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阑
春天的时候,叶芝做了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走在一座山里,四周山气野净,飞鸟迂回。下山时,路边坐着一人,自称脚痛,请求捎他一程。她正犹疑着,那人已化作一缕烟,钻入她的背包。她走着,也不觉重,反觉身轻如燕。不大功夫,就到了山下一处园子。明清时期的那种私家花园,不过败落了。半月形的青石拱门,上书“寄园”二字。园子呢,不足一丘。曲水回廊,假山叠石,自有壶中天地。她找个亭子坐下,那人又一缕烟逸出,现回原形。她细细打量,分明是个儒雅书生嘛。那人谢过后,从口中吐出一个铜盘,摆满酒食、器皿。气味香旨,扑鼻而来。叶芝平日不大碰酒,梦里却好酒贪杯了,连举止都变得妖娆妩媚。两人喝至暮色四合,又见那人从口中吐出一锦屏风,勾手拦腰,拥着她,双双躺下……
天光大亮,叶芝从梦里醒转,回味一痕春梦,不觉脸红耳赤。出了半天神后,才双手合抱住身体,喃喃自语道,我是该找个人嫁了哩。
三十一过,叶芝心里就不稳当了。在穿着上越发上心,发型也更注意,妆容精致得让人挑不出刺来。有时候,她都觉得用力过了。行了,别再涂脂抹粉了,她对自己说。可是,她控制不住。她真害怕来不及开花就凋谢了。
同样的梦,又做过三四次。有一回,叶芝忍不住问那人:
你是谁?
我叫李斯。
你在哪里?
我在耽城。
耽城?叶芝听过但没去过。她这几年待在涂县博物馆,没怎么和外界打交道,人更孤僻了。不过,他知道有关她的一切。他的声音亲切,纯净,充满魔力。跟这样的声音交谈,让叶芝的心变成一颗石子,第一次蓄满水的幻想。
现在,梦里这个声音潜藏到了她的耳朵里,藏在耳涡弯弯曲曲的小回廊中,藏在潮湿薄膜的迷宫深处,藏在梦的黑暗洞穴里。她记得后来一次,他俯在她左耳边说: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我爱上了你。这个声音有如空谷传响,鸣啭久绝。静寂过后,叶芝被突如其来的爱情淹没了。
叶芝二十三岁时,有过一次恋爱。现在想起来,好像是上世纪的事了。那人是她考研期间结识的医生。那时,身边有意于叶芝的,有个同系研究生,叫陈函辉。可自从认识医生后,她自觉见识过高山,再看什么人,都是小石细流。但医生有家室,一儿一女,太太在国外陪读,等着先生过去定居……哦!没办法,爱情一旦上头,女人就彻底傻掉了。但医生和她谈情说爱,多止于电话上、诗词歌赋里,连正经八百请喝咖啡的工夫都没有。医生的解释是太忙。忙还有闲情和女大学生暗搓搓、花擦擦?后来每次和人说起对爱情的看法,她都一副过来人的语气:爱情是花招把戏,是场骗局。看透了,心里反而一片死寂,汹涌的虚脱感压垮了她。
秋天来时,叶芝接到馆长通知,让她去外省参加培训,地点在耽城。叶芝的心咯噔一下。哒哒哒,网上一搜,耽城是玉石之乡。不过不产玉,而是玩玉。她记起了自己的梦,感到冥冥中是种暗示,就收拾了一下,坐火车去了。
那是一趟慢车,一天一列,五小时后到达。她随身带了《莎士比亚戏剧集》,读完《温德儿的风流娘儿们》,困意来袭,就插上耳机听音乐,有一搭没一搭地望风景。短信来了,号码陌生。扫了一眼,是同行,耽城人,问她来不来参加培训。叶芝以为是主办方的人,落实会务住宿,就回复:来。发完,把手机顺手一丢。十分钟后,短信又来了。
对了,忘记告诉你,我叫李思。前年春天,我们见过一面,那次我们馆去你们那里参观,你负责解说。你解说得很好,不然我不会过去这么久还记得。你当时穿着白衬衣,黑裙子,留着一头蓬松的卷发。冒昧地问一下,你还留着那个式样的头发吗?
