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子渝
(湖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62)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是一个追求真理、揭示真理、笃行真理的过程。”(1)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16页。回首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这一追求、揭示和笃行真理的历史过程业已超过百年。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早期传播(简称“早期传播”)是中西文化前所未有的交流、碰撞、融合、突变之伟大过程,是中国共产主义运动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大众化的“初心”,也是学界热门的研究专题。近百年来这方面成绩斐然,但囿于时代、条件与资料的限制,有些问题尚存有分歧,有些观点和提法各执一词,有的引用史料不准确,有的重要史实遗漏。为了澄清历史,笔者综合有关资料,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挖掘的新史料与研究成果,对这段伟大文化转型中的若干问题进行辨析,澄清某些历史片段、细节,力求还原历史真相,以推动“早期传播”研究向纵深推进。
长期以来,我国学界约定俗成地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起始时间定在十月革命之后,这是从毛泽东的“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2)毛泽东:《论人民民主专政》,《毛泽东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71页。这一经典论述推演出来的(3)国内几本代表性著述中都有如此或类似表述。如唐宝林所著《马克思主义在中国100年》(安徽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序言”第11页称,“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广泛传播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俄国十月革命以后”,而把此之前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叫做“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丁守和、殷叙彝合著《从五四启蒙运动到马克思主义的传播》(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版)在前言点明:“在十月革命的影响下,马克思主义开始在中国传播,在广大进步知识分子中掀起了学习马克思主义的热潮。”。学界以十月革命划线,十月革命之前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称为“介绍”,十月革命以后的传播则叫做“传播”。我们以为这种区别的分法不科学。首先,这种区分与“传播”的概念不符。传播一般解释为“广泛散布,如传播消息”(4)《辞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第259页。。《中国大百科全书》的定义为:“‘传播’是英语communication一词的汉译,它的主要意思是思想、观念、意见的相互交流。Communication一词源出于拉丁语communis,意即共同分享。因此,传播就是与人共享信息、观念、意见的过程。”(5)《中国大百科全书·新闻出版》,上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0年,第67页。它的基本职能是两个以上互相独立的系统之间,利用一定的媒介和途径所进行的有目的的信息的传送与散布。传播是交换信息的过程,信息是传播的内容。只要是“传送与散布”某种思潮、主义、观念、意见、商品物质等信息都是传播,因此传播是一个中性词,不带有阶级性与价值性,介绍也是传递信息,是传播的一种方式。我国学界之所以将“介绍”排除在“早期传播”之外,其背后的意旨是显而易见的,即将信仰、实践马克思主义与单纯的传递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信息严格区别开来。这种分法从政治信仰方面讲有一定道理,但不符合传播一词的完整定义。
其次,从传播学的角度来讲,这种区分不符合传播的一般规律。传播作为传布、交流信息的行为和现象,同样也是发展变化的,其中的每个发展阶段既有差异又相互联系。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是中国本土文化的一次伟大重构与转型,是传播由初级到高级螺旋上升的一系列思想链条构成的文化现象,其中各环节相互连接,不可截断。笔者认为“早期传播”分有“初步传播”和“广泛传播”两个阶段。“初步传播”是传播的初始阶段,“广泛传播”是“早期传播”的深入阶段。因此,学界所称的“介绍”实为“初步传播”范畴。“初步传播”表现出来的基本特征是:传播者把传播与救亡图存紧密联系在一起,将社会主义思潮作为西学的一部分输入。马克思主义与其他社会主义之间的界限不清晰,混合一起,呈现出社会主义思潮绚丽的多面体。这一阶段没有完整翻译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原始著作,摘译、节译、转译、译述、译介是常用的翻译手段,误译、漏译甚至篡译也并不鲜见。传播者仅仅是介绍者,不是马克思主义的信奉者,是用唯心主义、改良主义解析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典型的事例就是中国同盟会成员围绕中国前途与君主立宪派论战时,发表了一批宣传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的文章(6)如孙中山的《在上海中国社会党的演说》(原载《中山全书》,上海三民图书公司1925年版),朱执信的《论社会革命当与政治革命并行》(原载《民报》1906年第5期)和《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原载《民报》1906年第2期),刘师培的《无政府主义之平等观》(原载《天义》1907年第4、5期)、《〈共产党宣言〉序》(原载《天义》1908年3月第16-19卷合刊)等文章,其中都在宣传社会主义或马克思主义。,他们的主要目的不是践行社会主义,而是用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来为三民主义张目(7)参见孙中山:《在上海中国社会党的演说》,《孙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507页。。此阶段传播只在少数进步知识分子(留日学生为主要对象)中散布,受众者少,社会影响有限,没有形成思想运动。之所以呈现出这些面貌,根本的原因是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不具备“广泛传播”的历史条件。
