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本刊记者 王湘蓉 邓晓婷
“一个探索者应始终走在前面,即便脚下的路充满艰难和孤独,但回过头来看身后的万家灯火,他会明白一切都值得。”在中国工程院院士、宁波大学植物病理学教授陈剑平看来,一名科研工作者要坚持这种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而身为农科学子,更要带着现实主义,让自己的科研成果真正回归大田,去解决农业和国民经济发展中的瓶颈与可持续问题。
作为粮食安全的阵地和现代强国的基础,农业具有不可撼动的地位。但由于资源和产业的束缚,农业农村的发展现状仍处于相对滞后状态。从人才培养的向度出发,陈剑平认为,学生基础的科研能力与解决生产实际问题的能力缺一不可,要多方面将这些能力转换到乡村振兴的发展中去。乡村振兴是一项繁复而长期的工程,在整个发展链条中,学校和社会要有效调动资源、创新模式为学生提供更多机会,赋能“人”的成长、发挥人的反哺作用。他一直强调,学校要培养学生“别人拿不走的东西”,要有真本事才能不辜负自己的满腔情怀。
《教育家》:现代农业已成为我国强国建设的基础,农业现代化的过程同样和教育现代化密不可分,在这个过程中,我国对于农业人才的需求产生了哪些变化?
陈剑平:我先讲一个观念性的问题,40年前我考取农业大学时,周围邻居笑话我为何好不容易跳脱了农民的身份却又“走倒路”,如今即便农业农村的整体环境和经济发展有所改善,但离开农村等同于跳出农门的观念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长期以来,农村的产业发展相对于城市工业和其他产业而言较为滞后,真正爱农、愿意从事农业的人相对较少,这是农业发展目前面临的一个困境。
从农业自身的发展来看,民以食为天,猪粮安天下。农业的三大基本属性就是保障粮食安全、有效供给和可持续发展,或者简单地理解为种地、养猪、吃饭和提供工业生产的原材料,这就是大家说的农业是国民经济基础的基本含义。长期以来,农科就是按照这个基本需求进行布局的,并且为这一农业基本目标的实现提供了农业科技和农业人才的有力支撑。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现代农业已成为我国强国建设的基础,乡村振兴已成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重要组成部分。
农业除了三大基本属性没有变化以外,其内涵已经变得更加丰富,人们对农业经济、社会、生态价值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了,具体表现为需要统筹解决好政府要粮食安全、农民要高效省力、消费者要营养健康、生态要绿色友好、农村要美丽宜居、市场要有竞争力的矛盾。如何实现农业结构的变迁、生产规模的变迁、经营模式的变迁、科技文化支撑的变迁、特色优势的变迁,以及政策举措的变迁,对农业人才的结构、质量和数量的需求也随之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从而我们对农科教育的布局也必须进行及时调整、优化、升级和新建,围绕大农业观、整产业链、全绿色化、多功能性、深融合度、高附加值、强竞争力的理念来重塑我国农科教育格局和体系,着力培养大批发展农业现代化的各类农业产业人才。
《教育家》:随着农业产业化、智能化的发展,我们的农科专业需要做哪些布局和调整?这种结构性的调整,将对我国农业经济和整体的社会发展带来哪些积极影响?
陈剑平: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乡村振兴、共同富裕仍然是我国的重大发展战略,其核心是统筹解决乡村产业如何发展,乡村物理空间如何改造和提升,乡村社区如何治理和村民如何赋能实现共同富裕这4个问题,并且以市场化的方式通过产业再造、生态再造、生活再造和服务再造4个路径加以呈现,这项庞大系统工程的深入实施需要大量经济、社会、科技和文化方方面面的专门人才来支撑,这就是对农科教育的专业设置和人才培养提出了新要求,也就是新时代下在传统农科基础上进行新农科的设计和建设。
针对4个路径,我认为应设置和升级如生物技术、生物制造、智慧农林技术等专业,着力破解农业领域重大科学与技术问题,突破农林标准化、机械化、信息化和智能化发展中存在的“卡脖子”关键核心技术;布局建设森林食品、农林景观、生态修复等重点领域新兴、紧缺专业,催生农林新产业新业态的发展;围绕针对乡村特色产业与商业模式构建、乡村环境和耕地质量提升、乡村建设微改造、乡村数字化治理、乡村地理与景观等,开辟乡村创新创业新领域,满足乡村居民高质量精神生活的需求;乡村也是我国尚未充分开发、潜力巨大的一个市场,我们要用市场化的理念去考量乡村发展的规划、建设和运行。
希望通过新农科建设,开展多学科协同,研究乡村的大学问,解决乡村的大问题,为乡村振兴从综合性改革提供理论、技术、产品和多元化、系统性、工程化的解决方案。如果一所大学,通过新农科教育体系的重塑,不仅有能力开展高水平的农业科技创新研究,为现代农业发展提供大批高质量的科技成果和创新人才,而且还有能力支撑一百个乡镇振兴和农业现代化的设计、建设和运行,培养的学生能够在这一百个乡镇创新创业。如果全国有一百所大学能够这么干,就会引领一万个乡镇的振兴和农业农村现代化的实现。
《教育家》:您曾经在一次采访中谈及“科学家不能只想着发表文章、树立权威,更要想着解决‘卡脖子’问题。”可否从现代农业发展的角度来谈谈您对科研和应用的看法?
