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雷特能否算作“健全”的王子

2023-03-02 17:49武庭英
文学艺术周刊 2023年23期
关键词:健全哈姆雷特特罗

《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于 16 世纪初创 作的一部悲剧作品,讲述丹麦王子哈姆雷特为 父复仇的故事。原作的悲剧性在于哈姆雷特所 怀有的美好的人文主义理想与残酷强大的社会 现实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其悲剧是自身局限 性造成的,也是时代造成的。哈姆雷特坚持人 道主义的精神,想用最正义的手段复仇但优柔 寡断看不清社会现实,从而低估了对手的强大 而导致了必然的悲剧。其聚焦于哈姆雷特的复 仇引发的悲剧,爱情悲剧是为前者服务。而德 国邵斌纳剧院的改编抛弃了时代背景,在混乱 的时代特征中聚焦于哈姆雷特极端的复仇手段 给自己及身边人带来的痛苦甚至是毁灭,借灾 难性的复仇来彰显新的主题——突显社会虚伪 丑恶的嘴脸,让哈姆雷特逐渐看清面具下的伪 装并与之斗争。相较原作的哈姆雷特——那位 多重精神相互纠缠的、极富魅力令无数读者为 之着迷的王子哈姆雷特,我们不禁问:邵斌纳 剧院版哈姆雷特能否算作“健全”的王子?

从物理层面看,是否健全显然意味着是否身有残疾,那么答案自然是肯定的,邵斌纳剧 院版的哈姆雷特不仅四肢健全甚至有些“营养 过剩”。但在此问中, “健全”指向的是精神 层面,它就变成了一个非常主观的词汇,没有 固定的标准,人们常以是否符合主流作为判断 它的依据。在此本文先做出否定的假设,并从 以下三方面进行论证。

一、向“不健全”的转变

经典改编最重要的问题不仅在于如何改动 情节以适应不同主题,还在于如何展现情节以 达到符合主题的目的又不落入经典的模式中。 邵斌纳剧院在改编时为了符合新的主题,从人 物、布景及道具三方面入手展现哈姆雷特从健 全向不健全的转变。

其一,在人物塑造上,除哈姆雷特外,每 个人都有着多重身份,他们在性格相反的两个 人中相互转换,自身本就是一个矛盾的集合。 与其说这部作品将不同的两个人融入同一个躯壳中,不如说是通过一个躯壳展现人的虚伪与  本性。罗兰·巴特认为,文本的意义网络由行  动的、阐释的、文化的、内涵的、象征的五种  符码构成。尽管在意义层面上,象征符码呈  现为:新王(小人与无能)/ 旧王(正统与能  力) ,葛特罗特(欲望与诱惑) / 奥菲丽娜(美  丽与贞洁) ,霍拉旭(挚友)/ 罗兰克兹(背  叛) ,雷欧提斯(善良) / 克尔登斯(愚蠢) 。 与这些人相对比,哈姆雷特似乎才是全剧唯  一一个“完整”的人,但他真的是个“健全” 的人吗?事实上,这些人都是被揭露的对象,  作品真正想要展现的,是作为揭露者的哈姆雷  特面对真实与虚伪,由健全向不健全的转变。  当他意识到每个人都是虚伪的,都带着假面生  活时他不再相信任何人,用极端的暴行来矫正  扭曲的社会。

其二,在布景方面,狄德罗在《论戏剧 体诗》中写道:“舞台画里……不应该有分散 注意力的东西,同时除了诗人有意激起的印象 外,也不应该有可能在我心里引起其他印象的 端倪。”邵斌纳剧院很好地契合了狄德罗的观 点,这出戏剧的舞台可以简单分为土地——前 景与餐桌——后景。前者表示人内心的本能与 欲望,后者表现人努力维护的虚伪的体面与道 德。

同样,狄德罗还说过“任何东西,假使 不是浑然一体,就不会美;正是第一个事件决 定了整个作品的基调”,该版的第一个决定基 调的场景正是老国王的葬礼,众人在土地上以 其真实的本性行动着:滑稽无能的新王、悲悼 痛哭的王妃、愤世嫉俗的王子以及小丑似的掘 墓人。土地有“野”的意味,当众人处于这 种状态时,无须再戴上假面尽情地暴露自己的 本性。也因此,当众人回归餐桌——带有“文 明”的虛伪的地方时,唯有哈姆雷特一人坐在 “文明”的边缘,脚踩着本能的土地。这是哈 姆雷特活在本性中的表现,是他不愿步入需要伪装的、充满“文明”的世界的体现。此时的 他仍是健全的,虽与众不同仍保有文明礼貌和 克制的行为,但内心不愿伪装,与伪装虚伪的 社会形成强烈的矛盾冲突,从而进一步导致了 他的疯癫。

