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珠穆朗玛日记

2023-03-03 16:49王少勇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3年2期
关键词:绒布对讲机陡坡

王少勇

2020年春夏之交,我作为珠峰高程测量前方报道组成员,和测量登山队员们在珠峰脚下共度了一段铭心刻骨的时光。

5月19日 东绒3交会点 晴

早上七点半起床,二本营的兄弟们陆续都出了帐篷。昨天定好了8点吃早饭,八点半,各交会点队员准时出征。

我换上了国测一大队的队服。因为昨天公司传话——不允许除测量或登山队员之外的人前往5800米以上区域。那我就当一次测量队员吧。

吃早饭时,我心里有些紧张,仿佛今天要参加一场重要的考试。我不确定能不能到达东绒3点,能不能跟上兄弟们的脚步。虽然西绒点的经历给了我一些自信,但也让我对路途的艰险有了更清醒的预判。在五六千米的海拔上爬山,不只是体力够不够的问题,身体各个器官都要承受极端考验,一旦哪个器官闹脾气甚至罢工,到不了目的地是小事,还会有生命危险。我担心的正是自己的身体。

西绒点的程璐和薛强强第一批出发,我对他们说:“保重,加油!”薛强强大声喊道:“胜利!”之后就是我们东绒2点和东绒3点的“大部队”出发了。这两个交会点位于海拔5800米营地以上的登山路线两侧,在半山腰上,隔着东绒布冰川对望。东绒3点因为要穿过冰塔林,距离更远。

刚离开二本营,就是一个大陡坡,这是攀登珠峰的第一个考验。那是一个巨大的滑坡体,遍布松动的岩石,我们必须踩着乱石,沿一条窄窄的小道往上攀爬。好在还有一条小道,不像西绒那边,根本没有路。身体还没调动起来,出发前又刚吃过饭,正处于缺氧状态,真是上气不接下气,感觉特别累,心里又开始犯嘀咕:“刚出来就这样,我能到东绒3点吗?”往上爬了20分钟左右,走在前面的王战胜终于停下休息了,我们也都停了下来。我喘了一会儿,问他们:“你们感觉到累吗?”回答几乎是异口同声:“当然累啊,每次出来都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有人说,吃的饭还没消化,有一次刚吃了碗泡面就爬这个山,一路打嗝都是泡面味。有人说,第一次爬到一半就累得不想爬了,但一想刚出来就打退堂鼓,太丢人了,于是咬着牙爬上去。听他们这样说,反而给了我信心:“不只我一个人累啊,看来有希望跟上他们。”

在转过几个弯,休息了几次之后,我们终于爬上了第一个大陡坡。路平缓了一些,但有些路段旁边是陡峭的山崖,有被落石击中的风险。之后,我们要走过一个大冰湖,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雪,脚踩在雪上嘎吱嘎吱的声响连成一片。我在后面看着四位交会队员的背影,他们列成一队,走在茫茫的白雪中,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倔强的脚步,勇敢的心。”

接下来,我们就开始不断地爬上爬下,有的山坡特别高特别陡,爬之前要先休息一下,鼓鼓勇气。有的看上去像是普通的山坡,其实泥土和石头下面是巨大的冰川。天空飘起了雪花,风也大起来,令人感到路途更加艰难。在翻过几个陡坡后,我看到海拔5800米营地的帐篷,搭在前方半山腰的一小块平地上。此时,我们从二本营出发已经三个半小时。

我们在5800米营地旁休息,吃点零食当午餐。谢敏说:“今天我们走得算是快的,再用4个小时就能到东绒3点了,不过下面的路更难走。”大概休息了半小时,我们与东绒2点的李飞战、孙文亮告别,再往前,我们要走不同的路了。李飞战笑着说:“晚上我用手电筒给你们打信号。”

从5800米营地出来,依然有一段危险的道路,沿着山崖边的小路往上看,头顶上全是随时可能掉落的岩石。或许因为我之前做过很多地质灾害防治方面的采访,对地质灾害风险比较敏感,我提醒大家,千万不要停留,要快速通过。顺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前,翻下一个陡坡,来到峡谷里,和几座冰塔近距离接触。我赶紧拿出摄影机拍摄,谢敏说:“别着急,你很快就会看到真正令人震撼的冰塔林了。”

我本以为这就是他们所说的冰沟和冰塔林了,谁知并不是。面前还有一道高大的山梁,我们爬几步,歇一会儿,等爬到顶部,壮美的东绒布冰川冰塔林出现在面前。和中绒布以及西绒布冰川相比,这里的冰塔更加密集、高大,形态也更加奇特而瑰丽。从我站立的地方看下去,仿佛是一场规模巨大的“冰雕”艺术展,有的像两只并拢的手掌,有的像母亲怀抱婴儿,有的似一颗爱心。那些冰塔仿佛都有生命,只是暂时被定格在岁月中,而他们的岁月,就像星与星之间的距离,风与风擦肩而过时的回眸。

