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庭英
你那门牙咋回事?
第一回亲嘴儿,磕了。
他不相信,噘起嘴裹了两口空气。
对,我点头。
对方没事?
我点头。
他笑嗨了,问我,你这是跟大象亲的嘴儿吧?
你管得着吗?
我是在地铁上接到母亲的电话:表姐死了。
同居女友传来简讯,要求我在楼下便利店带两包卫生巾,并用表情包隔开标注:一包日用,一包夜用。她想吃街东面那家麻辣烫,多放豆苗,多放麻油,还有我至今叫不上来的鸭的几个部位。欠了三个月水费,房东昨天打电话,让我好好做个人。其实不是没钱,只是我下班,物业也下班了。路过22栋那个架空层下,有个卖凉茶的女人。我并不是为了看她,只是买一杯雷公根败败火,顺带聊聊天。她每次都要检查我的外卖,告诉我哪些东西有营养,哪些吃多了闹肚子。有时我也会反驳几句,不是不耐烦,如果一味地点头,她会误会,像孩子一样耷拉着头,自顾自地把在抖音上看到的科普视频推给我。不过有点神奇,或者说相似,她嘴角有颗不大不小的痣,让我想起了表姐。雷公根,我之前喝不惯。去年五月,身上起疹子,小区卖杨梅的壮族阿妈说它能治这病。我们才第一次见面。
她带着一个孩子,有八九岁。眼眶里嵌了一对黑葡萄似的眼珠,手脚不灵光,说话也不利索。她不让我打听关于孩子的任何信息,只告诉我,这孩子是她哥嫂的,她代为看管。那孩子格外喜欢我,只要我坐下,便会扶着桌边挪到我这里,手上抓着糊成一团的曲奇饼干,在离我不远处用胳膊肘垫着头,用眼睛盯着我,试图让我理解我们的关系。我通常会笑一笑,不是喜欢孩子,只是在女性面前传达一些另外的善意。他有控制地活动着右手,饼干碎渣落在桌上,白褐色的粉末垫底,点缀几块稍大的饼干碎和巧克力。他的眼珠在这两层物质上迟钝地切换了两次,左手肘依旧支撑着他笨滞的躯壳,右手小心地放在选中的那块饼干碎上,又往当中归拢了块巧克力,然后五个指头同时用力抓起,并把身子向我探来。隔着一个拳头,手掌翻上来,那块饼干已经碎成渣。我没有理会,他举着饼干略显疲惫,便放在我们中间,挑出一块示意我像他那样吃下去细嚼,然后开心地流下两串浓稠发黄的鼻涕。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着,每次只要那串鼻涕精准地滑落在他分享给我的食物上,我就想给他一脑瓜嘣儿,让他吃些苦头,从而可以放弃对一个陌生男人圣使般的垂爱和施舍。
在鹏飞路A口出站,母亲又发来一条微信:
你不要难过,生死有命。大舅想为你表姐举办一个追悼会。下周四。如果你和南方可以请假,希望你们能回来。不过一切要以你们工作为重。
便利店相熟的店员离职回去备考研究生。如果她在,那我每次买女友的护理用品便不会难堪,甚至她会推荐我常用的品牌,新出的产品有什么特点。但今天这个女生看上去更精明正统,领子竖得很高,每一颗纽扣端端正正,黑框眼镜,绑着一条僵硬的黑色马尾。她在接过那两包卫生巾时瞟了我一眼。我想如果不是在工作,她一定会和闺密谈论一下,我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竟然能区分卫生巾日用夜用。冷气开得很足,刚出门,水汽糊满眼镜,往右挪了几步,站定后点了根烟。我已经习惯在路口,看着车流像玩具一样前进后退。对于车的品牌型号,我一无所知,但却很喜欢闻汽油燃烧的味道。所以这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十字路口,东西向有一个很长的红绿灯,涡轮增压时的轰鸣,连同汽油燃烧,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全身心地感受着感官高潮带来的快感。
烟蒂要放在垃圾桶的固定收集缸里。垃圾分类是有必要的。但我除了能做到这个,其他都裹着黑色塑料袋,扔进了小区的垃圾回收点。为了逃避邻居大妈的监督,我通常会早起半小时,但总有人比我先到。他们家用蓝色塑料袋,超大号,想必是攒了好几天。转念一想,每天这样,这垃圾也生产太快了。所以我断定,这扔垃圾的绝对不是一个人。我没有碰到过他,如果有幸打个照面,上前给他递根烟,表达他比我还能早起的敬意。我是大学二年级开始失眠的,毕业和女友同居后,过了一段正常生活,也许是因为欲望翻腾后的疲倦。去年六月九日开始,我每天最多睡四小时,固定五点准时起床。我通常不吃早点,但公司规定,吃早点是一个人热爱生活、身体健康的重要保证。所以每天扔完垃圾,我就在路口的阳光早餐买一个糯米鸡、一杯玉米汁。等着地铁口铁闸拉起,挺直身板,堂堂正正、昂首挺胸地第一个进去。然后,在公司休息室里咬一口糯米鸡,再就一口玉米汁。和同事眼神交流之后,趁着转身的工夫,扔进垃圾桶里。我厌恶口腔里积压的食物,持续发酵后的味道,即使喷女友在韩国代购回来的口腔清新剂,也无法消除。
排队等着刷卡进小区,我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翻看一遍和女友的聊天记录里是否有遗漏的。果然,麻辣烫的事已经忘在脑后。我记性一向不好,所以备忘录里存着各种记事和提醒。我一度怀疑,是否因为这个影响了我的工作效率,甚至奖金和绩效。这个红绿灯是我遇到过的时间最长的,可以放心地在斑马线上抽完一整根烟。我是从一个流浪汉那里听到的这句话:做饭和做爱差不多。确实如此,这两件事都是需要激情的。在那个十九平方米的出租房里,我从来没有试图让天然气产生作用。她也欣然接受。
麻辣烫门面前有个卖鱼的壮族阿妈,她穿着一身黑衣,头饰笨重,瘦矮的身子整个被包起来,低低地坐在路边沿上,面前摆着一只墨绿色的水桶、一只藤篮。鱼已经翻起了肚皮,不时冒出几个垂死的水泡。我听不懂她说的纯熟古老的壮语。没人在她的小摊前驻足,她眼神里飘散着一枚烛火,仿佛在为这些濒死的鱼超度或者虔诚地祈祷。天阴了,远处楼盘触碰到了鱼皮般阴沉的云。空气中的水汽在剧烈升腾。整个身体的皮肤开始不断吸收又分泌,笨重且黏稠。我在等叫号的间歇坐在离她两米的地方,用余光偷瞄她。这样的距离正好,我可以闻到她身上死亡的味道,又从这种味道中解读出关于超脱和宽恕的慈悲。
自从姥姥姥爷死后,他们的窑洞就废弃了。我还记得那面青灰色的砖墙。姥爷会把买回来的糖果装在篮子里,钉在这面墙上。即使我踩着凳子,依旧够不着。每当我拼尽全力跳跃着触碰它时,它就随着空气的振动分泌出一种糖果的甜蜜,晴天是西瓜味的,落雨是紫葡萄味,饭前变成橘子味,晚上他们出去乘凉攀谈时,它又变成草莓味。表姐回来后,那面墙的味道消失了,因为她总是趁着没人,把四方的八仙桌搬来,然后再踩着一个小坐凳,拿下我指定味道的糖,剥开糖衣,先舔一口沾湿才放到我嘴里。我是极崇拜表姐的,不仅是因为她能帮我“偷”到糖果,而是她的口水有魔法,会让糖果变得更加甘甜。后来我细细研究过,那时的糖表皮厚且干,只有沾上口水润湿表皮,才会品到味道。
前年七月十五,母亲让我从窑顶跳下踹门进去,拿姥姥姥爷的灵牌,才发现那面墙老得不成样子,皴出一层层的裂纹,又布满了铁线。无意中触碰到,墙皮便一片片地落下。那颗钉子布满铁锈,已经脆到像根铁红色的粉笔。我稍稍抬手便从上面取下装着二老灵牌的篮子。它竟然拼死一般抖搂出一阵阵叹息,伴随着硝和石粉,穿过蛛网朝我袭来。
一个老汉从她桶里挑走了一条相对活泛的鱼,在脱离水面时,它象征性地摆动几下后就趋于平静。这段混合着汗液、鱼、几张软烂零钱的气味让我停止回忆,又一次凝聚在她那张沟壑纵横的面孔上。我认为她和那堵墙极其相似,至少如果我贸然触碰她的脸颊,应该会发生和那堵墙相同的结局。她太老了,腰背贴合着两只枯朽细竹一样的下肢。我思考着她还能活多久时,老板叫号了。接过打包盒,按照女友的口味调好味道,便匆匆逃离。隔着水桶和藤篮又回望了她一眼。身体开始下坠,远处的云已经变色,掩盖了楼盘的轮廓,像阿妈手里的黑色秤砣一样,笔直地砸向我。
雨是在我的右脚刚跨小区门禁时下起来的。等到左脚落地,水汽已经凝成粗绳一样铺天盖地。我只能就近躲在24栋的单元门口。对面是一排蓝色铁皮搭就的简易车棚。用衬衣角擦干眼镜,环顾四周才发现,只有我一个人。这几秒钟的雨竟让我身子发冷,在风里打了几个摆子。背着风口,从裤兜掏出有些泛潮的烟,还没被雨水全浸湿,点了很久才擦出一丝烟,火星子在口腔的引力下逐渐燃烧着烟丝。烟雾进入口腔和鼻腔,分离出焦油和尼古丁,随着腔体内壁进入血液,身体逐渐温暖,几秒钟后,一种迟来的兴奋开始随着血小板的凝聚,血压上升,持续刺激着躲雨的我。女友并不讨厌我抽烟,只是惊讶于我的烟瘾。她有一次问我,是不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烟瘾,这么大!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辞时,笑了好一会儿。平时我是不笑的。等我缓过气来,她伏在我肩膀上,像个小动物一样望着,向我道歉。我抚摸着她栗色的长发,正寻思怎么开口时,她又钻进我的腋窝里,把身子柔软地贴着,鼻子触碰到我,湿湿的,呼着热气。脚蜷缩着钩着我的腿,然后沉下去,我们就这样睡了一晚。
准确地说,我只睡了几小时,醒着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想她说的那个问题。她说的是事实。母亲在怀我的第四个月,才发现父亲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她每天抽烟,丝毫不顾及是否会影响我的健康。她后来也坦白,动过想要滑胎或者死胎的念头。不幸的是,我生下来除了黢黑,别的一切正常。自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每天一盒烟。一直到现在,我只见过一个和她烟瘾无差的女人,那就是我的表姐。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姥爷家小巷口。那天雨开始下大,地上现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脚印,或深或浅地积着一汪水。我踩着一块青石板,朝着院子里大声呼叫着,希望来个人接我。不多时,隔着绵密的雨,一个穿着明黄色连衣裙的少女,举着手遮掩过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已经漫成泥路的巷子,在青砖垒起的院墙之间,像一只山羊跳跃着奔向我,又有几脚打滑。我不认识她,跑到我面前时,分辨出她应该比我大几岁,高出一头。她也没说什么,将手臂环抱在我的腋下,我被束着上身,头死死地卡在她的胸前,手制成十字架上耶稣圣像一般,脚耷拉着滑过泥花。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来替代了呼吸,我大声哭号起来,企图能穿过连绵汹涌的雨声抵达姥爷的耳朵里,或者被任意一个好心人听到。走几步后,迎接我的只有不断向下滑落的地心引力和她越束越紧的臂力。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姥姥姥爷是不是被暗杀了,她是被安排来灭口的。还是我的父母亲又在外面结了什么仇怨,以至于在一个笼罩一切的雨天,在一条我再熟悉不过的巷子里,在一个芬芳洗发水味道的少女的怀里,终结七岁的生命。
我越想越哭得大声,我后悔为什么不提前回家,为什么要在修自行车的安安哥家里逗留到现在,又不听他们的劝,等雨停再回来,而选择偷偷跑回来。嗓子开始撕裂,发出一种钢尺刮划黑板的刺耳声音,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马上到家了,别害怕!”
