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锦鹏,冯全镇
(云南大学 a.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b.历史与档案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唐宋以来,随着族际交往的日渐密切,饮茶习俗传入边地。茶叶开始成为互市重要的商品,进而成为中原王朝实施边疆政策的工具。这一问题已有不少学者进行过深入探讨(1)代表性成果有廖隆盛:《北宋对西夏的和市驭边政策》,《宋史研究辑刊》第14辑,“国立”编译馆,1982年版,第247-279页;李华瑞:《宋夏关系史》,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杜建录:《西夏经济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魏明孔:《西北民族贸易——以茶马互市为中心》,中国藏学研究出版社,2003年版;黄纯艳:《宋代茶法研究》,云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林文勋:《宋王朝边疆民族政策的创新及其历史地位》,《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8年第4期;赵国栋:《边疆治理的多维逻辑:“以茶羁縻”的历史继承与启示》,《农业考古》2022年第2期等。,对宋朝利用茶作为重要经济手段进行边疆治理已有清晰认识。然而,宋的周边各族如何“不可一日无茶”却语焉不详,茶叶到底在他们的社会生活中扮演怎样的角色,这是需要进一步探讨的问题。此外缘何宋廷钟情于“以茶治边”而非其他商品,这也需要从供给侧做进一步的探究。本文试图对这两个问题进行一些探讨。
两汉魏晋时期饮茶习俗出现,到唐朝饮茶之风开始兴起,宋代时茶成为普通百姓 “开门七件事”之一,品茗更是成为上层社会重要的社交活动。茶树生长在南方丘陵地区,秦岭陇川以北并不产茶,其他地区的茶叶来源和饮茶习俗显然来自中原。文献记载茶叶最早传入的区域可能是吐蕃,唐贞观十五年(640年)文成公主入藏携带成串的茶。(2)索南坚赞著,刘立千译注:《西藏王统记:吐蕃王朝世系明鉴》,西藏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74-77页。回鹘地区似也有饮茶习俗,《封氏闻见记》载“始自中地,流于塞外。往年回鹘入朝,大驱名马市茶而归,亦足怪也”(3)封演撰,赵贞信校注:《封氏闻见记校注》卷6,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52页。。名马在西域也是珍贵之物,用珍贵之物换取的必然也被视为珍贵之物,茶的享受者显然不可能是普通人,而应该是部族首领等贵族。因此,唐时茶传入周边地区,应该主要是受中原饮茶之风的影响,茶作为奢侈品为各部族所引进,主要为当地上层人士消费。
进入宋代,中原之茶已大规模流入边地。河北北部的宣化郊外下八里村历年共计发掘6座辽时期的壁画墓,墓主基本生活于辽兴宗至天祚帝时期(1031-1125年),身份是当地的地主或商户和进爵得官者。(4)河北省文物管理处、河北省博物馆:《河北宣化辽壁画墓发掘简报》,《文物》1975年第8期;张家口市文物事业管理所、宣化区文物保管所:《河北省下八里辽金壁画墓》,《文物》1990年第10期;张家口市宣化区文保所:《河北宣化下八里辽韩师训壁画墓》,《文物》1992年第6期。六墓中均有大量壁画,以写实的风格展现墓主的日常生活,其中便包含饮茶场景,可知契丹贵族的饮茶习俗与中原人士无异。
