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绘园种种

2023-03-06 04:48
上海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红楼梦

喻 军

去到如皋水绘园,着实淋了一回雨,且这雨是在进入如皋时才下的。先是小雨,行至水绘园附近时,几成霶霈之势。正好已到饭口,就近闪进一家快餐店,餐后雨未止,心想头一遭寻访水绘园,竟是暗雨萦天、间有雷霆的阵势。悒悒向外张望,只好作鸣之以泉、泻之成瀑、聚之为泽之想了。

来水绘园前,着实是做了一点功课的。这是建于明朝的一座私家园林,原系冒梦龄(冒辟疆祖父)叔父冒一贯的别业,清顺治九年归冒起宗(冒辟疆父亲)所有。冒家乃官宦世家、江淮望族,其先祖冒致中为元朝忽必烈第九子、镇南王脱欢的后代,故冒辟疆亦属成吉思汗的血脉。这偌大的园子,其实只是冒家产业的一部分,传到冒辟疆手里时,以他迥出时辈的审美品位,当然不甘于矜持守墨,保持旧有格局。不久请来园林家张涟、许荫松和一帮能工巧匠对园子加以重新设计、整改,终使其成为江南园林的孤本代表及陈从周笔下的“天下名园”。

水绘园几百年来几易其主,许多景点早已无存。有道是“名流虽已代迁,胜事自须人补”(张岱),几十年前决定恢复重建时,请来当代园林泰斗陈从周教授统筹,依据陈维崧(冒辟疆的门生,曾于水绘园长住十年)的《水绘庵记》和现藏上海博物馆的《水绘园旧址图》,在遗址上重新规划、施工。有些景点比较接近原貌,比如冒辟疆当年参与设计的涩浪坡,经专家反复考证,建成后合乎“涩浪坡为最,坡广十丈”的相关记载。但有不少景点,怕也迥非当年,只能供后人存个念想,以寄思古之幽怀。

步入园中,越过一座拱形小石桥,映入眼中的,是一尊冒巢民(名襄,字辟疆,号巢民)手执书卷、面容清癯、背倚梅石的高大立像,彰显出他是这座园子的主人。执伞四处逛逛,虽阴阴其雨的天气,却见荷池楼台,风泠泉渟,依依垂柳,一派萧疏如画的情致;更兼锦鳞无数,白鹅游弋,悠然可谓濠濮。园景城围其半,不设垣墉。沿一带溪亭廊桥,周回绕折,在一条小石子路上蹀躞百余步便至妙隐香林,又岔作两路:一条左向,壹默斋、枕烟亭、镜阁、匿峰园、碧落庐等次第出现;一条东向,寒碧堂、洗钵池(冒家四代的放生池)、壶领园等悠然在目,尚有鹤屿、小三吾等景致点缀其中。去过不少名园,大多营造精丽、排布周密,透着那么一股子典丽豪奢之气。水绘园却显出淡逸清寂、荒榭遗台之美,这是一种比较疏脱的美,和园主的高士风致倒也契合。至于它的以水造境,陈维崧在《水绘庵记》中写道:“绘者,会也,南北东西皆水绘其中,林峦葩卉坱圠掩映,若绘画然。古水绘在治城北。今稍拓而南延,袤几十亩”。吾首访水绘园,不意尘网中竟有如此遗世独立的园池胜境。

水绘园曾见证冒辟疆和董小宛(名白,字青莲,苏州人,“秦淮八艳”之一)一段凄美的情事。倘无这一层,便少了神仙眷侣的一泓风月,水绘园便也只是水绘园,而不是承载过乱世佳人和复社名士的一段恋情的所在,也不会诞生一部开创了中国“忆语类”文体的名著《影梅庵忆语》,而所有这一切的发生,都和那个年代的大变局有关。