她尚未发育的胸脯在喘气中发出声响,使我清晰地感触到她的声音。这是我能想起来关于和她的第一次见面。我对声音和气味有着非同寻常的敏锐天赋,而这天赋也随着年岁逐渐强大。所以,在雨不留情面地砸向车棚时,铁皮禁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强压,竞相恐惧着,也或者试图反抗,这要取决于铁皮的材质和氧化程度。我是在这样复杂的声音中,听到了几声气若游丝的哀号。应该是只猫,但我伸着头往外探寻它的身影却没有找到。没有多想,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单元门旁的自动售卖机上,掐掉燃烧合适的烟头,俯下身子在雨水中蘸湿,打开空的烟盒放进去,重新揣回兜里。跑了六步才进车棚,我尝试着变换“咪咪”“喵喵”的语气,呼唤它。终于在一辆红色的老年代步车下面,找到了一只黑白花的“奶牛”。它身子倚靠着车轮,头好奇地朝我张望。我伸出手向它试探,可能是外卖残留在手上的气味,让它放松警惕。露出身子后,向我走来,对视一眼,用它温温柔柔的小舌头,在我的右手指面贪婪舔舐着,等没什么滋味了又赶紧后退两步,躲在车轮后面磨蹭着。它的眼睛仿佛有魔力,一直注视着我,也不离开,也不向前,不时喵几声。
我从小就喜欢猫,看到它,好像有双温暖肉厚的手,抚平了被秤砣砸中后,难以言状的伤痕。我没多想,重新冲进雨里,把外卖盒揣在怀里,用手遮挡着跑回车棚。盒子打开的一瞬间,气味随着压制的空气迅速传到了我和它的鼻子里。我们应该是同时感觉到的,它在我吞咽口水的一瞬间,急迫地喵喵着往我手边蹭过来,先是头,掠过耳朵,又是被雨淋湿的身体,中指长短的尾巴。我挑了几块肉放在掌心,递给它。小家伙肯定饿坏了,边吃边看着我,生怕我的手随时撤离。它一直吃到嗓子里传出一种呼噜声,惬意地舔干净我掌心的油渍。我把外卖盒重新整理好,转头看它时,它已经消失了。等再发现它时,它已经绕着我的脚,跟着我往前走。我俯下身子,将胳膊伸过去,它竟然会意一般跳上手掌,自觉地把四只白色的肉爪和尾巴收回去,伏在我手心。我起身的时候,雨已经过去了。
衬衣贴在身上,全身只有和它接触的手掌还残留着温度。我并没有考虑女友是否喜欢。很大程度上,我是在迁就她的好恶,这并不意味着我爱她爱得天昏地暗、毫无自我。客观审视自己,身无长物,她肯和我蜗居在出租房三年,已经足够让我忍耐一切。我也在深夜里思考过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从没有起过结婚的念头,更不用说孩子。我厌恶被捆绑的两个人,彼此互生嫌隙,又不得不搭伙过日子。母亲和父亲离婚那天,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她哭诉着父亲是如何伤害这个家庭,欺骗她,甚至对我如何不屑一顾。然后在一个陌生男声的安慰下,整顿情绪后,又对我说,她这么做的原因也是为我好,不希望让我在一个不幸福的家庭中长大。她说得很对,我默默点头,下定决心,以后只要自己喜欢的,都要拿到手。挂断电话后,表姐给我端来一碗煮方便面,还卧了两个荷包蛋,我一口一口认真地咀嚼。然后她命令一般,让我泡二十分钟澡。我就坐在浴缸里,整个空间弥漫着水汽,在灯光的氤氲下,呵出一种米黄色。她每隔五分钟推开浴室的门,命令我清洗身体的每个步骤。浴缸的底部已经失去了瓷釉的光滑,粗砂粒一样的质感,触手般侵蚀着我的皮肤。我试了试,憋了口气,全身躺进去。水像个罩子一样包裹着我,开始眼睛睁不开,逐渐水泄露出微黄色的光,然后耳朵也打开了。我能听到水和水碰撞拥抱的声响,像动物一般舒适的吼叫,慢慢地从浴缸内壁荡过来,又荡回去。我的身子也随着晃荡,在头顶到浴缸边沿时,我听到了隔壁女人和孩子的嬉闹,像是边洗澡边讲故事。那个故事我已经忘记了,但我听得入神时,表姐冲进来把我从水里捞出来,然后抱着我痛哭起来。水从我身上吧嗒吧嗒滴落着,打湿了她玲珑的躯体,头发也一根根湿润起来。我跟她说,我听到了隔壁阿姨在讲故事,没有不开心。她不信,以至于我之后数次提及那个故事,她总说我装小大人,所以我也慢慢忘记了。
自从那次之后,有关父亲的所有内容都被格式化。除了每次母亲见我,都会在背后埋怨我和父亲越来越像的容貌,甚至走路的姿势以外,我再也找不到和他有关的一切。当然,母亲也只会在每年姥姥姥爷过寿时回来探望。不是专程为我,有时连等我十几分钟下课,她都不愿意。我兴冲冲到校门口时,只能在保卫室见到她放的一包零食,还有几件衣服。升初中后,我就住在了表姐家。我怀疑,我的姥姥姥爷一定是前世大奸大恶的人,所以才会在今世负担儿女债。我大舅也不例外,在我住进他家没多久后,他留下口信,说去了内蒙古,赚大钱。表姐见怪不怪,很淡然地把那张字条折成一个纸船,扔在浴缸里,然后打开水龙头,水一层层漫上来,纸船在涟漪中不断回旋,在巧妙地躲避水流冲击后,她恼怒地拍打着水面。我站在背后看她,即使力气再大,水也只能铺洒在周遭。她湿漉漉地望着水面,拔掉塞子后,水面漩涡越来越大,下水管道里放出一只猛兽,不断回响着吞噬了那只摇摇晃晃的纸船。
她微微回头,看着我的影子,保持着原始的姿态,跟我说了句:“现在咱俩一样了!”
客厅摆着一套黄漆老家具,罩着油绿色布套的旧式沙发,一棵阔叶的绿色植物,除了冰箱没有其他的电子产品。她眼睛凝着一种琥珀色,一头褐色长发,浑身雪白像猪油似的。这源自她从未见面的混血母亲。大舅是在南方和那个女人相识,然后就有了易南方——我的表姐。也是因为这个名字,我认识了现在的女友。她姓南,单字方。我们初识是在学校后面的野稻田,紧靠着一片芭蕉林。我时常来这儿偷几捆芭蕉吃。她拿了个火盆,点了一大堆照片和纸,又泼了酒。火光升起与野稻田沉郁的绿色融合,我竟想到了多年前,那个将至未至的夜晚。
那天微机课,学校停电。我们在教室自习,表姐在透绿色的玻璃窗前张望,我起初没注意。同桌手肘顶到我的肋骨,我回望才看到了表姐。她穿着一件浅白的衬衣,扣子似有似无地系着。四目相对时,玻璃荡起波纹,她朝我招手,我犹豫着走出去。
“今天停电,姐带你出去。”她低头准备牵手。
“逃课是要叫家长的!”
“我不就是你的家长?走,带你去看好东西。”
我打算进教室收拾东西,门口已经被看热闹的同学堵死,我也就作罢了。我们是翻墙出去的,在高中部老实验室旁,踩着二楼栏杆,往外迈一步就是围墙。她利索地爬上去站在围墙上,伸出手来,阳光已经晕染成橘红色,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慌神间握住我的手。我跳到围墙上,发现下面两个男生倚着自行车抽烟。发现我们时,他们扔掉烟屁股,我们就像投递货物一般在二人的运输下,平稳着陆。她让我坐在寸头男生的后座上,看着她风中飘扬的长发,泛出接近夕阳的光泽,衬衫被风吹得一鼓一鼓的,然后又紧致地贴合着她的身体。她手环抱在骑车的蓝衣男生腰间,不确定是否因为路况颠簸还是其他,她的身体渐渐前倾。两辆车始终保持前后间距一米。面对夕阳竟然刺目一般,我好像看到他们的身体开始融化,两旁杨树散发的清香,让我清醒。
“前面是土路,你抓紧点。”寸头说。
我下意识地抓紧车架,问:“我们去哪儿?”
“你姐没说?”他诧异地望了我一眼。
我摇头。
“防空洞。”
他回头后太阳端正地向我扑来。我闭眼时,映出一个男人的轮廓。我对父亲是没有印象的,但在那刻,我无比确定是他。甚至我又想起梦里,他经常带我去的那个黑洞。路两旁玉米地里秸秆已经匍匐,接受着落日的炙烤。他们停下来,先是表姐和那个蓝衣男生一跃而下,跳进了玉米地,然后寸头一个迈步也跳进去。他们动人的姿态,会让别人误以为是跳进一片金色的海里。他们踩着秸秆沙沙作响,裙子漾起来,头发顺着阳光慢慢变暗。随后开始捡干掉的秸秆,像要埋葬什么似的堆成山包,表姐抽出一根,蓝衣男生掏出打火机点着了。我就看着秸秆一点点代替落日,焯烫着变成暗红色的天空。风吹出大把火星,他们毫无顾忌地欢呼着、跳跃着。火把一样一人一根舞动着,然后融成一团火堆,火像水一样蔓延开来,他们仿佛也被吞没,直到我什么都看不见。我试图呼喊他们回来,却被风火吞噬。火开始变换颜色,喷涌出一种复杂的木质香气。风托起火苗,天被沾染成沉郁的蓝色。他们从我背后钻出来时,远处已经有人呼喊起来。我也没来得及细问,就被裹挟着上了车。表姐的白衬衣反着月光,游魂一样躲进山包。她收敛着飞散的发丝,眼睛里燃烧的火苗还未退去,又突然大笑起来。四周空空荡荡,数公里外的国道上车灯点点,野草地衬托着暗沉的天空。我们四人在一个拐弯后藏进了月光的褶皱处。
下车后,表姐跳过来蒙住我的眼,气温下降使我骤然感知到她的体温,半步挪着进了一个回声空荡的建筑,有水声,有脚虫攀爬声,有心跳声。恍然睁眼,眼前已是一片彩灯环饰,散落着几堆厚书籍,还有一个白色幕布挂在当中。后面是一张铁床,床单褶皱但干爽。周围不大,左边还有一条甬道,用砖砌封死,只留大概一眼窑洞大小。表姐三人自然落足,开始鼓捣烹煮起来,笑声和物体碰撞发出不同材质的声响,在这样的建筑里显得柔和温馨。我惊奇于这样荒凉的野地,满溢出的温暖。水沸时蒸腾出的水汽挤压着空间,我至今都不愿和别人共处在一个封闭空间,但那个防空洞给了我不一样的安全感。
我也曾怀疑过是否因为出租屋里闭塞的空气让我失眠,或者那张被房东固定不可拆动的上下床泯灭了我的欲望。我还在狭长的楼道里翻找钥匙,她已经给我开门了。她穿着一件大码的白色棉T,胸口上浸着褐色的汤汁,非常顺利地接过我手里的外卖盒。她有很多件这样的棉T,尺码都是男式的,但都不是我的尺码。同居开始,她就没出过这门,去年六月八日开始,她注册了一个陪聊软件,成了主播。我挺喜欢她和别的男人聊天,无论他们多么肆无忌惮,我事不关己一般听着热闹。亦是这样,我才知道她原来有那么多我不知道的嗜好和事情。当然,这些都是她趁我睡着后泄露出来的。我侧身过去,用后背观看着她压抑着笑意时娇嗔的模样。那些付费和她聊天的男人,每个人的生活都千姿百态。有时我也跟着笑几声,次数多了,她也知道我并不厌恶,就愈加放肆,加她微信的男人也多起来。她开始坦然地和我介绍每个男人不为人知的故事,大多涉及性的隐秘,她戏谑着轻易向我透露对方难以启齿的秘密。我平静地上床,每次以这种方式来消化秘密对于每个人的意义。我承认现在的薪水已经不能负荷她,每天几百块钱的收入,让她疯狂起来。我照例侧身闭眼时,她钻进被窝,像雪一样落在我身上。
我想过结束这段感情,但又闭口不提,害怕失去而不想面对。我虽然继承了父母的身高容貌,却失去了他们的狠心肠。表姐在那次防空洞之后,就和小北哥(那个蓝衣男生)恋爱了。我和智哥(那个寸头男生)就同跟班一样频繁地进出防空洞。这里俨然成了第二个家。表姐喜欢看电影,白色幕布上放着贾樟柯的《站台》,每次电影放到在张军家中,张军、崔明亮、二勇三人探讨关于“乌兰巴托”在哪儿的片段,表姐就起头表演起来。
表姐(二勇):乌兰巴托是哪儿啊?
