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蓉斌
(浙江财经大学 东方学院,浙江 海宁 314408 )
《红楼梦》小说中有诸多关于茶的论述,据红学家周汝昌先生研究考证,全书写到茶道的地方多达279处,吟咏茶诗词楹联23处,与“茶”相关的字词频率更是高达1520余次。贾府的日常生活中和茶相关的素材及行为随处可见,包括各种茶叶、茶具、茶诗、茶礼等等。茶文化作为一种文化符号贯穿于作品的始终,可以说阅读《红楼梦》的过程也是中国茶文化的体验过程。《红楼梦》作为最具代表性的中国经典文学之一被翻译成各国语言,海外译本众多。不同国家的译本有各自的翻译方式和风格,体现出对茶文化的,作为中国的近邻和茶道之国的日本,日译本对《红楼梦》茶主题的翻译也有其独特之处。
日本人翻译《红楼梦》历史悠久,曾出现许多多翻译家和译本,如岛崎藤村的摘译、松枝茂夫的初译本、石原岩彻的编译等等,其中以伊藤漱平的全译本最为有名。2014年中国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大中华文库汉日对照本就选取了伊藤译本作为底本。本文以伊藤漱平《红楼梦》日译本中的茶文化相关叙述为切入点,窥探日本译者阐释《红楼梦》中茶文化的策略和技法。
《红楼梦》中出现相关各种各样的茶,伊藤漱平译本通常对复杂的中国茶品采用文中加括号的夹注形式进行解释。
《红楼梦》八十二回贾宝玉从学堂归来来到潇湘馆,林黛玉让丫鬟给宝玉沏龙井茶。
林黛玉微微的一笑,因叫紫鹃:“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比不的头里。”紫鹃笑着答应去拿茶叶,叫小丫头子沏茶。(《红楼梦》Ⅵ 第八十二回 3454页)[1]
黛玉はかすかな笑いを浮かべ、そこで紫鵑を呼んで、こう言いつけました。「わたしの竜井茶(浙江省杭州市の竜井に産する銘茶)をこちらに一杯淹れてさしあげなさい。こちらはいまではご勉強にはげまれる身、以前といっしょにならないからね」紫絹はにこやかに「かしこまりました」と答えて茶をとりゆき、侍女見習に命じて茶を淹れさせます。1(《红楼梦》Ⅵ 第八十二回3455页)
龙井茶是江南珍贵的茶品,在《红楼梦》故事后半部才出现,林黛玉是苏州出身女子,因此她的住所才有龙井茶。龙井茶清雅纯净,和林黛玉高雅脱俗气质较为吻合。在黛玉眼中只有读书人才配喝龙井茶,因此即使贾宝玉和林黛玉从小非常亲密,但龙井茶也是宝玉读书后才沏给他喝。
日译版本对龙井茶特地采用了注解释译的翻译技法,解释为为浙江省杭州市的优质茶。而在沏茶这个单词的翻译处理上,日译本用了“淹”这个词。在日语中泡茶、沏茶有“お茶を淹れる”“お茶を入れる”两种说法,两组词发音相同,意思接近。两者的微妙的区别在于“淹茶”多强调将茶叶放入茶壶或茶具中,倒入热水泡茶,而“入茶”则更侧重于将茶水倒入茶碗中的一连串动作。纵观伊藤漱平的《红楼梦》译本,均采用了“淹茶”而不是“入茶”来翻沏茶,如第八回“沏了一碗枫露茶”,第五十四回“这是老太太泡茶的”等等。可以说日译本的语言表达,写出了侍女正在往茶壶中放入茶叶同时倒入热水的画面感。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中,出现了普洱茶和女儿茶之说:
林之孝家的又向袭人等笑说:“该沏些普洱茶吃。”袭人晴雯二人忙笑说:“沏了一盄子女儿茶,已经吃过两碗了。大娘也尝一碗。都是现成的。”[1](《红楼梦》Ⅴ 第六十三回 2560页)