沿着山梁继续向前,就能抵达6500米前进营地,我们要翻下山梁,穿过冰塔林,到东绒3交会点去。两根百米长的绳子绑在一起,一直悬垂到山下的冰塔旁,上端牢牢捆在一个大石头上。我抓着绳子慢慢向下挪,脚下特别滑,尽管我小心翼翼,但还是摔倒了几次。有惊无险地到了底部,仰头看他们,人就像岩石上红色的小点,不由得感叹这坡实在是太高太陡了。明天返回时,怎么爬上来呢?

我站在冰层上,脚下是清脆的流水声,眼前是一座五六层楼高的巨大冰塔。太阳出来了,在陽光的照射下,冰塔泛着蓝色的光芒。我看到它的顶部有一道大裂缝。过中绒布冰塔林时,我听到了冰开裂的巨大响声,电影《攀登者》里也有冰塔坍塌后伤人的情节。我有些担心,随着温度继续升高,这座冰塔的顶部会不会坍塌下来?不过这种担心如一片云飞过,我们在冰塔中穿行,如同流连在仙境,云朵和太阳做着游戏,冰塔也随着阳光变幻着颜色,时而光彩夺目,时而深邃典雅,时而晶莹剔透,我们流连再流连,暂时忘记了疲惫。

让我流连的还有脚下的石头。这里有许多集多种色彩于一身的石头,其中一块大石头,靛青的底色上绿色和黄色的花纹纠缠、旋转,就像印象派的油画。我欣赏了许久才舍得离开。

我们沿着东绒布冰川朝着珠峰的方向,走走停停,已经远远看见前方左侧山腰上的黄色帐篷,可又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才来到山脚下。和西绒点一样,最后的考验,依然是一个陡坡。又是一根长长的绳子从山上垂下来,仰头看了一会儿,我说:“我先上吧,你们往旁边躲躲。”抓着绳子,我尽量让脚下踏稳,但依然不停地有石头被踩松,滚落下去。有了几次爬坡经验后,我有意控制节奏,不让自己的体能达到极限,一开始10步一歇,后来5步一歇,拼命大口喘气,等心跳慢一些,头不那么晕了,再继续往上爬。终于爬到绑绳子的大石头那里,抬头一看,还有一段陡坡,碎石更多,但没有绳子了。我像个精疲力尽的野兽,手脚膝并用,不知改变了多少石头本来的位置,爬上了位于半山腰的一处平台,那就是东绒3点。看了下手表,已是下午六点半,我们用了将近10个小时,才抵达这里。

一天就喝了一小杯水,我特别渴,但这里没有水。谢敏和王战胜扛起水桶,取冰去。海拔6000米,我来到了人生最高的地方,继续往上走,虽然走得很慢,但我仍然因缺氧而头晕眼花。在营地上方,还有一条山沟,里面遍布着高大的冰塔。我们来到距离最近的冰塔下面,把悬挂在巨大冰体下的冰凌敲下来,装进水桶里,满载而归。

煮水用了半小时,装满一锅冰,煮化了,不到半锅水,再往里加冰。小小的燃气罐,小小的火焰,在寒风中忽明忽暗。等水开的时间,我们都很安静。

眼前是神奇的景色,这座“观景台”,我们的星球上没几个人来过。向南看,珠穆朗玛峰顶被慢慢地镀成金色,宛如寺庙的金顶,云朵在山顶升起,又快速地聚散。向北看,红色的晚霞铺在群山之上,于是山像海浪般柔软,那色彩恢宏瑰丽,让人觉得它的下面、山的后面,必定正有亿万人同时发出诵经声,必定正有亿万个母子重逢,必定正有亿万缕炊烟冉冉升起。而向下看,东绒布冰川如气势磅礴的卷轴在我们脚下展开,一座挨着一座的冰塔,在夕光里显得更加神秘,震撼如巨龙的脊骨,晶莹可爱如刚钻出地面的春笋。光线一点一点暗下来,珠峰的金顶和群山上的晚霞一点一点消逝。静默,那静默似乎由无数的声音构成,我知道,今夜我将与神同眠。

喝了杯热水,简单吃了点东西,我们都钻进了帐篷。帐篷搭在斜坡上,头在坡上,脚在坡下。躺下后,一会儿就滑下去,然后如虫子般扭着身体挪上来,再滑下去。没办法,这里连一块平地都没有,我们比较了许久才选定这块“宝地”。