智哥(崔明亮):蒙古首都。
表姐(二勇):蒙古在哪儿啊?
小北哥(张军):一直往北走,过了内蒙古就是。
表姐(二勇):再往北走是哪儿呢?
小北哥(张军):苏修。
表姐(二勇):苏修再往北走呢?
小北哥(张军):应该是海了吧。
表姐(二勇):海再往北走呢?
小北哥(张军):你麻球不麻球烦,成天问这问那!
智哥(崔明亮):再往北走就是这儿了,平城!小市野地,防空洞里!
表姐(二勇):闹了半天,我们都住在海的北面呢!
演完这一段,表姐踩上桌子,周围各种颜色的玻璃汽水瓶共振出短暂的风铃声。
“小北哥,你喜欢我吗?”
我仰头盯着她,又被彩灯晃了眼。
“喜欢!”
“那我们去海边吧!”
“等你放暑假就去!”
“要去南方的海边。”
“行!”
智哥深吸了口烟:“你俩这是要私奔?那武怎么办?”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看着我。表姐从桌子上跳下来,仿佛察觉到什么。
“你就跟我一起走,反正也没人管我们!”
“那你也要看武愿意不。”小北哥把刚点着的烟递到表姐唇上。
我看着她开始吞云吐雾,仿佛又看到了久违的母亲。像个失语者,出神地凝望着。
“傻了?”小北哥在我眼前晃了几下。“说话呀?是不是放不下女朋友?”众人笑作一团,仿佛大人一样看着我。我大脑开始空白,有种头颅里积液被抽离的麻木感。我借口要出去上厕所,匆匆逃离了。
秋草枯黄,一望无际的黑暗笼罩着这片平原。我坐在旁边废弃的水泥预制板上,认真想着如果表姐去南方,我能不能跟过去。眼睛开始湿润起来,仿佛看到了南方那片无家可归的银白色的海面。
“怎么不回去?”智哥飘散着烟味坐到我旁边。
我干挤着眼睛,生怕把心思泄露出来。
“没啥,外面凉快。”
他也没说什么,就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烟丝燃烧散发的光和气味充满温度,从他的指尖和嘴唇不断散发出来。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其实我也喜欢你姐。”
我转头看着他,轮廓在烟的明灭中隐现。
“我能看出来,你也喜欢她,对吧?”我们四目相对时,我的大脑被枪击中了。我凭借着本能跳下了水泥预制板,头也不回地逃回了防空洞。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防空洞在地下几米。周围一切军工信息已经被各式涂鸦或者砖石印迹磨平了。它好像被遗忘一般,静静地等待着表姐和小北哥的到来。智哥却不见了踪影。
我彻底认清楚它的本来面目是在一个午后。大舅来到学校办转学手续,找到我,却不见表姐。我知道表姐一定去了防空洞,就翻墙出去,跑了半个多小时才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我刚迈脚时就传至耳边。我本能地收紧脚步,极力控制着声音往里走,黑暗短暂吞噬了我的视觉。等光从眼睛里泻进来时,我看见白幕后面,两个胴体互相舔舐着,像舞蹈一样变换着姿势,像冰川碰撞的声音无限放大。我开始呼吸急促,甚至不能自主呼吸。正当我想办法如何迈脚离开这里时,一只黑猫从脚下蹿过,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他们的动作停止了,影子四散。我急忙跑进黑暗中的一个甬道里。我跑了很久很久,停下来喘气时,那只黑猫又出现了。它在越过我一段距离时,突然起跳,然后消失不见了。如果它的瞳孔不反光,我甚至看不到它的存在。往外侧身观望时,一个缝隙里流出了光,然后先前那段熟悉刺耳的喘息声敲打着这个墙面,在黑暗中晃荡起来。我往前迈步,却发现坠入另一个黑暗之中。
表姐的事被大舅知道了。男方家长当面协商。期末结束表姐转学的事已经板上钉钉了。没两天,大舅又走了。学期结束,我应该就住校,细想时觉得也好。表姐这几天总是闷闷不乐,她身上散发着令人恐惧的气味,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房间里的气味变得凝重起来,是从浴室开始的,她洗澡时总留着门缝,正对我房间的写字台。快要接触到她的眼睛时,我害怕地关上门。她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惩罚我,总是明目张胆地袒露着身体。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眼睛开始飘浮飞虫的影子,挥散不去。她疯一样地抽烟,咳嗽起来像外婆描述的风箱一般。
她装扮起来,又自己裁缝着电影海报里女明星的穿着。我们最后一次去防空洞,是为了取回那些大舅从南方搞回来的电影光盘。她让我一路跟着,从防空洞里出来往西走了十几分钟,爬上山丘来到一片墓园。我一直知道这墓园的存在,据说是县里首富给自己和父母、儿女修的福寿坟(生坟),光洁的汉白玉石墓碑只比同样材质覆盖的封土堆高出一尺,足足十三四座坐北朝南排开。她一句话没说跳上封土,像初见时那样在我意想不到的场景里舞蹈。汉白玉折射出的白光甚至晃了我的眼,频频闪烁间,我竟以为她同一只似有似无的白猫一般。许是跳累了,她招呼我把那些光盘拆开放到书包里扔给她。她就捡了一处地方面对日头坐着等我。我朝她招呼许久才回过神,她把半书包的光盘抖落在脚边,然后一声不吭地把光盘一片片掰碎朝山下扔去,从一片光扔进了另一片光。我爬上去想要阻止她,这些曾经她视为珍宝的东西正以一种快速响亮的方式消失。快追上时,日头渐落,她不由分说地脱了上衣,背对着我解开了胸罩,我闭上眼慌乱中坠下了墓碑。
我很好奇她为什么不去找小北哥。甚至在那种恐惧气味稍微平淡的时候,我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个名字。她仿佛忘了这个人一样,直到在智哥的生日会上。他们在KTV一个包厢里遇到。智哥也邀请我一起去了,他们像陌生人一样坐在沙发两边。直到半夜,包厢里剩下我们四个。
智哥问:“南方,你和武回吗?”
表姐:“不急。”
他看向我,我连忙点头。
智哥看着在旁边频繁切歌点歌的小北哥:“你呢?”
“我也不急!我妈不在!”
智哥:“那玩牌吧,我们刚好四个人。”
我们开始玩拖拉机。开始我和智哥一边,表姐和小北哥一边。表姐既不说话,也不抓牌。我们以为她不愿,就决定再抽一次,结果还是一样。智哥好说歹说,才打起来。他们开始很顺,后来一直打不过10,眼睁睁看着我们打到鬼,输得底朝天,只拿了五分。接连的低压和沉默让表姐开始崩溃,她扔掉手里剩的一堆牌,骂道:“操,傻逼!”点了根烟迅速塞进嘴里,烟灰被掸成纸钱一样飞散。
“操,你骂谁呢?”小北哥也扔掉了最后一张方片8,朝着表姐呼哧带喘地怒视着。
“就骂你,傻逼,臭傻逼。敢做不敢当!不是男人!”表姐扔掉烟,猛地站起来破口大骂。
声音大到我已经听不见,耳边传来姥爷调试收音机时刺啦刺啦的声响。紧接着,表姐拿着一个翠绿色的酒瓶朝着小北哥的脑袋砸了下去。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三点。她一句话也不说,就躺在浴缸里,连着衬衣和裙子湿漉漉地闭着眼。我不敢说话,她让我回去睡,别理她,语气带着冰锥逼迫我躺回床上。我侧身背对着浴室,耳朵代替眼睛,监视着她的每一次呼吸。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浴缸里出来,浑身滴着水滴。脚步越来越近,然后她紧密地贴合着我的后背,被水冷却的皮肤,转瞬便传来她柔软的体温。冷热交替时,我浑身颤抖起来,像拼命拽住什么,却又不敢移动。
她的呼吸渐渐吞没了我,双手交替间,问我:“是不是你?”
我紧闭双眼,默不作声。
她用力箍住我的胸腔。我的肺叶游离在爆炸的边缘。
我不能说话。我在睡觉。
她似乎感受到我即将崩溃的肉体,松开了。
“你爸给你的东西,拿过来!”
我弹起来跳下床,在摆脱她控制的一瞬间睁开了眼,呼吸起来。
忘记什么时候,父亲曾经送给我一把折叠刀,他嘱咐我,别人如果欺负我,就拿出这把刀吓唬他。这刀是开了刃的,刃薄背厚,一刀下去足以要命。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又说:“放心,出事了,爸给你背着!”
那把刀我从来没有打开过,但每次搬家或者到什么地方,我就把它放在身边。几下我就找到,然后站在床边递给她。
“这刀快吗?”她熟门熟路地扣下开关。刀光射进我的眼中。
她看着我,又看着刀,仿佛我不回答她的问题,这把刀就会插进我的身体。
“快。”
“你怎么知道?试过?”
我摇头颤抖起来。每个人身体里都有几只鬼,我的胃开始痉挛发出气泡破灭般的声响。她让我听,我就感觉到身体里按捺不住的恐惧,汗毛都在拼命往外挣扎,直立着,不安着。
她半天没说话,端详着这刀,光从不同的棱面折射进我的身体。我极力地平稳着自己的心情。她突然把刀塞进我的手里,然后伸出胳膊到我面前。月光铺洒在她雪白的皮肤上,她拉起袖子时,显露出用刀刻出的“顾小北”三个字,新生的皮肤在笔锋处显得更加狰狞,凹凸不平地击打着我。
“你心里有鬼!拿刀,试试看。”她见我不动,又逼近。
我只好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她的皮肤,然后赶紧收起来,心里依旧祈求着刀痕像雪一样消散。可她却一巴掌扇过来,直直地掴在我脸上。
“骗子,说谎!用力划!”