《辽史》中亦有茶出现在礼仪活动中的记载,只见于宋使国事访问的接待仪式之中,宋使臣参与的朝贺仪式、丧葬仪式等。在参加辽的国葬仪式中有“宋使进遗留礼物仪”环节,“赞各就坐,行酒肴、茶膳、馒头毕,从人出水饭毕,臣僚皆起”。(5)《辽史》卷50《礼志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844页。在宋使贺皇太后、皇帝生辰、正旦的接待仪式中,辽“行酒”“行汤、行茶”“行肴、行茶、行膳”等礼仪(6)《辽史》卷51《礼志四》,第850-854页。,而高丽、西夏使臣的接待仪式中,无“行茶”之礼。(7)《辽史》卷51《礼志四》,第854-856页。饮茶在契丹的社会生活中应用并不普遍,只参与到对外接待礼仪之中,但并没有参与到本民族传统文化仪式之中。可见,即便茶进入了契丹的日常消费,它在生活中的重要性也不能够被高估。
宋代文献中有较多宋廷对周边地区各族的赏赐记录。沈冬梅曾对北宋政府赐四裔茶的情况进行了统计(8)沈冬梅:《茶与宋代社会生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46-148页。,共有20起,其中有2起赐予契丹,其他18起均是对吐蕃和党项的赏赐。以《宋史·外国传》中涉及茶的赏赐进行统计,共计 28起,赐茶对象均为吐蕃诸部和党项,未有对契丹和女真的赏赐。(9)统计范围为吐蕃、西夏、回鹘、高昌等部族。宋廷对吐蕃诸部和西夏的赐茶,不仅赏赐次数多,而且赐茶数量大也很大。例如,景德三年(1006年),对李德明率领的部族赐各种物品,“赐袭衣、金带、银鞍勒马、银万两、绢万匹、钱三万缗、茶二万斤,给奉如内地”(10)《宋史》卷485《外国一》,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989-13990页。。宋夏冲突爆发后双方议和,当时李元昊提出的条件之一是“凡岁赐银、绮、绢、茶二十五万五千,乞如常数”(11)《宋史》卷485《外国一》,第13999页。。宋廷屈从于西夏要求,于庆历四年十月(1044年)签订了包括赐物在内的条约。同年十二月,宋使出使西夏,“仍赐对衣、黄金带、银鞍勒马、银二万两、绢二万匹、茶三万斤”(12)《宋史》卷485《外国一》,第13999页。。之后也与西夏保持着长期的“岁赐”关系。
此外,西夏与宋还在双方边界一带互设榷场进行贸易,在榷场贸易中茶叶是最受欢迎的商品,宋人田况说:“……臣在延州见王正伦伴送元昊使人,缘路巧意钩索贼情,乃云本界西北连接诸蕃,以茶数斤,可以博羊一口。今既许于保安、镇戎军置榷场,惟茶最为所欲之物。彼若岁得二十余万斤,则榷场更无以博易。”(13)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49,“庆历四年五月甲申”,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614页。由此可见,通过宋的“岁赐”和榷场上的官方贸易,西夏官方每年都获得大量的茶叶。
如此大量茶叶的消费路径,不仅有官方赏赐,而且还应包括军功赏赐和普通民众的日常饮用。《贞观玉镜将》是西夏贞观年间(1101-1113年)西夏最高当局修订、出版的西夏兵书。其中有载用茶赏赐军功将士的条文:“俘获一千五百种以上,则按挫敌军锋、大败敌人计算,乃加七官,当得百两银碗,五十两金碗,衣服一袭十带,上缝缂丝,十两金腰带一条,银鞍鞯一副,银一锭,茶、绢一千[份],数等,七十[名]直军等。”(14)陈炳应:《贞观玉镜将研究》,宁夏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95-96页。这里的“一千五百种以上”,是指在战斗过程中俘获敌方人员、马匹、铠甲、军旗等物资件数。书中对不同等级的将士奖赏物品数量有差别,但茶都出现在赏赐物品之中。(15)陈炳应:《贞观玉镜将研究》,第95-102页。另外,考古资料显示党项人有近于宋人的饮茶习俗,如在西夏艺术资料《护法者与龙》上绘有茶碗,省嵬城遗址中出土茶壶、茶杯,宁夏地区和甘肃地区的遗址也发现茶杯。(16)陈炳应:《西夏文物研究》,宁夏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21页。西夏文撰写的启蒙读物《碎金》中有载:“姻友茶酒先,近食米面堪。”(17)聂鸿音、史金波:《西夏文本<碎金>研究》,《宁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2期。“姻友茶酒先”,应指的是在姻亲或朋友交往过程中,要以敬茶酒为先。
