国,那一个不是立宪?但是现在要拿他行到我们的国里来,断没有这个道理的。这个缘故,也是因为那政府是个异族,他不立宪,我们还可以报仇。他立了宪,恩赐了几十条狗彘不食的钦定宪法,再拿些小恩小惠埋伏了人心,却暗中箝制你、压服你,使你不知不觉、伏伏贴贴的做他的奴隶。就是你要有什么举动,也被他这条软麻绳捆住,一点儿都不能做。于是他依旧神器,依旧江山安然无恙,盗子贼孙万世帝王,盗亲贼戚万世官吏。我们顺民还要颂扬功德,说什么“天皇圣明”,“天皇神圣不可侵犯”的狗屁说话。(15)犹太遗民万古恨著,震旦女士自由花译,东伯校点:《自由结婚》,董文成、李勤学主编:《中国近代珍稀本小说》第6卷,第328 -329页。

小说涉及到立宪派与革命派的论争、清政府对革命的镇压、民众对革命的态度等。事实上,清政府漠视社会立宪的呼声而顽固地坚持暂缓立宪、拒开国会,特别是1911年“皇族内阁”的成立,彻底暴露了清政府立宪的骗局,同时也击碎了大多数立宪派对清政府的最后幻想。不久爆发的辛亥革命,皇帝被推下龙椅,以革命流血的暴力方式建立民主共和国成为晚清中国的历史选择。小说虽然存在着狭隘的种族主义观念,但其洋洋洒洒的关于革命的议论使文本极富感染力和鼓动力。随着主人公黄祸与关关的行踪,小说又叙述了光复党人的革命活动,展现了革命者高昂的斗争精神,将革命的情绪渲染得非常有号召力。小说的深刻之处还在于对清政府假立宪真相的揭示,已达到较高的政治认识水平。

与小说《自由结婚》有着相似革命主张的晚清新小说还有很多,比如海天独啸子的小说《女娲石》、曾朴的小说《孽海花》,等等。《女娲石》虽然带有鲜明的女权色彩,但小说不仅仅囿于女性解放问题的探讨,还指向了民族危亡之际中国的出路——只有革命才能救中国。小说叙述中国“腐败危弱”,面临被列强瓜分的危机,并提出和“民贼独夫”势不两立:“我国最尊敬的是君父,便是独夫民贼,专制暴虐,也要服服贴贴,做个死奴忠鬼,这是我党中最切齿的。所以我党中人,遇着民贼独夫,不共戴天,定要赢个他生我死方罢。”(16)海天独啸子编:《女娲石》,《中华传世小说精品》第3辑, 延吉:延边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9页。小说不仅流露出革命的迫切性和焦灼感,还以铲除独夫民贼的正义性赋予弑君行为的合理性,最大程度地解构了传统君为臣纲的伦理价值体系。《孽海花》是晚清影响极大的一部小说,第六十回即最后一回以清王朝的专制统治终结作为故事的结局,在小说第二十九回,作者借革命党人的演说写道:“我热心共和、投身革命的诸君听着!诸君晓得现在欧洲各国,是经着革命一次、国权发达一次的了!诸君亦是晓得现在中国是少不得革命的了!但是不能用着从前野蛮的革命,无知识的革命。从前的革命,扑了专制政府,又添一个专制政府;现在的革命,要组织我黄帝子孙民族共和的政府。”(17)曾朴著,文清校点:《孽海花》,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54页。这不仅阐释了晚清革命的必然性,也强调了革命的目的是颠覆皇权、消灭专制君主以建立自由、民权的共和政府。

总之,无论是主张立宪,还是倡导革命,晚清新小说都表现出了对君为臣纲伦理的批判。随着批判君为臣纲伦理的声势不断高涨,“君权神授”的谬说和君权至上的观念已经遭到民众的质疑甚至否定。1907年,苏州常熟、昭文两个县的公立高等小学堂进行“修身”课考试,竟然出现了“三纲之说能完全无缺否”这种极具挑战性的文题,只有两名学生作了“尚无谬说”的回答,大多数学生给予了否定的答案,有的学生明确写道:“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其理甚谬”;“三纲之谬,彰彰明矣”,教师也认同这样的观点,那些“妄发狂言怪论”的学生都得到了很高的分数(18)《总督部堂札准江督咨据提学使樊详请维持名教整饬士风文》,载《四川教育官报》1907年第7期,详见丁守和主编:《辛亥革命时期期刊介绍》(第2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06 -307页。。虽然晚清中国已普遍认识到君为臣纲伦理的荒谬性,甚至已经觉醒到“如今的民权主义,是说百姓应该有组织政府和破坏政府的权利,不能让暴君污吏,一味去乱闹的了”(19)弃疾(柳亚子):《民权主义!民族主义》,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1卷(下册),第814页。,但怎样“组织和破坏政府”、怎样变革绵延两千多年的专制政体,的确是摆在晚清社会现实面前的重要议题。于是,君主立宪和民主共和成为晚清走出困境的两大政治自救潮流,直至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的专制统治,建立了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君为臣纲的伦理体系最终走向解体。