即便如此,早期传播者在与封建专制主义斗争并对资本主义展开初步批判时,对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凝聚了他们对中国命运与社会主义的早期思考、认识与选择,他们不是单纯地翻译,而是叙述他们理解的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这具有解放思想的启蒙作用。同时李大钊、陈独秀、李汉俊、李达、恽代英、杨匏安等具有初步共产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在“初步传播”阶段接触到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接受渠道也多半是日本渠道,幸德秋水、河上肇、山川均等日本社会主义者对他们产生了重大影响。他们一度热衷于非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如无政府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新村主义等。在十月革命的感召与五四运动的推动下,他们在革命的实践中自我反省,实现了由激进民主主义者向马克思主义者的转变。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正是在这群政治精英的推动下,才进入“广泛传播”阶段。也就是说“初步传播”为“广泛广播”提供了传播的知识精英,提供了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的最初思想元素,为传播进入“广泛传播”阶段减少了阻力,提供了思想条件。因此将“介绍”与“传播”截然分开,不合传播的学理逻辑,也不合近代中西文化传播的历史逻辑。
最后,为了作出这种区分,“介绍”论者普遍称这一时期对马克思主义是“零散”、“片段性”的介绍(8)几乎所有有关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专著中都有如此或类似的表述。比如李其驹、王炯华、张耀先主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从清末民初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页称,马克思主义初期介绍时引进马克思学说的内容是“零星的、片段的、浅薄的”。胡希宁、张锦栓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经济思想简史——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在中国》(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9年版)第13页称,十月革命及五四运动前的传播是“不自觉的,因而也是零碎的”。鲜明所著的《晚清首部国人译介的社会主义著作的翻译史考察》(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版)第41页称:“在十月革命之前,就已经有不少先行者在向国人零零散散地介绍马克思主义了。”。这些论断与“初步传播”的历史不符。还是让历史讲话。据已知史料,学界普遍认为“马克思”这一中文译名的出现始于1899年广学会出版的《大同学》(原名《社会进化》,Social Evo Lution)(9)《大同学》的前四章连载于1899年2-5月《万国公报》第121-124期。。该书为本杰明·基德(1858—1916)原著,李提摩太(1845—1919)、蔡尔康译述。《大同学》称马克思为著名的“百工领袖”(10)李提摩太原著、蔡尔康译述:《今世景象》,《万国公报》1899年第121期。,引用恩格斯言论,简略涉及《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尽管有些翻译不科学、模糊,对其学说“错误和‘窜改’之处,显而易见”(11)谈敏:《回溯历史——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在中国的传播前史(上)》,上海: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37页。,但是《大同学》第一次使中国人知道马克思、恩格斯的名字,“在马克思经济学说传入中国的历史潮流中,得风气之先”(12)谈敏:《回溯历史——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在中国的传播前史(上)》,第137页。。
1902年11月(光绪二十八年农历十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广长舌》。《长广舌》是日本著名社会主义者幸德秋水(1871—1911)于1902年2月在东京出版的著作,日文书名为《長廣舌》。日文版问世9个月后就有了中文版,虽然中文版不是日文版的全文翻译,而是“节译本或编译本”(13)北京大学《马藏》编纂与研究中心编纂:《马藏》第一部第五卷,北京:科学出版社,2019年,“《广长舌》编者说明”,第107页。,仍可见当时传播的及时性。《广长舌》是第一本以中文介绍社会主义的通俗读本,共32篇,讲述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社会主义流派演变,社会主义主要代表人物及其思想等。《广长舌》主张扫除资本主义之一切弊毒,劳动阶级“非以绝灭资本家为目的也。特改革自由竞争之制度,代以社会主义之制度”(14)幸德秋水著、中国国民丛书社译:《广长舌》,北京大学《马藏》编纂与研究中心编纂:《马藏》第一部第五卷,北京: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28页。,社会主义制度“第一要著。在视生产资本为社会之公物”(15)幸德秋水著、中国国民丛书社译:《广长舌》,北京大学《马藏》编纂与研究中心编纂:《马藏》第一部第五卷,第21页。。19世纪是自由主义的时代,20世纪是社会主义的时代,《广长舌》引用马克思的名言,“革命者,进步之产婆也”(16)幸德秋水著、中国国民丛书社译:《广长舌》,北京大学《马藏》编纂与研究中心编纂:《马藏》第一部第五卷,第13页。。该语今译为:“暴力是每一个孕育着新社会的旧社会的助产婆。”(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61页。指出帝国主义是“吾入世界社会主义之导火线耳”(18)幸德秋水著、中国国民丛书社译:《广长舌》,北京大学《马藏》编纂与研究中心编纂:《马藏》第一部第五卷,第10页。。它以大历史观指出社会主义如泉初达,如火初燃,“有鼓舞飞扬于现今世界之势矣”(19)幸德秋水著、中国国民丛书社译:《广长舌》,北京大学《马藏》编纂与研究中心编纂:《马藏》第一部第五卷,第34页。。
1903年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历史上值得纪念的一年。据现有资料,该年翻译出版了日本有影响的社会主义著作5种。译文出版的形式有两种:一是在杂志节译,如《近世社会主义评论》(久松义典著,连载于《新世界学报》1903年2至6期)、《社会主义》(村井知至著,连载于《翻译世界》1902—1903年第1至3期);二是出版社出版的单行本著作。其中有四本书产生过较大影响。
其一是《社会主义》。该书由日本社会主义者村井知至(1861—1944)著,日文版1899年初版发行,中文版是中国第一个系统介绍马克思生平和学术的译著。中文版有三个译本,分别为:1902年11月30日至1903年1月29日《翻译世界》(第1至3期)的节译本;1903年3月由广智书局发行的罗大维译本;1903年5月由文明书局发行的侯士绾译本。《社会主义》由绪论及正文十章组成。作者站在基督教社会主义的立场上诠释社会主义,在第三章介绍了剩余价值论,第八章介绍了第二国际及《国际工人协会共同章程》,使中国人对第二国际有了初步的了解。
