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雪纯 张蕾
(大连海事大学)
相比于对芥川龙之介的首部作品《罗生门》译本的研究,学者们对于《鼻子》译本的研究相对较少。据笔者了解,近年来有论文对《罗生门》和《鼻子》的译本进行对比研究,但其大多都是从景物描写、动作描写等角度展开,目前暂无从翻译风格论的角度上对《鼻子》进行多译本研究。此外,近年有论文利用翻译风格论探究欧美的文学作品,但以此理论探究日本文学作品译本的研究仍少之又少。在此基础上,笔者将《鼻子》的五种译本中具有代表性的例句对应排列,对其中有差异的字句进行分析比较,根据翻译风格论,将鲁迅译本(以下简称鲁译)与林少华译本(以下简称林译)、文洁若译本(以下简称文译)、高慧勤译本(以下简称高译)、以及赵玉皎译本(以下简称赵译)做对比,从形式标记的修辞标记、词语标记、语域标记三个方面来综合探究各译本对原文风格的再现程度以及各译本的翻译特点,试图填补国内对于《鼻子》多译本研究的空白。
《鼻子》是日本近代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于1916年创作的取自《今昔物语集》的一篇短篇小说。这篇小说中芥川用其特有的方式对人性进行了深刻的剖析,一经面世便引起了日本文坛的关注。
据刘春英(2003),1921年5月11日-13日鲁迅首先翻译了芥川的《鼻子》,并连同译者附记发表在《晨报副镌》上,1923年6月收入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鲁迅与其弟周作人共同翻译的《现代日本小说集》中。1921年,鲁迅的译文《罗生门》《鼻子》成为芥川在中国的首次正式亮相。据沈日中(2009),除了张我军发表在1939年7月出版的《北平近代科学图书馆馆刊》
第6期上的《鼻》之外,民国期间似乎就没有其他人推出过《鼻》或《罗生门》的汉译文,民国期间出版的芥川龙之介作品选集或日本小说选集所收录的《鼻子》和《罗生门》都是鲁迅所译。20世纪30年代后,随着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反日情绪激增,日本文学的影响式微。新中国成立后,只有日本文学中极少量的古典文学、无产阶级文学或战后民族主义文学作品被翻译成中文。直至1980年后,随着翻译研究的不断发展,《鼻子》再次涌现出了众多的译本,198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文洁若、吕元明等人翻译的《芥川龙之介小说选》;1997年漓江出版社出版了林少华翻译的小说集《罗生门》;1998年中国世界语出版社出版了叶渭渠主编的《芥川龙之介作品选》;2005年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了由高慧勤、魏大海主编的《芥川龙之介全集》;2021年文化发展出版社出版了竺家荣翻译的《罗生门》芥川小说集。(以上作品集均包含《鼻子》一文)
本文根据时代的不同,从各个时代的译本中选择出具有代表性的译本进行对比研究。所选译本分别是20世纪20年代的鲁迅译本、20世纪80年代的文洁若译本,20世纪末的林少华译本,21世纪初的高慧勤译本,以及21世纪10年代的赵玉皎译本。
20世纪80年代中期,刘宓庆完成了《当代翻译理论》,经过多次修改增补,《新编当代翻译理论》于2005年面世。这部专著引起了翻译界、翻译理论界、语言学界、翻译教学界以及广大学术界的深入探讨。刘宓庆在本书中提出翻译风格论,并明确风格的翻译属于审美命题。刘宓庆(2005),提出翻译风格论关注的中心是原语的风格意义的表现,以及在对原语的风格意义分析的基础上获得译文风格对原语风格的“适应性”。这也就意味着译者为了使译文风格能够尽可能同原文风格统一,首先要能够识别原文的风格意义,寻找原文中能够明确体现作者风格以及文章风格的符号或者标记,借此来对原文风格进行更好的再现。
风格的符号体系就是在原文的语言形式上可被我们认识的风格标记。风格标记使我们能正确认识原文风格,也是在译文中表现风格意义的最基本一步。风格的符号化标记体系可以分为形式标记和非形式标记,其中形式标记又可以分为以下六类,即音系标记、语域标记、句法标记、词语标记、章法标记和修辞标记。由于原文中未出现典型的音系、句法、章法标记的例子,所以本文从修辞标记、词语标记、语域标记这三个比较具有代表性的方面研究各译本对原文风格的再现程度。
原文的风格标记可分为形式标记和非形式标记,非形式标记有着较多“非形式因素”,难以区分辨认,所以形式标记就是我们借以识别风格的最重要的手段。形式标记中就包括修辞标记。修辞标记是一种明显的风格手段,作家往往通过修辞来从细节处体现文字的语言效果。本节将举出原文使用明显修辞手法的例文来从修辞标记方面探究各译本对于原作修辞风格的还原程度。
例:しかし何をどうしても、鼻は依然として、五六寸の長さをぶらりと唇の上にぶら下げているではないか。
鲁译:然而无论怎么办,鼻子不依然五六寸长的拖在嘴上么?