有那么四句诗,概括了冒辟疆不同凡响的青少年时期:“两岁涉四方(因其祖父冒梦龄在江西会昌任职,故挈眷侨寓,包括尚在髫龄的冒辟疆。十岁时移居四川酆都,十二岁迁云南宁州。这段跌宕的童年经历,和冒辟疆后来比较豪气刚正的性情不无联系),十二称文章(冒辟疆从小苦读经史子集,为文作诗已崭露头角)。束发侈结交,鸿巨竞誉扬。”他十三岁时,性不宜时的祖父因不满朝政而“拂衣归”,带冒辟疆回到如皋。起初他向喜欢结社、倡导“以唐宋为则”的族曾祖冒愈昌学诗,冒愈昌遂引导冒辟疆系统学习后七子及竟陵派诸家诗文,故冒辟疆十四岁时,他的诗集《香俪园偶存》中即有《寄谭友夏》(名元春,竟陵派领军人物之一)的七律诗,内有“孤踪落拓东海上,独擅中原欲识君”二句,流露出对这位文学前辈的仰慕之情。后来很多学者把冒辟疆归为“性灵”一派,和他的这段学习经历和流派传承不无关系。这本《香俪园偶存》的集子之所以引人注目,除了冒辟疆不以年齿为拘而诗才颖出外,还因为它是由南京礼部尚书、书画家董其昌作的序。董其昌称其“才情笔力,已是名家上乘”,还把他比作“初唐之王勃”,甚至期望他能“点缀盛明一代诗文之景运”。殷殷扶掖晚辈之情,卓显大家风范。

冒辟疆十六岁中秀才,书法受业于董其昌,兼学钟王、颜米诸家,自此书艺大进。写到这儿,似乎凭空就能想象一副少年俊才的翅膀,正拂拂有风,只待直上云霄而一展怀抱了。然事与愿违,冒辟疆后来六次参加南京乡试,均未中举(崇祯三年的那次乡试,头场、二场均被选中,到了三场时因突发疾病中途退考,与唾手可得的功名擦肩而过。还有一次考策论时因抨击时弊,犯了忌讳,遂遭落榜,后冒辟疆只能秀才终身),以至吟出“名场十载未逢时,愁魔病鬼交相簇”的悲调来。举业的蹭蹬,虽使冒辟疆道途多梗,倍感受挫,但究其一生,这一页似可忽略不计,甚至可以说,他后来的高士风范,难说不是拜无缘仕途所赐。

冒辟疆是复社的名士,其渊源乃系其祖父冒梦龄和父亲冒起宗分别与东林名士邹元标、姚希孟、周顺昌、文孟起等多有过从,且十分同情被魏忠贤迫害致死的、铁骨铮铮的杨涟、左光斗等人。这样的交游取向,不可能不对冒辟疆产生影响。崇祯二年,“娄东二张”(张溥、张采)痛感“世教衰,士子不通经术,但剽耳绘目,几幸弋获于有司,登明堂不能致君,长郡邑不知泽民”之世态,秉承东林遗风,以“兴复古学”为由,在多方联络、“兼并重组”南北诸会社的基础上成立复社,十九岁的冒辟疆作为首批会员加入,也就不难理解了。复社起初虽为学术团体,但在明末内忧外患的时代背景下,不知不觉地被裹入上层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实际上成为一个带有政治色彩的文人团体。

尤其在复社于崇祯二年(一六二九年)召开尹山大会、三年召开金陵大会、六年召开虎丘大会后,东林前六君子、后七君子的遗孤,包括黄尊素的儿子黄宗羲、高攀龙的孙子高永清、左光斗的公子左子正、顾大章的儿子顾玉书等人,有一次在冒辟疆以百金租赁的桃叶渡河房九大间集会。魏学濂示父兄受阮大铖迫害时写的血书及先人的血衣,控诉阉党的滔天罪行,讲到悲愤难抑处,全场哭成一片。虽说崇祯上台后,拨乱反正,摧毁了大部分阉党势力,但还有漏网之鱼在朝为官,这其中就包括有才无行、善于搞政治投机的阮大铖。魏忠贤垮台后,他摇身一变,又被起用为光禄卿,于是,东林党人纷纷上书弹劾,终使其受审罢官,退避老家达十七年之久。这期间,他潜心于戏剧创作,建立了家庭戏班,客观地讲,倒是写出了不少好作品。但崇祯上吊后,随着时势的吃紧和南明小朝廷的建立,阮大铖的政治野心又故态复萌,加之为躲避李自成的兵锋,从老家安徽潜回南京。他伺机而动、以图复出的种种迹象,引起复社中被阉党加害致死的东林前辈遗孤的注意。所以在那天聚会时,他们慷慨激昂,激愤声讨,冒辟疆借着酒兴,对认贼作父(指魏忠贤)的阮大铖也大加斥责。此事传到阮大铖耳里,吓得他连夜躲进金陵城外的牛首山。