餐桌作为“文明”世界虚伪的象征,众 人在他的领域里都戴着面具。哈姆雷特几乎从 未走进过这个领域,第一次登上是“觉醒仪 式”——《捕鼠器》上演前的癫狂,整个餐桌 听从他的指挥,向前或向后开幕和闭幕,他用 文明世界的勺子打碟,把牛奶当礼炮,在这里 宣示自己的疯狂。第二次则是与葛特罗特的斗 争,也是与“文明”世界的斗争,并在这里枪 杀了偷听的大臣;新王与王妃在觉醒仪式之前, 总是戴着墨镜,尽量伪装自己的罪恶。当餐桌 变成了哈姆雷特攻击的主体,作品想要表达的 就不再是个人的复仇,而是更宏大的本能与虚 伪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在激化后将他变成了 一个暴怒癫狂的“不健全者”。

其三,在道具的使用上,邵斌纳剧院版的 《哈姆雷特》加入了极具象征意味的摄影机。 摄影机是哈姆雷特揭露人的本性的工具,甚至 可以说,在疯癫之前,摄影机是哈姆雷特的眼 睛,比如当哈姆雷特把摄影机摇向餐桌上的葛 特罗特时,她开始疯狂地舔舐自己的新夫,竭 尽所能地诱惑他,肆意展露自己的欲望,并冲 着哈姆雷特怒吼,一切都回归原始的本能,每 个人都把自己真实的本能暴露在摄影机下,哈 姆雷特也因本能与虚伪的矛盾逐渐变得疯癫。 但疯癫之后, 哈姆雷特的眼睛如同摄影机一样, 具有直接洞穿人性的功能。他捏住葛特罗特的 脸把摄影机近距离地放在对方面前,惊恐不安 的面庞映射在舞台上,恐惧自内心深处蔓延, 这时的哈姆雷特已经成了复仇的机器。

原版中的哈姆雷特曾说过: “蛆才是我们  真正的‘食客之王:我们把世上所有的动物  养胖后来喂我们,而却把自己养胖后喂蛆。”所有人到头来都不过是桌上的菜,外在的身份 是毫无意义的。因此在邵斌纳剧院版中,众人 在餐桌上暴食,不过为蛆虫积攒养分,却要维 持一份虚假的伪装,毫无意义。

二、暴力式的人文主义

原版的哈姆雷特拥有强烈的人文主义精 神,反封建、崇尚理性但又有悲观、消极的一 面。他的人文主义理想和他对现实的悲观认识 的冲突,体现在他对父亲的突然去世深感悲 痛,对母亲的快速改嫁疑惑不解;当他听到鬼 魂的话时,他一方面半信半疑,另一方面又为 自己的犹豫和软弱而感到自责;他意识到,他 的复仇关系到国家的命运、正义的伸张,但又 感到自己势单力薄,怀疑自己是否能担当如此 重任。哈姆莱特的悲剧结局有宫廷斗争险恶复 杂的一面,也有他自身性格局限的原因。莎士 比亚通过这个人物的悲愤与失望、苦闷与彷 徨,批判了丑恶的现实,也揭示了哈姆雷特悲 剧性的必然,其理智与疯狂、健全与不健全的 矛盾是始终存在的,甚至理智时常占据上风。 但邵斌纳剧院版赋予了哈姆雷特极端的、暴力 的“不健全”行为来维护人的本真与自然。如 原版中所说“‘理智是我们成为懦夫,而 ‘顾虑能使我们本来辉煌之心志变得黯然无 光,像个病夫。再者,这些更能坏大事,乱大 谋,使它们失去魄力”。所以在邵斌纳剧院版 中这个“不健全”的王子似乎彻底成为斗争的 工具,异化为时刻喷涌的火山,把虚伪的面具 挨个儿撕破给人看。

摄影机原是哈姆雷特观察人性的窗口,但 在隐喻强烈的“双重舞台”——《捕鼠器》的 上演后,它就成了哈姆雷特揭露伪装的工具。 当哈姆雷特把作为工具的摄影机对准众人时, 他们大都扭曲恐惧或不愿面对。清楚看透这一 切的哈姆雷特变得疯癫和歇斯底里,是真实的癫狂,于是他陷入短暂的绝望并开始反击:暴 躁地摧毁餐桌上的一切、用各色食物击打自己 的叔父、啃食泥土、把皇冠反戴在头顶……没 有怀疑,更多的是对这个虚伪世界的仇恨与愤 怒,想要将其毁灭的决心到达了顶点,也是哈 姆雷特从“健全”向“不健全”转换的过程。

原本正义的、呼吁人道主义的行为在这里 变成极端的、充满暴力的行为,无一不是对人 道主义催生的“文明社会”的一种讽刺:既然 正义的、反暴力的运动促生了社会的虛伪,那 就用暴力来摧毁这个不健康的世界,重塑“文 明”的条约。

三、悲剧的“敌我同源”