我不肯,这刀光已经证明了一切。然后,她像机器一样,一巴掌一巴掌地扇在我脸上。神经末梢已经变得麻木,没有任何感情,像这一切就该我承受。直到她说:
“你爸也是个骗子!把你扔了多少年,一把刀都骗你。”
我已然麻木,那只猫又钻出来跳到我的手上,刀平稳地分开了她的皮肤组织。每一层肌肉像皮筋一样崩开,血瞬间喷散出来,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一切。猫会游泳吗?如果这是猫的天性,那表姐一定有另一个结局。但猫是不肯让自己的皮毛浸湿的。小北哥读完了高三,复读一年上了一个铁路学校。他的舅舅是交通局的,所以,家里已经为他安排了好去处。就在我要转学的那个夏天,亲眼看见了他的最后结局。那次是被同桌拱去的,个把小时学校就传开二里半的辉辉和小北约了一场生死战。球桌上只有球杆和球,谈不上生死。耐不住对小北哥近况的好奇,我还是去了。学校外面是二里半的屠宰场,旁边有一个活动房,外围是铁皮搭起的几个台球厅。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都约在这里。恩将仇报、尔虞我诈、兄弟反目的比比皆是,但从来没有折过命。所以,我也没在意,只是想看看有没有我表姐的影子。三五层里,二人已经酣战。我被挡在外面听着里面层层传来的解说。这个回合,辉辉落了下风,都说小北在铁路学校拜了师,练了一手好把式。手里的杆子如同消失,随着眯眼挑杆,手中运着气一般,一杆一个,指哪儿打哪儿。空气开始稀薄,人们碍于辉辉的面子并没有欢呼,而是暗自说着牛逼。但紧接着就是四散的人,我被推搡着往外走,扭头看到半跪着的小北哥,本能地往里跑去,却被同桌一把拉住往外跑。几个回头,小北哥已经倒地了,血把地上干燥的黄土凝结起来,像是冬天久置的雪块。为什么有这场生死战,众说纷纭。我回去后就被母亲带回,和她的丈夫在工地上捆了两个月的钢筋。这件事也随着繁重的劳动一起被卡车运走,封在水泥高楼里了。
她没有注意我怀里的猫。刚一放下,它就钻进缝隙里,我俯身看到它瑟瑟发抖,想着它在陌生环境也需要适应几天。所以洗了澡吃了她的剩外卖,就躺下了。南宁的雨季汹涌而来,雨水像扯谎一样,拼命掩盖什么。梦里不断重复着那个深深的甬道和暗坑。惊醒时女友已经入睡,我起身想喝杯水稀释一下不安,想起还没有给猫饮过水,所以满屋子寻找。遍寻不到,我忽然想起可能是女友扔掉了。急忙推门寻找时,猫从我的脚背飞过,逃出门外。我寻了把伞也跟出去。这么大的雨,它必定活不下去。
一直走到22栋隔空层下,看到那个卖凉茶的女人。
她问我找什么,我说,猫,一只这么大的牛奶猫。我比画着大小,伞脱落掉下,她赶紧拉我坐在摊前。接着气儿,别找了,猫有九条命,死不了!我坐在凳子上缓了缓,也是。它应该觉得在家不自由。我转头看她在收拾卖早点的东西,问,你还卖早点?她局促着示意这一摊子,说,这不得过活嘛!说完,随手拿了两个包子,盛了碗粥给我端来。雨夜的寒冷生生被压制下来。她靠近我时,整个身躯已经被打湿,想来是刚刚拉我的原因。眼波流转中,她突然抱住了我,口舌纠缠起来。大脑空白时,我突然意识到那个孩子,问,那个孩子呢?她有些诧异,什么孩子?我接着问,你不是代养你哥嫂的孩子吗?他去哪儿了?会不会偷看我们?
她满脸诧异,仿佛这个孩子不存在一般。我欲争辩并描述细节时,她已占据了我的身体,呼吸开始炙烤着每一寸的皮肤。风吹醒了我凝滞的身体。我们赤条条地在雨将落未落时拥抱在一起。
“你会跳舞吗?”
她看着我,点了点头就准备穿衣服。我拦住她,就这样,可以吗?她像怪罪一个孩子一样指向远处的球形摄像头,说有摄像头。我执意如此,就这样,可以吗?
她踩着一摊摊的水,变换着不同的姿势。我浑身颤抖起来,仿佛体内的水分在蒸腾,点了根烟痴望她。她把我拥入怀里,汗毛贴合着分泌气味。在那层蒙在天地之间的膜即将被日光破灭时,蹿出一只猫,两只黑色的眼睛,跛脚。它注视着我,持久地注视着我,四目相对时,我的一切感官都失去了作用。
若明若暗的求救声仿佛在一个甬道里回荡,混合着雨水的铁腥味开始蔓延。我看见一个女人回头浅望,我看不清她的五官,仿佛隔着重重水幕。“救救我,救救我。”我听仔细后,它一转眼冲进黏稠的黑暗里。我赤裸着冲进去,呼吸开始延迟,片刻坠入一个深洞。远处车鸣,转而又是两具肉体碰撞迸发的喘息,僵持不下时运煤火车从义棠驶来。黑暗中积水上涌,目测洞口两米,我筹划着往上蹦,却发现我的四肢已经退化,成少年模样。
水漫上来、脚背、膝盖、裆下、胸口、脖颈……
老A一出,对家稳赢,队友耍赖把牌胡噜就没算分。掀开门帘进来一个穿戴严实的男人,一米七多,中等身材,身上腻着股“红塔山”的味儿。他在柜台上看半天,我应付一句,看看要啥,清仓处理。给三位牌友点上烟,隔壁卖沾串的马哥说,你们年轻人路子广,有盘店的也跟哥招呼声。我点头,大家拍拍背并着肩转头走了。我回头看他,半躬着,腰上耷拉串钥匙,没脱口罩。我到柜台,开灯。他说,有那个吗?我说,哪个?他转头看看周围,说,毛片。我说,有是有,店长不在,你要租还是买?他说,咋个搞法?我没仔细给他解释,马上打烊。女朋友今天倒夜班,要送点吃的给她。随手捡起烟盒,撕开写了个账号,递给他,这是百度云账号,年轻人都在这儿看。你回去下一个软件,我免费给你。我把灯一关,准备走。他迟钝几秒,喉咙紧着,吐出几个字,你挑便宜的卖我几张。
大专毕业回来,替三叔看着这家音像店。这座小城像被遗弃的光驱,失去利用价值。随之被丢弃的,还有无数光盘和小城的人。我看他手脚局促,就圆话,没事,男人嘛!叔,你这老当益壮啊!我挑出四五张套上黑塑料袋,递给他。他接过去,没打开,问,多少?我说,你就给三十。港货,高清!他点头掏钱递给我。转头时,我补了句,看完可以来换,免费的!他的腰像灌了水泥,没回头,咂巴句:不了,烧给我儿子。没成家,留个念想。
和赵媛是去年在社交软件上认识的。一米六四,胸不大,腿细溜儿,头发高扎着,套着黑色高领羊毛衫,紧身牛仔裤。见面地方是她定的。城南的下马胡同有家咖啡店,不难找,外面围着几十面大小不一的蓝色铁皮。风经过,像旧友的寒暄,轻快悦耳,又隐透着锈意。电瓶车排排停在街沿上,她往过走要侧身闪躲。隔着窗玻璃我们打了招呼,我站起来迎她。她把手藏进脖子后,往右微侧就捋好头发。她说,你比我想象中高。我说,你比我想象中美。她半个身子陷进沙发里,你点了吗?我摇头,把菜单递给她。她说,我常来,你点你的。我说,这儿能抽烟吗?她说,可以,你回来多久了?我说,四个月。她说,有正事干吗?我说,看着家店。后来又约过几次,始终没肢体接触。发小说她是在吊我。我没当回事,总得相处一阵子。
去年平安夜,她给我发微信,说唱歌吗?我五音不全,想着要不算了。还没打字,她就发来一段视频,一群女人喝多了。我去了她共享的位置——水沐年华KTV,那天我们上了床,在店里的行军床上。弹簧一夜就干废。她说,她想结婚。我点头。她说,你知道我干吗的吗?我摇头。她侧身过来趴在我身上,刚开始湿漉漉,耳朵边冒热气,后来她就哭了。我说,不然换个工作?我不大会安慰人,这一点百分之百继承了我父亲。我俩恋爱了,家里人还没说。在西城租了户两室一厅。生活作息不一样,她倒夜班,我得一日三餐伺候。我妈倒是问过几嘴,都应付过去。和赵媛谈恋爱,炸出很多人。我也顺势认识了她们一块儿上班的悠姐,三十出头,东北人,说话直爽,骨架粗大。跟赵媛属于闺密。
谁也不知道,一个东北女人为什么会来这个地方。沾串店的马哥说,这属于洋马。确实悠姐沾着点洋人的血统,眼睛浅色,皮肤跟熬完的猪油一样白,头发褐色。马哥说到兴处,想起了疫情之前“万紫千红”里几个乌克兰妞儿,咂巴着喷了句,骑洋马光荣,挨洋枪可耻。这话让赵媛听了个影儿,还跟我闹了几天别扭。她俩倒三班,悠姐常跟着赵媛来店里,一来二去认识了我这一拨儿爷们儿。只她一来,声先到,门口必定啐口痰,进门很讲究,鞋挨门框上磕两下,然后门帘一掀开,哎呀,老弟儿这屋真暖和。然后羽绒服一卸,整个人靠在沙发上。
她跟谁都不见外,知道我喜欢电影,就一直催我散了牌局。马哥专跟她唱反调,越玩本儿越大,兴致越高,从“升级”换场搓起麻将。五金店的小九被他妈叫回去,三缺一。悠姐看半天也手痒,一直玩到凌晨两点。马哥一直不顺,老婆虽说没离婚,但跟着别人过,孩子也大了,关了店要来聊几句。他跟悠姐天生不对付,两人见面就掐。马哥说,这女人哪儿都好,就是长了颗桃花痣。这桃花痣长在下唇右侧,平常涂着大红唇没看出来。那天马哥不知道从哪儿抱来二十斤的反季西瓜,我们几个抱着啃,痣才显露出来,白米大小。我说,封建迷信这一套,哥,你玩得挺溜。他开了荤腔,再好的牛也得累死。仿佛那颗痣不是长在悠姐的唇上,是长在马哥的心里。相反的是,悠姐的痣轻易见不着。
悠姐喜欢看《古惑仔》,留她在店里能看一下午。她常说,她要是小哑巴就得劲儿了!说完暗自神伤一般,总要点根烟过肺。大肥是清明之后回来的。这个县城但凡混点生人的气味,都能吊起半片城的胃口。大肥跟我垫一片尿介子长大的。街坊都知道他是他妈跟隔壁老王生的,家里整天打仗。我妈就大包大揽,一直到高中住校前,我俩都在一个被窝里。回来之后,他撺掇我把这音像店收拾起来,划半拉空地开个照相馆,现在年轻人都网上投递简历,缺个拍证件照的。我捡起大专被前女友练出来的拍照修图技术,想着这倒是个办法。