林孝之の妻女はおそで、襲人らに向かって笑いながら、「それなら普洱茶(雲南省の普洱で集散される各種の固形茶)を少し淹れて差し上げたらよろしいでしょうよ」といいました。襲人と晴雯の二人はあわてて笑いながら、「はい、女児茶を淹れましたね、もう二杯もおあがりになりましたの。小母さんも一杯いかが?それこそ淹れたてでございますから」(《红楼梦》Ⅴ 第六十三回 2561页 )
伊藤日译本中对普洱茶的注解为“云南省普洱集散的各种固态形状的茶”,对女儿茶没有注解。女儿茶是什么茶,从前后文的文章脉络推断应该就是前文所说的普洱茶。贾宝玉曾说“今儿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林孝之家马上建议喝些普洱茶,袭人和晴雯回话说已经喝了女儿茶两大碗,可见此处的女儿茶就是普洱茶。清代阮福《普洱茶记》中这样记录:“大而圆者,名紧团茶,小而圆者,名女儿茶,女儿茶为妇女所采,于雨前得之,即四两重团茶也。”[2]可见此处女儿茶就是普洱茶这一点非常明确。当然,日译本在女儿茶的翻译上并没有用普洱茶一词来替代,而是直接用汉语同形词“女児茶”一词带入译文中,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文的意象和色彩。
此外伊藤译本中对六安茶、老君眉等,均以夹注形式附有简短的解释。
如四十一回中贾母对妙玉表示自己不吃六安茶的翻译是:“私は六安茶(安徽省霍山県——昔、六安郡に属した——産の銘茶)は飲まないのだよ”,伊藤漱平注释六安茶为安徽省霍山县产的好茶,霍山古代隶属于六安郡县。同回合中妙玉回复贾母这是老君眉的译文为:“これは老君眉(湖南省洞庭湖の君山産の銘茶)でございますから”,这里老君眉注解为湖南省洞庭湖君山产的优质茶叶。包括龙井、普洱、刘安茶、老君眉等茶品的注解均提及产地,显示译者较为注重中国茶的产地属性,且对茶品的名称由来有一定的理解。
《红楼梦》日译本茶品注释除了关注到产地外,有的注解还侧重制作方式和原材料。《红楼梦》第五十四回中元宵佳节看完戏吃宵夜,贾母说自己不吃油腻的和甜的,凤姐提到,“还有杏仁茶,只怕也甜。”伊藤的译本对杏仁茶的翻译依然采用了括号夹注形式:“ほかに杏仁茶(杏の仁をひいた粉に糝粉と砂糖を加えて煮こんだお汁粉ふうの飲み物)もございます。これも甘い口かとは存じますが”,该文对杏仁茶的注解是轧碎的杏仁粉中加入精米粉和白糖煮熟的豆汤风的饮料。从其解释来看,与其说是把杏仁茶看做一种茶品,不如说是看做一种甜点饮料,颇有现代社会奶茶的感觉,也是一种非常贴切的注解。
伊藤译本中也有极少数地方对茶品的解释是省略的。如《红楼梦》第八回中,贾宝玉对茜雪问话时还提到过一种茶,称之为枫露茶。枫露茶较为特殊,现实生活中大多不知晓,难于解释。《红楼梦》中枫露茶事件,说的是贾宝玉的枫露茶被李嬷嬷喝了,宝玉知晓后大发雷霆,喝了贾宝玉的李嬷嬷没有被撵走,但茜雪却被撵走了。枫露谐音为“逢怒”,有暗示宝玉“逢怒”之意,从茶品之名寓意结局。
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1](《红楼梦》Ⅰ 第八回 318页)
今朝、楓露茶を一杯淹れたろ。あのお茶は三、四煎目にあたりから、やっと持ち味が出はじめるといっておいたのに(《红楼梦》Ⅰ 第八回 319页 )
得益于同属东亚汉文字圈日语中可以直接运用汉字,外加宝玉本人的“需要三四次后才出色的”的说法,译者对这个茶的解释并没有过多纠缠,采用了繁体汉字“楓露茶”这一直译的方式,将这种茶的神秘感和考证留给了读者。
在七十七回中还出现过面茶一词,是贾政准备带宝玉、贾环、贾兰去友人家“寻秋赏桂花”出门前喝的,该词的日译本同样只是用繁体汉字“麪茶”替代“面茶”,究竟是怎样的茶,译者也并未过多解释。