困意消失了。叶芝挺直身体,四下里望望。昏昏欲睡的乘客,发白的灯光,飞驰而过的树木、房屋、湖泊,泡面的气味,咳嗽,哭闹,铁轨……没错,她现在正坐在一列火车上,火车将在今晚七时二十分到达一个叫耽城的地方。十分钟前,她和耽城一个叫李思的人发过短信。等等!容我想想,确定是李思,不是李斯?没错,是李思。她咽了咽唾沫,咬了咬嘴唇,稍稍松了口气,她有些想当然了。为什么李思不会是个女人呢?世界上名字发同样音的人多了去,这不过是个巧合。梦与现实的巧合。而且,梦里认定是“李斯”,纯粹是直觉,梦的直觉。但她还是难以置信。被人在梦里无缘无故地爱着,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多么令人不安、孤立无助!现在,梦又开始向现实发出暗示。究竟是谁?谁在操控这一切?最后,她认定是命运。有时候,命运会在适宜的关头显灵。
她开始绞尽脑汁地想,他(她)是谁?两年前的那次解说,具体想不起来了。那是唯一一次,博物馆的讲解员生病请假,由她临时顶替,接待耽城博物馆一批参观团。她擅长文字,却不擅长在公众场合讲话。那会要了她的命。但没办法,她是馆里唯一的研究生,换其他人馆长不肯。那天来了三十多个人,前厅都站满了。她表现还好,毕竟用心准备过,底子又硬,除了介绍展陈品、文物,还扩充了历史典故,增加了馆藏趣事。有些可笑,不是吗?两年前,人群中的某个人,曾经注视过她,留意过她的谈吐、衣着、发型,她对此却毫无察觉。她有些懊恼,觉得自己大意了,如果稍加留意,应该能记住那张脸,否则不会像现在这样,费尽思量却全然理不出头绪。
到达耽城时,天已擦黑。她出了出站口,站在路边等出租。看似要变天,风大起来了,挟着细沙。她移到公交站牌后。街上,有行色匆匆的人,等红灯的车,窜来窜去的狗,屋顶上的猫。再过去是街心公园,入口处有条长凳,百脚蜈蚣似的蜿蜒着,一路蜿蜒到一棵树下。看上去是棵苦楝树,夏天开淡紫色的小花,秋天结淡黄色的果子。据说苦楝果不能吃,吃了会变哑巴。街对面,一扇扇窗户,有的黑,有的亮。亮着灯的,窗后是忙碌的身影,哗哗的流水,抒情男高音从电台里颤悠悠飘出: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她扭过头,撞见了一张花旦脸。那女子两颊带粉,眼波传情,扮相真是好看。她走近看了一下,海报上写着:昆曲青春版《牡丹亭·游园惊梦》近日公演。
她来晚了,酒店大厅接待处的工作人员正打算撤离。登记时,她匆匆扫了一眼周围,扫了一眼签到名单,没看到那个叫李思的名字,也可能漏看了,也可能不在名单之列。
培训枯燥到极点。除了一次外出参观,其余都在酒店。她坐在会场最后一排,在酒店提供的便签纸上,心不在焉地涂涂画画。绿薄呢桌布给了她某种慰藉,她本能地将它一次次抚平。那些人,在她看来,都非常相像。女的似乎都烫发,漂染成棕黄,接近发梢的干枯成焦黄。男的不少谢了顶,腆着将军肚。吃的是一成不变的自助餐,咖啡是咖啡粉冲泡的,牛奶是奶粉勾兑的。切成小份的水果,没多久就氧化成了深褐色。等电梯的时候,男人们大都专注于剔牙,一边剔,一边牙疼发作似的嘶嘶地吸冷气。人们进进出出,挂同样的蓝色会牌,拎同样的暗纹尼龙包,打同样的招呼。到了夜晚,那些人三五成群出去。叶芝哪里都没去,替馆长赶材料一直熬到夜深人静。
耽城的夜,零星的灯火闪烁在夜空,微光的星子静默在天幕上。她侧耳听了听,感觉整幢楼是空的。偶尔传来的声音,也像一个迷失在洞穴里的人,失神地敲打着岩壁。
培训最后一天,叶芝请假,临近中午,终于写完材料。她从书桌前站起来时,听到手机响了。
对不起,原本打算请你吃饭,临时去外地出差耽误了。你还在耽城吗?如果没离开,我今晚赶回来。我们能不能见一面?李思。
叶芝走进盥洗间,拧开水龙头,水流出来,很快,镜子前起雾了。她看到自己微微泛红的脸颊,恍惚不安的眼神,凌乱不堪的头发。加速跳动的心脏,几乎要膨胀而出。她一只手摁住水龙头,不自觉地拧紧了阀门。最后一股水旋入下水口时,水管长长地“嗝”了一声。她开始脱衣服,一件一件,脱得很慢。脱到一半时,她惊得差点跳起来。
来短信了。
怎么样,你决定了吗?想不到,我买的竟然是趟绿皮火车!我已经好久没坐绿皮火车,感觉很新鲜,仿佛时光在倒流。
一分钟不到,电话响了。——喂,是你吗?我是李思。
叶芝的手怔在半空。
喂?喂!你在听吗?……信号不好……现在好了,刚过隧道。很长的一段隧道,我差点以为天黑了……哦……你还在吗?