林译:但无论怎样施展伎俩、鼻子都依然故我,依然以五六寸的长度从上唇赫然下垂!
文译:可是不管怎么着,五六寸长的鼻子不是依然耷拉到嘴上吗?
高译:可是,不管用什么法子,鼻子照旧五六寸长,晃晃悠悠,垂在嘴上。
赵译:但不管用什么办法,鼻子依然保持着五六寸的长度,从嘴唇上方垂下来,摇摇晃晃地挂在那里呢。
在本段中,首先可以注意到这一反问句作为明显的风格标记出现。反问句表面是疑问的形式,但实际上表达的是肯定之意。利用反问加强语气,将作者欲表达的内容更加鲜明地表现出来。在五种译文中,鲁译采用直译法,没有对这句话进行语序的调整,也保留了反问的修辞和语气,充分体现出对内供不管怎么煞费苦心鼻子仍无法变短的讽刺和无奈,通过反问保留了与读者进行互动的机会。林译中采用四字词语,富有文采,具有画面感,但整句话由反问句转为了感叹句,语气中缺少无法改变现状的无奈。文译也沿袭了鲁译对反问句的保留,其语言简练流畅,对原文风格还原度较高。高译将句子转为陈述句,虽然大意正确,但其中未体现出作者的感情,不能让使者更好地和作者互动。赵译语言活泼,但在此处略显俏皮,不合原作风格。此处的反问句是较强的风格标记,五种译本内容均无误,但在语言风格的还原上,鲁译和文译利用了和原文同样的手法,其效果更胜一筹。二者对于反问的保留使得中国读者在阅读这句话时,可以获得同日本读者一样的阅读体验,感受到芥川的语言魅力。
风格标记的形式标记一类中还包括词语标记。词语标记可以显示作者的用词倾向。用词倾向主要指个人的倾向而非语域中的用词倾向,在本文选取的译文中主要体现为词语的模糊性与精确性。本节例文将探究原文词语模糊性较强的情况下不同译文对这一模糊性的还原情况。
例:内供は、不足らしく頰をふくらせて、黙って弟子の僧のするなりに任せて置いた。
鲁译:内供不平似的鼓起了两颊,默默的任凭弟子和尚办。
林译:内供意犹未尽地鼓着腮,默不作声,任由弟子处置。
文译:内供不满意般地鼓起腮帮子,一声不响地听任徒弟去办。
高译:内供似意犹未尽,鼓起腮帮子一声不吭,听凭徒弟摆布。
赵译:内供不满地鼓着腮帮子,默不作声地任凭弟子折腾。
这句话各译本的差异主要体现在不足らしく的翻译上,らしい作为推量助动词,意为主体具有某种样子,其表现的状态具有模糊性。结合上下文可知,这里的不足らしく是形容内供心里很舒服,却碍于面子佯装不满的样子,符合内供敏感又极富自尊心的形象。原文表达的并非是内供真的生气的样子。鲁译为“不平似的”,文译为“不满意般地”,高译为“似意犹未尽”,这三种译本都准确译出原文的模糊性,传达了内供的矛盾情感,表现出他似是而非的“不满”之情。林译、赵译均将此句中的不足らしく处理为“意犹未尽地/不满地”这种精确的译词,将其处理为了肯定句,与原文意思有所偏差。在汉语中,“不平似的/不满意般地”同“不平/不满”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前者是主体所做出行为的表象,同主体内心的想法未必一致,情感上具有模糊性。而后者采用肯定的句式,将主体的内心活动进行了框定。原作者正是想要借此表现出人物的矛盾形象,因此,在本句中,鲁译、文译及高译的译词选择与原作的风格及内容具有较高的一致性,在人物塑造方面也遵循了原作者的意志。
语域指的是词语的使用范围,在某一特定的使用范围中流通的词语常常具有共同的特色。词语的特定语域是对常规语域的变异,而使得文章显现出与核心语汇的色彩差异。在原文这一具有时代特征的故事舞台上,词语就有了其特定的语域。本节举例从语域标记探究不同译本对原文背景性词语的再现程度。
例:するとある夜の事である。日が暮れてから急に風が出たと見えて、塔の風鐸の鳴る音が、うるさいほど枕に通って来た。
鲁译:这是或一夜的事,太阳一落,大约是忽而起风了,塔上的风铎的声音,扰人的响。