其二是《社会党》。该书是日本社会民主党创始人西川光次郎(1876—1940)的代表作,1901年在日本出版。中译本由周子高译,1903年2月上海广智书局印行。《社会党》由序、例言和三章组成,中译本结构略有改动。该书比较系统地介绍了早期国际共运史,西欧主要社会党特别是德国社会民主党和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的历史,使中国人对马克思主义政党历史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该书介绍了马克思恩格斯的生平活动、理论及其在西欧的广泛影响。有学者指出此书与《近世社会主义》(福井准造著)和《社会主义》(村井知至著)三本书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早期传播最有影响的中译本(20)刘宏等:《百年梦寻:20世纪中国经济思潮与社会变革》,北京:西苑出版社,2000年,第86页。。
其三是《近世社会主义》(简称《近世》)。日本社会主义者福井准造(1871—1937)著,1899年7月由日本有斐阁出版社出版。中译本由赵必振翻译,1903年2月广智书局发行。该书分四篇,约16万字,系统梳理了社会主义思想发展史和各国社会主义运动概况。书中称赞1842年(21)有误,马克思与恩格斯第一次见面的时间是1843年。马克思与恩格斯相见,“互相交亲。共订生死。共试其运动”(22)福井准造著、赵必振译:《近世社会主义》,北京大学《马藏》编纂与研究中心编纂:《马藏》第一部第二卷,北京: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494页。。1864年,马克思与恩格斯创立第一国际,“震动欧洲之全土。一时极其旺盛。马陆科斯(引者注:即马克思)之名。轰于全欧。大受劳动者之尊敬”(23)福井准造著、赵必振译:《近世社会主义》,北京大学《马藏》编纂与研究中心编纂:《马藏》第一部第二卷,第496页。。马克思为“一代之伟人。长于文笔。其议论之精致。为天下所识认”(24)福井准造著、赵必振译:《近世社会主义》,北京大学《马藏》编纂与研究中心编纂:《马藏》第一部第二卷,第497页。。《近世》在第二编第一章“加陆马科斯及其主义”中用了24页一万多字介绍马克思的生平与理论。第二节用17页的篇幅第一次向中国读者详细解读马克思的巨著《资本论》。第四章用了《共产党宣言》结束语:“同盟者望无隐蔽其意见及目的。宣布吾人之公言。以贯彻吾人之目的。惟向现社会之组织。而加一大改革。去治者之阶级。因此共产的革命而自警。然吾人之劳动者。于脱其束缚之外。不敢别有他望。不过结合全世界之劳动者。而成一新社会耳。”(25)福井准造著、赵必振译:《近世社会主义》,北京大学《马藏》编纂与研究中心编纂:《马藏》第一部第二卷,第512-513页。有学者评价该书“对社会主义思想和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传播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26)北京大学《马藏》编纂与研究中心编纂:《马藏》第一部第二卷,“《近世社会主义》编者说明”,第753页。。
其四是《社会主义神髓》。日本近代著名社会主义者幸德秋水(1871—1911)著,日文版于1903年7月在东京出版发行,3个月后中译文便由达识译社翻译出版,翻译出版之速度惊人,即便在今天也很难做到。该书共七章,通过介绍《共产党宣言》、《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阐述了马克思主义的核心学说唯物史观、剩余价值和阶级斗争的理论,指出“社会主义之祖师。凯洛马尔克斯(引者注:今译“卡尔·马克思”)者。为吾人道破所以能组织人类社会之真相者。曰:‘有史以来。不问何处何时。一切社会之所以组织者。必以经济的生产。及交换之方法为根底。即如其时代之政治及历史。要亦不能外此’”(27)幸德秋水著、中国达识译社译:《社会主义神髓》,北京大学《马藏》编纂与研究中心编纂:《马藏》第一部第四卷,北京: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17页。。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应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树立其上并有一定社会意识形态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28)徐光春主编:《马克思主义大辞典》,武汉:崇文书局,2019年,第51页。。马克思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指出资本主义私有制必然造成“充溢之危机”,劳动者与资产阶级势不两立,“资本家终至有无以驾驭劳动者之生产力之一日。而劳动者挟其蓬勃之生产力。排除现时之制度。脱逸私有者之覊轭。以成社会全体之公益。是实世界产业史进化发达之大势也”(29)幸德秋水著、中国达识译社译:《社会主义神髓》,北京大学《马藏》编纂与研究中心编纂:《马藏》第一部第四卷,第23页。。此书是日本最先传播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小册子,出版后大受欢迎,中译本还有1907年2月日本东京社会主义研究社出版的蜀魂译本、同年3月在日本出版的创生译本,1912年5月至6月《东方杂志》第8卷第11至12号,第9卷第1至3号连载的高劳译本(1923年11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了高劳译本)。《社会主义神髓》在中国产生较大影响,有学者评价“在当时传入中国的各种宣传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的书籍中,《社会主义神髓》一书是最为系统的一种”,“而且比较全面、正确地宣传了科学社会主义的基本原理和主要观点”(30)北京大学《马藏》编纂与研究中心编纂:《马藏》第一部第四卷,“《社会主义神髓》达识译社编者说明”,第63页。。
此外,1907年,蜀魂翻译了以幸德秋水、堺利彦《共产党宣言》日文版为蓝本的《共产党宣言》,这是第一个《共产党宣言》中译本,可惜至今没有找到原始文本。1907年12月《天义报》第13、14期上刊登的《经济革命与女子革命》附录节译了《共产党宣言》第二章对资本主义婚姻制度批判的部分段落。1908年1月《天义报》第15期刊发了民鸣翻译的恩格斯撰写的《共产党宣言》1888年英文版序言中译文。这是第一份《共产党宣言》序言完整的中译文。《天义报》第16至19卷合刊(1908年春)第一次刊登了《共产党宣言》前言和第一章“资产者和无产者”的译文。
以孙中山为首的资产阶级革命派,在这一时期对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以《民报》为主要阵地,热情宣传了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孙中山介绍三民主义时,坚持说民生主义就是“社会主义”(31)孙中山:《民生主义》,《孙中山全集》第9卷,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55页。,它翻译成英文就是“Socialism”。宋教仁以“勥斋”为笔名发表的《万国社会党大会略史》(《民报》第5号,1906年6月30日),较为系统地介绍了共产国际前期的历史。廖仲恺翻译了《社会主义史纲》(1906)、《无政府主义与社会主义》(1906),胡汉民发表《告非难民生主义者》(1907)等宣传社会主义的文章。朱执信更加激进,接近了具有初步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的门口,在《民报》第2、3号(1905年11月26日、1906年4月18日)上连载的《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里,不仅介绍了马克思的生平,而且传播了唯物史观、剩余价值和阶级斗争的理论,称赞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为“社会学者所共尊,至今不衰”,《共产党宣言》成为第一国际的“金科玉律”(32)势伸:《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民报》1906年第2号。,还全文翻译了《共产党宣言》所列的十大纲领,让马克思奋斗的宗旨、方向和方法第一次展现在中国人民面前。朱氏在《论社会革命当与政治革命并行》一文中,进一步将马克思主义与其他社会主义流派作了区别,称颂“自马尔克以来,学说皆变,渐趋实行,世称科学的社会主义(Scientific Socialism)”(33)县解(朱执信):《论社会革命当与政治革命并行》,《民报》1906年第5号。。这是目前资料所见,首次在中文语境中将马克思学说称为“科学社会主义”。