后来,复社成员们利用乡试之机,再次于冒辟疆的桃叶渡河房聚会。他们裁量人物、指陈时弊,起草了一篇历史上著名的檄文:《留都防乱公揭》。这篇文字,表面上看是为了防止阮大铖翻案,而把他当成了靶心,实际上是这些血气方刚、不过二三十岁的青年才俊们在面对危局时所发出的一声苍凉的呐喊。我仔细阅读过全文,词气不可谓不激越,文锋不可谓不犀利,比如文中提到:“杲(顾宪成侄孙顾杲)等读圣人之书,附讨贼之意,志动义慨,言与俱愤,但知为国除奸,不惜以身贾祸……杲亦请以一身当之,以存此一段公论,以寒天下乱臣贼子之胆,而况乱贼之必不容于圣世哉!谨以公揭布闻,伏维戳力同心是幸。”字里行间,充满了勇敢无畏、舍生取义的殉道色彩。

这篇名垂青史的文告,是复社成员吴应箕、陈贞慧等人起草的,署名者包括冒辟疆在内共一百四十余人。自此复社名声大振,“粉丝”无数,使得阮大铖的底细路人皆知、名声由此尽毁,一些刚正之士唯恐避之不及。后来到了南明弘光朝,阮大铖一俟掌权,即对复社成员进行了疯狂的报复。

以上可以看出,这两次重大事件,均发生于桃叶渡冒辟疆的宅子,无疑,他是活动的组织者、场地提供者和直接参与者。在整个事件的发展过程中,冒辟疆与陈贞慧、方以智、侯方域成为明末著名的“四公子”,并和东林前辈钱谦益、黄道周及同辈中人黄宗羲、顾炎武、陈子龙、吴伟业、余怀等由此结交,可谓有道合而无利交。

崇祯十四年(一六四一年)复社创始人张溥去世后,隔年复社再次举办虎丘大会,冒辟疆“共主葵邱”,成为复社的后期领袖之一。后来,在阮大铖势力的打击报复和各种复杂多变的政治因素逼迫下,作为中国古代最大的文人政治组织、有会员一万多人的复社,接连受挫。当时的恐怖气氛,正如孔尚任在《桃花扇》中所言:“三山街,湜骑狠,骤飞来,似鹰隼”,冒辟疆也险遭迫害,幸有友人施以援手才得以出逃南京城。到了顺治九年,复社被清政府勒令取缔,一条绚烂的星河,从此消失在阒暗的夜空。当然在复社同仁中,亦不乏逐热之徒,有人降清,有人肥遁。狂者或纵情曲蘖,耽于声伎;隐者或抱道忤时,退居林野。相形之下,冒辟疆的归隐,显得尤为彻底。但对麇集而来的新朋旧识,他不顾清廷严禁结社的规定,在水绘园中不断地予以接待,全然不似那种路阻鸿稀、音讯断绝般的人情萧瑟。诚所谓“抱君亲之至痛,悼正气之沦亡”,他们声气相求,彼此唱和,一纾内心的怅闷和孤介不平之气。冒辟疆还在水绘园讲学,特别对前来游学的好多东林、几社、复社的遗孤格外关怀,在诗文、学问方面加以细心辅导。