二、从忠君到爱国的伦理转向

随着晚清对传统君为臣纲伦理的猛烈批判,表现在专制社会中最高道德原则的忠君思想开始动摇和逐渐裂变。这种裂变并不意味着“忠”伦理信条的历史消失,而是随着国家思想的张扬从对君主的忠诚导向了对国家的忠诚,在这种从忠君到爱国的现代伦理转向中,晚清新小说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虽然晚清专制政府一再坚守忠君伦理的说教,但当时社会对忠君观念特别是对愚忠思想的批判已经成为一种社会思潮。《湖北学生界》刊载的文章《学生之竞争》论证了忠君观念导致亡国灭种的危害,提出“夫忠于一人不忠于一国,不得谓之忠”(20)李书城:《学生之竞争》,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1卷(上册),第458页。。《直说》杂志刊载的文章《权利篇》痛斥忠君思想以礼教压抑人性所造成的卑屈、顺从的奴隶性格:“君可不敬,臣不可不忠;父可不慈,子不可不孝,是重礼之代表也。卑屈顺从之奴性,呜呼极矣!”(21)佚名:《权利篇》,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1卷(上册),第481页。《新世纪》发表的《论习惯之碍进化》则在追溯忠之本义的基础上揭示了后世专责臣下之忠的实质:“中心为忠,对于社会之言也。故曰忠恕,曰忠信,皆对于人人之言,非对于一人之言也。自后世移而属诸臣仆,而忠之义失。于是以助强权为忠,以媚一人为忠。而希荣固宠者流,为贼做子,得诩诩然焉自以为忠矣。”(22)鞠普:《论习惯之碍进化》,《新世纪》1908年6月6日第50号。《越报》发表的《名说》揭穿了忠义之说是君主专制为了满足私欲而巧立的名目,是无耻贱儒阿谀逢迎、推波助澜的结果:“后起之枭雄,知民情恬澹者,非但不足以供驱使而神主威,且不足以造专制而恣剥夺,于是创为君臣之伦,忠义之说,定之为人纪人纲,制之为大经大法,顺之者为纯正循良,背之者为悖乱恶逆。”(23)铁厓(雷昭性):《名说》,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3卷,第494 -495页。论者还在历史梳理的基础上,指出所谓的以忠义为代表的名教其实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晚清新小说和批判忠君的社会思潮互动同构,极大地冲击了传统忠君思想。署名为“中国男儿轩辕正裔”的小说《瓜分惨祸预言记》借小说人物曾子兴之口曰:“你也是中国一个人,闻着朝廷政府以一二人之意,擅将我们所托命的国土让人,要我们无处容身,就该和着我们按理争执。纵不然,你守着旧学古义,不知国家是民众的产业,只知说要忠君,难道不读《左传》说那君也是要忠于民的么?而今为君的听着外人来取土地,他却压制我民,不许各出心力、才智,以保境土,这也算是忠么?”(24)日本女士中江笃济藏本,中国男儿轩辕正裔译述,曲辰校点:《瓜分惨祸预言记》, 董文成、李勤学主编:《中国近代珍稀本小说》第17卷,第498页。显然,小说对忠君思想进行了逆向推理,认为君主也要忠于民众,国家是民众的,专制政府出卖国土损害了民众的利益,这样的君主悖逆了忠的伦理原则。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从先秦典籍挖掘思想资源,利用民众对先哲圣贤的崇拜心理批判忠君思想。无独有偶,吴趼人的小说《上海游骖录》借小说人物的对话作了这样的论述:

牖民又抢着说道:“罢了,罢了!中国人单知道忠君。”若愚道:“有话慢慢说,何必这等忙。前两年,《新民丛报》上梁卓如说了一句皇帝要尽忠的话,于是大众诧为新到极处的说话,以为发前人所未发,不知‘主忠信’的忠字,何尝是对于人君而言?‘教人以善谓之忠’这个人字,何尝是指人君而言?至于《左传·齐师伐我》一篇,曹刿问:‘何以战,’公曰:‘大小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刿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可见,数千年前,早有了皇帝要尽忠的话。并且皇帝必要尽忠,方可叫百姓去出战,看得何等重要,后世之人,鼠目寸光,读书不求甚解,被中古时代那一孔之儒欺骗到底,到了死的那天,还堕在五里雾中,反要怪自己宗国的道德不完全,我看着实在可怜、可恨、可笑、可恼!”(25)吴趼人:《上海游骖录》,海风主编:《吴趼人全集》第3卷,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479 -480页。

《上海游骖录》中若愚对忠君思想的认识和《瓜分惨祸预言记》中曾子兴的观点高度一致,二者都批判了君臣关系中单向度的忠君思想,主张君主也要“忠于民”,建构平等、双向的伦理义务。虽然其观点还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但也说明忠君思想已经动摇。同时也可以看到,在新旧冲突、立宪与革命论战等思想纷扰的晚清,吴趼人虽然主张恢复旧道德,但他并不是抱残守缺、顽固迂腐,而是在西学东渐的大潮下坚守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在中西文化冲突中找到对话的契合点,小说以《左传》中“忠”的解释抨击忠君思想,再次彰显了吴趼人的文化立场。