《红楼梦》中关于茶具的描写也稍觅既得,且不同的品茶人使用的茶具也不相同,既可以表现出奢华的景象,又体现出品茶人身份的不同。例如第四十一回妙玉给贾母献茶时描述的日译为:
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泥金小盖钟,奉与贾母。[1](《红楼梦》Ⅲ 第四十一回 1592页)
当の妙玉、堆朱に雲龍「寿」字を献ずるの図を金蒔絵にした小さな海棠型の茶托を両手で捧げもち、なかには成化焼(明の成化年間一四六五―八七、景徳鎮の官窯で焼いた磁器。珍重される)の、五色に金泥で絵つけをした小造りの蓋つき茶碗を載せ、これを後室に献じます。(《红楼梦》Ⅲ 第四十一回 1593页)
贾母是贾府中的最高权力者,用的茶具自然是上等的小盖钟,并且雕漆着云龙献寿的花纹,象征着贾母福寿双全的寓意。[3]五彩金泥小钟盖尽显其生活的奢华。在茶具的翻译中,伊藤漱平将成窑译为带有历史年代名称的“成化焼”,并追加注释:“明朝成化年间为1465-87年,景德镇官窑烧制瓷器,珍贵。”说明译者对中国陶瓷颇为了解,特别强调了这种官窑茶碗的珍贵特质。
贾家的茶具大多比较精致,即使是客人饮茶用具也颇有特色,例如在五十三回贾母在大花厅摆酒,里面对茶具的描写和翻译如下:
又有小洋漆茶盘内放着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盄,里面泡着上等名茶。[1](《红楼梦》Ⅳ 第五十三回 2118页)
また小さな洋漆塗りの茶盆には、年代の焼物茶碗ととりどりの形のものが組になった小造りな茶器とが置いてあり、なかには上等の銘茶が淹れれてあります。(《红楼梦》Ⅳ 第五十三回 2119页)
此处将小洋漆茶盘翻译为“小さな洋漆塗りの茶盆”(小的涂洋漆的茶盆之意),旧窑茶杯翻译为“年代の焼物茶碗”(有年代的陶瓷器茶碗之意),十锦小茶盄译为“とりどりの形のものが組になった小造りな茶器”(各种各样形态成套的的小茶器之意),翻译过程中将贾家宴用茶盘的精致、茶杯的古朴、茶盄的秀丽特色展现在读者眼前,配上上等名茶的器具凸显出贾家茶具高贵古朴的特点。特别是洋漆,这种工艺又叫“泥金”,洋漆是日本技法,元明时期才传入我国,描金标准技艺极高,填漆技艺也很难,先将五彩的稠漆堆出花色,然后磨平,显示出其花纹,填漆茶具表面光滑,色彩绚丽。[4]因而洋漆茶盘可以说是带有和风情调的茶具,有很高的价值,以至于在《红楼梦》第一百零五回查抄家产时候,“茶托二件”也被列入查抄物品中列表,可见贾府的茶具大多都是贵重物品。[5]
除此之外,《红楼梦》中的一些茶具因为是皇家赏赐用品而自带强烈的贵族气息。例如二十二回的茶筅
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1](《红楼梦》Ⅱ 第二十二回 820页)
太監はこんどは解き当てた人に下され物を配ります。一名につき宮中製の詩筒一個と茶筅一本(《红楼梦》Ⅱ 第二十二回 821页)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中的茶筅是娘娘赏赐猜中灯谜的宫廷制物,可见类似茶筅这样的小茶具也常用作上流社会的赏赐品,是一种重要的馈赠物品。日本茶道源起中国,两国茶文化有着众多的共通之处,因此一些茶具的翻译上比起其他语言简单得多,其中茶筅一词就很有代表性,其日语汉字和中文汉字完全相同,意义也一致,属于同形同意词,不需要任何的解释。
