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走
她半天没说话,端详着这刀,……她突然把刀塞进我的手里,然后伸出胳膊到我面前……
“你心里有鬼!拿刀,试试看。”她见我不动,又逼近。
我只好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她的皮肤,然后赶紧收起来,心里依旧祈求着刀痕像雪一样消散。可她却一巴掌扇过来,直直地掴在我脸上。
“骗子,说谎!用力划!”
我不肯,这刀光已经证明了一切。然后,她像机器一样,一巴掌一巴掌地扇在我脸上。
这个“眼睛凝着一种琥珀色”,有着“一头褐色长发”,嘴角有颗不大不小的痣的女人,在小说的第一部分叫易南方,到了第二部分名李乐悠,到了第三部分则既叫李乐悠,也叫易南方(给自己不同名字似乎对应了自以为控制所处世界的能力)。男性作者笔下的女性故事,叙述效果冷静客观,也许因为年轻,难得地没有使自己陷入男性权力结构(虽然不断摇摆)。即便涉及多起命案,有意思的是,唯一被囚禁的一个人物形象,既是男性,又在权力结构中。“离平城县城十里地有一座双林寺。韦驮像塑得世界第一,怒目圆睁,身形刚美。二级道上有一座巨大的广告牌,十几年前这是山西最大的广告牌(听同学吹牛逼来的,无从考证),大前年交通局局长失踪数月,新任局长上台整修这条象征平城脸面的二级路,顺带换掉这块广告牌。工人起先没卸印有韦驮像那块木牌,中间中空,卸下后面的罩布时,硕鼠四散,一具尸体按照韦驮造像的身形,钉在其上。腊月风寒,尸体明显被啃咬无肉,钢钉入骨余寸。后经报道,确认是前任交通局局长顾日月,一时间,全城哗然。”作者希望自己能站在女性这一边,叙述一个火焰与愤怒的故事。
小说开始于一个为女友仔细打包外卖、带不同功用卫生巾的生活场景。注意:身为陪聊主播的女友是“想吃街东面那家麻辣烫,多放豆苗,多放麻油,还有我至今叫不上来的鸭的几个部位”,而她的男友“我”,只是买一杯凉茶“雷公根败败火”;“我”的表姐易南方在“我”父母离婚那天,“端来一碗煮方便面,还卧了两个荷包蛋”;这个深知饮食有安抚愤怒作用的表姐后来成为小姐,在大海女友、同为小姐的赵媛失踪后,“她支开桌子,麻利儿把碗筷摆好,猪头肉、凉菜,还有两个热炒、几碗炒面”;在警方发现赵媛死于非命,大海过生日那天,“悠姐准备了一大桌吃的,都是东北硬菜”……
小说中表姐的饮食就像男人们喝的黄盖汾是口粮酒一样,既无浪漫色彩,也无精神投射,只为解决匮乏。比这些男人都更为年长(可以推测也比表姐年长)的马哥则“跟悠姐天生不对付,两人见面就掐”,这种敌意未尝不能理解为对女性力量的本能恐惧。有意思的是,对她桃花痣的恐惧,也是在一次啃食二十斤反季西瓜时显露出来,因为“这桃花痣长在下唇右侧,平常涂着大红唇没看出来”。最终马哥因为一句“你那桃花痣要长满脸。到时候,是男人都能被你克死”,“悠姐三五步外把挑卷帘的铁棍扎到了马哥大腿上,血当即喷出来”。
围绕赵媛的饮食却是一种虚无。“见面地方是她定的。城南的下马胡同有家咖啡店,……她半个身子陷进沙发里,你点了吗?我摇头,把菜单递给她。她说,我常来,你点你的”。仅此。如果说,表姐这样的女性需要维持生存,无法容忍“给予—取走”(“妈的,最烦负心人”),那么,赵媛则代表力量缺失,即使谋求嫁一个更好男人的“幸福”,也是偷偷摸摸展开行动。一方面,赵媛是深受父权社会影响的“上一代”女性象征,逃脱的路径并不容易;另一方面,表姐的死亡也成了一个象征,向其他生命力旺盛的女性发出警告。
女性如何能最终逃脱?能在放飞自我的飞行中得到真正的解放?作者只提供了些微模糊的安慰,却没能提供自己的答案,甚至还有一些矛盾,因为小说结尾“阿弥陀佛……”,其实是一种退隐,是把表姐式的愤怒火焰消泯进了能“照见来和去”的龙潭。小说一再提到童年,“舅舅离开的那晚,我以为她早不在乎了。没想到她彻夜未眠,打雷下雨、刮风闪电,都炸裂着她每根神经,她渴望父亲的存在”,是不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女孩在拒绝男性,拒绝不恰当的爱情面前,必然是无能为力的呢?