宋代文献中有关西部民族以茶为重的记载,绝大多数特指吐蕃。后世文献追忆吐蕃习俗都提到嗜茶,如《文献通考》言吐蕃“人喜啖生物,无蔬茹醯酱,独知用盐为滋味,而嗜酒及茶”(18)马端临:《文献通考》卷335《四裔考十二》,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9260页。。《新安志》亦言:“蕃部日饮酥酪,恃茶为命。”(19)罗愿撰,萧建新、杨国宜审校:《〈新安志〉整理与研究》卷7,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212页。吐蕃对茶有强烈的偏好,且这种偏好十分普遍地存在于普通百姓中。可见唐代只流行于吐蕃贵族阶层的茶饮,在宋代已经成为吐蕃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了。
由此可见,茶叶在边民日常生活的重要性并非用简单的一句“恃茶为命”可以含括。在政治层面,茶在辽政权中发挥着维系政权之间和平交往的外交关系的作用;在西夏政权中作为国家财富的象征在对外获取和对内赐予的过程中鲜明地体现出来。在民众的日常生活方面,契丹、女真、党项等地边民的饮茶风俗和茶事之礼与中原地区同出一辙。茶不仅是一种外来的奢侈饮品,而且也是一种消费文化为周边民族学习效仿,成为构建人际关系和提升精神生活的重要载体。
《宋会要辑稿》记载:“四川产茶,内以给公上,外以羁诸戎,国之所资,民恃为命。”(20)徐松辑:《宋会要辑稿·食货》31之11,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6684页。后世在追述时,认为“番人嗜乳酪,不得茶,则困以病。故唐、宋以来,行以茶易马法,用制羌、戎”(21)《明史》卷80《食货四》,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947页。。可见“以茶治边”是宋的一个重要政治策略。对此,不少学者的研究已经有深入揭示,如魏明孔指出茶马贸易所带来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尤为显著,并且认为应该重视互市中宋廷的羁縻目的。(22)魏明孔:《西北民族贸易——以茶马互市为中心》,第192页。林文勋认为宋代民族政策是对前代的创新与扬弃,越来越重视经济力量在羁縻制中的作用。(23)林文勋:《唐宋社会变革论纲》,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74页。王晓燕则认为以茶博马策略的出台标志宋朝统治者开始以茶叶为手段,在经济上达到至轻易至重;在政治上达到羁縻诸蕃,使之服从封建统治的目的。(24)王晓燕:《官营茶马贸易研究》,民族出版社,2004年版,第94页。李睿指出宋朝试图利用茶叶来达到激赏、招诱、恩抚之意,以此笼络周边民族统治阶级等等(25)李睿:《唐宋茶业经济再研究》,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120-121页。,不一一而论。
事实上,宋对周边民族赐赠和贸易的物品不止茶,汉唐以来绢帛就是中原与西部少数民族贸易最稳定的商品,也是中原王朝对外赏赐的极具代表性之物。在宋代,绢帛仍然几乎无遗漏地出现在宋廷对外赏赐物品的列表之中,同时也是榷场贸易中的重要商品,但其他商品也参与了贸易。太平兴国二年(977年),宋朝“始令镇、易、雄、霸、沧州各置榷务,命常参官与内侍同掌,辇香药、犀、象及茶,与相贸易”(26)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8,“太平兴国二年三月庚寅”,第402页。。在与党项的贸易中,除茶叶外,通常有绢帛、食盐、金银、度牒其他奢侈品。(27)杜建录:《宋代市马钱物考》,《固原师专学报》1992年第1期。但是,无论是在对外赏赐还是榷场贸易中,茶日益受到重视,数量大增,甚至于在神宗朝时提出“专以茶博马”之策。