这种同形同意的茶具翻译的例子不枚胜举,比如风炉,日语就是“風炉”,仅是简体字与繁体字的区别。《红楼梦》第四十一回中,妙玉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一壶茶。日译为:妙玉は自分で風炉をあおいで湯を煮えたぎらせ、別の急須で淹れるのでした。伊藤的日译不仅有同形同意词的运用,还有增译茶具的技法,如另泡一壶茶的日译增译了茶壶之意的“急须”一词,明确用别的茶壶泡之意。
在日本茶道中,日本人通常习惯用古朴的陶瓷茶碗喝茶,因而《红楼梦》译本中的很多喝茶器具都译成“茶碗”,如上文五十三回的旧窑茶杯,就译成“茶碗”,第三十八回的茶盂,也翻译成“茶碗”。
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1](《红楼梦》Ⅲ第三十八回 1452页)
今一つには茶筅·茶碗などとりどりの茶器が並べてあり。(《红楼梦》Ⅲ 第三十八回 1453页)
汉语中茶杯、茶盂和茶碗虽然同属茶器,内在意义还是有一点微妙区别的,但在日语体系中却没有大的差别,日本译者的这种向目标语言靠拢的翻译带有归化的翻译策略,读来颇有日本茶道之风。
在茶食的习惯中,《红楼梦》中有关于茶泡饭的叙述,贾宝玉就经常以茶泡饭。如第四十九回,贾母告诉众人今日有新鹿肉,让大家等着吃,饥肠辘辘的宝玉却没有性子等下去,先一个人吃了一碗茶泡饭。
宝玉却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瓜齑,忙忙的咽完了。[1](《红楼梦》Ⅳ 第四十九回 1938页)
宝玉はもう待ちきれず、ご飯を一膳お茶づけにして、そのなかへ雉の脚の肉の虀をぶちこみ、さらさらと流しこみました(《红楼梦》Ⅳ 第四十就回 1939页)
如果说上述章节中贾宝玉狼吞虎咽只是想以茶泡饭充饥,第六十二回则反映出贾宝玉日常生活中不经意间常吃茶泡饭,而且颇为自然,像是一种司空见惯的行为。
大家依序坐下吃饭。宝玉只用茶泡了半碗饭,应景而已。[1](《红楼梦》Ⅴ 第六十二回 2540页)
一同は順に席に着いて食事にかかります。宝玉は茶漬けで半膳ほどご飯をかきこみ、ほんのお付きあいをしただけでした。(《红楼梦》Ⅴ 第六十二回 2541页)
《红楼梦》中频繁出现的茶泡饭的习俗,在现今中国社会已经比较少见了,但通过《红楼梦》中贾宝玉吃茶泡饭的表述可以看出,古代中国茶泡饭并不少见,贾宝玉每次以茶泡饭都没有引起包括贾母,姊妹,丫鬟等周边人的注意,可见当时官宦人家吃茶泡饭也是广为接受的一种方式。
追溯茶泡饭的历史,可以发现在《中国烹调大全·古食珍选录》有如下记载:“冒妾董小宛精于烹饪,性淡泊,对于甘肥之物质无一所好,每次吃饭,均以一小壶茶,温淘饭,此为古南京人之食俗,六朝时已有。”[6]也就是说,早在六朝时候,南京人就以茶泡饭了。
在日本料理中,茶泡饭至今任然是非常普通的一种饮食方式,现代日本甚至还有卖茶泡饭的店。茶泡饭一词对应的日语翻译称为“茶漬け(茶づけ)”,日语对茶泡饭的词义解释比中文更加宽泛,不仅可以表示在米饭上浇上茶的饭食,也可以是浇上清淡汤汁的饭食,还可以泛指简单的饭菜。
贾宝玉作为一个贵公子拿茶泡饭在日译本中翻译可以说是一个完全对等的翻译,这样的翻译和中日茶文化拥有共性的特征息息相关。受制于文化背景的差异,英语等西方语言因为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习俗,很难像日语一样达到这种完全等值的翻译效果。
一部红楼梦,满纸茶叶香。《红楼梦》从始至终就有诸多的茶礼仪安插其中,表现在以茶赠友、以茶定亲、以茶待客、以茶做祭等各个方面。