她粲然一笑,因为她觉得自己认出了那个声音。——是的,我在听。
那是一趟什么列车,从梦里出发的吗?穿过梦境长长的隧道,阳光下,闪着绿光的车身,缓缓经过树林,经过丘陵,经过河流。
向她而来。
为她而来。
她走出浴室,钻入雪白的被子,很快睡着了。她睡得很沉,完全没有梦的残存碎片。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她决定去附近走走。她突然对这座城市产生了兴趣,她想看看这里的人们怎么生活,女人如何打扮自己,街景怎么布置,这个季节开什么花、长什么草,和她生活的地方有何不同……总之,离开前,她想留下一点东西。这些都是沿途标记,就像人们害怕迷失在森林,会在树上刻下某种特殊记号。
她想刻下什么呢?
秋天的阳光很好,草木的清香随处可闻。长白眉的老人,好像在额上自行搭建了一间白茅篷,茅草扑簌簌挂下来。十字路口站着一对哑巴,女哑巴快速打着手语,变化着口型,一只手不停地拍打额头和胸口。男哑巴认真地盯着女友,没多久,摁住她的肩膀,直到她像只猫安静下来,伏上他的肩头。叶芝走在行道树下,身边连续过去几辆缀满气球的摩托车。风把气球吹歪了,摩托车像一行低飞的燕子,斜斜擦过水面,驶远了。
经过城市广场,她看到有座公园,就走进去。邻近闭园,公园里没什么人。走不远,到了一个泉池边。泉池差不多见方,水面明瑟可爱,飘忽着深绿的水藻。池边还有几眼小泉,极轻快地吐上来一串小泡,慢慢摇动着,碎了。她在一面石碑前停下,琢磨那上面的题刻。这时,上衣口袋滴了一声。
我在等你的回音,见或不见?
她抬起头,同时看清了石刻上的字:鸢飞鱼跃。旁边是蝇头小楷,竖刻着“光绪辛丑年仲春”一行字。碑的四面,只见苍松蓊郁,绿水环绕,秋意正浓。她回复了一条长长的信息:
我现在正走在你生活的这座城市,感觉很好。面前是一方泉,水很清,摸上去很暖。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像在梦里,一切都不真实。我近来常做奇怪的梦,白天的时候也是恍惚的。就像我现在,看眼前的亭台楼阁,花鸟虫鱼,也似梦非梦。你不要笑话。我并不是一个常做梦的人,也许是压力所致。我曾经看到网上有人记录梦,各种古怪的梦,重复的梦,每次都像反复进入那些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好了,一说到梦我就刹不住车了。你如果不觉得旅途疲劳,我们认识一下,无妨。
紧接着,她连续收到两条短信:
看来你是个爱做梦的人。这让我想起一个日本画家,他画中的人物大多是梦幻一般的女子,大大的眼睛,满怀忧伤。和你比起来,我很少做梦,或许我比较懒惰,贪玩,专注于当下。我喜欢收藏旧的小物件,譬如古玩、印石、瓷器、书画什么的。我这次随身带了一样,又是擅自作主,但愿你称意。我不过觉得,旧物件里藏着时光,使人忘不了。
你回酒店了吗?想到马上会见到你,我突然感到一阵紧张。我发誓,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人与人之间,能够产生这种奇妙感觉的,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一见钟情。这样说未免落入俗套,但我想不出更合适的词。我常常想起两年前的那个画面,你从人群中走来,身材修长,脚步轻快,一头棕色的卷发,蓬松而迷人,那一刻,我就爱上了你。可你的目光只轻轻划过我,就望向了别处。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命运让我们擦肩而过,是为了他日重逢。我现在想象,你站在泉边,我从你身后走来,双手放在你的腰际,轻轻抱住你。你在我的臂弯中转过身,我们长久对视,早已无比默契。