在现代社会通常贸易活动都遵循自由竞争的市场机制,但是在国际贸易中,最根本的红线是本国与他国进行贸易的商品是绝不能动摇本国国防和经济基础。同样地,在宋代,中原王朝与周边政权或地区展开贸易,根本前提是贸易的商品不能危及自身安全。因此宋朝对于武器、粮食、铜铁、金银、绢帛等商品都采取限制乃至禁止出境的态度。对于贸易所用的货币也有严格规定,禁止大量铜钱外流。
铜铁、武器、粮食等在古代作为战略物资,从边防角度考虑,中原王朝认为这些商品大规模输出会强化周边民族武备,威胁自身安全。在宋代,中原地区规定“铜铁不得阑出蕃界及化外”(28)《宋史》卷185《食货下七》,第4524页。。至于武器,更是严格限制。如庆历五年(1045年),宋廷规定若有将武器贩运至国界之外的人,按走私论罪,“仍编管近里州军”(29)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57,“庆历五年九月戊戌”,第3801页。。粮食输出方面,沿边地区粮食不得过河西,河西盐不得贩至境内,若有违反,不以数计,一律处死。(30)《宋史》卷268《王显传》,第9231页。
铜钱虽为货币,但因其材质可用于铸造武器,故宋廷严防大量铜钱外流。早在太平兴国三年(978年),宋廷意识到西北地区边民经常将货物贩运至秦州、阶州等换取铜钱,再将之搬运至塞外销铸成器,于是规定“吏民敢阑出铜钱百以上,论罪有差”(31)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9,“太平兴国三年二月甲申”,第423页。。而后,针对市马商品,王明说:“沿边岁运铜钱五千贯于灵州市马,七百里沙碛无邮传,冬夏少水,负担者慎以为劳。戎人得铜钱,悉销铸为器,郡国岁铸钱不能充用,望罢去。”(32)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4,“太平兴国八年十一月壬申”,第559页。苏辙在出使辽国后说:“北界别无钱币,公私交易,并使本朝铜钱。沿边禁钱条法虽极深重,而利之所在,势无由止。本朝每岁铸钱以百万计,而所在常患钱少,盖散入四夷,势当尔也。”(33)苏辙:《苏辙集》卷42《北朝所见于朝廷不便事》,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747-748页。这里苏辙将宋朝铜钱短缺与外流联系起来,可见在当时认识中,铜钱外流显然是不符合宋朝的战略利益。到庆历年间,宋廷再次申令铜钱外流过千,为首者以死论之的规定。(34)《宋史》卷180《食货下二》,第4380页。可见对于铜钱禁令逐渐严格,宋廷对于铜钱外流的态度十分慎重。
开展茶叶贸易对于宋朝国防和经济安全似乎未有多大冲击,原因在于:茶叶作为一次性消费饮用品,既不可能如军需品直接强化周边各族的武备,也不可能为周边各族利用并且动摇本国经济基础。正如《群书考索》中曾指出宋初市马几种商品,茶叶、布帛和银绢,其中茶叶最佳。因“讲摘山之利,得充厩之良,中国得马足以为我利,戎人得茶不能以为我害”。而且戎人“食肉饮酪之性,所嗜惟茶”,因此“虽奔马逐电之骏,有所不靳,以我蜀产易彼上乘,此诚经久之策”。(35)章如愚:《群书考索·后集》卷44,广陵书社,2008年版,第713页上。
除茶叶贸易的安全性外,宋廷选择以茶博马达到政治羁縻的原因还在于:茶叶的贸易对于宋而言是典型的垄断经济,即能完全掌握茶叶供给区、茶叶销售渠道和市场规模。这一点,吴泳有精炼的总结:
夫中国者,夷狄之主也。使蕃夷仰我之心常重,而汉人藉彼之力常轻,则置场市易,以质剂相往来,亦在所不问。今也彼以骑兵为强,常有易我之心;我以茶利为贵,不能动彼之欲。甚至关市之不讥,山林之无禁,私商贸易之路荡如通逵,瓯脱饮酪之区俱食细茗。彼见吾土产之珍可以易致,而西产之乘卒难必得,则往往厚其资给,以诱我之商人以其羡茶而博马于蕃族……权衡于经久之可行而斟酌于公私之两利,则莫若严鬻茶之禁而高估马之直。(36)吴泳:《互市》,见曾枣庄、刘琳:《全宋文》卷7255,第316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360-361页。
