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萌,魏宏灿,2,李 娟
1.阜阳师范大学政法学院,安徽阜阳,236041;2.亳州学院中文与传媒系,安徽亳州,236800;3.宿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宿州,234000
邺下文人多出身于权贵家庭,有着显赫的社会背景,为当时社会名流。然而,汉末社会动荡彻底改变了原有的社会生活环境冲击着他们的内心世界,引起了情绪上强烈的回应。他们先后聚集于曹操霸府邺城,凭借才能受到曹操父子礼遇而被重用,这为他们造就相对安定的生活环境,提供了优越的物质条件。因此他们倍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安稳生活,在“人的觉醒”的时代环境中寻求并表达真实的自我,尽情享受自然生命的有限性和今世生活的有效性。邺下文士多才多艺,在游宴雅集、诗酒风流中从事音乐活动和消费,在声色之欢中追求生命的密度,张扬邺下风流。
邺下文人多出身名门贵族,有的在入邺依附曹氏政权前已有相当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声誉,曹植在《与杨德祖书》曾说:“昔仲宣独步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北魏”[1]229。入邺后,凭其才华受到曹操父子器重,成为曹魏政权的重要力量。他们于军国要事之余所开展的文学交游与文学创作活动多发生在邺城,出现了邺下文学创作的最活跃景象,造就了彬彬之盛的邺下文学集团。此时,由于曹操主要精力在于军国大事,因此这个集团具有浓厚文学色彩的任务,落在曹氏兄弟肩上。尤其是贵为太子的曹丕,已成为邺下文学集团的实际领袖,常召集邺下文人雅集游宴,“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籍谈笑”[1]235,从容宴饮,抚琴弹筝,乐舞狂欢,举杯高歌,赋诗酬和,蔚为一时风气。
音乐是一种高雅艺术。邺下文人在音乐活动中,将这种高雅艺术与其相关的系列欲淫之物如歌诗、奇舞、瑟筝、佳肴乃至声色等融为一体,成为展示其精神境界的载体。邺下文人的诗文多有描述。曹操诗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短歌行》)。曹丕诗云:“比坐高阁下,延宾作明倡。弦歌随风厉,吐羽含徽商。嘉肴重叠来,珍果在一傍。棋局纵横陈,博弈合双扬”(《夏日诗》);“悲弦激新声,长笛吐清气。弦歌感人肠,四坐皆欢悦”(《善哉行》);曹丕文云:“高谈娱心,哀筝顺耳。……皦日既没,继以朗月……清风夜起,悲加微吟,乐往哀来,凄然伤怀”(《与朝歌令吴质书》);“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又与吴质书》)。曹植诗云:“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箜篌引》);“齐人进奇乐,歌者出西秦”(《侍太子坐诗》);“吾与二三子,曲宴此城隅。秦筝发西气,齐瑟扬东讴”(《赠丁翼》)。王粲诗云:“管弦发徽音,曲度清且悲。合坐同所乐,但觉杯行迟”(《公宴诗》);刘桢诗云:“众宾会广坐,明灯禧炎光。清歌制妙曲,万舞在堂中”(《赠五官中郎将四首》其一)。这些诗句真实记录了当时筵席间的音乐歌舞盛况,从中看出曹操父子与邺下文人的音乐活动与消费场景,经过审美创造,表达了邺下文人适兴游乐、愉悦心志的思想感情,流露出洒脱任性的人生态度。郭沫若先生在《青铜时代》中指出“中国旧时所谓乐,内容包含很广……凡是使人快乐,使人感官得到享受的东西都可称之为乐。”邺下文人正是将歌舞、射御、棋艺、百戏等娱乐活动,视为生活重要内容,在尽情娱乐中凸显艺术自觉意识和高雅的精神境界。
邺下文人追求的是诗酒风流、倜傥通脱的艺术人生。音乐艺术生活成为他们人生的重要内容。邺下文人的音乐艺术行为给予物品以艺术符号价值,每件消费品都给人以艺术思考,每种符号都能够成为消费对象,通过艺术情境表达心境。美酒佳肴、棋局博弈、轻歌曼舞等成为艺术消费对象并产生艺术审美魅力。他于建安十五年(210)冬在邺城建铜雀台,其用意虽是炫耀功绩,但实际是作为歌舞伎乐的演出艺术场所。《宋书·乐志》引王僧虔《论清商三调表》曰:“今之清商,实由铜雀。魏氏三祖,风流可怀。”[1]3《资治通鉴·宋纪》胡注亦云:“魏太祖起铜雀台于邺,自作乐府,被于管弦。后遂置清商令以掌之,属光禄勋。”[2]4220都将曹操所建铜雀台视为清商乐兴盛的标志。曹操生前“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3]43,临死还下遗令曰:“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着铜雀台,善待之。……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4]187这虽是告诫后人要善待铜雀台内的婢妾乐伎,但也表白自己的声色享受心理。