我跟三叔商量商铺五五开,个把星期就收拾出来了。大肥说他想起个名字,我说可以。他比我小,手脚不灵光,我从小就照顾他。那天下着蒙蒙雨,他骑着女式摩托把店的招牌拉回来,七手八脚往顶上焊好,这几年在南方倒也没白混,这焊工学得挺像样。爷们儿凑过来,问,起了个啥名?他神神道道,等会儿就知道了。牛逼的就得压轴出场!下了一刻钟的太阳雨,等天放晴,我把红布揭下来,看到五个合金大字——西湖照相馆。
开业那天,一个人都没有,我自作主张,给我这爷们儿几个照了张相。马哥说,嘿,这合着拿我们几个老脸开光呢!大家哄堂大笑,尤其是大肥,他反射弧长,别人都笑嗨了,他才出声,而且是一种奇怪的猪叫,瞬间炸得一屋的人都找声儿从哪儿出的。这事又被马哥编成了段子。马哥吃了文盲的亏,不然,吐槽大会那几个根本不是对手。我们那天就在马哥的店里,吃了顿沾串。春天干涸的大地渗透进我们的躯体,大家一直乐此不疲地灌着啤酒。凌晨一点,大家疲态刚显时,悠姐下了班赶来,手里提溜着双层十二寸的大蛋糕。马哥说要搓麻将,赵媛要唱歌,马哥说不会,唱歌是年轻人干的事。赵媛说,那就让悠姐来一个。大家起哄,悠姐也不涩,站起来把烟头一啐,说,来一个就来一个。她拿着麦克风,音像店里久违的音响开始有序工作,低频中频高频,都摩擦着拥抱她的歌声,我借口醉酒的名义,实则和所有人一样沉醉其中,闪躲之间,看到赵媛的表情,各色(别扭又吃醋之意)。她在我耳边嘀咕,悠姐也是这么给客人唱的。马哥挑逗,怎么净唱伤心情歌,来点开心的,悠姐指着马哥,突然沉默,大家都觉得坏菜了。她又突然神叨叨说了句,最烦负心的人!然后自顾自疯一样唱着跳着。
我问马哥好听吗?他一脸嫌弃,好听啥?你看那颗痣都快跳到我嗓子眼儿了。那天喝蒙了,才知道是悠姐的生日,我们逼着马哥,给悠姐唱了几句生日快乐歌,结果确实如他所说,驴都比他唱得好。喝大了,焦没对好,天旋地转拍了段视频。悠姐非要拷回去,我说等你下个生日给你好好拍。她不肯,就要这次的。我说,这视频大了去了,我回头给你剪剪,发你手机上。谁知道,悠姐下次来直接换了个128G的苹果手机。听赵媛说,没事歇着就翻来覆去地看。
西湖照相馆开业,三天两头来人打听,这些街坊跟串门一样。接了几单活儿,给马哥发小的老娘修了张遗照。还有商场开业酬宾,免费坐小火车拍照,蹲了两天,两只手数得过来。大肥见天儿倚着门框,也不说话,隔三岔五跟我打听悠姐。我让他找赵媛,他不肯。没办法,只能两头递话。这名字叫多了,赵媛也烦,到底是你想问,还是大肥问?成月没见到悠姐,连马哥都岔话拐到她那儿。我说她工作忙。马哥神秘兮兮凑过来,和我一并蹲在街沿上,你不知道她是干吗的?我没回答。他又朝我挤弄两下,说干脏活的,半夜精神。他看我不搭话,怕我生气,大家都知道赵媛和悠姐一块儿上班。我不在乎,跟赵媛相处,我很踏实。或者说,我挺迷的,她和我同龄,据她说,我俩在一个幼儿园上过学。她说她记得我,这话挺神,但她说了件事,我信了。我中班被大班的女生拖进女厕所里。这事很长一段时间成了梦魇。马哥看我半天,兄弟,你放心,哥看人准,赵媛不是那种人。我说,哪种人?马哥不说话,憋着脸唰地就红了。我说,等结婚,这店景气了,就让她当老板娘。马哥说,挺好,结婚了就安稳了。
其实马哥只嘴坏,但这话让他说反了。五一之后,赵媛就消失了。我去找过几次。马哥让我找能顶神的智智卜一卦。我没去,我在KTV门口等了三天,等来了悠姐。我们之间没联系,但再见到她人瘦了一圈。她知道这回事儿,也没说话,前后脚溜达着到了陶源丰后面的烧烤摊,有熟人。三三两两地有人来敬酒,荤的素的热闹一顿。悠姐喝得五迷三道,坐下说,你看我有啥变化?我说,瞧着瘦了一圈。她说,眼真贼。瘦哪儿了?我说,脸。她张在椅子上,我没说话,给她点烟。我爸就这样,一遇到事就点烟,两下烟屁股,然后撩火,深抽两口,等我妈把话骂出来,然后烟就从鼻孔里冒出来。悠姐说,你还真是赵媛说的那样。我说,随了我爸。悠姐,你不问我赵媛的事?我说,我知道她,这三天我就让自己死心。我说,改天到店里坐坐。她说,明天吧,瘦了,拍张照纪念。
大肥知道悠姐要来,等了一宿。他两手荡着,两条腿粗细不时地绞着,关节时常发出清脆的响声,笨重的呼吸挑逗着空气粉尘。我睁眼,像鸡一样被他盯住,说,下来走走?我光着屁股下来,他眺外面。我点了根烟,你看哪儿呢?他说,你回来这么久,看星星了吗?我说,有吗?推开门往外,星星像灯泡一样。自从赵媛消失后,我就不再回那套两居室了,万一赵媛回去,方便收拾东西。大肥说,你相信有外星人吗?我说,小时候相信,现在扯淡。大肥盯着我,说,我在南方见过。我说,你是不是看上悠姐了?他没搭话,晾着后脑勺。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跟大肥说什么,只有悠姐在的时候,他才找补话题聊。我百分之百确定他爱上悠姐了,虽然我们都不知道她的底细。
那天等到十一点,悠姐才赶着提溜两三件吃的过来。她支开桌子,麻利儿把碗筷摆好,猪头肉、凉菜,还有两个热炒、几碗炒面,看这意思是整一顿。我说,先吃?她笑笑然后朝外面喊了声,闲人往里面进。话说完,我就看到马哥偷摸望玻璃,带了两把沾串过来,调好悠姐爱吃的蒜蓉辣酱。我说,喝酒吗?马哥一听肚子直愣叫。悠姐说,你们爷们儿喝,我不要。马哥的眼神一直盯着悠姐坐下,她烦了,我脸上有啥?马哥赶紧收回去,蹾酒盅。大肥接了句,没化妆也好看。悠姐乐得掐大肥的脸,大肥也没躲,这脸今早儿洗了八百遍,擦了赵媛留给我的面霜。我才注意到,悠姐那颗痣果然显眼,嘴唇随着笑意抻开,痣也随之变大。
大肥不怎么动筷子,可能怕声音出来让人笑话。悠姐看出来,使劲给他搛菜。马哥酸话说,你这是认儿子?悠姐说,会不会说话?马哥说,你家哪辈儿是外国人啊?悠姐说,往上五六辈儿,说不清。马哥说,操,不会是八国联军的种吧?悠姐笑,你还别说,我小时候学火烧圆明园那课文,我心里就想,这几国的人,我以后都不嫁。大肥笑了,面渣喷得到处是。
悠姐很会摆造型,腰腿胳膊,脚背绷直,我断定她肯定会跳舞。之前听赵媛说过,悠姐有个相好,但一直没见过面。她身上像背着层层的谜语,随着一颦一笑,气泡一样包裹着我。快门不停地摁,她姿势越显自如。我抓了几个特写,嘴唇边有细纹,那颗痣像宝石一样装饰着洁白的皮肤。据马哥说,这颗桃花痣是歪桃花,只滥情不长久。她不知疲倦,额上鼻翼都透出汗珠。吃完饭要拍时,悠姐就把马哥和大肥打发走了,只留下我们两人。天热,她顺势揭开上衣,隐透出胸前的秀色,我尽量规避着角度。没多久,她越发大胆,说你贴过膏药吗?我肩膀酸。我说,手机贴膜算吗?她笑得毫无遮拦,身体抖动起来,像泳池里的水从她那边撞过来。
悠姐过了三天才来取照片,问我生意怎么样,我摆手,除了小学生拍些证件照,别的都没有。这话让大肥听见,跟我生气,显然他负责商务洽谈,这个自封的商务经理并不称职。那天之后,生意断断续续好起来,都是从悠姐那儿招呼来的。跟她们有一撇没一撇聊着,知道我跟赵媛好过,都劝我,人家攀高枝去了。这小县城得找个踏实的。混她们这个圈子,也热闹。个把月来拍一次,我的作品也随着小卡片雀斑一样长在这个城市的火车站、公交站,或者男人聚集的地方。
如果不是赵媛的死,我想这买卖能长久干下去,毕竟这年头,她们也内卷。那天林警官过来询问关于赵媛的事,我才知道她死了。只扔了根戴钻戒的手指头在水沐年华KTV,其他都毫无迹象。那只手每根手指上都有文身,一串英文字母,我没问过具体的意思。赵媛的过往我不大熟悉,也没开口问过。县城取缔了所有的烟花爆竹零售店,清剿后集中放在西城的仓库里。这两件事一起“炸”起了这个地方。
已经好多年没有发生命案了,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件事。只有根手指,其他都没找到。为了配合警方调查,我只能歇业。没头没尾个把月,这事也成了悬案。马哥和大肥都怕我难受,其实我想过,或许那手指不是她的,另有其人。那天,悠姐叫我去搬几块铁皮给她,我叫着大肥一起到她住的地方,租了个院子,四四方方。悠姐准备了一大桌吃的,都是东北硬菜。我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大肥笑,悠姐也没说话,灯一关,哧溜一声冒出一团火苗。我第一反应是,悠姐不是刚过生日吗?回神才想起,六月初一,我生日。
大肥说,走,去放个炮。以前每年今天,我爸都要给我放个炮,二踢脚。我大一点就让他买墩子,唰唰光响声就二十四下。大肥还记得,我说,现在都清剿,放个屁。悠姐说,大肥为你生日,准备个把月了。前段时间你往警察局钻,他就一直打算着。我给了大肥一拳,说,会藏事了?他一乐,我们都暖和了。我没想到,大肥和悠姐已经打得火热。大肥骑着女式摩托,悠姐夹在中间,我在后面,往龙潭寺走,找一处空地,大肥卡着烟嘴,撕开纸片,挑出火捻子,哧溜一声,引线着了,像鞭子捻着大肥往回冲。大肥离我和悠姐两米远,我看着悠姐,烟火映照在她脸上,泛出霓虹色的光。她余光注意着,好看吗?我说,好看。她说,赵媛的事就过去吧。我说,姐,你知道大肥的心事吗?她说,你操心你自己吧。我说,谢谢你,悠姐。她说,都是朋友。我说,这墩子从哪儿拿的?她说,我有个客人管仓库的。我说,道儿挺多。