大学毕业十年聚会名单上,叶芝看到了陈函辉的名字,再往下看,聚会地点:耽城。听说昔日的学生会主席新近做了耽城市副市长,盛情邀请,新壶温酒。那天,陈函辉喝了不少,叶芝也没少喝。大家闹酒,起哄,说同学中就他俩还孤家寡人……
这帮家伙真能喝,陈函辉说。露台上,站着他和叶芝两个人。夜深了,喧闹远了,月亮上来了。树下漏着月光,疏疏如残雪。叶芝歪着脑袋望向陈函辉,想起上大学那阵子,一时恍如隔世。
他们聊到大学诗社,聊到那些诗人,聊到诗歌,聊到一起去听演唱会,看通宵电影,聊到毕业后各自天涯,聊到火熄了,人务实了,但也觉得有什么空了,日子一天天过,人却沉不下来。
别想那么多,陈函辉说,活得自在,顺心顺意,就是好。像你,看起来很不错。他记得叶芝比他小两岁,三十三岁?气色不错呵,也许她化了妆,喝了点酒,面色酡红,看着比过去更漂亮,也更温和。她以前人很孤僻,而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正打算追求她,医生出现了。她至今单着,他琢磨着,她是被那家伙伤了,在爱情里跌了跟头,灰了心,才单到现在。他自己呢?倒是交过几任女友,都是女人追他,来得容易,也就去得轻易。渐渐的,见多了,散淡了,红尘俗世,颠来倒去,就那么点破事,没意思。
耽城你熟吗?叶芝问。
他摇摇头。
想到一个地方,叶芝抬手看看腕表,笑着说,离这里不远,要不要一起走走?
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两人下了出租,摇摇晃晃,昏暗里,摸索过一段青石板路,七拐八绕了几条宽窄巷,在一处亮着红灯笼的木门前站住。好像是这儿,叶芝说。一拍手环,门上的锁直“咣当”。
什么地方?陈函辉问。四下里一转,草丛间的微光里,一块石头上刻着“寄园”两字。
好像有个偏门,叶芝自言自语。一找,果然有。门虚掩着,“吱呀”一声,开了。正对着的是一条石径,若明若暗。下过雨,雨又歇了,踩上去稍稍打滑。陈函辉一只手从后面牵住了叶芝。怎么像进了聊斋?他笑着说,心里疑疑惑惑的,酒意退去两分。
你不觉得像大观园吗?刚才走过的地方,不就是怡红院和潇湘馆吗,叶芝说。
陈函辉只是笑。
园子入口小,进去却幽深。又摸索了一阵,才看见亮着灯的地方出现一间亭子,建在水上,翼翼然凌虚而出。这时,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声鸟叫,声音很轻,也很缓慢,像在现实里叫,而听的人在梦里。他们坐进亭子,低声说着话。说了一会儿,陈函辉才发觉叶芝没在听,而是正望着对面的戏台发呆。他问她怎么了。她没言语,低着头看亭子下的水面。灯光里的水面明暗迷离,泛着森森冷绿。兼着三分醉意,陈函辉也恍若置身梦境。
叶芝指着对面的戏台,忽然说,三年前,我在这里看过一场演出。陈函辉望过去,戏台上依稀有“月榭”两字。他有些明白过来,说,原来你是旧地重游,怪不得熟门熟路。什么演出?