1912年施仁荣在上海出版的《新世界》第1、2、3、5、6期上以《理想社会主义和实行社会主义》为标题,第一次将马克思称赞“科学社会主义入门”之书、恩格斯的经典《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译成中文面世。此外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和列宁的《国家与革命》等亦有中文节译本相继问世。1912年出版的《泰西民法志》,是英国社会主义者托马斯·柯卡普(Thomas Kirkup)所著的《社会主义史》的第一个中译本。此书在我国产生过巨大的影响,成为毛泽东转变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三本经典之一(另外两本是《共产党宣言》、《阶级争斗》)。
总之,十月革命前,我国马克思主义的传播绝不是零散、片段性的介绍,而是连贯、反复多次输入了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对于马克思主义的核心著作《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的基本内容作了比较详细地宣介。尽管此阶段的传播是社会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混在一起,传播者的立场、传播的广度深度与后来的“广泛传播”有本质上的差异,但“初步传播”在黑暗危难的中国,第一次将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的火种点燃,是我国传播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之链条的初始环节,为十月革命之后的“广泛传播”扫清了思想障碍,提供了重要的思想条件。同时从翻译史的角度来看,“初步传播”阶段是近代中国翻译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的第一波高潮。译介的有识之士初步探索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翻译的原则,对译名的统一与规范化作出了原创性的贡献,特别是将外语,主要是日语中的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基本概念、基本词汇等术语转换成汉语形态立下了首创之功,其中将不少日语中的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重要范畴的术语直接置入汉语体系中,如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共产党、阶级斗争等,对后来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翻译与传播产生的影响是深远的(34)应该指出,有些近现代经济学史的学者阐释了与笔者相同的观点,如谈敏指出,1908年《天义报》16-19卷合刊刊登《共产党宣言》前言和第一章的初译本成为早期马克思学说传入中国,“由先前零敲碎打式的片段摘译阶段,开始跨入较为完整地翻译其代表作阶段”的重要标志。参见谈敏:《回溯历史——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在中国的传播前史(下)》,上海: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673页。近年北京大学《马藏》编纂与研究中心的顾海良、孙代尧、路宽等学者也将中国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史源头前移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马藏》第一部将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最早传播的主要原始文献编纂出版。。
“广泛传播”是“初步传播”的延续,但与“初步传播”存在本质上的差异。“广泛传播”之所以是马克思主义开始在中国真正有意义的传播,是因为20世纪第二个十年的世界和中国的客观需要,为“广泛传播”提供了历史条件。
首先,时代发生了巨变。十月革命是马克思主义从理论到实践的肇始,彻底改变了世界历史的方向,也就是说世界进入了无产阶级革命和东方民族独立解放运动相结合的新世纪。十月革命使“世界劳工大联盟底红旗,和无产者社会党的革命的强盛的火焰,都到各国的面前来,革命之声,不转瞬将来普及于全球了”(35)《俄国无产阶级的十月革命》(宣传品),1920年,第21页。。李大钊指出:“俄罗斯之革命,非独俄罗斯人心变动之显兆,实二十世纪全世界人类普遍心理变动之显兆”(36)李大钊:《法俄革命之比较观》,《李大钊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29页。。五四运动中工人阶级独立登上历史舞台,革命知识分子与工人运动相结合,促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广泛传播,并开始与中国革命相结合,成为中国革命由旧民主主义革命进入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分水岭。也就是说,“广泛传播”不仅是中国民主革命的客观需要,十月革命与五四运动也为“广泛传播”提供了历史条件。正如毛泽东所言:“俄国人举行了十月革命,创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过去蕴藏在地下为外国人所看不见的伟大的俄国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革命精力,在列宁、斯大林领导之下,像火山一样突然爆发出来了,中国人和全人类对俄国人都另眼相看了。这时,也只是在这时,中国人从思想到生活,才出现了一个崭新的时期。中国人找到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这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中国的面目就起了变化了。”(37)毛泽东:《论人民民主专政》,《毛泽东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70页。