晚清新小说对忠君思想的批判同时,还大力张扬国家思想。关于国家思想的内涵,梁启超曾作了这样的解释:“国家思想者何?一曰:对于一身而知有国家;二曰:对于朝廷而知有国家;三曰:对于外族而知有国家;四曰:对于世界而知有国家。”(26)梁启超:《论国家思想》,《饮冰室合集》专集之四,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6页。简言之,国家思想是指每个人都要以国家作为其行为的先决条件,处处以国为念、时时以国为重,体现的是一种国家伦理。梁启超认为只有增强中国人的国家思想,才能塑造新的理想人格,从而克服利己主义和奴隶根性,这也是梁启超新民的重要内容,实际上20世纪以新民为主旨的思想启蒙运动也包含着国家主义的政治诉求。众所周知,晚清时期国家思想非常匮乏,梁启超在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中借黄克强之口描述道:“我中国人向来除了纳钱粮、打官司两件事之外,是和国家没有一点交涉的。国家固然不理人民,人民亦照样的不理国家。所以国家兴旺,他也不管;国家危亡,他也不管;政府的人好,他也不管;政府的人坏,他也不管。”(27)梁启超著,毕宝魁校点:《新中国未来记》, 董文成、李勤学主编:《中国近代珍稀本小说》第5卷,第497 -498页。梁启超在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不仅悲叹中国国家思想匮乏的状况,还热切地憧憬了未来之新中国——“大中华民主国”。楔子中除了交代天下太平的国际环境,还详细描写了维新五十年大祝典的盛况:诸友邦纷纷前来祝贺,国民决议开设大博览会,而且各国专家、学者和学生数万人也慕名而来。这种祝典盛况是对新中国未来的美好憧憬,与列强瓜分、积贫积弱的晚清现状形成鲜明对比。在梁启超所构想的“大中华民主国”里,不仅国家独立、富强,令万国仰慕,而且国民热心国事,有着对国事的话语权和决议权,开启了中国现代文学对民族国家想象与叙事的先河。

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的发表,掀起了高扬国家思想的小说创作高潮。仅小说题目中出现“中国”二字的就有小笨伯的《中国女儿英雄史》、陈景韩的《新中国之豪杰》、思绮斋藕隐的《中国新女豪》、苍园的《新中国之伟人》、陆士谔的《新中国》等,都表达了强烈的国家观念。张肇桐在《自由结婚》通过夫妇关系的比拟来论述了国家对民众的重要性:“可知道民之有国,同妇之有夫是一无二样的吗?非但一无二样,而且还要紧些吗?你看夫妇原来平等,妇虽死了夫,只要有才能,亦可以自己过活。但是民同国是断断不能离开的,民没有国,任凭你有天大的本领,只好辛辛苦苦,供给旁人使用,自己一点儿不能沾光。”(28)犹太遗民万古恨著,震旦女士自由花译,东伯校点:《自由结婚》, 董文成、李勤学主编:《中国近代珍稀本小说》第6卷,第455页。吴蒙的《学究新谈》叙写了一批怀抱强国理想的志士们,要开办一个大学堂,相约在四海升平楼吃茶谈办学事宜,其中一个叫笑哥的慷慨激昂道:“我想做了一个人,不管皇帝和叫化子,都有国家的责任。要是没有热心,只图自己快活,就是皇帝也不能算没有错处。要是有了热心,做几桩有益于人的事,就是叫化子也不能不算他是个英雄。”(29)吴蒙著,吉平平校点:《学究新谈》, 董文成、李勤学主编:《中国近代珍稀本小说》第14卷,第376页。春颿在小说《未来世界》中更为明确地宣称其创作动机:“要把那两万万同胞的女子,一个个都变作完全资格的国民。这就是在下做下这几回小说的本意了。”(30)春颿撰,董文成校点:《未来世界》, 董文成、李勤学主编:《中国近代珍稀本小说》第10卷,第534 -535页。另外,西窗山民的小说《新乾坤》、陆士谔的小说《血泪黄花》和陈天华的小说《狮子吼》都以艺术形式形象地宣传国家思想,并呼吁为国尽责的牺牲精神。

晚清新小说常常采用历史小说的形式,采用借古鉴今的方法,在对历史的叙述和重构中呈现强烈的爱国诉求,通过批判忠君而不知爱国的思想以激发国人的爱国救国精神。吴趼人的小说《痛史》叙述了南宋亡国的历史和爱国志士的英勇反抗。在元军兵临城下、南宋危在旦夕之际,胡仇等一批爱国之士自发地起来抗击侵略。南宋灭亡后,他们又举行起义以图恢复。小说借胡仇之口解释他们的英雄行为:“此时我们起义,只要代中国争社稷,并不是代赵氏争宗庙;若必要奉一赵氏为君,莫说此时没有,就有了,或者其德不足以为君,又将如何?总而言之,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只要逐去鞑子,是我们中国人之有德者,皆可以为君。只问有德无德,不问姓赵不姓赵。”(31)吴研人著,王俊年校点,淡如注释:《痛史》,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257页。小说人物胡仇的名字虽然狭隘地寓含了仇胡排满的政治态度,但是胡仇“只为中国争社稷”的言论也表现了从忠君到爱国的观念转变。陈墨涛的小说《海上魂》(又名《文天祥传奇》)把叙述的目光投向宋元之际的历史风云,塑造了舍死报国的英雄形象文天祥。小说开卷就议论道:“大凡我们中国的伦理,只有子死于父、臣死于君的义务,并没有民死于国的格言,所以弄得为民的视国之存亡毫不动心。无论奸臣篡位,异种窃居,他也俯首帖耳,做个顺天之民,随你朝秦暮楚,今日弑一王,明日立一君,我为民的总不失我为民的面目。”(32)陈墨涛著,孙菊园、孙逊校注:《海上魂》,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 -2页。显然,作者认为中国只有“臣死于君”而没有“民死于国”的传统伦理导致了民众对国家存亡的漠不关心,并主张把国家利益置于君父之上。小说洋溢着强烈的爱国激情,提出了“舍死报国”和“皇帝虽死,中国不死”以激励国人救亡图存的斗争。陈墨峰的小说《海外扶余》讲述了明末清初郑成功抗击清军、收复台湾的英雄故事,提出了爱国重于爱身爱家的观点:“夫国既不保,何问于家?种且不保,何问于身?此必然之势也。”(33)陈墨峰著,孙菊园、孙逊校注:《海外扶余·序》, 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页。小说虽然包含着狭隘的民族思想,但对于面临亡国灭种危机的晚清具有醒世觉民的积极意义。