如第二十四、第二十五回中王西凤差人赠送暹罗进贡的茶给林黛玉的故事,第二十五回 凤姐道:“前日我打发了丫头送了两瓶茶叶去,你往那儿去了?”可见以茶赠友是维系人际关系的重要手段和工具。同样在二十五回,王熙凤打趣林黛玉说“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儿?”又说明古人有以茶为聘礼定亲的习俗。王西凤打趣林黛玉的话日译为:
うちのお茶をあがってくださったとおっしゃるのなら、ねえ、どうしてうちのお嫁さんにきてくださいませんの?[1](《红楼梦》Ⅱ 第二十五回 933页、935页)
此处的吃茶在日译中用了“お茶を上がる”的说法,“あがる”一词对应的日语汉字为“上がる”,是“飲む(饮茶)”的尊敬用语,日语中居酒屋常有“あがりください”一说,意为来一份温茶,其名词形式“あがり”原在寿司店使用,现在泛用于日式餐厅餐后免费提供的茶水。[7]用“あがる”一词日译吃茶,译文中也带有淡淡的和风意境。
《红楼梦》中以茶待客的内容处处可见,贾雨村拜访甄士隐,甄士隐让小童献茶待客;林黛玉初入贾府,王夫人命丫鬟以茶相待;贾母带着刘姥姥来到栊翠庵,让妙玉烹茶待客。作为茶道之邦的日本,以茶待客这一习俗也是必不可少的礼节。和中国一样,若是家中来客却没有上茶,那是失了礼数的行为。这种观点在日译本就有特别的体现,如第二十四回倪二借钱给贾芸,倪二对贾芸说到:
天黑了,也不让茶让酒。[1](《红楼梦》Ⅱ 第二十四回 884页)
日も暮れちまったちゅうのに、茶も酒も差し上げずにご無礼を……(《红楼梦》Ⅱ 第二十四回 885页)
倪二的话在伊藤的日译本中采用了增译的技法,意为都日暮了,茶酒都不上真是有失礼数。译文中特别增译了原文中没有的“無礼”二字,强调了不上茶上酒待客是失礼的。
相反,以茶待客的极致则可表示莫大的尊敬,第十七、十八回 元妃回贾府省亲,贾府对其献茶三次就是最好的例证。文中“茶已三献,贾妃降座,乐止。”说的就是行茶礼之时,礼仪太监跪请元妃升座受礼,两阶乐起,献茶三次后元妃才从座位中下来。
《红楼梦》中还也有很多以茶做祭的描写,如第十四回秦可卿的丧事中,“四十人分作两班,单在灵前上香、添油、挂幔、守灵、供饭、供茶、随起举哀”,显示供茶乃是祭奠活动必不可少的一环。凤姐见到棺材吩咐下人“供茶烧纸”,伊藤的译文并非将供茶和烧纸翻译为两个并列事项,而是译为前后关系的两个短句“お茶を供えて!紙銭をお焚き!(供茶!烧纸!)”,伊藤漱平知道中国的祭拜活动中供茶焚纸是有顺序的,供茶优先于焚纸,凸显其对中国的祭祀文化的了解。类似的表达方式在六十二回中也有佐证:
宝玉炷了香,行毕礼,奠茶焚纸后,便至宁府中宗祠祖先堂两处行毕礼[1](《红楼梦》Ⅴ第六十二回 2492页)。
宝玉は香を焚いて礼拝を終え、茶を供え紙馬を焚くと、すぐさま寧国邸内の宗祠と祖先堂の二カ所へおもむいて礼拝をすませ(《红楼梦》Ⅴ 第六十二回 2493页)。
这些描述都显示以茶做祭在祭拜、祭祀中非常的普通,其中供茶甚至优先于焚纸,在祭拜中是非常重要的环节。
《红楼梦》中茶诗比比皆是,极为普遍,主人公贾宝玉也是一个喜欢把茶放入诗中的人物,第二十三回中贾宝玉在做诗四首,其中三首写到茶,分别是《夏夜即事》、《秋夜即事》、《冬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1](《红楼梦》Ⅱ 第二十三回850页)
刺繍に倦みたる佳人のまどろめば金籠の鸚鵡の茶よ湯よとよばわれる(《红楼梦》Ⅱ 第二十三回 851页)