其次,产生的第一批共产主义者,成为“广泛传播”的主体。人的世界观转变有一个过程,中国第一批共产主义者在“初步传播”阶段,就濡染了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活跃在思想界的知识分子在各种‘主义’的碰撞激荡中不断消化吸收、摇摆不定甚至相互斗争,马克思主义正是在与各种主义激烈交锋的过程中脱颖而出的。”(38)马建强、贾秀羿:《马克思主义早期传播人物衡石及其历史贡献》,《党史研究与教学》2023年第3期。在革命的实践中,他们不断探索中国革命的道路,在寻求救国真理中反复比较推求,不断否定自我,先后由激进民主主义者、空想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等转变成马克思主义者。李大钊一度热衷于资产阶级民主,在十月革命的感召下转变了民主革命的立场,成为中国第一个自觉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先驱。蔡和森、毛泽东、恽代英等最初对无政府主义和新村主义有浓厚的兴趣,蔡和森到法国后,猛看猛译马克思主义,认定马克思主义、布尔什维克是救国的真理。他写信给毛泽东交流自己思想转变的体会。毛泽东回信:“我没有一个字不赞成”,表示“唯物史观是吾党哲学的根据”(39)《毛泽东给蔡和森(1921年1月21日)》,《蔡和森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7页。。恽代英1913年就信奉无政府共产主义,经过五四运动的洗礼,认识到无政府共产主义、新村主义的空想性,主张在中国成立“波歇维式(引者注:即布尔什维克)的团体”(40)恽代英:《致杨钟健(1921年11月)》,《恽代英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533页。,并在中共一大前夕自觉与同仁在湖北黄冈成立了具有俄国共产党性质的团体——共存社。董必武是孙中山的忠实追随者,参加辛亥革命、护国运动、护法运动,但屡遭失败,在五四运动中接触了马克思主义进而“群英结党救中华”、“归依马列求真理”(41)董必武:《中国革命博物馆于中国共产党四十年生日开幕为诗纪之》,《董必武诗选》(新编本),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350页。。正是在这样一批播火者的推动下,马克思主义在五四运动后得到了广泛传播。
再次,中国共产党的创建是“广泛传播”和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核心力量。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必然结果,其成立有一个历史过程,十月革命与五四运动为中国共产党成立提供了成熟的历史条件。马克思主义是无产阶级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科学思想武器,最根本的特征之一就是实践性,也就是说它必然要求组成无产阶级的政党来实现共产主义。中国共产党也遵循这个规律。她先有地方性组织成立,继而成立全国性的党。首先成立的上海党组织,即后来称为上海共产主义小组、共产党上海早期组织、中共上海发起组(以下简称“发起组”)在成立时间上有1920年“6月说”和“8月说”。
“6月说”是有根据的,主要有三份资料支撑。第一份资料是1921年下半年中国共产党向共产国际提交的标题为《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的报告,这份档案文献具有权威性,开头就写道:“中国的共产主义组织是从去年年中成立的。起初,在上海该组织一共只有五个人。”(42)《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1921年)》,《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1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21页。“年中”一般指6、7月,而非8月,这是常识。“五个人”学界取得共识,即陈独秀、李汉俊、施存统、俞秀松和陈公培(43)此五人最早来自亲历者施存统(复亮)的回忆,1920年,“六月间,陈独秀、李汉俊等筹备成立中国共产党。……第三国际代表维经斯基在上海,主张成立共产党,由陈独秀、李汉俊、俞秀松、施存统、陈公培(无名)五人起草纲领十余条。陈公培抄了一份到法国,我抄了一份到日本。后来,陈望道、邵力子、沈雁冰等都参加了小组”。见《“一大”前后: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前后资料选编》(二),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4页。这一说法被《中国共产党创建辞典》收录。在“上海共产党早期组织”词条采取了这个回忆,写道:“6月,陈独秀、李汉俊、俞秀松、施存统、陈公培5人在环龙路老渔阳里陈独秀寓所聚会,决定成立共产主义性质的政党,初步定名为‘社会共产党’。”参见倪兴祥主编:《中国共产党创建辞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99页。。第二份资料是俞秀松保存的1920年日记。上文已经列出了这五人名单,也就是说“发起组”成立时这五个人理应都在上海,考察这5人的行踪是确定“发起组”的关键。这一年5月到8月,陈独秀、李汉俊、俞秀松的行踪均有案可寻,均在上海。俞秀松1920年6月日记清楚地记载了施存统的行踪:“仲九(引者注:沈玄庐)逃走是十八日上午五点光景,十九日我们大家都弄到昏头颠倒,存统这天晚上乘船赴日本,我们也无心送他了。”(44)《俞秀松烈士日记(1920年6月—7月)》,《上海革命史资料与研究》第1辑,上海:开明出版社,1992年,第270页。施存统离开上海时间也得到施存统本人的印证(45)施复亮:《中国共产党成立时期的几个问题》,《共产主义小组(下)》,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第785页。。第三份资料记载“发起组”另一个成员陈公培于1920年6月25日由上海乘法国邮轮“博尔多斯号”出发,踏上赴法勤工俭学行程,同行者有刘伯坚等220人(46)曾晓庄主编:《陈公培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32页。。以上三份资料说明,“发起组”成立的时间只能在1920年6月19日前,或者当天。
关于党的名称,根据陈独秀在《新青年》第8卷第1号(1920年9月)发表的《对于时局的我见》中,曾数次称“吾党”为“社会党”。俞秀松日记1920年7月10日记载:“前回我们所组织底社会共产党。”(47)《俞秀松烈士日记(1920年6月—7月)》,《上海革命史资料与研究》第1辑,第297页。张申府曾回忆:“关于党的名称叫什么,是叫社会党,还是叫共产党,陈独秀自己不能决定,就写信给我,并要我告诉李守常。……我和守常研究,就叫共产党。”(48)张申府:《建党初期的一些情况(1979年9月17日)》,《共产主义小组(上)》,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第330页。陈独秀接受了李大钊的意见,1920年11月7日,共产党上海早期组织刊物《共产党》月刊问世,标志着“发起组”以“共产党”的名称公开亮相。同月“发起组”起草了《中国共产党宣言》。这份宣言有力地说明新成立的无产阶级政党名称为“中国共产党”,它主要参考《共产党宣言》、《俄国共产党党纲》,明确宣布中国共产党的目的就是要用阶级斗争手段,消灭资本主义制度,用“劳农专政的方式”,“造出一条到共产主义的道路”(49)《中国共产党宣言》,《“一大”前后: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前后资料选编》(一),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5页。。
“8月说”没有原始档案和报道作为史料支撑,但有当事人的回忆(50)李达多次回忆中共创建的历史,1957年6月回忆自己是1920年8月从日本留学回到上海。1958年7月在《七一会议》中明确写道:“1920年8月,陈独秀等7人在上海发起了中国共产党。”见汪信砚主编:《李达全集》第1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70、420页。。有研究者综合各种资料,还列出了8月建立早期组织时的党员名单(51)中共嘉兴市委宣传部、嘉兴市社会科学联合会、嘉兴学院红船精神研究中心:《中国共产党早期组织及其成员研究》,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3年,第51页。。