在晚清批判忠君思想、宣传爱国精神的社会浪潮中,蔡元培是这种理论的积极宣传者和积极实践者的典型代表之一。蔡元培是近代颇负盛名的教育家,他的教育指导思想与活动都始终以爱国、救国为宗旨。蔡元培的学生黄炎培曾经评价说:“斯时吾师之教人,其主旨何在乎?盖在启发青年求知欲,使广其吸收,由小己观念进之于国家,而拓之为世界。又以邦本在民,而民犹蒙昧,使青年善自培其开发群众之才,一人自觉,而觉及人人,其所诏示,千言万法,一归之爱国,不惟课本训语有然,观出校后,手创学社,曰爱国学社。女学,曰爱国女学,吾师之深心,如山泉有源,随地涌现矣。”(34)黄炎培:《吾师蔡孑民先生哀悼辞》,《“中央”日报》(重庆)1940年3月24日。1901年蔡元培在上海南洋公学担任总教习时,就曾经以《试列举春秋战国时爱国事实而加以评论》为课题,对学生进行爱国思想的引导和教育,近现代著名的爱国主义者、民主主义教育家黄炎培就是其南洋公学学生之一。1902年春,蔡元培发起创立了中国教育会,被推选为会长,宣布教育会的目的是培养理想国民和建立理想国家,该会章程还规定:“本会以教育中国男女青年,开发其智识而增进其国家观念,以为他日恢复国权基础为目的。”(35)《中国教育会第一次修订章程》,《选报》第21期,1902年7月5日。同年11月,南洋公学发生了退学风潮,因为该校一部分教师宣扬君主专制、禁止学生阅读新书和谈议时政,对此极为不满的学生要求学校辞退这些教师,但学校当局不仅没有答应学生的要求,反而要严惩学生。于是,一百多名学生愤而集体退学。蔡元培出面调停,学校却把这次风潮归咎于他的影响,蔡元培怒而辞职。为了支持学生的斗争,蔡元培又发起创办了爱国学社,收容了南洋公学退学学生,使他们得以继续上学。

曾经身为南洋公学学生的张肇桐,在其小说《自由结婚》中,曾以饭店客人对学堂的议论反衬学堂学生的爱国热情:“那料他们这般少年,刚刚进了学堂,便变起相来,平日满口讲忠君爱国的,现在也说只爱国不忠君。”(36)犹太遗民万古恨著,震旦女士自由花译,东伯校点:《自由结婚》, 董文成、李勤学主编:《中国近代珍稀本小说》第6卷,第441页。联系南洋公学退学风潮可以看出,小说中饭店客人所说并不是空穴来风。而且,小说中叙写的学堂学生退学风潮、以爱国为宗旨而成立的自治学社都是有着很强的现实依据的,小说主人公黄转福(黄祸)率领“忠孝大学堂”学生退学、发起自治学社的活动,也明显有着蔡元培的身影。小说虽然不能作为史实来看待,但也不是完全脱离时代背景的空中楼阁,作品从另一侧面反映了以蔡元培为代表的进行以教育宣传爱国思想策略的可行性和正确性。

蔡元培在1907—1911年留德期间,还专门为中等学校学生编写了《中学修身教科书》。这部教科书不仅因其普及而对后人产生了广泛影响,而且也体现了蔡元培辛亥革命前的伦理思想。蔡元培认为:“国家者,非一人之国家,全国人民所集合而成者也。国家有庆,全国之人共享之,则国家有急,全国之人亦必与救之”(37)蔡元培:《中学修身教科书》,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2卷,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26页。;救国行为自然是爱国思想的实践,而爱国更是一个国民应坚守的道德本务:“为社会之一人,则以信义为本务,为国家之一民,则以爱国为本务。能恪守种种之本务,而无或畔焉,是为全德……道德之效,在本诸社会国家之兴隆,以增进各人之幸福”(38)蔡元培:《中学修身教科书》,《蔡元培全集》第2卷,第192页。;当个人所需与国家利益发生冲突时,则应“舍吾之生命财产,及其一切以殉之,苟利国家,非所惜也,是国民之义务也”(39)蔡元培:《中学修身教科书》,《蔡元培全集》第2卷,第89页。。可见,蔡元培的爱国观念是一种国家至上的爱国主义,不仅离析了君国一体的传统家国观,而且打破了君权至上的传统伦理建构。在这种新的价值体系中,忠君思想不攻自破,忠于国家成为合情合理的选择和必然。蔡元培反对忠君、主张爱国的伦理思想在1912年发表的《对于教育方针之意见》中明确表述为“满清时代,有所谓钦定教育宗旨者,曰忠君,曰尊孔……忠君与共和政体不合,尊孔与信仰自由相违”(40)蔡元培:《对于新教育之意见》,《东方杂志》1921年4月第8卷第10号。。可以说,辛亥革命前十年,蔡元培在忠君与爱国的问题上,一直是反对忠君思想而主张爱国的,而且随着形势的发展和认识的不断深入,其爱国的热情愈加炽烈。