在这里可以看出宋人对于茶叶贸易重要性的认识是:茶叶贸易必须置于国家掌控之中,才能够发挥达到羁縻诸蕃的目的,否则反为其累。其核心在于控制茶叶输入周边少数民族地区的数量。若输出过多,则茶叶作为稀缺商品的属性被弱化,那么周边民族从中原政权获得茶叶的需求便会降低,中原王朝也就很难利用茶叶达到政治目的。如庆历和议前夕,针对西夏赐茶,宋廷有过一次激烈讨论。知制诰田况说:“今既许于保安、镇戎军置榷场,惟茶最为所欲之物,彼若岁得二十余万斤,则榷场更无以博易,此不得不悔也。”(37)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49,“庆历四年五月甲申”,第3614页。欧阳修也持赞同态度,“计元昊境土人民,岁得三十万茶,其用已足。然则两榷场舍茶之外,须至别将好物,博易贼中无用之物,其大患二也”(38)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49,“庆历四年五月甲申”,第3614页。。他们的论述与之前的推断不谋而合,所以就宋朝而言,控制茶叶输出数量是实现经济和政治意图的根本。
如何巩固和强化茶叶贸易的官方主导地位便是宋廷所面临的问题。从地理来看,茶树的生存环境决定吐蕃、契丹、党项等族只得仰赖供应。古人认为,“植产之地,崖必阳,圃必阴。盖石之性寒,其叶抑以瘠,其味疏以薄,必资阳和以发之。土之性敷,其叶疏以暴,其味强以肆,必资阴荫以节之。‘今圃家皆植木,以资茶之阴。’阴阳相济,则茶之滋长得其宜”(39)赵佶:《大观茶论》,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2-13页。。适宜茶树生长的地区基本上位于秦岭-淮河以南的地区,大致集中于东南和川峡诸路。(40)周荔:《宋代的茶叶生产》,《历史研究》1985年第6期。而这些地区都在宋朝控制范围之内,故周边民族若需要满足本民族内部对茶叶赏赐、礼节和日常饮食所需,就必须仰赖于宋朝供应。
从制度来看,宋廷可根据政治与军事局势变化,控制茶叶输出的数量。司马光说:“旧制官给客人公据,方听与西人交易。”(41)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65,“元祐五年二月壬戌”,第8753页。魏明孔认为由于茶叶在茶马互市中的重要地位,因此中央王朝严格控制茶叶的生产、收获、贮存、运输和交易等过程,不允许私人染指其中。即使是商人从事茶叶贸易,也只能在政府批准或授权情况下进行。(42)参见魏明孔:《西北民族贸易——以茶马互市为中心》,第110页。史料记载也与魏说相合,《宋会要辑稿》中载“蕃部牵马赴场,候拣中,据合请茶数,限当日出给关子,赴场请茶,画时支给”(43)徐松辑:《宋会要辑稿·职官》43之54,第4138页。。又载“支茶场分明于茶驮上印号,出给公据,付蕃部收执前去。及委经过近边城寨、关堡子细点检,若有公据印号茶驮,方得放行,其公据拘收毁抹,缴赴元给茶场照会。如无公据印号茶货,即不得放入蕃界”(44)徐松辑:《宋会要辑稿·职官》43之74,第4148页。。在如此严密制度之下,周边民族若想获得茶叶,必须要同宋廷保持良好关系,否则宋廷便可以通过关闭贸易的方式,禁止茶叶输出,使之屈服。以宋夏关系为例,庆历和议前夕,西夏就因陷入“赐遗、互市久不通,饮无茶,衣帛贵,国内疲困”(45)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38,“庆历二年十二月乙丑”,第3330页。的境地,而被迫与宋廷议和。另外,宋廷也多次通过赐茶、开放茶叶贸易的形式,笼络吐蕃等族,用以牵制西夏。