我俩聊久了,烟火消散在夜风里。龙潭寺的僧人念经声穿出来。大肥叫喊着,UFO。我们望着他指的方向,一片银白色的金属光钻进一片山里。风一拐一拐往身体里闯。悠姐说,真有UFO,我见过。天快亮才回去。那天到家,悠姐说她会打卦牌,让我洗牌心里默念着自己想算什么。然后把牌金字塔一样,从1到6排,反扣着,然后再明摆一排。最后抽对子,一对Q,一对A,各自上面压着一张牌。她没给我解牌,说以前我出门在外,我妈就给我打一卦。我说,那我这卦什么意思?她说,女朋友和自己,三心二意,摇摇摆摆。我说,操,瞎编的吧?大肥过来,可准了,我也打过。我说,你是什么?他说,兄弟和出路。我说,这一听就是骗子说出来的。悠姐笑说,谁是骗子可不定。
晃晃悠悠到年底,赵媛的亲戚来找过我几次,他们断定是我害死她的。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事也邪乎。我总感觉赵媛还活着。有个大块头说是她堂哥,把照相馆砸了。我没生气,毕竟人消失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过了秋分,我店里的生意又好起来。小卡片上多了很多生面孔。悠姐单干了,四五个女孩跟着她,在西城定下来。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悠姐是唱戏出身,时常念叨句: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那腔调极有味道。
我犯迷糊,觉得悠姐身上有赵媛的气味。不一样的是,悠姐让我每个月拍几张照片,往家里寄,说让老人看。那颗痣越发大了,隐隐有半个小拇指甲盖大。我说,姐,我给你P掉吧。她说行。嘀咕着二十多年都没长,怎么越发大了。我想送她去医院,她执意不去,口红已经盖不住,索性她也就放弃了。马哥时常背后嘀咕,这女人……别人搭话问,怎么了?他就说,看好你们的男人,小心晚上被吃了。大肥冒起怼回去,两人起了口角,甚至抡起了砖头。大肥吃了亏,我上去拉架,马哥被激了,觉得我拉偏架,两个年轻人打他,面子上挂不住。那次之后,马哥就像换了个人,成天风凉话。悠姐也见怪不怪,他往外传,我专搞婊子。我也无所谓,只是时常要换门前的玻璃,大肥让我安监控,我想着算了,都是些小孩,不大好计较。
索性和大肥搬到了悠姐的院子里,我和悠姐住正房,大肥住厢房。晚上办事要等大肥鼾声起来。悠姐说,你敢跟我回去吗?我说,去哪儿?她说,我老家。我说,回去干吗?她说,让我妈看看你。我说,寄两张照片得了。她说,你不愿意?我说,不是一回事。她说,那行,等你想好了,就跟我回去看看,不长待。我说,姐,咱俩的事你咋看?她说,等你同意回去我再告诉你。我说,到底回哪儿啊?她说,鹤岗听过吗?我点头。她说,我让你抬不起头了?我说,这个无所谓,等日子安稳了,再换个地方做个小买卖,自己过自己的。她说,那我这颗痣呢?我说,要不手术做了吧,我打听过了,可以。她想了很久,要不先不急回去,咱俩先拍张照寄回去。我说,可以,明天就拍。她说,行,先把我的痣P掉吧。
夜晚开始变厚,平原上空气凝滞,有股血的铁锈味。暖气片里水汽分离,发出钙状物质的响声。像癌细胞分裂一般,悠姐的痣越发色沉,而且隐隐有扩散的趋势。我时常做梦,梦见一个三角铁式的飞船把悠姐接走了,大肥扽着似有似无的线,放风筝似的把飞船往远处带。我怎么也跟不上,只能在后面喊叫。
我是被大肥的电话吵醒的,说悠姐扎了马哥。我赶过去的时候,只剩下一摊血。听小九妈说,马哥骚话惹了悠姐,赶着往上骂,大家劝,他不听。马哥抹擦一把灰往脸上,说,你那桃花痣要长满脸。到时候,是男人都能被你克死。悠姐三五步外把挑卷帘的铁棍扎到了马哥大腿上,血当即喷出来。周围街坊没有报警,悠姐跑了之后,马哥叮嘱千万不能报警。我联系不上大肥,只能等。
大肥也没回来。两个人销声匿迹。我去派出所报了案,本地外来人口中并没有李乐悠(悠姐大名),查无此人。回去翻箱倒柜想找几个有用的信息,从佛龛后面掉落出一沓厚厚的照片,从起初我给她拍的第一张,到住一起之后记录的每一张。我妈让智智作作法,说我本命年,涧下水,遇木则涸,遇金则盛。让我离开这儿,往西南走。我妈听他的话,我没办法,去了二钢,在厂子旁边的打印店帮忙。
二老板揶揄,说我适合去搞火药。印错了有墨点,我必要换张重印。工人们长叹,他们借我这里,分享彼此不寻常的滋味。常听他们说起,有个“便宜货”。我没在意,只会盯着墨点是否消失。那些关于“便宜货”的字眼,像水墨晕开。打印机低频的轰鸣响在我脑海里,补充无数个细节,我已经能闻到关于那个女人身体的气息,从细密的毛孔中散发出来,她进门前要啐口痰,喜欢烫头发,大波浪卷。没人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横竖撇捺,怎么可以依靠成文字,冥冥之中我们总要遇见一个。我试着想把话插进去,没承想会在这里见到大肥。我不确定是他,只是一年不见,他少了条腿。那天晚上,我关门准备回宿舍,撞见了撒卡片的大肥,捡起卡片,这是我第一次给悠姐拍的照片,半隐半现的洁白皮肤,眼神有无尽的故事。嘴角的痣不大不小点缀在红唇上,樱桃成熟的气味。
我跟着大肥走了一段,见他进了一眼窑洞。二钢是二○○四年开的,后来资源整合,逐渐消磨殆尽。二○一二年开了个黑煤窑,这里又来了百十来人。转眼十年,又苟延残喘。我试着拨通电话,听见她的声音:你好……
声音从四肢百骸中蔓长,黑压压一片。电磁里颤动的尾音像一条黑鱼,光滑柔腻,我抓不住。出来后,我往外面一片野长城上走,跟着月亮,不知道是什么,眼前突然一片白茫茫。我仿佛从远处荒芜的飞行中,感受到了悠姐,眼前一幕幕闪过。她如何一刀命中赵媛的脖颈儿。那天赵媛叫了三五个人,要处理悠姐。如果不是大肥通风报信,悠姐也就遇着难了。大肥见天儿丢了魂一样,悠姐往外走,像赴约。赵媛拉住问,怎么着,有意思?悠姐,啥事?赵媛说,聪明人,不翻话。悠姐看着赵媛手上的钻戒,别说我,那“地中海”傍上了?赵媛,你最好离他远点。悠姐,你都找别人了,沾他干吗呀?赵媛,你老家的事,我知道。悠姐,啥事?赵媛,明人不说暗话。最好相安无事!否则,你端别人一家的事,明天就到公安局了。悠姐,我不怕,他们一家欺负我,杀就杀了!赵媛,这话坐实了!悠姐,我向来有仇必报,尤其是负心人。突然,眼前白茫茫消失,野长城也变得平坦,凝视着白色光芒消失的夜空,像一颗飞行的痣逐渐消失。
我记下地方,把随身携带的我们最后一次的合照从门缝里塞进去。没有P,那天曝光过度,她嘴角刚好被一串光圈掩盖。离开二钢,我计划回家跟我妈交代些事,然后到南方闯闯。刚到家就被警察扣了。悠姐租的院子被房主收回后,在地窖里发现了赵媛的手机。我的嫌疑最大。这事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据说,我出事两天后,西城那个清剿烟花的仓库就爆炸了。一时间,整个西城在浓烟和霓虹中静默。
警察在仓库里挖出了赵媛的尸体,还有焦灼的悠姐。我出来已经过了六月初一,还有一刻钟就按第二天算了。大肥也回来了,他还是骑着女式摩托,接我。我坐在后座上,晚风宜人,如穿行在梦中。到了龙潭寺的空地上,他拄着拐,像一年前一样,从旁边石头里垒出三个墩子,从嘴里抽出烟头,转头对我说,哥,生日快乐!
火星子像子弹一样打在墩子上,一阵银光色刺眼。等再睁眼时,夜空璀璨,烟花盛放,我突然看到在最远最亮最大的那颗“花头”上,飞走一个三角铁式的UFO,下面似有似无连着一根线,从山坡往下荡。
耳边佛号不断,眼前只剩硝烟残屑。隐隐听到句话:
妈的,最烦负心人。
欸?听说了吗?烟火爆炸那女的,没走?男人们三五人一桌,烟嘴一抿,打火机吧嗒一声,火光在各张脸上轮一圈儿,这个话题算是立住了。平城长久的疫情封闭之后,人们迫切渴望一个谝的机会。老张头算是有这本事,只他一开口,往日里说书先生的模样就重现了。他说的这件事,轰动一时。连环命案,那女人死之前没人见过啥模样,听说,雪一样白,头发是被阳光和麦穗泡过的黄色,嘴角一颗桃花痣熠熠生辉。越说越悬,有青皮问,你说那女的没走,是啥意思?老张头不急,再抽一口烟,玩小孩儿一样,圆乎乎吐几口烟圈,觉得没意思了,才开口,这女的魂没散,去了龙潭寺。众人“切”一声,哄小孩儿呢?再说了,你咋知道?老张头被唾沫星子舔了脸,说,你们鸟毛长没长全,龙潭寺不知道?青皮继续,瞎说,众人都知道,十年前那场雷,都不剩了!老张头点头,对头!继续。他示意青皮继续,青皮也说不上来,这些都是道听途说,龙潭寺就是神话。老张头继续,所以说,老辈人说话,别插嘴。有人又问,那女的为啥魂没散?老张头说,人有三魂七魄,是吧?众人点头。老张头神神道道又嘬一口烟,说,那女的有三魄还在人间,找不全就上不了路。有人又问,那三魄在哪儿?老张头掐了烟蒂,有眼尖的拿出好烟喂给老张头,他接过烟屁股,不紧不慢一句话:放不下的人!