如皋之所以成为一方“净土”,和其偏处海隅、乏人问津有关,但并不闭塞。近泰州和扬州的地理位置,使其水路交通极为便利。是时,各地反清声浪很高,文人中多有试图重整河山的志士。然针对他们的文网越织越密,尤其作为清廷重点打击的一些太湖流域的士大夫,稍不留神,就有性命之虞。但如皋这里,一些落魄的文人,如清刘体仁所说“士之渡江而北、渡河而南者,无不以如皋水绘园为归。”我想个中原因,一是受冒辟疆的为人和名望感召,其次和如皋不怎么引人注目、便于活动有关。

冒辟疆不仅对远道有求而来者仗义相待,还对遇有急难的周遭乡民,也是扶危济困,从不推辞。爆发大饥荒的顺治九年(一六五二年),他和父亲冒起宗以民生疾苦为忧,以乡井是非为念,分别在如皋西门和东门施粥,每天受益的饥民竟达四千之众。他还把特别困难的老弱病残列入赈籍以按时接济,就连为长子行聘的二百两银子也被他换成碎铜钱散了出去。他的善举,给自己带来很大的经济负担,饥民撇开另外三座城门,蜂拥至冒辟疆负责的那座城门下争食,使得压力陡增的冒辟疆一下子病倒了。

其实,就个人前程而言,冒辟疆是有不少入仕机会的。康熙十二、十八年,清廷开博学鸿词科,征召隐逸才学之士。一些身居高位的旧友如时任礼部尚书的龚鼎孳、《明史》馆总裁官徐元文等多次信函促请,地方有司屡次举荐,可冒辟疆牢记复社“毋干进辱身”的条规,以赡养老母、身体有恙为由一口拒绝。为了表示决心,他还将“水绘园”改为“水绘庵”,常常一袭汉人服饰,披肩散发扮酷,半僧半道修行,以规避清廷的剃发令。传说中同时代的说书艺人柳敬亭亦如此,以“演出需要”为由,着明服,不剃发,以明心志。后来,冒辟疆终身以不仕新朝、甘为遗民、拒不合作为行为极则。但可以理解的是,冒辟疆并不以此为矩范而强加给子孙。自己抱定志节是一回事,要求子嗣们凭一己之力以卵击石、与清朝抗衡是另一回事,作为一名父亲,又于心何忍?基于此,他还曾帮助孙子冒浑谋求功名,不惜四处告贷。这让我想起同样不接受博学鸿词科的征诏、归隐山中勤于著述的黄宗羲,唯独不反对儿子黄百家和弟子万斯同、全祖望入京修史、与清廷合作一事如出一辙。虽然这事被学者吕留良及晚清章太炎等人以“守节不孙”“晚节诚可多讥”对黄宗羲有所贬抑,却未免苛刻了些。实际上黄宗羲作为清初一流史学大家,对清廷修《明史》是一百个“不放心”。所谓“合作”,只是想利用这个机会,为故国史的编撰“保驾护航”,有所匡正,以免落入他人之手后,整出一套与史实有悖、甚至面目全非的“记史”而贻误后人。最关键的一点是,他儿子和弟子参与修史是不拿一分钱报酬的,可谓清者自清。

至于冒辟疆的文人气节,也不会因为在对待子孙的问题上采取更为现实的态度有所减色。对冒辟疆的评价,我以为毛泽东在一九五七年接见冒氏后人冒鹤亭时所说的一句话可谓切中肯絷:“所谓明末四公子中,真正具有民族气节的要算冒辟疆。清兵入关后,他隐逸山林,不事清朝,全节而终。”

如果说冒辟疆在复社崭露的风骨和其后保持的晚节,体现出他作为文人的精神架构,那么与秦淮名妓董小宛的爱情故事,则传递出他的才子情怀和侠骨柔情。当然,不必讳言,董小宛也堪称那个时代的奇女子。