“发起组”成立后,北京、武汉、广东、湖南、山东、日本、欧洲等地相继成立了党组织。1921年7至8月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标志着中国共产党正式诞生。中国共产党的正式成立也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进入有组织、有计划传播阶段的标志,从此在中国共产党的主导下,马克思主义传播驶入了更加宽阔的文化海域。
最后,红色出版机构是推动“广泛传播”最重要、最普及的工具。传播工具有多种,如学校教育、讲习班、座谈会、马克思学说研究会、演讲、表演、通信、交谈等等,但都无法代替出版机构的作用。中国共产党从酝酿到成立之时,就高度重视出版事业。从某种意义上讲,中国共产党成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布置出版工作。1920年6月“发起组”作出了两项决定。第一,将《新青年》转变成党的刊物,中共早期党员陈独秀、陈望道、李汉俊、李达、沈雁冰先后主持、进入编辑部,使《新青年》由资产阶级民主启蒙的刊物变成马克思主义启蒙的刊物,成为“广泛传播”的主阵地。第二,成立社会主义研究社和新青年社,作为传播马克思主义和党的宣传的重要工具。这两个出版机构成立时间均在1920年8月。社会主义研究社出版的第一本书就是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中文译本。根据以该社名义出版的图书实物推测,该社业务持续4年的时间,出版《共产党宣言》、《马格斯资本论入门》、《陈独秀政治主义谈》、《马克斯底共产主义》等著作。新青年社与人民出版社关系密切。人民出版社成立于1921年9月,是党的第三家出版机构、中国共产党正式成立后的第一家出版社,它与新青年社实际是一体两面,两家社址在一起。人民出版社1922年迁至广州昌兴马路26号,也是新青年社的社址。人民出版社1923年迁回上海后,与新青年社合并,机构撤销,新青年社接替了它的全部业务。人民出版社建立时,就旗帜鲜明地登出通告,计划出版49种马克思主义著作,实际出版了《工钱劳动与资本》(今译《雇佣劳动与资本》)、《劳农会之建设》(今译《苏维埃政权的当代任务》)、《俄国共产党党纲》、《俄国革命纪实》等17种。新青年社运营到1927年7月结束,根据搜集到的实物图书,该社共出版了20种红色书籍,其中《社会主义史》、《阶级争斗》、《社会主义讨论集》、《共产主义的ABC》、《列宁主义概论》、《中国革命问题论文集》、《马克思主义的民族革命论》在中国马克思主义传播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新青年社还下设《新青年》编辑部,出版、发行、销售《新青年》、《劳动界》、《共产党》、《向导》、《中国青年》等中共党团的主流杂志。
“早期传播”是中国共产党创立的思想基础。中国共产党是无产阶级政党,理论基础是马克思主义。十月革命促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得“飞快”,使中国人民精神面貌发生根本变化,中国人民通过“五四运动以后,很快就晓得了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封建势力的口号。……这样的口号,这样明确的纲领,从中国无产阶级产生了自己的先锋队——共产党起,就提出来了”(52)毛泽东:《“七大”工作方针》,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页。。马克思主义只有通过无产阶级政党这一实践主体才能得到广泛传播,因此在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真正意义上传播之初,具有初步共产主义的知识分子就开始讨论在中国建立无产阶级政党的问题。所谓“南陈北李相约建党”成了学界、媒介宣传建党的经典事例,然而这个耳熟能详的建党故事却引起了质疑。
“南陈北李相约建党”说来源于高一涵,1927年5月22日他在武昌中山大学举行追悼南北烈士会上说:1920年春,李大钊送陈独秀南下时“在途中则计划组织共产党事宜”(53)《中大热烈追悼南北烈士》,《汉口民国日报》1927年5月24日,第2张第3页。。日本学者石川祯浩在其力作《中国共产党成立史》(岩波书店2001年版)中首先提出了两点质疑:一是根据“孤证不立”的原则,认为中共建党这样重要的大事,仅凭一个人的回忆,而没有其他文献资料佐证就作结论是轻率的。二是这个说法来自高一涵。高是李大钊的朋友,最早出自他1927年5月22日在武昌山大学追悼李大钊大会上的演讲。石氏指出高一涵并不是亲历者,当时他远在日本,因此“建党说”是道听途说,不可信(54)石川祯浩:《中国共产党成立史》,袁广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89-91页。。最近李大钊研究的著名专家杨琥在《李大钊年谱》中对该说进行了严肃的考察,作出否定“南陈北李相约建党”的结论,理由是:(一)高一涵的回忆是孤证;(二)关于李大钊护送陈独秀离开北京之事,李大钊、陈独秀的同事朋友蒋梦麟、罗章龙对此均有简略回忆,不仅与高一涵回忆不同,且彼此存在很大歧义;(三)查阅当年天津《益世报》未发现能支持高一涵“途中计划组织中国共产党”的说法;(四)此阶段陈独秀的思想尚未发生根本的转变,也就是说他还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并不具备组建共产党的思想基础(55)杨琥:《李大钊年谱》上册,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718页。。
笔者认为考证“南陈北李相约建党”是必要的,但应拓宽研究视野。中共建党既然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变,必然在历史上还会留下其他记录。事实正是如此。
1919年9月5日-7日,上海《民国日报》副刊“觉悟”上节译了山川菊荣的《世界思潮之方向》(简称《方向》)一文。此文深刻地指出:十月革命开辟了世界潮流的方向,无产阶级与革命知识分子必须朝着世界潮流方向前进。该文的翻译者李汉俊和大悲在该文的“译后短语”中写道:面对这个新世界潮流,“我们中国怎么样?——中国决不在世界外,也不能在世界外”。他宣布自己是“平民、民众、无产阶级”的一分子,“人家叫我做民党叫革命党,我应该在这一点有切实的打算”(56)“译完了,我还有几句话要说”,《民国日报》1919年9月7日,第2张第8版。。这条史料充分说明在中国组建无产阶级政党的构想已在“南陈北李相约建党”前5个月就被提出。然而,有学者质疑“民党”为国民党(57)叶累:《最早提出建党思想的是李汉俊吗?》,《上海党史研究》1999年第4期。。这种质疑缺乏说服力:首先,它脱离了具体的历史语境来理解与阐释李汉俊的话语。《方向》一文大力宣扬马克思主义和苏俄革命,指出俄国革命后,世界形势变化使人“目迷五色”、“诧为神奇”(58)山川菊荣著,金刚、汉俊节译:《世界思潮之方向》,《民国日报》1919年9月5日,第2张第8版。,“恍然大悟”的无产阶级在俄国已占支配者的地位,“知识阶级的新思想和从实际的经济压迫不得不起的贫民阶级的反抗行动”(59)山川菊荣著,金刚、汉俊节译:《世界思潮之方向》。,这“两种激流”相结合作“永续的运动”,已成为世界思潮之方向。显然,在这特定历史语境下,“新思想”当指马克思主义无疑。李汉俊曾有点“切实的打算”建立“民党”、“革命党”的想法由此而发,“民党”、“革命党”之谓应是效仿苏俄的贫民的革命性政党。其次,国民党成立的时间为1912年,由同盟会联合几个小党派改组而来,并发表了《国民党宣言》。由此可见,李汉俊在1919年9月要成立的“民党”、“革命党”绝对不会是国民党。再次,“民党”这一名词并非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所专有。翻阅1917年10月至1919年初上海的报纸,不难发现“民党”还可能指德国社会党、日本社会党、俄国社会民主工党(60)分见上海《民国日报》1918年11月18日《革命告成中之德国》(报道德国独立社会党内欲组织新民党〔指斯巴达克斯团欲脱离独立社会党一事〕发表宣言书)、1918年12月2日《日本民党之活动》。姑且不论报道中所指“民党”的性质,至少说明“民党”并非国民党专用名词。此外在光绪年间出版的《西国近事汇编》一书中,就将德国社会民主党称为“德国民党”。参见姜义华:《社会主义学说在中国的初期传播》,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年,第17页。。此外亦有共产党人称共产党为“革命党”的(61)CT(施存统)的《我们要怎么样干社会革命?》中有“我们革命党”一句,见《共产党》1921年第5号。。最后,从李汉俊后来积极创建中国共产党的实践来印证,他所说的“民党”、“革命党”当指无产阶级政党无疑。