老张头刚说完,火机刚打着的火灭了,人们一身鸡皮。再听声响是风门开了,进来几位膘肥体壮者,咥面。他们也来凑老张头这桌的热闹,众人接着问,那为啥去龙潭寺啊?老张头说,不可说。又有人问,去了就能见着那女的?老张头点头。那人趁机追问,咋见着?老张头耍滑,知道这一桌的人都被吊起胃口来了,不紧不慢,一斤牛肉凉拼、一个过油肉、一瓶黄盖汾。老规矩,老张头讲故事,众人埋单。用个时髦的词——潜规则。有壮汉朝厨房大喊:一斤牛肉凉拼、一个过油肉、一瓶黄盖汾。老张头这才心满意足讲起来:抽一口烟,噙着,然后往酒里吐,最好是黄盖汾,恭敬着往龙潭寺外面的大槐树下一倒,规规矩矩磕三个头。心里冒出谁的名字,晚上准能见着。
为首的男人说完,急赤白脸的汉子们都消停了,胆小的忍不住打冷战。
喝不了酒,红牛能行吗?一个染黄毛的麻秆儿往人堆里凑,被一个叼烟的男人扒拉开,拉倒吧,你以为是红牛配生蛋,在这儿壮阳呢。
胡吣!根本没有牛鬼蛇神那套。派出所的老刘下班了,也听了个仔仔细细,便衣混在人群里没人察觉。直到老张头越说越离谱,这才出言打断。
许是心虚,围桌的男人们披着衣服走了,只留下稀稀拉拉几个人。疫情消停了一段时间,平城的日子稍显轻松,人们有头有尾地过够一天。矿工们都爱来“胖子面店”消遣。原先“万紫千红”成了一片平地,平城开始大整。多数人已经开始遗忘平城最后的寺庙——龙潭寺。传言龙潭寺是平城地界阴阳交割处,有眷恋人间的亡魂,可以在龙潭寺稍做停留。山中日暮晨昏来得慢,已不见往来香客。姥姥口中那个初一十五摩肩接踵的香火已经消失。后来姥姥糊涂了,她也忘记这段关于龙潭寺的记忆到底是她幼时想象还是确有其事。总之,如今的龙潭寺只留一潭、一槐、一佛、一山门。
再次记起小北,是台球群里传来的消息。小北他爸打了十年的官司告败。小北没的那晚雷打了半夜。说实话,我看到了那只雷的走向,台球厅那边。从小姥姥就说,天上藏着龙,人要犯了错,它就闪着雷带人走。我深信不疑,屏气,然后一串白色的光粒从台球厅往上抽。我浑身发冷汗,忍不住抖动惊着了那串光。像猫打哈欠,那光变换形状,扑出一颗跳到我面前,手指一样扫过我面庞,停滞一会儿,好像看到什么,直愣愣扑到墙上表姐的照片上。那颗光落在了表姐下唇右侧,细微不易察觉。我每天研究怎么把这颗痣抹掉。他们不以为然,甚至除我之外再没有人能明白,这颗痣的存在。或许是报复。
没人会想到,那夜过后,整个平城除龙潭寺外,所有寺观道庙荡然无存。如果不是偶有口吐经言的飞禽走兽隐没,人们已经忘却了世间存在这门语言。后来,癫子二虎在平城各家葬礼上疯扯:
龙潭寺外一山门
跨过山门拜树神
潭边照见来和去
半生佛来半生人
然后撒欢儿跑走,平日里任谁都见不着。只要是闻着孝子贤孙的眼泪,二虎就出现了。这样一来,人们逐渐淡忘的龙潭寺又被旧事重提。奇怪的是,鲜有人能找到龙潭寺。我已经离开平城多年,回家没安顿几天,梦里反复出现龙潭寺,好像有许许多多的人在那里等我,翻来覆去难成眠。十月初五,按照平城的规矩要烧寒衣。母亲吩咐我,备着供品找找龙潭寺,碰碰巧。
开车上超山,往西南走,路过一个窄道,踩离合慢慢过。沙土,陷进去。明显开不了,只能往后倒,左右盯了几下,从后视镜上瞄见一个大叔,穿戴严实,中等身材。他拍拍车示意我按他指挥,车还是停在大路上。我下车给他点烟。他规矩收下别在耳后。说,山上禁火。我说,老乡,你往哪儿走?他说,龙潭寺。我说,我也去那儿。他说,猜到了。我问,知道在哪儿吗?他摇头,只听说往西南走,有片松林,估计还在上面。我说,要不顺路一起走吧?他说,行,你跟在我后面。我从后备厢拿出东西装包里,又跟上来一个男人,不用说,也是往龙潭寺走。寒暄几句,摘了口罩,他和前面大叔认识。我好奇地问,咋认识的?大叔自顾自往前,后来的男人跟我说,看店时接待过他。我卖碟的!我说,这年头,没人看碟了吧?他点头,后来不干了,开了家照相馆。
中途歇了好几趟,毕竟山高路远,地势崎岖。我说怎么称呼?他说,不在乎这个,大海。我说,跟我大学同学一个名儿。那叫你海哥。他说,你咋称呼?我说,小武。他说,不是有个山西导演拍了这个片吗?我说,贾樟柯。他说,原先卖碟看过。我说,他的片子一开始看不懂,你离开家,兜兜转转一圈儿,才明白。他来了兴致,去哪儿上的学啊?我说,远呢!南宁。这词儿他听着迷糊。我又解释,广西,桂林你总知道吧?他终于点头,对对对,小学课本学过。我说,跟桂林一个地儿,都在广西。他点头,我又问,你呢?他倒也不含糊,大同,一个大专。我说,大同不错,听说盛产美女。我有意打开话题,他问我,为啥来?我一愣。他继续补充,为啥来龙潭寺啊?我说,没啥,老做梦。他说,家里有人去了?我点头,我表姐。从小一块儿长大,后来不见了。再回来人就没了。他说,一会儿。我没明白,问他啥意思。他说,时光啊,一会儿一会儿的,说不上来。我说,这叫物是人非。他说,你这小词儿整得!是这么个意思。
海哥算是爽快人,后来一聊,他也就比我大五岁,聊得挺投缘。大叔缓了会儿,招呼我们跟上。海哥拍我肩膀示意还行不行时,我突然闻到他身上有种隐秘且熟悉的气味。一时间,我仿若回到了学校外边儿那条土路,往防空洞。我说,你身上一股子火药味儿。他愣神,有点意思。我说,很少有人这味,我这鼻子堪比雷达。他说,现在过年都不让放烟花,全城禁烟。我说,你这人挺神的。他笑,也不接话。三人迈着规律的步伐往前走。
行至一片松林,远望去一山蒙尘的灰绿色,像只老蟾的后背,高低不一,沉郁一片。气温骤降,我瞧着前面耕牛般的大叔,喊着,歇会儿吧,气儿不够,匀一匀!海哥跟我三五步相隔,拍我肩膀,你们知道方向吗?我摇头,嗍着不断分泌的津液,咸的,连啐好几口。男人说,那跟我走吧!我说,老一辈儿都不知道,你能行?他说,我来过。我好奇,都说这龙潭寺数十年荒废,无人问津,你来过?他没接我话茬,叫住往前走的大叔,走过了,从这儿上。他像煞有介事,捡起一根树枝,挑开路边荒草,隐隐留出一道石阶。跳上去,用脚扫开荒草,果然一条石路铺开。大叔跟上来,说,好家伙,神了。我这几年把这儿都找遍了,也没瞧见。
你常来?我看着他惊讶的样儿。他不急不缓,小时候,有个戏班三月初九,要去上三天。传说,只有戏班上了龙潭寺,锣鼓一敲,桃花就一朵一朵开起来。到这儿的善男信女,只要是在这儿牵个手,一辈子恩爱到老,灵得很。我凑上去,那这也不是传说的亡魂会在这寺里停留啊。他拿开帽子,挠了挠头,又原封不动盖回去,说,谁知道呢,这世道没人能说出个黑白。我问,那叔,你来龙潭寺干吗?他也没瞒我,来给儿子烧纸,做梦老梦见他,说他在这儿想见我。我没觉得瘆人,毕竟表姐也和他儿子如出一辙。我说,白发人送黑发人,苦吧?他没说话,干眨眼睛,随后陷入长久的寂静。偶有鸟兽经过,树林草木干燥,如同挥撒碎纸,只一个眼神,天地就此洁白。他缄默的样子,顿时让我想起了父亲。
再次看到他,已经是高二寒假。他远远等我,看到他背影第一眼,我脑子就空白了。随后,他把我的车把接过去,然后脱下手套细致地擦后座。他说,这怎么开?我说,这边油门,这边闸。然后他斜跨上去,感觉我坐稳当了,就摇摇晃晃开起来。往东城走,停在一家医院门口,我心里咯噔一下。医院里回廊安静,屡有回音。我不自觉低下头,等再次抬起来时,是我奶,干瘦如柴,毫无血色,浑身上下是像碘酒涂过的褐黄色。我奶先开口了,这是小子?问我,因为我们也已经六七年没见面了,青春期抽着拔高,胡子身形都抡开长。她的示意我走上前去,我也不知道挪了几步,她手毫无肉感,像几根细绳捆上我的手掌,说,我孩儿,成人了!你爸亏欠你的!我眼泪冒出来,俯下身子,头紧紧靠在她薄薄的手背上,她空出另一只,摩挲着我的头。
从医院出来后,我们去咥面,我爸终于开口了,你奶不行了!我囫囵咽下去,问,啥毛病?他说,胆囊癌。我说,还能治吗?他说,去太原说不定可以,但是风险高,费用大。我说,那去治吧!他说,你大爷(故乡对大伯的称呼)说,还是算了。我说,那她不也是你妈?他不吭声,这顿饭吃得没一点滋味儿。他把我带到旁边租的房子,说,我跟你妈说了,这段时间,咱爷俩儿陪陪你奶。我说,跟不跟她说都没事。他抽烟,点着问我,吸一口?我说,这有啥稀奇的,早试过了。那天老早他就起了,我其实压根没睡着,利索穿上衣服准备跟他出去。他说,你睡会儿吧,我去给你奶做饭。我说,睡不着,一起吧。他说,那行,抹擦把脸,漱漱口。电动车成了他的坐骑,我还蹲后面。他问我,昨晚为啥没睡着?我嘴硬说睡着了。他说,拉倒吧,你睡着了手脚不老实。我笑,他也跟着笑。天冷,一串热气扑腾着蹿起来。
没多少日子,我奶就走了。出殡那边,我爸左右逢源,来来往往的人都要问声好,打个招呼。我妈之前跟我说过,我爸家的叔伯舅舅都看不起他,因为我爸最像我奶。我奶就是个苦命人,我爸也没好哪儿去,闷葫芦不说话。可那天,他话叫一个密。我嫌他,这叫怎么回事儿啊?直到晚上吃饭,我爸咣当几瓶黄盖汾下去,先跟我大爷说,要把神主(故乡对死者牌位的称呼)拿回自己家去。我大爷问他,你那家在哪儿啊?他闹腾起来,拦不住,然后就是哭天喊地,俩字:嫲嫲!人们往他嘴里灌蜂蜜水、浓茶水,都不管用,我大爷只能答应,神主盒子给他拿回去,这才稍微安静会儿。然后又大声跳起来,我一定要挣大钱,一定要有钱!疯了一样撒欢儿满院子跑。我大爷让我抱着我爸,说他们拦不住,只有你。我就上去抱着,他看我一眼,哼哧了几声,就栽过去了。人们把他抬回去,我拿着热毛巾,把他脸抹擦一遍,像小时候早起,他给我抹擦一样。我赖床,不肯起。只有我爸热毛巾给我脸过一遍,然后胡子一扎,我才起来。如今,我再次感受父亲的温度,竟然是这样。我远远观望了奶奶的离世,才明白原来死亡这么痛彻心扉,却又这么静谧如水。
后来,我爸对那晚的事儿只字不提,过了头七,就只是呆呆地坐在我奶的新坟前,一句话不说,纸烧完就走了。开学前一天晚上,他带我去搓澡,雾蒙蒙,给我搓完,又把澡巾递过来,让我给他搓,我已经超过他的个头儿。他说,使点劲儿,他吃力。我就使劲儿往下搓,一下一条红印子。我说,还行吗?他说差不多。他一定知道,我在和他暗自较劲儿。等满背红,我把澡巾团巴团巴抓洗时,他伸伸腰,说,舒服。站在淋浴下,水滋滋往下,我喊了声,爸,啥时候走?他好像怀疑听错了,毕竟这几个月,我们都默契地规避了彼此的称谓。我继续,爸,啥时候走啊?他啊嗯了两下,水哗哗下,又回我,说不准。我回过头去,打起了肥皂。洗完他眼红得厉害,我说咋了?他说,肥皂泡迸眼了。开学后,我没再见过他,只是,每月的银行卡上总会有两千元钱。走吧,海哥踩几下干草,我恍回神来。
踏上石阶,十数分钟路程,有温热之气冒出,眼前开阔,天清。闻水流涌出,循声而往。三人成行,呼吸放缓。周遭仿佛细密起来,我脑海中跑出原先表姐家浴缸里的感受。海哥已经在前面,我说,快到了吗?他回我,还没见山门,要走个把小时。我说,你来这干吗?他说,来玩儿你信吗?想片刻,又像在叮嘱我,周围山石树木,不要碰。这地界沾不起凡人气息。我打趣道,这是要上天入地啊?大叔跟在身后,一言不发。我们跟着海哥的脚步往前。
我冷不丁地问一句,海哥,你去过防空洞吗?海哥回头,防空洞?我点头,对!他继续问,小市往外?我说,去过?他说,拆了,埋了几捆雷管。大叔回头也凑一句,炸了好!我说,然后呢?他说,一帮小孩去淘宝。我说,有啥东西?他说,据说是各种小说,武侠的,言情的,还有各种碟。说是旁边学校学生藏进去的。我说,后来呢?大叔补充,成了停车场,占了五十亩地。旁边的庄稼都推了。见我低头不说话,海哥过来,咋?防空洞你去过?我点头,之前总在那儿玩儿。还挺不是滋味。他说,现在国家安全,外国的飞机飞不过来,要飞来导弹也突突了。用不着了,就要淘汰!其实也没啥,总要过去。我抬头问他,那你来这儿总不是来玩的吧?他想想说,我认识一个人,没了。过来送送她。我点头,继续跟着往前走。
山门映入眼帘时,只留残梁断柱,海哥很懂,浅浅回头跟我说,原先有三道门,都说跨过这道门,就能寻解脱。一门为“空”、二门“无相”、三门“无作”。说是那场雷没放过龙潭寺。三门留一,始破败。我上前细看,柱上有花缠绕,我想伸手,海哥制止,说这是宝相花。本就只为了一个梦,稀里糊涂来这里,这桩桩件件竟真真地从梦里浮出。过了山门,按照传说,是要拜一拜那棵大槐树的。我按照海哥指的方向,看见一棵五人合抱的大槐树。早冬已经干枯。我把酒和烟拿出来,问,海哥,传言是真是假?他跟着我过来,听着有模有样,你可以试试。我犹豫几番,脑海里除了表姐,倒没什么想起的。
旋了下,酒花拉成一条线,这黄盖汾是口粮酒,假不了。烟放在嘴边,犹豫要不要点着。大叔过来,问我,这招能行?我说,要不一起试试?他点头,我主要想再见见我儿子。我摆开酒盅,给他送。起风了,火机点不着,他放下酒盅,拉开拉链,示意我藏进去点烟。倒也不尴尬,这大叔人挺实在。我往前凑,还是打不着。风钻进针脚里,把烟吹灭了。海哥说,要不等等,这会儿起风。大叔说,我着急啊!大海说,这事着啥急,又没人跟你抢。说完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又不觉阴森,反而有种田园惬意之感。说完,火就着了。
等我趁火,就灭了,再打怎么着都不成。这意思,得一个一个来。那就大叔先。他跪在大槐树下,狠狠抽了一口烟,然后吐尽在酒盅里。一层薄薄的烟瞬间就被酒的波纹弹开,并没有想象中烟酒混合的样子。他倒进土里,恭恭敬敬磕了头,然后嘴巴嘟囔了一个名字——小北。我一听,脑子炸了,也许这就是缘分。多年未曾谋面,也没有任何消息的小北,竟然轻而易举地从一个大叔嘴里蹦出来。再次梦幻的场面并没有出现,他站起攥着手掌,拜一拜。转头对着我,到你了。我说,完事了?他点头。我说,那我该怎么办?