我来到了东绒3点,实现了承诺,完成了心愿,我的“冒险”也就此结束。明天我将直接撤回大本营,准备最后的登顶报道,准备和珠峰告别。

5月27日 珠峰大本营 晴

雪飘了一夜。珠峰大本营弥漫着一种期盼、紧张又亢奋的气息。我开玩笑说,就像过年一样。凌晨1点,大家往指挥部集结。拉开帐篷,我看见来大本营之后最深的积雪,没过了鞋子。我又开玩笑说,瑞雪兆丰年。

其实心里在嘀咕,这么大雪,队员们能往上登吗?一点半左右,中国登山队队长王勇峰和2020珠峰高程测量登山队队长次落用对讲机通话。次落说:“8300米此时微风、小雪,冲顶队员计划起床、出发。”4点45分,队员们抵达8500米的第一台阶,向第二台阶进发。我们的直播7点开始,8点多,队员们登上第二台阶。按照正常速度,他们此时应该已经攀上第三台阶。可大风将积雪不停地吹向他们,阻碍了他们攀登的脚步。预计登顶的时间一直在变,指挥部里,人们的心情也一直在变。快到10点时,传来消息,登顶在即。我立刻激动起来,并向观众报告了这个好消息。指挥部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耳朵都对着王勇峰面前桌子上的对讲机,仿佛那里可以传来新年的钟声。仿佛空气中有一台无形的钟,嘀嗒嘀嗒的声音在每一个人心里响起。等了10分钟,又过了10分钟,又过了15分钟,对讲机只要有一点动静,大家就立刻如打开了电源开关一般,而行动指令就是把感官对准王勇峰和他面前的对讲机。

11点整,终于传来好消息。已有几名队员登上峰顶,西藏体育局局长尼玛次仁忍不住大声宣布:“登顶成功!”当王勇峰抓在手里的对讲机传来次落的声音,所有人高喊“扎西德勒”。伴随着“砰”的一声响,香槟如礼花洒落在人们身上。

我打开耳机,试图告诉观众“2020珠峰高程测量登山队登顶成功”,可刚一开口便哽咽了。在随后的直播中,我多次忍不住哭出声来。泪水中有期盼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的激动,有和队员们几十天相处的情谊,有他们带给我的感动,还有我对这段日子的感激。

直播仍在继续,接下来是峰顶测量获取数据的关键环节。队员们要在峰顶竖立起测量觇标,开展GNSS(全球导航卫星系统)测量、雪深雷达探测和重力测量。指挥部的主角变成了国测一大队,大队长李国鹏显得紧张又激动,办公室主任任秀波蹲在地上,不停地用对讲机与次落联系。

“次落队长,请报告GNSS接收到的卫星数。”任秀波说。

“大本营,卫星数56颗。”次落说。

突然,雪深雷达探测仪因线路接触不良出现问题,指示灯本应亮两个绿灯,却有一个绿灯变成了红色。

“大本营,雷达现在只亮了一个绿灯。”次落焦急的声音传来。

指挥部一下鸦雀无声,大家的心都跟着提起来了。

“请检查一下卫星接收机连接线。”任秀波转述一旁技术专家的话。

大家焦急地等待。过了一会儿,对讲机响了,次落在那头说:“好了,好了,两个绿灯都亮了,工作正常。”指挥部里一片欢呼。

“重力测量完成。”“GNSS测量完成。”“雷达测量完成。”随着次落一声声报喜的话语传来,指挥部里所有人提着的心都放了下來。此时,队员们在峰顶已经工作了两个半小时,创造了中国人在峰顶停留的时长纪录。当次落报告完成任务准备下撤时,大家的眼睛里都放出喜悦的光芒,有的挥舞起拳头。我激动地使劲鼓起了掌,所有人都鼓起了掌。

我们的直播到中午一点半结束,持续了6小时30分钟。我从昨天傍晚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回到帐篷,感觉精力和体力都已透支。可我计划好了要写一篇登顶测量的特写,直到下午5点,我才躺在床上睡了1个小时。

起来后恍恍惚惚,我很难形容那时的心情,刚刚经历的就像是一场梦。开心?当然会有,但并不像之前想象得那么强烈,甚至有些怅然若失。轻松?完全没有,还有报道任务没有完成。骄傲?有什么可骄傲的?我只是尽自己的本职,去了想去的地方,写了一些自己的感受。

人生就像一场攀登,幸运的人拥有更多攀登的机会,或者说幸运的人能在心里看见更多的山峰。我们会遇到坏天气,会遇到陡坡,会下撤,会失败,但攀登本身就是意义。面对星空,我常思考一个“庸俗”的问题——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有时我会换一个角度想,如果没有我们,阳光的意义是什么?山峰的意义是什么?

5月27日,注定要成为我终生难忘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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