原著诗句意为刺绣的美女累了,和衣进入了梦乡。而笼子里的鹦鹉,却在呼茶唤水。伊藤日译本大意是厌倦了刺绣的佳人打盹,金笼中的鹦鹉就呼喊着茶呀热水呀。表述方式近乎一致,很完整准确地表达了诗句原意。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1](《红楼梦》Ⅱ 第二十三回 850页)
さよ更けて酒の渇きに寝ねもせず 沈香をかさねてさばく茶を煮ると(《红楼梦》Ⅱ 第二十三回 851页)
《红楼梦》原著诗句意为,“夜深人静了难以入眠是因为酒后口渴,拨旺炉中沉香余火呼人烹上一杯浓浓的热茶”。伊藤漱平的日译本中意思也颇为贴切,大意是“夜深了因酒渴无法入寝,再一次拨弄沉香煮茶”。伊藤译本中非常准确地将“沉烟”翻译成“沉香”一词,显示其深厚的汉语修为,是一种努力接近原文的翻译。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1](《红楼梦》Ⅱ 第二十三回 850页)
よきかな侍女の茶を試すを知れり 初雪を掃き時に及びてこれを煮る(《红楼梦》Ⅱ 第二十三回 851页)
原著诗句意为 好在侍儿懂得尝试烹茶之道,即兴扫起新雪,玩起新雪烹茶。这两句诗表达了诗人沉闷、无聊、空虚之外总算有些新鲜情趣之意。日译本沿用了原著说法,唯一不同之处是将烹茶的“烹”改为煮茶的“煮”。烹茶一词较煮茶而言略显古老,一直到唐代,我国饮茶的方法主要采用烹茶法。汉代王褒《僮约》中就有“筑肉臛芋,脍鱼炰鳖,烹茶尽具”[8]之说。煮茶是烹茶的另一种说法,伊藤漱平在《冬夜即事》和《秋夜即事》中都用了一样的译法,用更加接近现代人理解方式的用词“煮”来处理。
《红楼梦》中使用烹茶一说的地方很多,第八回开头处的茶诗中,就写有“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诗句。译文是“古鼎あらたに煮たり鳳髄香しく さらにまた翠斝に貯おう”,也是将“烹”一词用“煮”来翻译的。大观园中的众多姐妹心性高雅,常聚在一起作诗、联诗,第五十回就有十二人联句咏雪之词,其中第二十八联“烹茶冰渐沸,煮酒叶难烧”颇有雪中情趣。上联为宝琴所作,意为用冰雪烹茶,等待很长时间才沸腾,下联则是湘云所作,说的是用沾着冰雪的柴草煮酒很难点着。这两联诗句日译分别为“茶を煮るにようやくにして氷沸き”、“酒煖むる葉の焚えにくし”,此处的烹茶翻译也是“煮茶”。
纵观《红楼梦》日译本,烹茶在日译本中大多翻译成“煮茶”。但也有例外,偶有把烹茶翻译为“煎茶”,如第七十六回:“妙玉唤他起来,现去烹茶。”的译文就是“妙玉はその子を呼び越し、すぐさま茶を煎じるよう言いつけます。”
《红楼梦》与茶相关的诗词有多首,如第二回开篇诗云:“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傍观冷眼人。”诗意为只凭一局输赢无法料定天下形势,香燃尽,茶品尽后仍然需要仔细思量。想知道目前兴盛衰败的征兆,需要询问冷眼旁观之人。其中的香销茶尽尚逡巡一说,暗示着贾府政治格局中已快完结了,但家族依然在徘徊、努力维护着荣华富贵。诗歌自然融入到故事发展环节,以生活中的日常香、茶的形式对情节发展的起暗示效果,蕴含深意。前两句“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的日译如下:
この一盤の勝ち目いずれに
止め刺さんも打つ手に迷う[1](《红楼梦》Ⅰ 第二回 47页)
伊藤的日译内容意为:一局的胜算还不知道是哪一方,想实施关键一击却犹豫不知采取什么方法。日译诗歌翻译并没有拘泥于文字形势上的对应,采用了减译译法,将香和茶都省略了,集中在棋盘对决之上,应该说是特别聚焦了贾府在政治格局中犹如棋盘上旗子的寓意。这个翻译虽然内容上舍去了香和茶,但文化意象的传达也是和原文基本一致的,是一种准确的译法,属于偏向归化的翻译。在最大限度的模仿原文风格的同时,将重点放在接受者对译文的接受上。