他说,就按刚刚做的,说个名字就行。我点烟,火还是没着。海哥安慰我,再等等吧。我说,大叔,小北是您儿子?他点头,咋,认识?我说,认识,一块带我玩过,后来转学就没见过了。他说,人没了,啥也不说了。我说,叔,你现在过得咋样?他摇头。我之前知道,小北哥家亲戚是交通局的,家里按说不差。就问,没人帮衬吗?不是原先有交通局的亲戚吗?大叔不说话,转头往潭边走了。海哥上来问我,那家人姓啥?我说,不知道,好像姓顾,听小北哥说过,他舅舅跟他同姓。海哥说,那就对了。你上学离家远,不知道。那人,也死了。我说,啥情况?海哥这才把当年那件沸沸扬扬的事囫囵个儿讲了一遍。
离平城县城十里地有一座双林寺。韦驮像塑得世界第一,怒目圆睁,身形刚美。二级道上有一座巨大的广告牌,十几年前这是山西最大的广告牌(听同学吹牛逼来的,无从考证),大前年交通局局长失踪数月,新任局长上台整修这条象征平城脸面的二级路,顺带换掉这块广告牌。工人起先没卸印有韦驮像那块木牌,中间中空,卸下后面的罩布时,硕鼠四散,一具尸体按照韦驮造像的身形,钉在其上。腊月风寒,尸体明显被啃咬无肉,钢钉入骨余寸。后经报道,确认是前任交通局局长顾日月,一时间,全城哗然。
都说是从小北开始的,那家人倒了血霉。平城四处修缮,许多民工蚂蚁一样蚕食着平城大街小巷。人多事杂,小偷小摸多起来,人们就开始怨恨这市政规划。直接责任人是交通局局长,怨声载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些民工说拖欠着公款,不走。外来人出奇地团结吵着要结款,开发商跑了。矛头直指交通局局长顾日月。还没等领导查,人就平地消失了。有人说畏罪潜逃去了加拿大,有人说死了,有人说藏在庙里。众说纷纭,直到尸体被发现,轰动一时,显然没有人用这种决绝的方式自杀。而他的真正死因,一直没有后续,只要有人经过双林寺,总会想起顾日月。
听完这些,好像不起风了。我被海哥叫醒,显然我迷住了。小武,快点吧,风停了。我赶忙回去,烟点着了。我猛吸一口,发现酒还没倒,赶忙倒半杯,烟终于吐干净,倒酒。脑子里回想着表姐的名字:易南方!可毫无反应,我再一声:易南方!再喊一声:易南方!我起身。海哥跪下,三个人前赴后继,他喊李乐悠,也没动静。我说奇怪了,怎么大叔神神道道的?难道这压根就不准?我们往潭边走,问问他具体情况。
潭不大,未有半片落叶于上。大叔蹲在潭边细细观详。我说,都说“潭边照见来和去”,这哪儿来的来,哪儿来的去啊?海哥笑笑,他也往潭边走。我想寻块石头丢进去,找不到,就攥了把叶子,往潭里丢。谁知道,刚脱手,叶片缓缓旋着下坠,快挨近潭面时,又像倒放一样回来。我攥着那把树叶,眼前一片洁白。等再睁眼时,我看见了表姐,一身黑貂,我往她身边走。只要接近,我就像弹簧一样弹开。东北,梦露KTV,她蜷在一个男人怀里,然后又跟着这个男人进进出出。别人唱歌,她唱戏。我不知道表姐会唱戏,听她旁边的人说,当年来东北,没地儿落脚,被一个老琴师收留了,然后从他那儿学了些本事,靠着这个,表姐和那些女人区别开,也赢得了眼前这个男人的欢心。都是露水情缘,表姐动真格了。有孩子了,男人拐骗表姐生下来好好抚养。我眼看着那个孩子流经几手,被送到不知名的人家。又看着表姐的刀来来回回在那男人和家人的身上。再次出现时,她已经换了名字:李乐悠。西湖照相馆前她的模样清秀,这应该是她人生最美的一段时间。她是爱上了海哥。
她说她看不得负心人。她肯定没搞懂,怎么之前那么好,会成这样。如果不是那个叫赵媛的出言恐吓她,她一定不会出手。动了杀念,就留不下了。她叫大肥帮她处理,也是看中了大肥对她死心塌地。原本她又一次逃走了,也以为自己已经够洒脱了,可还是回到了这里认罪。她后悔了,她无数次梦到和小北肆无忌惮的青春。她一生向往南方和海,却负气去了东北,又辗转回到了平城。一切的原因都是小北未曾出口的承诺。就那一句话,没等到,我只能看着这一幕幕电影一般的画面从我面前闪过,却没有半点办法。直到回到我们小时候,舅舅离开的那晚,我以为她早不在乎了。没想到她彻夜未眠,打雷下雨、刮风闪电,都炸裂着她每根神经,她渴望父亲的存在。
我看着她安慰我,那天我爸妈说离婚。她让我泡个澡冲干净,然后结结实实给我捂了毛巾被,她就这样一直看着我,我睡着了,眼泪冒出来,她就赶紧擦干净。哪有人睡着还流眼泪,可第二天枕头上都是泪水的味道。她说,没什么,自己也能活得很好。我哭着说,爸爸妈妈不爱我了。她说,没事儿,等以后长大了找一个爱你的!我说,能找着吗?她说,能,但前提是你得活得好好的。我说,那你呢?她说,我也一样,等长大了,就找一个爱我的。
等叶子被海哥抽走时,我回神儿了。海哥打趣,怎么老跑神儿?我说,我见着我表姐了。海哥很激动,真的?那我咋还没感觉呢?我说,你回去重新试试,她叫李乐悠,也叫易南方。他说,这不是你表姐的名儿吗?我说,试试嘛,重名又不犯法。他一眼,再回神儿时,我已经闻到了他们藏烟花的地方。他说,放个花儿?我说,这地儿能放吗?他说,能。大叔过来拦着,这林子不行,容易起火。海哥说,也是,咱不给国家添麻烦。我问,那这些墩子呢?他说,想想辙。大叔说,不行就放下吧?我说,也是,就放下吧。海哥想了半天,那就放下吧,待会儿下山也好走。我说,不是还有佛没看吗?咋不看看?耐不住性子,我往佛前走,佛首已经不知去向,只有身子端坐,一人高,石刻。我说,这咋缺着呢?海哥说,说是当初建好就不在,佛本无相。我说,还是拜一拜吧。他说,不都放下了吗?我撺掇大叔,拜一拜,求保佑,不是还没解脱吗?海哥说,你这孩子,还挺迷信?我就是随口一说。
大叔规规矩矩拜完,我问,大叔,刚才你看着啥没有?大叔,就小北的事,说之前高中喜欢的女生,觉得对不起她。让我补偿人家。大海说,那咋整?大叔也不多说,他们年轻人的事儿,随他们去吧。管不动了,老了。他往前走,海哥随后跟着。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像水一样泛起涟漪,想叫住却喊不出声来,仿佛坠入这片潭水。我只能默念着,表姐、表姐、表姐,再睁眼时已经阳光洒开。我抬头,寺院一切如故,几个僧人往来,并没有什么不同。我长跪在蒲团上跪拜佛祖,抬头时,一片星空,一如防空洞上,那片走远的夜。分明有一颗暗夜流星从我眼前划过。
我闭眼仔细思考,龙潭寺还在。
再睁眼,又回到防空洞,那大片的水泥预制板上,远远地像三角铁一样的UFO,像一颗钻石一样嵌在夜空上,表姐、小北哥、智哥和我,跳跃着追逐它,我们欢呼着,再大声都不过分。我们发现了UFO,我们仿佛能看到未来。不多时,我们听到远处有人的回应,是两男一女,远远从身形和声音分辨。我们喊,你们在哪儿?他们喊,你好呀!我们回应,你好呀!他们喊,生日快乐!我们喊,祝你生日快乐!仿佛烟花盛开,一直从那边蔓延开来。声音回荡,烟花漫天,在不知名的黑暗中,那个UFO悄悄告别。越来越小,像一颗痣隐于黑夜。
有人叫我,睁眼时一片荫翳,眨巴几下,再睁开时,几只山猫蹦开,回头望我时,吱呜几声,分别是四个字:
阿弥陀佛……
哎,那女孩到底长啥样?
好看!
具体点!
雪白雪白的,头发黄色儿,嘴边有颗桃花痣!
后来呢?
啥事?
亲嘴儿那事儿啊?
喜欢呗!我俩说要好一辈子!
人都说,要来就来三生三世,你这明显不够意思!
慢慢来吧,时间还长呢!
那女孩叫啥名啊?
易南方。
这是艺名吧?
或者李乐悠。
这算怎么回事啊?连名儿都不知道。
爱就爱了,你管得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