《新年梦》是蔡元培发表在《俄事警闻》日报上的一篇小说,从1904年到2月17日至25日连载完毕。这时期,蔡元培的爱国思想已经趋于成熟,并已经彻底摒弃了忠君观而参加了反对清政府的政治实践。小说的寓意非常深刻,主人公自号“中国一民”,象征着主人公摆脱了传统臣民的身份认知而自觉生发了对国民身份属性的认同。小说批判了清朝专制政府强夺民意、损害国家的罪行,号召国民采取暴力革命的手段推翻清政府统治,同时团结起来反抗外敌的侵犯。同时,作者还主张建造一个新国家,呼吁只有中国人热爱自己的国家,列强才不敢进犯而且还会主动讲和。可以说,《新年梦》是蔡元培以小说的形式回答了他在忠君与爱国之间所持的立场和所做的选择,与蔡元培以教育宣传爱国精神的主张具有一致性,成为研究晚清从忠君到爱国伦理转向的一个重要文本。

1912年2月12日,宣统皇帝颁布诏书,宣布退位。至此,忠君伦理失去了现实的指向性,“忠之德”也转向了忠于国家、忠于人民的伦理建构。如孙中山在《三民主义·民族主义》中所说:“现在一般人民的思想,以为到了民国,便可以不讲忠字,以为从前讲忠字是对于君的,所谓忠君,现在民国没有君主,忠字便可以不用……这种理论,实在是误解。因为在国家之内,君主可以不要,忠字是不能不要的。如果说忠字可以不要,试问我们有没有国呢?我们的忠字可不可以用之于国呢?……我们在民国之内,照理上说,还是要尽忠,不忠于君,要忠于国,要忠于民,要为四万万人去效忠。”(41)孙中山:《三民主义·民族主义》,《孙中山全集》第9卷,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44页。

三、 从臣民到国民的观念转型

历代君主为了维护和巩固君主专制制度,在大肆张扬君权至上和忠君思想的合法性的同时,又极力贬低臣民的地位。一部君主专制制度发展史,实则是君权不断强化而臣民不断被贱化的历史。随着西方自由、平等、权利等现代观念的译介和传人,晚清新小说从救亡强国的高度批判传统臣民文化,倡导“脱奴隶”而“为国民”的价值取向,颠覆了传统的尊卑等级森严、贵贱身份有别的君臣伦理。

梁启超于横滨创办的《清议报》和留日学生于东京创办的《国民报》充当了20世纪初批判臣民奴性的冲锋号角色,其所刊载的政论文章《说奴隶》《二十世纪之中国》《说国民》《中国灭亡论》都是有代表性的。1903年《国民日日报汇编》第3集刊发《道统辨》《箴奴隶》,文章犀利地揭示专制君主奴化臣民的险恶用心:“夫专制君主之御民也,必托黜邪崇正之名,以束缚臣民之思想,使臣民柔顺屈从,而消磨其聪明才力。法儒孟德斯鸠之言曰:‘半开专制君主之国,其教育之目的,惟在使人服从而已。’吾以是语观中国,彼数千年来之教育,孰有外此宗旨者乎?”(42)《道统辩》,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1卷(下册),第736页。尤为可悲的是,这种奴隶教化形成为风俗,遍及于教育而难以弭除,造成国民精神的麻木不仁:“未几而入塾矣,先受其冬烘之教科,次受其豚笠之桎梏,时而扑责,时而唾骂,务使无一毫之廉耻,无一毫之感情,无一毫之竞争心,而后合此麻木不仁天然奴隶之格。”(43)《箴奴隶》,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1卷(下册),第706页。君主专制下的奴隶教化不仅使臣民养成卑顺、屈从、自轻自贱、畏惧强权等劣根性,还会使臣民面临外敌入侵时因为缺乏抗争精神而导致亡国灭种的悲剧。晚清批判君主专制下的奴性意识时,大都伴随着这种亡国灭种的忧虑与焦灼,诸如《论中国之前途及国民应尽之责任》《权利篇》《民族的国魂》《民权主义!民族主义!》等都揭示了奴隶意识导致的亡国灭种的严重后果,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邹容撰写的《革命军》。邹容在文中指出中国历史实质上是一部奴隶史,谴责朝廷大臣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是中国人的奴隶代表,并强烈呼吁:“扫除数千年种种之专制政体,脱去数千年种种之奴隶性质。”(44)邹容:《革命军》,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1卷(下册),第651页。