陈剑平:一个农业科技工作者培育了很多优良品种,或发明了许多先进技术,但如果不写总结,不发表论文,是一种缺陷和不足,是科研工作的不完整。反之,农业应用研究仅局限于发表论文,而没有培育各种优良品种,开发众多的先进实用技术应用于生产,这样的论文是毫无价值和实际意义的。说实在的,世界上没有这么傻的科研人员,在科学技术研究领域有了创新成果而不去总结,不去发表,做“无名英雄”,这种情况也绝不能提倡。
这些年,政府和单位在加大人才培养引进的同时,在科研条件上也多有投入,虽然目前我们论文的数量大幅度增加了,但科技成果的产出不对称,科研绩效不理想、不相应,有不少重大基础科学问题和产业发展“卡脖子”问题仍然没有实现重大突破,有一部分人对研究什么、怎么研究,缺乏应有的认识和清晰的思路。如果看不到这些问题,不努力改变这个局面,我们的工作将会处于低水平、低绩效状态,建设一流的农业科研院校和学科便是一种空洞的口号,成为一种不能实现的奢望。
比如在我熟悉的植物保护专业,我看到了一些缺失,现在能够真正下地,认识各种各样病虫害的老师越来越少了,如果大家连基本的病虫害都不认识,怎么去建立防控?“大糊涂”教出来的会是“小糊涂”。我认为,按照专业人才培养类型比例来划分的话,做基础研究的人才占比20%就够了,剩下的80%应该要培养应用型人才,解决大科学的人才固然重要,解决大问题的人才却更为紧迫。我们做科研,一定要明白,科研成果要落实到应用中去,特别是农业的科研成果,最终要回归到大田中。
《教育家》:针对以上您谈及的观点,您认为高校要怎么去思考和布局自己的核心竞争力,才让学生所受的教育更加学以致用?个人应该朝哪些方向努力?
陈剑平:从共性来看,学校主要有两个“产品”,第一个是学生,第二个是科技成果。在这两个产品中,我们对学生这个“产品”质量的关注度是不够的。从人才培养的角度看,各个高校的分工布局应该有侧重,哪些更重视前沿问题,哪些更注重解决生产实际问题,这些都是高校打造硬实力需要去考虑的前提。高校有什么让别人拿不走的能力,这个能力怎么能够变成独特的、不可替代的、不可颠覆的、可持续的越来越强大的能力,这才是高校要打造的核心竞争力。按照这样的标准,我们可以反观学校的人才培养现状,是否有这种不可被复制、不可被拿走的核心竞争力。
要真正地去研究国家、社会、市场的需求,现在大学的专业设置,多数还停留在高高在上的象牙塔里,不接地气。我们需要带着学生一起参与真实世界中去解决问题,在这个过程中培养学生的思考能力、认识国家和社会的能力,并且要转变他们在CBD当白领、到政府机关当公务员才是有出息的固有观念。经过了40多年的发展,不少地方觉得已经发展得山穷水尽了,不知道该往哪走,该怎么努力。
这时,大学和知识分子要主动挑起重任,为所在的城市和乡村服务。大学的特点就是有各类能千方百计想办法的人,我们应该发挥人才和各类专业优势,主动积极地参与乡村振兴,把学问和办法用在实际发展的真问题上。在这个过程中,同学们能够去认识社会和国家的需求,同时也认识自己,找到自己的定位,带着这样的想法去学习和实践,慢慢地也会培养自己的兴趣,发挥自己的专长,使自己能够成长起来。新时代知识青年的上山下乡,能够在乡村振兴,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大有可为。
从评价的角度,高校可以用追溯机制来看5—20年时间里,学生这个“产品”在社会各行各业中的发展和贡献,如果能加强这方面的导向,也能对人才培养以及专业设计等方面提供更有力的支撑和依据。“985”“211”“双一流”院校固然好,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让社会来评价高校,让大学生的家长来评价学生学到的知识是否能学以致用,是否在事业上有了很好的发展。上大学的基本目的是什么?最起码是能就业。如果说我们的高校连这个基本的保障都做不到,我认为它配不上“双一流”这个名称。
从个人角度,我们要知道,学习的目的是谋划,谋划的目的是做事,并且把事情做成功。在我看来,大学的学习应当分为知识、方法、视野、境界四个层次。人的一生就这么几十年,对任何人都是很公平的,任何人的一天只有24个小时,怎么做到不浪费时间很重要。
《教育家》:随着城市化的发展,很多年轻人已经不愿意回到自己的家乡。面对乡村人口流失加速的现状,要如何吸引人才参与乡村振兴?