类似的涉茶主题的减译策略还出现在第十七回,此处有贾宝所作有茶联一对: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1](《红楼梦》Ⅱ 第十七回 594页)
茶一杯 宝鼎の煙はみどりに
碁一局 窓べの指はひいやり(《红楼梦》Ⅱ 第十七回 595页)
原著诗句意为“煮茶的宝鼎不煮茶了,却仍是绿烟袅袅,幽窗边棋局已经结束,手纸犹然有凉意”,此处的“宝鼎”是煮茶的茶具,“茶闲”则是茶罢的意思,“烟”则是煮茶时升起的水蒸汽。“烟尚绿”说的是水汽略带绿色,这是因为窗外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的缘故,凸显翠竹茂密。此对联描绘出文人社会的一幅清净悠闲的场景,将贾府公子和小姐们的闲情逸致生动地呈现出来。日译本对茶联的翻译仍然采用了减译技法,译文大意中舍去了“茶闲”“棋罢”两个词,译成了“宝鼎之烟尚且绿色,窗边的手指感到凉意”之意,译本弱化了原著中隐含的贾府公子和小姐品茶下棋的悠闲生活指向,留给读者更多的遐想,存在一定的文化缺失或是改变,但仍然保留了原著中最重要的清幽的场景之美,语言随意亲切,清新干爽,对仗工整,便于受众读者欣赏。
伊藤漱平的《红楼梦》日译本中对茶主题相关情节内容的翻译精准到位、丰富多彩。《红楼梦》中的茶文化和日本茶道文化有诸多相同之处,因而日译本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诸如日本社会常见的茶泡饭的习俗,源于日本技艺的洋漆茶具,茶道用具茶筅等,这些词汇的翻译均能采用一一对应的直译策略完美处理,做到原文与译入语之间的形式对等、内涵对等。《红楼梦》中的茶盂、茶杯等各种茶器在日译本中译语相对单一,使用了凸显日本茶道特征的“茶碗”一词,而在“吃茶”一词上的翻译上,还借用了日本居酒屋用词进行翻译的方法。伊藤日译本在对“烹茶”、“沏茶”等具体的涉茶动作翻译上,均选用了相似的文字进行翻译,如“烹茶”译为“煮茶”或“煎茶”,“沏茶”大多译为“淹茶”而不是“入茶”,不同的用词,给读者带来不同的阅读体验。
伊藤漱平的《红楼梦》日译策略和技法是多样的,策略上既有采取直译处理的,也有意译处理的。在技法上,如较为抽象的茶诗和茶对联的翻译上、某些诗句上使用了减译法,略去了茶的说法,如“香销茶尽尚逡巡”这类诗句的翻译主要聚焦在诗句本身的意境和寓意,重在保留文化意象。凭借对茶文化的深刻理解,日译本中涉茶主题多处采用了增译技法。如“沏茶”一词翻译时增译了泡茶用具茶壶,“不让茶”的行为则增译了失礼的描述,在翻译的过程中实现了对茶礼和茶道信息的补偿。译者对中国的各种茶品和茶具均展现出特别的关注,翻译过程中多以夹注形式对“龙井、普洱茶、六安茶、老君眉”等茶品和“成窑五彩泥金小盖钟”等茶具做夹注解释,做到译文的明晰化。
正如胡文彬所说《红楼梦》不是《茶经》,曹雪芹也不会以陆羽的传人自居,但他用自己所创造的《红楼梦》生动形象地传播了茶文化,而茶文化又丰富了他的小说情节,深化了小说中的人物性格,强化了小说的主题思想。[9]《红楼梦》的日译作品作为经典文学海外传播的重要组成,显示了译者对中国的茶文化丰富的知识储备和严谨的翻译态度,其内容和翻译方法值得日语学习者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