在晚清新小说中,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是较早批判臣民奴性的作品,小说借李去病之口批判中国官场的奴才嘴脸:“把他那瓣香祖传来奴颜婢膝的面孔,吮痈噬痔的长技,向来在本国有权力的人里头用熟的,近来都用在外国人身上了。今日请公使吃酒,明日请公使夫人看戏,就算是外交上第一妙策,上行下效,捷于影响。现在不单不以做外人奴隶为耻辱,又以为分所当然了;不但以为分所当然,兼且以为荣,以为阔了。”(45)梁启超著,毕宝魁校点:《新中国未来记》, 第500页。稍晚于《新中国未来记》出现的李伯元的小说《官场现形记》,也是以官场作为叙事的主要空间,塑造了一批阿谀逢迎、媚骨十足的官员群像。江南文制台是一个官僚洋奴的典型代表,对于官级比他低的人或在他手下当差的趾高气扬甚至骂来喝去,但是在洋人面前却卑躬屈膝,极尽奴颜媚骨之能事。第五十三回中,小说写文制台刁难淮安府知府手折上的节略字小,气愤地将之掷于地上,但一听到节略内容关乎洋人,马上大惊失色。文制台还有一项规定,凡在吃饭时间无论什么客,都不准巡捕来回。一次,巡捕违反了此号令,即遭致文制台的怒骂猛打。但颐指气使的文制台一听来的客人是洋人,气焰顿失,愣怔半天,回过神以后,赶紧穿好衣帽站到滴水檐前迎接洋人。除此之外,小说还写了见了外国兵就浑身哆嗦而让人架着的海州洲判、洋人不还礼却仍旧磕头请安而不觉难为情的总兵参将萧长贵等等。官僚洋奴是晚清一个特殊现象,却有着深刻的历史和现实原因。一方面是积习的卑怯、顺从的臣民文化心理,另一方面是满清政府对列强的屈从政策。在处理对外事务中,如果官员开罪于洋人,其结果轻则革职查办,重则丢掉性命。因此,对于抱着升官发财愿望而挤入仕途的满清官员,把中国官场惯用的柔媚手段去迎合洋人便顺理成章,讨得主子和洋人的高兴以飞黄腾达,是这些奴才式的官员为官之目的,而国家的兴亡则与他们无关。即便是皇帝换了,也要安分守己,做新主子的顺民,如六合县令梅飏仁所说:“莫说你们做百姓的用不着愁,就是我们做官的也无须虑得。将来外国人果然得了我们的地方,他百姓固然要,难道就不要官么?没有官,谁帮他治理百姓呢?所以兄弟也决计不愁这个。他们要瓜分就让他们瓜分,与兄弟毫不相干。”(46)李宝嘉著,阚健点校:《官场现形记》,合肥: 安徽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629页。这诸多奴才构成的群像,以漫画的笔法呈现出来。言辞虽然夸张,但作者对晚清奴化的丑态及其危害的揭示可谓是入木三分。

曾朴的小说《孽海花》和春颿的小说《未来世界》从不同向度批判了百姓的奴性意识。《孽海花》开篇就描写“奴乐岛”上的“奴隶国”偷生苟活的状态,直至奴隶国陆沉于恶风潮仍醉生梦死,其症结则是因为养成了崇拜强权、献媚异族的奴性思想。如果说奴隶国的陆沉还是作者以虚构的幻象来唤醒人们的觉悟,那么在第二回作者则转向了对晚清现实中科举制度所造成的奴性意识的批判,进入了更深层次的思想文化启蒙。作者认为,科举制度是历代君主束缚、愚弄国民而巩固专制政体最阴毒的手段,随着科举制度的推行,君主专制政体逐渐走向完备,而百姓越来越安分守己、循规蹈矩。推行科举制度的皇帝,其目的是让百姓世世代代只遵奉他自己,但由于百姓被规训成了顺服的性格,以致甘愿作君主的奴仆而任他作威作福。这种缺乏权利意识、毫无反抗精神的奴才意识,在强权横行的晚清,无疑会使百姓对国家遭遇列强瓜分的危机无动于衷,在《孽海花》删去的第二回中作者感慨:“如今五洲万国,那里有这种好说话的百姓!本国人不管,倒教外国人来耀武扬威;多数人退后,倒被少数人把持宰制,惹得如今被那些世界魔王英、俄、法、德的强国看得眼红了,都想鲸贪蚕食起来。”(47)阿英:《晚清小说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22页。小说《未来世界》批判专制君权凭着强硬的压力奴化百姓,百姓在奴化状态下没有自由和权利意识,所以提出变革专制、实施立宪政体。同时,小说也意识到了专制君权奴化百姓的目的之所以得逞,还有重要的原因是百姓自身的奴隶性质,小说写道:

要晓得,君主所以有那可怕的权威,过人的势力,原是因为一班百姓大家都承认他是个总统臣民的大皇帝,方才有这样的势力威权。若是没有这些百姓依附着,凭你这个大皇帝再厉害些儿,却到什么地方去施展他的威权势力?无奈这些百姓想不出这个道理,都把那专制政府的举动,当作分该如此,理所当然。偏偏的当着这个列国争强的时代,中国的百姓具有这样的奴隶性质,那里还振作得出来?把一个好好的支那全国,弄得个主权削弱,种族沦亡,差不多竟成了那几个强国的领土;眼睁睁地看着那欧风美雨,横波中原,莽莽神州,不分南北,你道可伤不可伤?(48)春颿撰,董文成校点:《未来世界》, 第396页。

这里,小说剖析了专制君主“可怕的权威”重要原因是中国四万万同胞的奴隶性质,是百姓主动放弃作为一国之民所应享有的自由和权利,所以要救亡图存,除了变革君权专制,还要中国四万万同胞脱去奴隶性质。这种剖析已不再停留在造成百姓奴隶意识的外在原因,而转向了百姓自甘为奴却浑不自觉的内在深层痼疾,小说也具有了文化批判和反省的特定内涵。