陈剑平:乡村面临着人口流失、房屋空置、空心化、老龄化等诸多问题。人总是从欠发达地区向发达地区流动,城市比乡村发达,所以乡村的人总是往城市流。但是,经过40多年的发展,城市出现了城市病:人口拥挤、交通堵塞,房价奇贵、空气污染。
由于城市的物理空间有限,城市不可能无限扩大,基于土地成本、用工费用等综合考虑,随着高速交通的发展,未来城市发展一定会出现郊区化、逆城市化、再城市化的过程,大量城市里的产业会向广大乡村地区转移。这是我国发展的必然趋势,问题是乡村地区有没有准备好迎接这个时代的到来。
如果乡村能够呈现发达、美丽、微笑、安心8个字,也就是说,乡村是发达的地方,一、二、三产业融合,有创新创业、科技支撑、文化创意、绿色化全产业链,农民的生活更加富裕;乡村是美丽的地方,人与环境和谐友好,人是环境的保护者、共生者,乡村因为人而获得生命和生长;乡村是微笑的地方,人与人之间是和谐的,能破解现代文明下的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对抗;乡村是安心的地方,人与自我是和谐的,“此心安处是吾乡”,乡村可以让人融入和归属,能够成为重塑自我、叶落归根的地方,那么,谁愿意离乡背井去城市打工呢?又有谁不愿意去乡村工作生活呢?可现实生活中,乡村的情况绝大多数不是这样的,可能连就业的机会都很少,那怎么能够吸引年轻人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呢?即使是大学毕业生,返乡创新创业成功的例子也不多,而乡村振兴又需要大量人才,乡村振兴首先是人的振兴。
《教育家》:人才的赋能是乡村振兴发展的根本,乡村振兴是一项复杂而浩大的工程,但同时也为人才的发展提供了机会,高校应该怎么抓住这个机会,实现人才培养和促进社会发展的双赢?宁波大学有哪些具体的实践?
陈剑平:怎么来实现我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乡村振兴光靠政府是不够的,还需要吸引社会资本,但社会资本是既要投资也要回报的,怎么来回报?首先要打造产品,产品是人构思、设计出来的,很多人对于乡村振兴没有真正去思考,到处去调研作出的判断都一样,所以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到底要打造什么样的产品?接下来是要有资本来投资,建立适合当地的商业模式。
再贫困的地方,也有它的资源和潜质。我们能不能把这些资源看作潜在的金山银山,怎么去打量它、去挖掘和创新,根据市场的需求、资源的许可、农民的意愿、创新创业者的构思去设计。推进乡村振兴、共同富裕涉及乡村经济社会的方方面面,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如何扎实有效地推进乡村振兴各项工作的落地实施,需要以系统化、结构化、具体化的视角,对乡村特色产业与商业模式构建、乡村环境和耕地质量提升、乡村建设微改造、乡村数字化治理、乡村文化和文体活动等多方面工作进行全方位、多维度的审视,并且设计实施路径和操作方案。针对这些需求,学校需要自我改革,教育部门也需要适当地松绑。
不仅是召唤,更重要的是高校要主动对接,所以农科教育应该把乡村振兴变成我们的第二课堂。2021年我组织宁波大学15个学院130多位老师和研究生在宁波市鄞州区东吴镇做了一次很有意义的尝试,并且提出了“大学小镇”模式,发挥宁波大学综合性学科的优势,对以一个乡镇为单元的生产、生活、生态和服务等系统性梳理和多维度研究,提出中国乡镇单元的乡村振兴共同富裕整体发展路径和村庄运营模式,进而不断总结完善,推广应用。
“大学小镇”模式能够给大学、老师、学生带来些什么呢?对于大学而言,只有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只有把不搭界变成跨界,才会有创造,才会挣出一片天地。大学服务小镇,听上去是屈就,实则不然,这是在奔赴一场考试,这份考卷考出来的是大学真正学术研究、学科设置水平,以及对社会的贡献和责任心。
中国每年有超过一千万的大学毕业生,其中不少毕业即失业。为什么?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所学专业跟社会发展到底有什么联系。如果我们宁波大学的同学,在学校学习的过程中,能够接触并参与乡村振兴的课题,能对这个宏大战略有所知,并且知道得很多、很深入,能有机会参与其中,并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发展方向,找到自己的定位,那么没毕业就能开始就业甚至创业。于老师而言,可以把对小镇发展的思考看成一种投资。这个投资既是眼前的,又是长远的;既是情感的,又是利益的。思考、解决问题,本来就是大学老师、知识分子的题中应有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