冒辟疆是在二十九岁那年,与才色双全的董小宛相识的。至崇祯十五年,文章伯钱谦益成人之美,出资为董小宛削去乐籍以嫁冒辟疆(有必要做个说明:老鸨视董小宛为摇钱树,先是冒辟疆为小宛赎身遭拒,后在钱谦益和柳如是出面斡旋下才办成此事。钱谦益虽有恩于冒辟疆,但因其降清,后来冒辟疆与之可谓“朝同榻而暮割席”,从此不予往来)。期间虽经历不少变故,比如冒辟疆曾移情陈圆圆(和董小宛同在“秦淮八艳”之列,可以说是改变了明朝命运的绝代佳人,冒辟疆的最爱。据说,陈圆圆是“八艳”中身价最高、容貌最佳的,出三百两白银,才有机会与她喝杯茶。如果想听她高歌一曲,就得出黄金五两,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三万五千元。冒陈二人,互相倾慕,甚至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具体过程似不必在此展开了。总括而言,与其说冒辟疆对董小宛旧情难舍、再续前缘,莫如说董小宛对冒辟疆一往情深、倒追不舍而终成眷属。另外,董小宛之所以着急嫁出去,和她当时的处境不无关系。太监曹化淳、国丈周奎、田弘遇之流经常派人来苏州猎艳采色,以供声色之娱,这让时在苏州、受到不少纠缠的董小宛十分惊惧。若能尽快脱籍嫁人,当然是最好的解脱。但色艺双全若董小宛者,岂肯随便下嫁?当时的风气是,秦淮名妓们普遍以结识具深情、重气节、富文名、多才藻的复社名士为荣。她们把嫁给这样的意中人,作为人生的理想归宿,即便只能以小妾的身份,也可忽略不计。于是顾媚(后被封一品诰命夫人)嫁给了龚鼎孳、李香君嫁给了侯方域、柳如是嫁给了钱谦益、葛嫩嫁给了孙临、卞敏嫁给了申维久……这些如意郎君,可都是当时响当当的文化精英。冒辟疆作为复社的大才子和后期领袖之一,生于豪门贵胄,加之由于血统遗传关系,乃“淮海维扬一俊人”(钱谦益语),当然不费什么力,就叩开了董小宛一颗沉醉的芳心。

今天我们读冒辟疆笔记类名著《影梅庵忆语》,可了知嫁入冒府九年而香消玉殒的董小宛,是如何让冒辟疆铭情五内、怀念至深的:“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他们相逢于乱世,虽故国云山,堪萦蝶梦,然一生的福分,竟在比翼之间,化入黯魂。

不妨先看看余怀笔下的秦淮董小宛:“董白,字小宛,一字青莲,天姿巧慧,容貌娟妍……顾影自怜,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性爱闲静,遇幽林远涧,片石孤云,则恋恋不忍去。”但在嫁入冒府后,董小宛就像变了一个人,她耐苦耐劳,持家勤俭。事上以恭谨,处下以慈让,与冒家上下、特别是与正室苏元芳相处融洽,也悉心指导冒辟疆两个儿子禾书、丹书的学业。虽然她经手家庭开支和冒辟疆出外应酬的费用,却从未积攒一分私房钱,也没有为自己置办过一件金银首饰。蕙心纨质、聪慧多才的董小宛,还把日常生活过成了诗,她时常与冒辟疆在书房里泼墨挥毫、鉴赏金石、赏花品茗、唱和诗词。她传世的画作极少,但有一幅十五岁时画的《彩蝶图》,现藏无锡博物馆,被题跋者视为难得的佳作,另有《孤山感逝图》《玉肌冰清图》等少量的画幅传世。她还是冒辟疆的“文学秘书”和“生活秘书”,“忆语”中提到:“余凡有选摘,立抄成帙,或史或诗,或遗事妙句,皆以姬(董小宛)为绀珠。又尝代余书小楷扇,存戚友处。”另外,她饮食清淡,喜欢以茶淘饭,性情也淡泊,但对“吃货”冒辟疆却照顾得很好,为其制作的美食很对胃口,还真应了那句话:想留住男人的心,得先照顾好男人的胃。有意思的是,风流倜傥的冒辟疆,自打娶了董小宛之后,可谓“至人能变”(《后汉书》),非但性子收了,也开始喜欢这种举案齐眉、红袖添香的小日子了。这不禁让我想起《浮生六记》中的沈复和芸娘,也有这般神仙眷侣似的诗意生活。有意思的是,历史上曾有一幅《水绘园图》,绘制者居然就是曾游幕如皋的沈复。