与此前后,有关建党的言论屡屡出现在报端。S.C(李大钊)在《团体的训练与革新的事业》中的团体对应的英文就是“Party”(62)S.C:《团体的训练与革新的事业》,《曙光》1921年第2卷第2号。。他在1919年撰写的《联治主义与世界组织》(63)李大钊:《联治主义与世界组织》,《新潮》1919年第1卷第2号。与《大联合》(12月28日)(64)李大钊:《大联合》,《新生活》1919年第19期。里表示:“有了解放的运动,旧组织遂不能不破坏,新组织遂不能不创造”,“我很盼望全国各种职业各种团体,都有小组织,都有大联合”。鉴于团体与“Party”连在一起,李氏的大联合新组织的思想包孕着建立从事解放运动的新组织即建党的意思。1919年2月,“若愚”(王光祈的笔名)在《每周评论》发表《国际的革命》一文,高度赞扬“国际社会党”后说:“(我们中国人)希望各国的国际社会党,及我们中国的国际社会党,先将这国际的强权推倒,这就是我主张国际革命的意思。”(65)若愚:《国际的革命》,《每周评论》1919年第10号。鉴于列宁领导的俄国共产党正在各国社会党的左派筹建第三国际,王光祈的“国际的革命”、“社会党”当指即将诞生的第三国际。1920年1月29日,邵力子在上海《民国日报》上发表《劳动团体与政党》指出,“劳动者应该尽国民监督政治的天职。劳动团体也可以有政治的活动,但劳动团体应当自己起来做一个大政党”(66)力子:《劳动团体与政党》,《民国日报》1920年1月29日,第4张第13版。。以上言论说明十月革命与五四运动之后在中国建立无产阶级政党的想法已经在先进知识分子群体中酝酿。
在这样的背景下“南陈北李相约建党”之事在情理之中,笔者持肯定的立场。它是一个历史过程,不必过于固定在一个历史画面上,至于是否发生在1920年2月李大钊送陈独秀去天津以转往上海的骡车上可以再寻找历史资料,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陈独秀从五四运动到1920年2月中旬抵达上海的这一时期正是他世界观发生巨变的阶段,同年4、5月他的马克思主义倾向已经十分明显。1920年4月魏金斯基经过李大钊介绍到上海,主要目的就是与陈独秀联系,商量在中国传播马克思主义并且探讨建党的问题。如果此前陈独秀思想没有发生转变,没有建党的思想,没有与李大钊商量此事,那么李大钊介绍魏金斯基见陈独秀的目的是什么呢?此外,魏金斯基与陈独秀联系后,陈独秀加快了建党的步伐。首先,他出版《新青年》第7卷第6号(1920年5月1日)“劳动节纪念号”刊登了各主要城市的工人状况调查,成为《新青年》由宣传新文化运动向宣传工人运动、马克思主义的转折。其次,陈独秀于1920年6月28日接到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后,在李汉俊、魏金斯基的协助下于1920年8月出版了第一本中译本《共产党宣言》。再次,1920年8月他和李汉俊创办中国工人阶级第一家刊物《劳动界》。最后,1920年6月陈独秀与李汉俊等5人在《新青年》编辑部(陈独秀的寓所)成立了中国共产党第一个组织:中共上海发起组。有共产主义思想才有创建共产党的实践。以上史实佐证了1920年春、初夏,陈独秀与李大钊南北筹建中国共产党之事。
一般来讲,政党建立时都会公布宣言或政纲,阐释本党的性质、对时局的分析与肩负的历史使命。“发起组”这方面的文献有待挖掘。值得注意的是“发起组”成立后,立即将《新青年》变成自己的政治刊物,第一期即《新青年》第8卷第1期(1920年9月)发表了陈独秀的《对于时局的我见》和《谈政治》(为了行文的便利,两文简称“我见”,具体引文在注释标明出处)实际就是“发起组”的“宣言”(政纲)。这点在“我见”开首便说清楚了:“昨天有两个相信社会主义的青年,问我对于时局的意见。”(67)陈独秀:《对于时局的我见》,《新青年》1920年第8卷第1号。接着他阐释了以下问题。
首先,对时局的分析。对时局正确的判断是确定社会性质和制定党的战略的前提和依据。“我见”发表的国际背景是资本主义进入帝国主义阶段,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严重削弱了帝国主义,通过巴黎和会,帝国主义重新瓜分世界和取得了暂时的平衡,帝国主义进入相对稳定期。同时资产阶级在民主的幌子下加强了对东方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的政治控制和经济掠夺。当时的西方世界,除了苏俄以外,都是资本主义的国家。资产阶级利用国家机器,将德谟克拉西(民主)作为维护其私有制统治的“护身符”和掠夺无产阶级的“工具”。无产阶级要认识到劳动大众若不用“革命的手段去占领权力阶级的地位”,“德谟克拉西必然永远还是资产阶级底专有物,也就是资产阶级永远把持政权抵制劳动阶级底利器”(68)陈独秀:《谈政治》,《新青年》1920年第8卷第1号。。直系军阀吴佩孚在五四运动中一度公开支持学生运动,故被称为“爱国将军”,而执政的皖系军阀段祺瑞安福政府被指责为卖国政府。1920年7月直皖战争爆发,直系联合奉系取得了胜利,共同掌控中央政权,段祺瑞政府下台。对此社会舆论认为这是一种进步,是“不劳而获”来的胜利。“我见”一针见血地指出“总想‘不劳而获’,是中国人最大的毛病。这次打倒安福派,只是吴佩孚一军的力量,别人都坐观成败。若是事后说便宜话,或是提出过大的要求,这是一定没有效果的。我们想‘获’,必须要‘劳’,‘不劳而获’,是不可能而且很可耻。”至于还有人袒护下台的段祺瑞安福政府,“中华民国实不能容这样没廉耻的人!”(69)陈独秀:《对于时局的我见》。以上分析使中国人民认识到各国资本主义和国内各个军阀不分好坏,我们不必“妄生分别”,它们都是革命的对象。
其次,运用唯物史观指出政治、法律、国家的实质。这是“我见”的最大亮点。新文化运动初期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新文化运动的先驱避谈政治。如《新青年》创刊之初声明“批评时政非其旨也”(70)陈独秀:《答王庸工》,《青年杂志》1915年第1卷第1号。。因为他们那时缺乏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将政治、法律、国家看成是资本主义和军阀政府的专利,统治人民的工具一概排斥。唯物史观传入中国之后,陈独秀等自觉运用唯物史观分析政治、法律、国家,指出:强权与国家、政治、法律等“是一件东西底四个名目”,都是阶级统治的工具,无所谓好与恶,“强权所以可恶,是因为有人拿他来拥护强者,无道者,压迫弱者与正义。若是倒转过来,拿他来救护弱者与正义,排除强者与无道,就不见得可恶了。由此可以看出强权所以可恶,是他的用法,并不是他本身”。劳动大众要明白,世界各国最不平最痛苦的事,不是别的,就是资产阶级,“利用国家,政治,法律等机关,把多数勤苦的生产的劳动阶级压在资本势力底下,当做牛马机器还不如”。要扫除这种不平这种痛苦,只有被压迫的劳动阶级用阶级斗争的手段,夺取政权,建立无产阶级专政,“利用政治,法律等机关,把那压迫的资产阶级完全征服”(71)陈独秀:《谈政治》。。