晚清新小说创作在对奴性思想批判的同时,也高扬具有平等、自由权利意识的国民思想。随着“民权”的提出和对臣民文化奴隶根性的批判,“国民”一词逐渐取代了传统的“臣民”称谓,成为晚清使用频率较高的时代话语。这种“国民”意识的觉醒,意味着近代中国开始挣脱传统臣民文化的奴性思想束缚而走向独立、自由的新人格诉求,标志着晚清君臣伦理和臣民观念的巨大嬗变。署名为“亡国遗民之一”的小说《多少头颅》通过列强暴虐下百姓所遭受的蹂躏和悲苦,唤醒国人的爱国之心。在小说中,作者自称“以小说之笔,写亡国之史”,目的是“吾四万万同胞国民读是书,而能奋袂以兴乎!庶不负天之相我国民”(49)亡国遗民之一著,曲辰校点:《多少头颅》, 董文成、李勤学主编:《中国近代珍稀本小说》第14卷,第132页。。另外如《洪水祸》《瑞士建国志》《洗耻记》《自由结婚》《痴人说梦记》等诸多小说都大力宣传自由、权利,号召国民反抗专制君权的压迫和外来强权的侵略。对此现象,《女娲石》的作者“海天独啸子”描述道“故近日所出小说颇多,皆传以伟大国民之新思想”(50)海天独啸子:《〈女娲石〉凡例》,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1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131页。。“旅生”的小说《痴人说梦记》,作品借小说人物严铁若之口畅谈关于国民的话题:

凡一国必有国民,国民是一国的主人翁。没有国民便不算有国。共和立宪国,都有国民。他的义务,不惜牺牲一身,为国家尽命;总不肯叫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团体破坏。所以遇着公利公益,拼性命赶去。那公利公益,于自己有何好处?殊不知人人营干起来,便是个人的大利大益。破除人己之见,才能合群,才能强国。至于打仗,乃是天然应尽的义务,必须人人有军国民的资格。为什么呢?大害大损,是公利公益的反对。国中没有军国民,伤于文弱,一切交涉上竞争不过人,必至大害大损,公利公益何在?共和立宪国的军国民,无非并存一保护公利公益的主见。打起仗来不顾血飞肉薄,也是看得个人轻、公家重的原故。专制国不然……(51)旅生著,刘英麟校点:《痴人说梦记》, 董文成、李勤学主编:《中国近代珍稀本小说》第15卷,第506页。

在作者看来,国家不是皇帝所有,国民才是国家的主人翁。只有这样,身为国民,才能而且应当为国家公益而尽自己的义务,甚至为国牺牲自己。因此,要“先造就国民,再议立宪”。小说有力地抨击了清政府以国民程度不高而延迟立宪的谬论,回答了时下社会舆论关于立宪与国民问题的争议。

在晚清张扬国民意识、塑造新的国民形象的小说中,“颐琐”的《黄绣球》无疑是不可忽略的代表作品。小说开篇用象征手法,描写了亚细亚洲东半部一个自由村的现状:由于黄氏子孙的村民胆小怕事,不与外村人往来,而外村人晓得自由村村民的脾气,不断欺侮自由村,致使自由村没有一点自由。显然,“自由村”寓指了闭关锁国、落后挨打的晚清中国,也寄寓了作者对自由、自治的渴望。小说中的黄通理是作者虚构的一个捍卫自由权利、勇于担当的国民形象。黄通理认为如果每个人都能以国民自任,结成团体,懂得地方自治主义,就能改变被欺辱的处境。因此,黄通理开办家塾、学堂进行国民教育的思想启蒙,同时还投身到维护自治权利的斗争中。当昏庸的新任官员“猪大肠”以卑劣手段破坏地方自治时,黄通理就带领百姓进行反抗。当反抗情况不明朗时,黄通理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小说这样写黄通理的决定:“如今这猪大肠既经把我们闹的禀了上去,我一个人抵桩承当罪名,跟那查办的委贞到省里去,指定要攻掉了他,上头就把我办了罪,也不能不叫他撤任,这就叫‘牺牲一身,以为国民’,死而无悔的。除了这个仇人对头,换个别人,叫他晓得我们地方民心固结,不是轻惹的。这才能让我们再布置起来,我不犯他的法,他也不能阻我的权,稳然立一个市民参预政府的规模。”(52)颐琐:《黄绣球》,梁心清等著:《中国近代孤本小说集成》第5卷,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3735页。猪大肠被赶跑后,黄通理还把自由村村民、学生编成义勇队,预备自由村的独立自治。《黄绣球》1905年4月至11月连载于《新小说》,其发表正值“国民”思潮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章太炎深陷囹圄、邹容不幸遇难、吴樾悲壮行刺等,都是为争得独立、自由权利而抗争的爱国志士。所以,《黄绣球》塑造的人物形象黄通理,并不是一个乌托邦存在,而是有着一定现实基础的。虽然黄通理式的国民,相对于四万万中国同胞,其数量还只是少数,更多的百姓还处于自甘为奴或虽知国民义务和权利却不敢行动的状况,但其意义不在于这少数的觉醒者在多大程度上烛照了晚清历史天空,而在于引发了自由、独立等现代意识的燎原之势。如梁启超所言:“盖今日提倡小说之目的,务以振国民精神,开国民智识,非前此诲盗诲淫诸作可比。必须具一副热肠,一副净眼,然后其言有裨于用。”(53)佚名:《绍介新刊·新小说第一号》,梁启超主编:《新民丛报》第4册,第2763页。