当然冒辟疆和董小宛的家庭生活,也不全然整日调琴弄瑟、品文论画那般浪漫,因战乱的波及和城内治安的恶化,也曾使得全家陷入颠沛流离、四处逃难的境地。读《影梅庵忆语》中的记录,令人颇为感动的是,董小宛在面对危难时所表现出的那一份舍己顾家的贤德。她曾交代冒辟疆:“当大难时,首急老母,次急荆人、儿子、幼弟为是。彼即颠连不及,死深箐中无憾也。”乙卯年,剃发令下,人心惶惶之际,他们又出去逃难。冒辟疆按照小宛“先急老母,次急荆人……”的交代,不便挈眷而行,故把小宛安排在一朋友家中。小宛无怨,答曰:“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者,乃以我牵君之臆,非徒无益,而有害之……誓当匍匐以俟君回;脱有不测,前与君纵观大海,狂澜万顷,是吾葬身处也。”这番话,天下丈夫闻之,恐无不动容。但一家人也舍不下小宛,后仍携与同行。董小宛非但是贤惠,而且大度、大气,尤其在面对生死大考时,那份从容不迫、舍生顾家的担当,我以为既出于对冒辟疆的深爱,也是其素养品性的流露。

记得宋人赵德鳞《清平乐》词中,有“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的句子,借用来形容冒辟疆和董小宛爱情的结局,我以为含义尽在其中。

顺治六年秋,董小宛协助冒辟疆编《四唐诗》的过程中,冒辟疆生了五年之中的第三场大病。董小宛每日照应服侍,像一名尽心尽职的护士。连续一百多日下来,终于把冒辟疆从死亡线上拽了回来,但董小宛却由此元气大伤,也得了一场病。冒辟疆曾为病中的小宛画过一幅《病榻休憩图》,原件已失传,现在能见到的是扬州画家王素的临摹本。画中人神情落寞、拥被而坐、可怜楚楚,成为她唯一的存世画像。冒辟疆画上题识“西风落叶纷无主,闲扫鸳鸯瓦上霜”,并言董小宛病中之态“君子无不怜之”。此中种种,让我想起汉诗《上邪》中的句子:“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个“与君绝”的日子很快到来了:顺治八年正月(一六五一),董小宛因肺痨去世,年仅二十八岁,葬于冒家南郭影梅庵旁。董小宛的去世,据传冒家上下感念受其多年眷顾,竟无不恸哭,也令冒辟疆的才子朋友得闻噩耗之下,逾常错愕。吴梅村在《题董白小像绝句八首》中吟道:“念家山破定风波,郎按新词妾唱歌。恨杀南朝阮司马,累侬夫婿病愁多。乱梳云髻下高楼,尽室仓皇过渡头。锢盒金钗浑抛却,高家兵马在扬州。”内中特别提到了当年董小宛秉持气节,支持复社才子和阮大铖进行斗争的史实。

冒辟疆的晚境窘迫,不知是否与董小宛的过早离世、家产乏人打理有关。我以为即便没有必然关系(董小宛死时,冒辟疆也才四十多岁),也有内在联系。当然,由于家庭纠纷(庶出之弟冒裔变卖祖业,又在别人唆使下指冒辟疆有所谓“通海”行为,在即将告官的危急关头,众亲友调停,冒辟疆亦破财消灾,方躲过此劫)、清兵抢掠和一场火灾的发生,成为败家的直接原因。总之,他破了产,为应对困局,只得卖掉从爷爷那里继承下来的祖业(包括水绘园)而搬去陋巷居住,他甚至还靠卖字补贴粮米之需。即便如此,他仍以仅剩的家产资助江南的反清复明运动。“鹊有巢而鸠思居,虎有穴而狐思凭”,不知冒辟疆在这样的凄风苦雨中,每思水绘园中与小宛共度的时光,会否暗自垂泪?当年意气风发、出身名门、才气纵横的复社领袖冒辟疆,于康熙三十二年的一个料峭的冬夜,因扛不住饥寒,死于家祠边的一座草庐之中。