小说第一部分,表姐在被父亲抛弃后(她从未见过自己的混血母亲),把那张留言条折成纸船,扔进浴缸,任下水管道吞噬,之后她“拿了个火盆,点了一大堆照片和纸,又泼了酒”。接下来,就是她为自己找到的防空洞与两个男孩。这是由她拥有和管理/布置的第一处住所,显然具有象征意味。“眼前已是一片彩灯环饰,散落着几堆厚书籍,还有一个白色幕布挂在当中。后面是一张铁床,床单褶皱但干爽。……我惊奇于这样荒凉的野地,满溢出的温暖”。这时的表姐是叛逆的,靠自己生活、行动,并获得存在感。接下来成为小姐的她租了个院子,四四方方。(还有个地窖,因为在那里发现了赵媛的手机,凶案曝光。)再之后,逃走的她重回旧地,在一个窑洞接客,成了“便宜货”。最后是清剿烟花的仓库,“挖出了赵媛的尸体,还有焦灼的悠姐”。
如果说,“爱情”具有置人于死地的力量,那么表姐就是牺牲品。除了她短暂以为获得“爱情”的时候,置身一处较为开阔敞亮的空间,其余时候,她都给自己选择了一个四面围墙的狭小空间。这也说明她的困境是属于她自身内部的。由此可见,她的内心深处存在着压抑和激情、封闭与释放之间的冲突。或者说,黑暗的“洞”,正像弗洛伊德指出的,是属于女性的地方、禁闭的地方,本身就是男性用来囚禁女性的建构。那么为什么女性,尤其是具有一定交换本钱的姿色的女性,必然会被压制,生存始终处于危险之中呢?她们不得不在异乡寻找自己的身份,从隐喻的角度来说,即便身在自己的家乡,也是一个陌生人。“她一生向往南方和海,却负气去了东北,又辗转回到了平城。”她们是无家可归的,既没有属于自己的家,也没有接纳自己的群体。飞行再远的路,也不知自己的前途在何方。最终因为不当的愤怒,自己成了吞噬自己的黑洞本身。
火,真是一种文学上的理想意象——温暖的、轻盈向上的、明亮夺目的、光辉灿烂的、短暂易逝的、净化式摧毁的。对应这一意象的女性必然拥有浓厚的长发等既是实际意义上也是象征意义上的性能量,表现出毫不妥协的、放肆的、欲望的主体性。火是富有攻击性的女性意志,是愤怒的被损坏的女性的复仇,也因复仇本身的行为之恶被彻底扫除、清理。(从这个角度来看作者的处理,有值得商榷之处。“表姐动真格了。有孩子了,……我眼看着那个孩子流经几手,被送到不知名的人家。又看着表姐的刀来来回回在那男人和家人的身上。”为什么还要波及家人,尤其显见是女性家人呢?)
和火有关的物质性存在,作者设计了一颗仍在生长的桃花痣。悠姐初遇别人的男朋友大海,那痣“白米大小”,“轻易见不着”;悠姐生日那天,大海沉醉于她的歌,借马哥之嘴表明那痣开始活泛,“都快跳到我嗓子眼儿了”;赵媛失踪之后,“悠姐那颗痣果然显眼,嘴唇随着笑意抻开,痣也随之变大”;大海为悠姐单独拍照,“那颗痣像宝石一样装饰着洁白的皮肤”;两人互通情意后,“那颗痣越发大了,隐隐有半个小拇指甲盖大”;两人住到一起后,“悠姐的痣越发色沉,而且隐隐有扩散的趋势”……就像火是蔓延的一样,表姐的那颗与爱情息息相关的痣,或者说,存在于身体内部的好斗的、好夺取的欲望也在不断生长。那么在这里,作者是不是也终于模糊了自己中立的叙事者角色,也同样将男性对女性天然力量的恐惧落实在了“封建迷信”那一层?把马哥说“是男人都能被你克死”,严丝合缝地落实在了初恋小北哥、东北情人身上,就连暗恋她的大肥,“只是一年不见,他少了条腿”。这里,血所象征的性能量,又被作者消解、弱化,变成小北的亡魂的报复。(“小北没的那晚雷打了半夜。……一串白色的光粒从台球厅往上抽。……那光变换形状,……直愣愣扑到墙上表姐的照片上。那颗光落在了表姐下唇右侧,细微不易察觉。我每天研究怎么把这颗痣抹掉。他们不以为然,甚至除我之外再没有人能明白,这颗痣的存在。或许是报复。”)
危险的女人、致命的女人,是文学永恒的母题。让自己毁无全尸的表姐,在老张头说书般的嘴里和一众听客那里,完全成为一个客体,一个既被渴望又被恐惧的对象,唯独不是被爱的。
什么时候,女性才能够自己割去男性强加的赘物,把隐匿的伤口从沉默和秘密,等待被P掉的状态里显现出来,发出能够诉说自己痛苦的声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