邵斌纳剧院版的哈姆雷特对人性本真与自 然的呼吁体现在女性身上是要求其保持节烈的 德行。鲁迅在《我之节烈观》中对节烈观进行 了详细的阐释: “女子死了丈夫,便守着,或 者死掉;遇了强暴,便死掉;将这类人物,称 赞一遍,世道人心便好了。”这部戏最吸引人 的地方之一,就是哈姆雷特与母亲葛特罗特以 及爱人欧菲莉亚的关系。对于前者,哈姆雷特 怒其不贞,在丈夫死后很快另觅新人;对于后 者,哈姆雷特则要求其忠贞,哪怕强暴是自己 的幻想,不忠贞也是捏造的。

狄德罗在《关于〈私生子〉的谈话》中对  于德行有这么一段描述: “不管从哪个角度考  虑,德行总是自我牺牲。在思想上具有自我牺  牲精神, 等于事先准备好在事实上牺牲自我。” 这样强制性的自我牺牲精神于欧菲莉亚和葛特  罗特两人来说,不正是一次被毁灭的过程吗?  或许葛特罗特参与了老国王的谋杀案,或许她  与新王早有勾结,或许她可以被判作一个蛇蝎  毒妇,但是那个单纯无辜、被父亲当作工具而  又不自知的欧菲莉亚又有何错呢?一个女子因  其貌美就被怀疑没有贞操,进而被打上不贞的标签, 自此认为她就是个违背德行的女人。哈 姆雷特告诫她“早点去修道院吧”,说她是 “一窝罪人的生母”,并恶毒地诅咒其“无法 逃离流言的诽谤”。邵斌纳剧院版将这一行为 放大到肉体上,哈姆雷特尝试用暴力唤醒所谓 的节烈德行:用粗鄙的言语攻击曾经的爱人, 用不可反抗的男性力量强暴了她,并用代表本 性的土地将她埋没,用尽一切暴力行径伤害着 无辜的人,只因哈姆雷特不再相信美丽与纯洁 能够并存;毫无保留地撕开母亲葛特罗特的伪 装,把她肆无忌惮的欲望和对他人赤裸的诱惑 作为攻击她的武器,让虚伪无处逃遁。

原版中哈姆雷特说: “我们以后不许再有  婚姻。已婚之人可以继续生活下去,除了一个  人之外, 其他的人均应保持现状, 不许结婚。” 是他复仇的指向与对人性失望的暗示,邵斌纳  剧院版中让哈姆雷特又加了一段独白:“他们  每天戴着面具,根据各式角色演戏……”加强  对虚伪人性的控诉,让哈姆雷特的愤怒更有针  对性。但这被社会扭曲了的可怜虫把愤怒施加  在身边人身上,更多的是两位女性身上,把牺  牲精神凌驾式的“赋予”无辜者,最终造成了  欧菲莉亚与葛特罗特的自我毁灭。

原版中欧菲莉亚绝望时说道: “我们知  道我们现在是怎样,但不知道将来会如何。” 但邵斌纳剧院版将其改为“我们都知道没什么  好指望的了”。前者是她被爱人抛弃与丧父之  后,对未来的茫然;后者则是把她的茫然无助  与绝望的范围扩大到整个人生,是对自己保守  贞洁却被污蔑的不解,是最后寄托丧失后的  绝望,她的自我毁灭是二者相加所必然会导致的。王后的结局却是对这个虚妄世界的悔悟式的看破。她真的爱上了自己的小叔子,但这段禁忌之恋令她与儿子心生嫌隙。同时她又为自己的过错后悔, 在《捕鼠器》演出后跌坐在地,把象征着假面的墨镜丢在脚下,幡然醒悟,用死亡来做无声的斗争。决斗时,她明知酒里有毒却固执提出要代哈姆雷特喝酒,国王大声地制止她。她却一意孤行,她明白自己做过的选择无法再修改, 只有死亡才能换回内心的平静。佩戴面具使人虚伪,扫射式的毁灭又使尚存本真的人陷入绝望,这是哈姆雷特矛盾的外化冲突,也是邵斌纳剧院版的悲剧所在。

四、结语

由此可见,邵斌纳剧院版中的哈姆雷特并非一个“健全”的王子,也正是其“不健全”才能揭露这个社会的虚伪面具。这种怒行造成众人的悲剧,但其所蕴含的对本真与自然的追求才应当是健全的新标准。在此之后便诞生了新的问题:哈姆雷特成功的复仇使得“文明”世界的一切都归于寂静,未来的新人是遵循本性,还是重蹈虚伪的悲剧?这是我们观众应当思考的问题, 而对于哈姆雷特的世界来说, “让一切归于平静吧”,这个世界不需要“文明”的餐桌。

[ 作者简介 ] 武庭英,男,汉族,山西晋中人,广西民族大学相思湖学院教师,碩士,研究方向为电影、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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