昆曲《牡丹亭·游园惊梦》,叶芝说。
你还是没变,陈函辉说。做梦都做到这种地方来了。
叶芝笑起来,哦,酒喝多了,索性说个梦给你听听。你听就听了,可别瞎琢磨。
我可是个最怕动脑筋的人,陈函辉说。
那我就信你一回,叶芝说。她开始讲三年前的那个梦,讲梦里的人又怎么蹊跷地出现在现实生活中。他们那次见面,就是在寄园。
那晚,叶芝稍加修饰,出了酒店。手机一导航,发现目的地离得不远,时间尚早。经过一座小小的关帝庙时,她略一迟疑,就走了过去。可伸头往里一探,立刻又缩了回去。里面黑灯瞎火,瘆得慌。于是她绕着那低矮的庙墙走了小半圈,定了定神,才折路返回。
快到时,她发了个短信。进了寄园,过一道窄门,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鱼跃水欢,花木扶疏。廊亭迤逦而去,水流潆洄而出。远远的,见一个人从对面长廊走过来,她正猜着,那人已到近前。是个中等身材、面部瘦削的男人,年纪不算很轻,镜片后的眼睛深陷而充血,好像没休息好。
李思?
他点点头。
她微微一笑。第一眼,觉得和梦里的人颇有些出入。不过倒也不觉陌生,因为是在梦里通过声音认识的,而不是现实生活中在正常情况下认识的。
他引着她穿堂入室,进到一个老宅,原来是家日料店。厅堂里挂着四扇屏,散落着少许客人。白砾铺着灰石板,日式枯山水,天井内有一弯池塘,清浅淋淋,竹影婆娑,锦鲤自在。院落不大,仅三四个独立包间。她脱了鞋,坐在蒲团上,透过竹帘纱幔,看到李思背剪着手,对着那池里的睡莲和落叶沉默了片刻,才坐进来。那天,他们点了一种名叫“朱雀渡”的套餐,鹅肝,白果,刺身,天妇罗,味噌汤,红酒牛舌,鲜虾配着滑溜溜的莼菜。喝了一种名叫上善若水的日本清酒,口感似成熟的鲜桃。微醺时,叶芝又记起她的梦。梦里,她和那男子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其实,我认识你,叶芝说。
哦,你是说两年前的那次吗?李思说。
她摇了摇头。
不是?那又是从哪里认识的?
梦里,你反复进入过我的梦。——而且,我是通过声音认出你的。
哈!你是说梦到过我?通过我的声音?他举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
是的。而且,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我们好像来过这里,也这样喝酒,说话,但又不全是这样。她没法和他形容那种感觉,就又说,梦会生长,现在长到了现实世界。
他呆了半呆,转而笑道,听上去真有意思,简直不可思议!不过,我喜欢你这样说。人有时候会以一种出奇相似和混乱的方式梦见相通的事物。比如,你说重复梦到什么。
是的,就是这样,叶芝说。
不过,梦会生长,像植物那样生长到现实世界,这个说法,怎么说呢,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李思说。
叶芝轻轻摇晃着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院落里静得出奇,能听到池里的鱼吐泡泡。
他们从日料店出来,隐约听到假山后传来唱戏的声音,便循着那声音慢慢踱过去。看到水边有个亭子,亭子里坐满人,对面戏台上,正在唱昆曲。音乐声起,廊亭后迤逦行来一位女子,二八佳人,一开唱,原来是杜丽娘和小春香游园来了。于是,他们也拣了个空当,坐下来听。因一水之隔,那演员一颦一笑一个眼神,都看得一清二楚。叶芝暗暗寻思,演杜丽娘的那个女演员怎么如此眼熟?往下一想,不正是几天前海报上的吗!杜丽娘和柳梦梅梦中相会,水袖缠绵,曲韵委婉。柳梦梅拿着一枝绿柳让丽娘赋诗。丽娘羞答答地说,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和你攀谈。他便笑道: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爱煞你哩!这么单刀直入,不管谁听了,都不可能无动于衷。柳生的一只水袖慢慢缠上丽娘的纤腰时,叶芝隐约觉得一只手伸过来绕在她腰际。丽娘和柳生衣袖牵缠,似鸳鸯交颈,婉转相就。叶芝看得不禁脸红。往出走的时候,李思似乎从她的神情里获得了某种许可,便俯过身来吻她。她颤抖了一下,生硬地接受了。
进入酒店房间后,他拉上窗帘,熄了灯,动手脱她的衣服。不要,她说着,后退了一步。这不是她想要的。他把手指插进她的卷发,顺着发根慢慢摩挲到脸颊,摩挲到嘴唇,又低下头去吻她的唇。你像只蜜桃,他轻轻耳语。不要,她无力挣扎了一下,被他推到床边。等等,她说,听我说,等等!