行文至此,本可以收尾了,但董小宛和冒辟疆二人身上,还有不少后续的传奇,可以忽视,却不可无视。概要地说,董小宛曾被人疑作董鄂妃,冒辟疆则被很多拥趸视作《红楼梦》真正的作者。

有人认为,清世祖顺治帝的董鄂妃即董小宛。起因是董小宛当年被清兵所劫入了清宫,冒辟疆眼睁睁看着顺治横刀夺爱,慑于朝廷的淫威而无计可施。故在《影梅庵忆语》中,只能假说董小宛已死。持论者从“忆语”中找出几处疑点,以为冒辟疆追述董小宛行状的文字,其他都讲得很多,唯独生病时作何状、永诀时作何语、死后若何营葬之详情未作太多交代等。当然还有不少当时人的诗文中亦有存疑之处(在此不做罗列)。持论者中包括陈寅恪、王梦阮、高阳等文史大家。传说中,顺治帝之所以后来闹着出家,乃因董小宛死后万念俱灰所致。但近代清史学科杰出奠基人孟森(一八六九——一九三八,字莼孙,号心史)先生通过所著《董小宛传》,提出了他的考证结果:“巢民和小宛识面之始,是在明崇祯十二年乙卯,即清太祖崇德三年,那时小宛十六岁,清世祖二岁,巢民二十九岁。”他接着说:“顺治八年辛卯正月二日,小宛死,是年小宛为二十八岁,巢民为四十一岁,而清世祖则犹十四岁之童子。盖小宛之年长以倍,谓有入宫邀宠之理乎?”似乎说得也很有道理,但能以此确定绝无此事吗?不能!明成化帝朱见深不是比万贞儿小十七岁吗?后来不照样纳为贵妃?

正所谓“是者证其有,非者证其无”,考据学家们列出这么个悬疑性很大的谜题,却无法一锤定音,遂成清初一桩著名的疑案。至于冒辟疆是否为《红楼梦》作者,情况似乎更为复杂,简述如下:

关于《红楼梦》作者的争议,从一七五四年《石头记》问世以来即存在,出现过六十多位“疑似作者”。目前我们对《红楼梦》作者是曹雪芹的认知,是建立在胡适考证的基础上的,但不少学者认为,胡适所考证的一七二四年出生的曹雪芹是假设的结果,但其生卒年、籍贯、父亲、回京后受教育的状况、青年时期的经历等一系列问题,皆因文献的缺失、证据的不足而得不到更为切实的解答。另外,曹寅只有曹颙和曹頫两个儿子,没有叫“雪芹”的这个儿子,曹氏宗谱里也并无曹雪芹这个人的任何记载。红学家俞平伯先生曾感慨:“一百年红学走到今天,红学愈昌,红楼愈隐。红学家说得越多,《红楼梦》越显其坏,结果造成一切都是反《红楼梦》的怪现状。”他的临终遗言竟是:“我看红学这东西终究是上了胡适的当了!”当代红学大家刘梦溪也曾发出震撼红学界的声调,“索隐派终结了,考证派式微了,剩下的就是一大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滚来滚去又都变成死结”,并言“新材料发现之前,红学没有希望”。

那么,冒辟疆乃《红楼梦》真正作者的声音又是从哪里传出的呢?

这得从冒家后人(如皋第一代冒致中后人)、建筑工程师冒廉泉先生说起。冒先生集三十多年筚路蓝缕之功,以八十岁高龄,将其呕心沥血的研究成果付梓出版。为此我还专门去网上订购了他的这本名为《悬案不悬—冒辟疆著〈红楼梦〉七十三证》的著作,于三日内认真拜读了此著,且在书上逐条划出他的主要论点和重要依据。