最后,批判各种错误的政治派别和思潮。起初第二国际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领导下,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方向,马克思恩格斯逝世后,特别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西欧的社会党分裂,绝大部分社会党高层背叛了马克思主义,出现了伯恩斯坦的修正主义、考茨基的所谓“中派”机会主义,议会派占了上风。“我见”用唯物史观严厉地批判各种反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思潮。
法国工团社会主义在19世纪90年代到20世纪初,在西欧很有影响,他们主张直接行动(总罢工)建立社会主义。“我见”指出,法国工团主义根本问题是不用阶级斗争手段获取政权,想要离开政治建立社会主义。但是“政治却不肯离开他们,欧战中被资产阶级拿政权强迫他们牺牲了”,“资产阶级所恐怖的,不是自由社会的学说,是阶级战争的学说;资产阶级所欢迎的,不是劳动阶级要国家政权法律,是劳动阶级不要国家政权法律”。不用阶级斗争手段夺取政权,不要国家没有政权,“资产阶级自然不胜感谢之至”(72)陈独秀:《谈政治》。。
无政府主义的要害是诅咒一切国家、政治、法律。无产阶级必须“把国家、政治、法律看做一种改良社会的工具,工具不好,只可改造他,不必将他抛弃不用”。无政府主义一律反对国家、政治、法律,实质反对无产阶级运用这个工具从资产阶级手中夺取政权,成了“资产阶级底朋友”。当今的德国社会主义民主党主张的国家社会主义,实在说起来是国家资本主义,普鲁士的国家社会主义,将资本、金融垄断,国家权力过大,过于集中统一,是“军国的,地主的,警察的国家”,“劳动阶级底奴隶状态不但不减轻而且更要加重”,“若是把这名义与权力送给世界上第一个贪污不法的中国军阀官僚,那更是造孽不浅”。伯恩斯坦的修正派、机会主义、议会派都是“与虎谋皮为虎所噬还要来替虎噬人”(73)陈独秀:《谈政治》。的国家社会主义。“因为吾党虽不像无政府党绝对否认政治的组织,也决不屑学德国的社会民主党,利用资本阶级的政治机关和权力作政治活动”(74)陈独秀:《对于时局的我见》。。“我见”旗帜鲜明颂扬苏俄的无产阶级国家、政治、法律,并在这一期《新青年》首开“俄罗斯研究”专栏,系统地介绍布尔什维克党和苏维埃无产阶级新型政权以及其他方面,为中国人民指出了救国之正确道路。
“我见”是“早期传播”阶段的重要马克思主义的文献。如果说李大钊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1919)是我国第一篇系统传播马克思主义三大基本理论的文章,那么“我见”是中国共产党第一个政纲式的文献,是第一次运用马克思主义结合中国实际的“宣言”。特别是表明中国共产党在酝酿时,就坚持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唯物史观),与西欧盛行的无政府主义、修正主义、机会主义、改良主义的非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派别划清了界限,坚持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建党原则,表明中国共产党一开始就前进在马克思主义的正确道路上。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立场、观点、方法,立足中国、放眼世界,立时代之潮头,通古今之变化,发思想之先声”(75)习近平:《习近平致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历史研究院成立的贺信》,《历史研究》2019年第1期。是历史研究者的职责和自觉的使命。史学是实证性很强的科学,历史研究者只有利用严格审查的大量历史资料写出来的信史,才能充分发挥知古鉴今、资政育人守正创新的作用。对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传播研究来说,大量的原始文献是我们跨越时空维度走向中国马克思主义早期传播历史深处、深刻体会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的“初心”的重要载体依托。通过考察分析这些历史文化遗存,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早在十月革命以前,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已经进入“初步传播”阶段,虽然该阶段传播者立场各异,传播内容上将马克思主义及其他社会主义流派不加区别,甚至混淆,广度和深度也有所不及,但并非零散和片段性地介绍,已经呈现出连贯性和反复性的特点。随着20世纪20年代世界资本主义的发展和中国近代社会的现实需要,马克思主义在中国这片热土上开始了“广泛传播”。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广泛传播”直接导致了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早在1919年9月李汉俊、詹大悲等知识分子就有了在中国创建无产阶级政党的想法。在这样一批先进知识分子的努力下,1920年6月中国共产党第一个组织——中国共产党上海早期组织成立,次年7月23日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正式召开,成为了中国历史上开天辟地的大事变。“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离不开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持续性传播”(76)王娟娟、吴汉全:《传播、创新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起源——以李大钊〈我的马克思主义观〉文本解读为中心》,《河北学刊》2022年第6期。,中国共产党上海早期组织成立后,立即将《新青年》作为自己的政治刊物,并发表《对于时局的我见》、《谈政治》作为其政治宣言,这是中国共产党人第一次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重要文献,充分表明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已经完成了政治信仰的鉴选,踏上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正途。
回溯历史以观照现实。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传播是中国近代社会思想发展变革的缩影,也是中华民族由衰微走向复兴的历史起点。在一百多年的历史长河中,一代又一代中国共产党人秉承初心和使命以马克思列宁主义指导中国革命、建设、改革,尤其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伟大实践,实现了中华民族由“站起来”到“富起来”再到“强起来”的伟大飞跃。面对业已开启的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新征程,我们要在追溯和传承中总结历史经验、解释历史规律、把握历史趋势,继续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推向前进,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致谢:本文在校订过程中得到了湖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青年教师金娇的帮助,特此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