为时已晚。
你真的梦到过我?他悄声问。
没有,她说。她有些生气,这不是她想象的,也不是梦里发生的。他的动作过于粗野,让她感觉不到欢愉,简直就像在做出牺牲。
我在梦里和你说了什么?
忘了。
快告诉我。
你说我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你爱上了我。
……
给你看样东西,李思说着,从包里取出一对浅棕色绢盒。
叶芝从镜子前移过来,坐在他身边,朝盒子投去一瞥。像首饰盒,纽襻式的搭扣,轻轻一拨,开了。
这是什么?叶芝把头探过去。原来是一对印石,青绿色,一大一小,各雕着一只貔貅。
喜欢吗?他问。翻过来,底面镌刻着字,残留少许红泥。
叶芝拿在手上轻轻把玩,感觉温润如玉,清透似水,有种小小的沉淀感。这上面刻着什么?她支着下巴问。
我们,他说。这是用一块石头剖开雕刻的。纹理对称,寓意心心相印,天长地久。
她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再去琢磨那上面的刻字,一只仿若两只小船,一只仿若两个牵手的人。她笑了,问,这算是信物吗?
你说呢?他说着,把她拉过来,让她坐在腿上。每一块石头里都有一个爱情故事,他说,这是属于你和我的故事。
对陈函辉,叶芝怎么可能说到这些细节呢?但在她心里,她知道,永远会藏着一块石头,无言地活过,爱过,也恨过。
回到涂县后,叶芝接着讲下去,什么都跟先前不一样了。街道变宽了,干净了。鸟叫声,花开声,风声,雨声,车流声,喧闹声,所有的声音都涌进她的耳朵。每一天都是崭新的,令人愉快的。清晨的湖面上游荡着雾气,叶芝又听到左耳那个声音:你的身体是个仙境。
一段时间过去了,她的手机只是偶尔响起,都不是她期待的。她没多想,总觉得有一天,头一抬,就会从某个路口的拐角,一棵树下,一道旋转门里,一辆汽车后面,走出了他。有几次,她确信看见了他,之后才发现弄错人了。她每周都去护理头发,她想保持最初的式样,为的是在他出现的时候,用最好的状态迎接他。有一次,一个灰袍黑面的僧人捻着一串佛珠拦住她:小姐,你面相吉祥,一看就是有福之人。要不要帮你算算婚姻?她快速离开,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夜深人静时,她打开绢盒,把印石拿到灯下细细把玩。它表面酥润如玉,背隐红丝,她眼前出现了那双深陷而充血的眼睛。貔貅玲珑剔透,灵性十足。说来也怪,一件原本与己无关的物件,经过摸,搓,捻,仿佛厮守过,肌肤相亲过,变成了贴身物件。梦里她又听见那个声音:我爱你,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直到一天,她整理书架上的书,无意间翻到一段话:把我拥有的一半拿走,把我挣来的一半拿走,我这些都给了你;作为回报,你就别来找我麻烦了。
她想了想,感到哪里不对劲,于是打了李思的电话。这时,她听到一个声音,仿佛一列火车,从她的左耳边呼啸而过: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你觉得他是跟我开了个玩笑吗?叶芝说。突然出现,又悄无声息地消失。男人通常喜欢这样的游戏吗?
唔,那倒也不是,陈函辉说。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那样。他可能动情了,我指的是当时。
过后呢?叶芝说,他发现我只不过是个普通人?