宋人李觉说:“夫冀北、燕、代,马之所生,胡戎之所恃也,故制敌之用,实资骑兵为急。”(46)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9,“端拱元年十二月”,第659页。补充战马是国防建设的重中之重,所谓“国之大事在兵,兵在马”(47)宋祁:《景文集》卷29《论群牧制置使》,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66页。。然而,与强烈的需求相比,宋人的战马自给能力有限,时常陷入“常患国马未备”(48)马端临:《文献通考》卷160《兵考十二》,第4784页。的困境。于是,宋廷采取市马、招马等方式,从周边地区购换马匹。咸平元年(998年),宋在河东、陕西、四川等地设置场务专以市马,《续资治通鉴长编》载“遣官以主之,岁得五千余匹,以布帛茶他物准其直”(49)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43,“咸平元年十一月戊辰”,第921-922页。。至神宗时,茶的重要性更加凸显,神宗多次下诏专以茶市马。元丰四年(1081年),宋神宗允准郭茂恂的建议,要求“雅州名山茶,令专用博马,候年额马数足,方许杂买”(50)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14,“元丰四年七月己丑”,第7600页。。崇宁四年(1105年),中书省奏文中指出“熙宁、元丰川茶惟以博马,不将他用。盖欲因羌人必用之物,使之中卖,不至艰阻国马,不乏骑兵之用”(51)徐松辑:《宋会要辑稿·职官》43之86,第4153页。。也就是说以茶博马,乃以羌人必用之物换取本朝必用之物。
茶的主要产区基本都位于宋的统治区之内,且茶叶产量之高,足以满足国内对于茶叶的需求。据估计,北宋每年茶叶产量在5300万斤以上,而以宋代最高人口记录为准,4600万口为计,每年国内茶叶产量能够满足每人平均消费量为1斤还有富余。(52)贾大全:《宋代西川同吐蕃等族的茶马贸易》,《西藏研究》1982年第1期。后人认为,“西戎茶马之市,自宋已然,盖土蕃湩酪腥膻,非茶不解其毒,而中国藉之可以得马,以草木之叶易边场之用,利之最大者也”(53)谢肇淛:《五杂组》,中华书局,2021年版,第128页。。“以茶博马”无疑是符合经济理性的选择,即以至轻易至重。总而言之,选择茶叶作为治理和笼络边疆的工具,宋朝既可以达到政治羁縻目的,又可以满足国内对战马的需求,还不危及本国安全,属于一本万利的经济交换和政治策略。
唐宋以降,茶经济的繁荣不仅推动着中原地区商品经济的发展,甚至远播边疆地区。宋神宗时期,“以茶治边”战略的出台标志着宋廷试图将茶叶作为工具达到政治羁縻与经济交换的双重目的,成为中原王朝“以茶治边”策略的重要体现。从需求侧来说,茶叶在周边地区既具备政治层面上的外交礼仪必备品和赏赐品的意义,也具备民众日常生活必需品的意义。
同样地,从供给侧来看,“以茶治边”策略的出台,既包含着宋廷对边民喜茶的认识,也有对茶叶贸易本身属性的了解。相比其他商品,茶叶的大规模输出对宋朝本身国防和经济安全的危害程度有限,有无可比拟的安全性。再次,茶叶贸易因为地理和制度双重因素而成为垄断性贸易,属于卖方市场,由宋朝官方牢牢控制,成为宋廷政治羁縻的重要基础。在经济交换方面,以茶博马是一种以至轻易至重的经济行为。因此,无论从政治羁縻还是经济交换的角度,宋廷都会选择茶叶作为处理边疆问题的重要工具。
也要看到,北宋“以茶治边”的策略主要针对西夏和吐蕃。皆因相比其他各族,茶在西夏和吐蕃的社会生活中更为重要,既渗透到了日常生活的饮食文化之中,也极大地参与了中转贸易。因此,北宋的“以茶治边”之策才有效果。
总之,“以茶治边”策略的出台是各民族不断交流的产物。一方面饮茶之风从中原向周边地区的传播过程深刻地参与到了地方政权或部族内部的社会建构;另一方面,中原政权也通过茶叶的输出逐渐增进了与周边地区的交流。可以说,在唐宋时期,茶叶是沟通中原与周边的族际交往的重要桥梁与纽带。宋廷通过岁赐、互市等方式向周边各族输出大量茶叶,试图以经济手段解决边疆问题,是处理民族关系问题的创举,其影响可谓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