《黄绣球》通过小说人物黄通理争取自由、独立的言行展现晚清涌动的国民思潮,而黄小配的《宦海升沉录》则从外交大臣的顾忌与无奈来展现晚清已经觉醒的国民意识。小说第二十、二十一回叙写了苏杭甬铁路修筑事件,英国人虽然已经签立了兴筑苏杭铁路的草合同,由于逾期不办,草合同本该废除,但英国人不允废除,甚至要中国外部将草合同修改成正约。苏浙人坚决反对把铁路让外国人修筑,主张自办,并为了争回路权而成立团体进行抗争。为了既不让英国人动气,也让国民满意,时任军机大臣兼外部尚书的袁世凯与外部侍郎的汪大燮商议两面俱圆之策,密谋把英国人筑路的合同改为向英人借款自办。对此,小说以官场内部对话的形式形象地予以揭示:

(袁世凯)即与汪大燮商议道:“现在外交,种种棘手,国民总不体谅我们艰难,只望外人不再索权利就罢,哪里能够把已让的权利收回?今足下所议,改为借款一层,自是善法,因前者督办大臣盛宣怀,办事不大妥当,以至于此,今除了改为借款一层,再没善法。但怕苏浙人仍有后言,总要想个法子,令苏浙两省人依从了之后,不能反悔才好。”汪大燮道:“大人之言,实见得到。唯是国民之心,不审交涉的烦难,只称力争权利,坚持到底,怕借款一层,国民依然不允,又将奈何。计不如先与英人商妥借款,然后告知苏浙两省,如再有反抗风潮,只说已经商妥,不能再议便是。”袁世凯道:“这恐怕不能,怕那时,国民又说我们掩住国民耳目,暗地把国权断送了。今不如仍告知苏浙人,以借款一层,为转圜办法,叫苏浙人磋议如何?且现在苏浙人大股未集,借款两字,或可从允。”汪大燮仍不以为然,踌躇道:“若叫苏浙人磋议,怕国民只把争回权利四字做口头禅,一经会议,人多口杂,又易反抗。以小弟愚见,今苏浙人为争回路权四字,已立了团体,不如电致他们,叫他们选举代表来京,与我们同见英使会商,待他们到京时,然后晓以利害,说称借款一层,为不得已之办法,再不能更改的,较易妥当。”袁世凯即点头说了两声“是”……(54)黄世仲著,张正吾校点:《宦海升沉录》,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181 -182页。

显然,国民觉醒的权利意识已经产生了积极的社会效应,外交不再仅仅是官僚的外交,而成为国民参与、维护权利的涉外事务。汪大燮与来京的苏浙代表相见,虽然他以战事相恐吓,但代表们认为向英人借款流弊甚多,即便不以路权作抵押,也会失去诸多权利,比如选购材料、聘用工程师的自由和权利,并以粤汉铁路争回自办为据坚持集股自办。国民争夺路权抗争的结果,迫使英人放下了此件交涉,汪大燮因“为国民仇视”而离开外部。19世纪末,西方列强侵略中国的过程中,大肆掠夺中国铁路的修筑权和借款权。从1903年开始,中国各地爆发了夺回路权的斗争。1905年,广东、湖北终于把粤汉铁路赎回自办。其后至1907年,江浙、广东、山东、直隶等地先后兴起苏杭甬、广九、津浦保路废约运动。晚清保路运动实质是保护国家主权的爱国运动,标志着晚清国民权利意识的觉醒。而黄小配的《宦海升沉录》以小说的形式形象地展示了苏杭甬废约收回路权的斗争,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记忆。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已经勃发的国民思想,为1911年更大风潮的四川保路运动酝酿了浓重的时代氛围,成为根本上变革政治秩序的辛亥革命的前奏。

王国维于1905年曾说:“近年文学上有一最著之现象,则新学语之输入是已。夫言语者,代表国民之思想者也,思想之精粗广狭,视言语之精粗广狭以为准,观其言语,而其国民之思想可知矣。”(55)王国维:《论新学语之输入》,《王国维作品精选集》,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 363 页。王国维的这番评价,非常切合于晚清新小说的国民叙事。晚清新小说以自由、平等、权利等现代话语参与到国民意识的培养,这是以往小说所不曾出现的。同时,晚清新小说的国民诉求又为我们了解晚清国民思想状况提供了重要的参考史料,其与时代思潮的互动同构,使国民观念得以渐次传播,并最终取代了臣民称谓。辛亥革命是一场以国民为主体的革命运动,孙中山称之为“国民革命”。诚如孙中山在《临时大总统宣言》中所宣布,此次革命的重大意义在于“尽扫专制之流毒,确定共和,以达革命之宗旨,完国民之志愿”(56)孙中山:《临时大总统宣言》,《孙中山选集》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82页。。《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确认“中华民国之主权,属于国民全体”(57)中国史学会:《辛亥革命》第8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4年,第36页。,从法律上第一次认可了国民的国家主人翁地位和身份,国民政府的成立表明晚清“国民”观念已经深深影响了近代中国的社会变迁。这并不意味着奴隶的劣根性会随着臣民称谓的消失而消失,任何一种思想文化或心理的清算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可能在短短十年内使积贫积弱的晚清社会伦理和文化观念彻底转向。但毫无疑问的是,晚清新小说对臣民奴性的批判和对国民人格的建构为“五四”小说更为深广的国民思想改造运动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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