别看轻自己!我不这样认为。最大的可能是,你们身处异地,有很多现实问题要面对。还可能,他遇到些麻烦,没法和你说。只能这样,别无选择。
男人都这样绝情吗?活在当下,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忘掉他。——我不得不提醒你,陈函辉快速看了叶芝一眼,停了片刻,说,你活在梦里,这样很不好。
可我还会梦到他。
相信我,说不定得到了就会发现,他远没你想象得那么好。你们女人总爱幻想,把幻想当真,甚至美化,这一点我始终不能理解。不如就这样,这是最好的结局。陈函辉站起身,打算离开了。他知道,女人都这样,喝点酒,就轻易把自己卖掉,话匣子一打开,你想关也关不上。可是,有一点他更确定了,那就是当初没追求她,是对的。爱做梦的女人,不可爱,一旦较起真来,麻烦就来了。
从耽城到涂县,两年前开通了高铁。再过两个小时,叶芝就会回到涂县,回到平静的生活。经过进站口通道时,她看到一面巨大的广告牌,莫扎特的侧脸严肃而安静,下面晃动着一个花白的脑袋,一个男乘客正在研究路线指示牌。莫扎特交响乐,降E大调第九钢琴协奏曲《茱诺姆》,即日演出。
电梯入口处,地上遗落一只口罩,许多人经过时选择绕开。浅蓝色的口罩,在行走的风里,一晃一晃。叶芝找到座位,放好行李箱,稍稍喘了口气。过道处站着一个女人,大约三十岁左右,穿白色丝绸连衣裙,黑发紧挽在脑后,戴一副黑框眼镜,一双猩红的平底鞋,使她看起来像岸边一只高大而安静的红掌鸭。而她对面是个年轻姑娘,穿着时尚的夏装和凉鞋,顶着一头奶奶灰,好像刚从灰里爬出来,连睫毛都灰扑扑的。那副耳环是我的最爱,可千万帮我收好!姑娘说完,挂断电话,用力嚼着口香糖,眼睛空洞地望着站台。
列车发动了。提速后,以每小时三百公里的速度驶向她来的方向。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时间以一种谁也无法逆转、势不可挡的速度飞速向前。她调整好座椅角度,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声音是从左耳传来的。哦,又是你。她认出了那个声音。对不起,他说,我听说你来了,就立刻赶过来,遇到大堵车,差一点就赶不上这趟车了。
别装了,她心里感到好笑,现在每隔一个小时就有一趟车,比过去方便多了。不过,她开口说的却是:你没必要赶过来。
我知道,那次过后,你一定生我气了,他说。
怎么会呢,她忍住笑,只有愚蠢透顶的女人才会这样放不下。
我后来遇到一个大麻烦,当时没法和你解释清楚,他说。
还纠结这些干吗,都过去三年了。不过,她不打算说了,等着他说下去,怎么解释突然消失这件事?是因为别的女人吗?她想到刚才那个白衣女人,那个年轻姑娘,以及形形色色的女人,性感的,妖冶的,浮夸的,娇滴滴的,这些女人是生活中的前进色,她们总会最先吸引男人的眼球,俘虏他们,也被他们俘虏。类似理由,没什么新鲜,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只希望他坦诚相告。毕竟,他们只见过一面,是彼此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唯一讨厌的是,离开之后,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爱的推手是什么?是他这个人吗?她立刻摇头。是梦吗?她无从解释。是那块石头吗?她难以确定。终于有一天,她下决心将它丢掉,都走到河边了,却退缩了。她能从心里真正丢弃它吗?
她仅仅需要一个解释。
好几次,她在梦里质问他:告诉我,我需要真相!有一次,他正要回答,被呼啸而来的人群挤散了。还有一次,他出现在一列火车上,她在不同的车厢里看到同一张脸,她无法辨认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她一开口,说出的句子,一个字一个字,被击碎在车厢与车厢连接的铁舌处。
因为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天呐,又来了!你使我忘不了。他的声音依然那么温柔,平静,毫无愧意。
够了!她几乎要冲他发火了。爱情早死了,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你骗人的伎俩比过去并没提高多少。甚至,连谎话都懒得换一种说法。
你批发了多少那样的石头?每个女人都送一块吗?她尖酸起来,几乎想报以大笑。
她听到他也笑了,声音古怪而沙哑,“刺啦刺啦”,像是被挤压变形,经过长长的一段隧道后,才逐渐恢复正常:涂县站到了。她睁开眼睛,过道里站满了人,广播里的声音带着她重返现实。
夜幕下,站台上飘荡着夏日气息。叶芝走在人流中,忽觉大地猛烈颤动,随即看到两列白色高铁从两边铁轨相向驶出。出了站台后,它们将一路提速,转瞬间,它们的呼啸声便互不相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