林译:事情发生在一天夜里,日暮时分,晚风骤起,塔上铃声令人心烦地传来枕畔。
文译:一天晚上,大概是日暮之后骤然起了风,塔上风铃的嘈音传到枕边来。
高译:然而,就在一天晚上,暮色渐浓之时,突然风起,直吹枕旁,塔上的风铃,令人心烦。
赵译:一天晚上,日暮之后骤然起风,僧塔上的风铃发出阵阵鸣声,传到内供的枕边,扰得他心思烦乱。
在这句中,原文提到内供在辗转反侧时听到寺院里传来风铃的声音而更加难以入眠。五种译文对“风铎”一词的解释均无误。但在原作故事发生的背景下,林译的“铃声”过于现代化,而文译、高译的“风铃”虽无误但较为平淡,仍有不及之感。赵译“僧塔上的风铃”较为准确地说明了风铃存在的地点,但略显繁复。在此,鲁迅没有对这一词进行改动,而是进行直译,延续了原作中的“风铎”一词来进行翻译。“风铎”为古代寺庙、塔的檐下所悬之铎,由大风吹动铎舌碰击铎体而发音。此处的“风铎”是明显的语域标记。该词语出自唐代白居易《游悟真寺诗》:“前对多宝塔,风铎鸣四端。”在此处,考虑故事发生的年代以及该故事发生的地点,显然鲁译此处的选词受到了原文风格的影响,更具有年代感,更贴合故事发生地的背景。这里将“风铎”直译要比其他译文更加符合原文风格,使得读者在此能感受到原文风格与译文风格的一致性,也与文章发生的背景形成奇妙的呼应效果。鲁译的类似优越之处还体现在文章中对于“渴仰”“伽蓝”“诳话”等颇有特色译词的选用上,笔者在此不多赘述。
从译文来看,几乎与芥川同时期的鲁译大多采用直译法,在个别词句上虽有不太自然之感,但整体对于原文风格的把握和译词的选用是十分优越的。鲁迅同芥川在题材选择上以及对社会、人性的批判上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他对于文学敏锐的嗅觉也使得他能够敏感地把握到芥川文章的风格,由此能够较为忠实地对原文风格进行还原和再现。20世纪80年代的文译较鲁译语言更加接近现代汉语的流畅度,其在流畅的同时也较好地再现了原文的风格,考虑到文译中有较多与鲁译相似的表达方式,可以推测文译是在借鉴鲁译后形成的。20世纪末的经典译本林译语言流畅,但从中难见芥川本人的影子,更多体现出译者本人的风格。高译作为当代译本,译文符合当代语言表达习惯,但较少考虑到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细节处较为现代化。与高译时代相差无几的赵译语言流畅,准确度较高,富有一气呵成之感,但在原文风格的还原上也仍有余地。
综上所述,通过对《鼻子》的五个译本的对比研究可以得出,较为早期的译本,即鲁迅和文洁若的《鼻子》译本对原文风格的还原度较高,而其他三个译本在内容上虽与原文没有太大出入,但更具译者个人特色,并非忠实地体现了作者的风格。
五种译本在不同的时代中都具有较高的准确度和文学价值。但从翻译风格论视角下来看,各译本对原文风格的还原上还是有所差异。所以在进行译本对比研究时,笔者认为我们应当根据判断依据的不同,客观地对不同译本进行比较研究,同时要站在历史的高度上,对译本所处的时代背景进行分析之后再进行研究判断。不应该对早期的翻译文学一味地持否定、批判态度,应从其历史背景以及更多层次更多角度上对其进行评判,研究其译本形成的原因以及今人可以借鉴的翻译经验。
【注释】
①芥川龙之介『鼻』 青空文庫。
②鲁迅译本选自《日本现代小说集》上海商务印书馆 1923年。
③文洁若译本选自《芥川龙之介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④林少华译本选自《罗生门》漓江出版社 1997年。
⑤高慧勤译本选自《芥川龙之介全集》山东文艺出版社 2005年。
⑥赵玉皎译本选自《罗生门》云南人民出版社 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