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德海
一
无论哪个时代,先锋写作都是一种风险。
如果传统写作方式可以容纳准备传达的那些,先锋就是一种多余,甚至会沦为故弄玄虚的作风。
如果传统写作方式无法容纳准备传达的那些,先锋就是一种冒险,甚至会让真诚的探索者沉入虚无。
如果先锋只是对此前先锋姿态的模仿,先锋就是一种外壳,不过用变换的修辞漂染原本清晰的底色。
——辨认先锋,永远离不开传统的刻度。
二
李宏伟的《第七只》,显而易见与卡夫卡的《变形记》有关。
在卡夫卡写出这个作品之前,谁能想到,小说居然可以让一个叫格里高尔·萨姆沙的人变成甲虫。
更不可思议的是,反复阅读《变形记》,我们会察觉到格里高尔跟每一个普通人的相似,同样的渺小、困顿、无奈。
稍微推得远一点,我们或许会想到卡夫卡身处的社会情形,想到卓别林的《摩登时代》,想到海德格尔的科技作为座架。无论想到什么,人都卑微如蝼蚁,窘迫如甲虫。
与此同时,在某种可能的情景下,我们赖以跟这个世界有关的切近之人,都会把我们毫不留情地推开。
“欢迎你们!”陆叔叔热情地说,“我们这里有好几间客房,天这么晚了,而且天气预报今晚还有大雪,你们就别回去了。正好我也可以带你们好好参观一下!”
或者,其实也不必设想得如此之远,只要回忆起某个无能为力的瞬间,我们就已经进入了卡夫卡《变形记》的元宇宙。
如此强大的覆盖能力,对此后与之有关的作品,提出了巨大的挑战。
三
面对卡夫卡的巨大影响力,《第七只》是一个有意的试探。
《变形记》里,人变成了甲虫,但意识却完全是属人的。虚构的起点在开头就给定了,“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第七只》反向而行,主体意识是属于甲虫的。里面属人的意识,是人对甲虫的侵入。那些在过去的书写中往往沉默的动物,在更新后的世界里有了言说的权利?
《变形记》是虚构设定后的推衍,想象人变成甲虫后的生活。《第七只》的虚构设定是几个不同的瞬间,绵延其中的是甲虫的意识波动。现在人们对心理活动的关注,是不是已经远远大于卡夫卡的时代?
《第七只》多出来的,还有一个意识的模糊地带。仿佛光影叠合,有时候很难分辨出其中的虚与实。如果由此想到正在实验中的脑机接口问题,我们或许可以把这小说看成对未来的特殊模拟?
很多方面还可以展开比较,但不必非有什么结论。那些有意无意变化了的,或许提示着某种时代的更迭。
四
叶栋《手持徕卡的俄狄浦斯》,不用说,一下子就让人想到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确切些,是经过弗洛伊德解读的《俄狄浦斯王》。
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涉及古希腊的宗教、律法、礼俗、僭政、属地的爱欲,以及与个人性情相关的命运。
俄狄浦斯刺瞎自己双眼的时刻,让人看到了某种人掌控之外的力量,却仍然跟个人的傲慢和无知捆绑在一起。
经过弗洛伊德解读的《俄狄浦斯王》,更多会让人想起欲望、情结、潜意识,想起杀父娶母这样惊心动魄的事件。
是的,那个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略显刻意地脱离了古希腊的原生土壤,却牢牢站立在现代世界里。
我们面对的,早已是新旧缠绕在一起的俄狄浦斯形象。没有永远停滞在当年的传统,进入生活的,始终是不停变化的形象。
五
手持徕卡的俄狄浦斯,正是现代的俄狄浦斯,甚至,一个把现代当成必然的俄狄浦斯。“我身负一个诅咒,我将拍下我自己杀死父亲的画面。如果做不到的话,我将失去存在于世的意义。”
我不知道,一个人物形象是否真的能够离开自己生长的土壤。能知道的是,写作发明了自己的命运,那个手持徕卡的俄狄浦斯,承接了弗洛伊德,同时把这承接推进为人生的必然。
在某些时刻,这个必然被讲述者替换为对旧秩序的反抗。反抗似乎代表着天然的正确,因而杀父成了特殊的正义。在小说里,消除了反抗的天然,人就将被平庸俘获。
那个拥有爬行生物腰部的女人,非常有可能来自《创世记》,只是叠合了其中的夏娃和蛇。男性被女性引入平庸,这是古老的偏见,还是现代的激情?
小说中,索福克勒斯的英雄俄狄浦斯,变形为被平庸捕获的年轻人。传统的刻度,既标志,也检测着现在人的思考水准。
六
那些近乎不朽的传统,既是标准,也是障碍。
那些仿佛风干的传统,既非天然存在,也未永远退场。
永不服输的先锋,是传统的不肖子孙,却又偏得传统的内在秘密。企图试探传统边界的挑战者,首先要做的,是获知传统的内在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