首先,我欣赏冒先生这样一番“表白”:“本人堂堂正正一耄耋,坦坦荡荡地研究冒辟疆著《红楼梦》,决无掺杂家族因素!”学术乃天下公器,不属一家之私,这一点直接决定学术品质的高下。通读完全书后,我以为冒先生的说法实属可信。在他的带动下,如皋这片故乡的土地上,还专门成立了“旨在从《红楼梦》文本出发,拓展多学科研究”的“如派红学”。多年的耕耘和研究成果,使之成为全国“红楼梦研究”领域的一支虎虎有生气的新军。

冒先生的主要论点是:“《红楼梦》出自冒辟疆的手笔,曹雪芹是冒辟疆的笔名。”至于论据或证据,本文篇幅计,不可能把冒先生的“七十三证”全部展列于此。只能笼统地说,它们真的具有一定的说服力,而且有些事实也否定不了,比如:一、《红楼梦》中对大观园的描写就有水绘园的影子。水绘园涩浪坡的地形地貌,和《红楼梦》中贾母赏月的小山非常相似。水绘园中有女儿墙,园林专家考证,这是国内唯一的园林女儿墙体系,大观园里同样有女儿墙;二、万历如皋县城池图上,有“如皋城内外,北墙下两洞口,转一圈水倒流”的记载。这是中国唯一的、特有的水系,《红楼梦》中也有同样的水系;三、板鹞风筝出自如皋,《红楼梦》里也有板鹞风筝;四、小花枝巷就在水绘园二里外,那里的“鲍家场”世代居住着鲍姓人家。这是中国唯一的地名、距离、姓氏组合小区,《红楼梦》里也出现了同样的地名、距离和姓名组合小区;五、《红楼梦》里出现过不少如皋方言、土语及习俗;六、如皋冒氏两府一园是国内特有的建筑模式,《红楼梦》里也出现了同样的两府一园建筑模式;七、作者一定是诗礼簪缨之家的贵介公子,熟悉秦淮河边名不见经传的桃叶渡及为秦淮美女身世昭传的愿望和写作能力;八、作者应为文学巨匠和见识广博的通才、全才和奇才(究其行藏,冒辟疆当之无愧),除“石头记”外,还应有可观的诗文辞赋及其他著作传世(这一点更接近冒辟疆。他的传世著作有《先世前征录》《朴巢诗文集》《岕茶汇抄》《水绘园诗文集》《寒碧孤吟》和《六十年师友诗文同人集》等多种,而“曹雪芹”除《红楼梦》外,若实有其人,怎么从来不见他的其他文学作品传世?);九、作者应精通昆剧,有昆剧家班(《红楼梦》的贾府有戏班,恰巧冒家也有);十、冒廉泉先生认为,董小宛身上有不少林黛玉的影子。比如葬花、焚稿一节,当时初夏时节为花神践行,帚花而葬的习俗,闺阁少女少妇尤兴此风。董小宛临终前,悲叹身世命运而焚掉手稿,是完全合乎逻辑的……写到这里,我觉得似不必罗列太多了。还有很多相似或疑似细节,就留待专家们抽丝剥茧、慢慢甄别吧。正如曹雪芹不一定是《红楼梦》作者一样,以“曹雪芹”为笔名的冒著“红楼”是否能成立,至今也未能确诂。虽然冒廉泉先生下了这么大功夫、做了那么多考证,但就像下象棋似的,还没到“将死”的地步。既如此,争鸣归争鸣,学术归学术,历史归历史,抱跂予之望,不妨留待未来的红学家来作结论吧,或许,也可能永无定论。

冒辟疆八十大寿时,诗人张圮授有一贺联:“东山丝竹西山蕨,百代文章一代人。”是啊!他确实可以代表那个年代最有才华、最具风骨的一批文人学子。冒辟疆活了八十三岁,晚年深陷风雨漇漓、家国殄瘁之境,临死前不作他语,竟询问家人窗前的黄梅是否已开放。其实,在他踽踽独行的背影之后,明末遗民的流风神韵虽然逐渐散去,但一代风骨的音声却历经时间的剥蚀,反而愈加响亮起来,稍作回眸,便能发现那个形销骨立的名字,像烟雨中的一颗树,孑立于江南人文史最生动的章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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