曹丕即位前,以世子之尊,常与邺下文人“行则连舆,止则接席”,雅集贵游于邺都西园、南皮,宴会间高谈娱心,丝竹并奏,游宴之盛,在中国文学史上成为美谈。每当酒酣耳热之际,宾主同题并作,出现争雄斗奇的气象,遂开中国文学史上唱和之风。这正是建安诗人风流之雅兴的真实写照,也是他们潇洒人生的真实表现。曹丕即位后,喜好音乐享受的情致有增无减,重视清商乐发展。设立清商署,重用擅长乐府新声的左延年、紫玉等人,从事整理、编制清商乐的工作,从组织上保证乐府新声的发展,并下令乐府机关“广求异伎”,先后征求了善歌舞有姿色的孙琐和薛访车子。孙琐歌舞技艺非常优美,曹丕称其“声协钟石,气应风律,网罗《韶》《濩》,囊括郑卫”[5]272。薛访车子“能喉啭引声,与笳同音。”其歌唱“哀感顽艳”“悲怀慷慨”[6]1821-1822曹丕把这些声色俱美的乐伎揽于身边,当然是为满足其审美享乐需求。
由上述可见,邺下文人在音乐活动中,不仅乐享音乐与物质生活,更重要的是征声征色。物质享受和感官享受是人的天性,在他们的音乐奢侈生活中,美丽的舞伎、歌伎,成为音乐艺术享受中不可缺少的点缀。因为他们思想通脱,不受礼法拘束,生活放浪,饮宴贵游,意气豪迈,能够共享声色之欢。这恰是建安文人的精神风貌,是由那个时代的风气和生活环境所决定的。建安的风骨及邺下的风流,形成了那个时代特有的精神升华与张扬,只有从邺下文人的这种生活行为和精神风貌去解读,才能真正理解建安风骨的成因与内涵。
邺下文人富有诗意的音乐艺术行为,充溢着创造的生机和情感的活力,在音乐活动中不仅满足了听觉上的美感和精神上的享受,节奏和曲调渗透到灵魂里深扎下根,使其灵魂诗意化,激起他们强烈的创作欲望,逞才任性,尽情抒发内心情感。将在音乐活动中所激发出来的创作欲望,“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这体现在他们摄取当时音乐活动中的场景及消费作为再创作的艺术元素。良辰美景、过从宴饮、抚琴弹筝、轻歌曼舞、诗酒风流等触动了创作激情,成为歌诗创作的触发点,把稍纵即逝的思想情感凝定在歌诗中。“清歌制妙曲,万舞在中囊”(刘祯《赠五官中郎将》其一),“辨论释郁结,援笔兴文章”(应玚《公宴诗》),创作出一些具有艺术感染力的新声。曹操父子倾心对待邺下文人,宾主共聚同乐,在游乐中“究欢愉之极”,并享受自身存在价值的愉悦,此一情怀在以“怜风月、狎池苑、叙恩荣、述酣宴”[1]233为主要内容的新声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如“公宴”“赠答”“芙蓉池作”“于玄武陂作”等都是在“酒酣耳热、仰而赋诗”情境中产生的。这些诗自由发挥,写眼前景,抒即时情,触目兴怀,表现其丰富而真实的个性,从不同角度强化歌诗的抒情气氛,渲染了建安时代动荡不安而又生机勃勃的时代精神。如曹丕《芙蓉池作》,结合视觉和听觉,着力描绘西园芙蓉池夜景的奇光异彩、飞鸟明月以及夜游所见所闻的愉悦心境,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物体似乎有了艺术灵性,为诗人夜游争献殷勤,成为诗人赏心悦目的艺术对象。因此,方东树称之为“写景如画”,“极写人所道不出之景”[4]62,陈祚明称之为“建安正格”[5]63。卢照邻《幽忧子集·南阳公集序》云:“邺中新体,些许音韵天成。”又云:“鼓吹乐府,新声起于邺中”[1]238这里所说的“新体”“新声”就是指《芙蓉池作》类的五言诗,即沈德潜所说的兴盛于邺下的“魏响”[1]77。
“新体”“新声”的腾踊,曹操父子是关键人物。曹操乐府诗最大的特点是创新,《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书》云:“太祖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1]2曹丕、曹植也善作乐府诗歌,作品传世很多。《文心雕龙·时序》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1]235据张永《元嘉技录》,相和歌辞十五曲中有歌辞者十三曲,其中《气出唱》《精列》《度关山》《薤露》《对酒》为曹操依旧曲所创制的歌辞[7]。比如《薤露》本为汉挽歌,曹操用来描写时事,被称之为“汉末实录”,内容与古题毫无关系,但情感基调和艺术风格却承袭了乐府古题。曹丕好爱“新声”“新曲”,《秋胡行》原为咏叹秋胡戏妻的故事,而曹丕创制了三首内容全与此毫不相关的诗;《陌上桑》为艳歌,曹丕则用来抒写行役之苦,从《宋书·乐志》《乐府诗集》等典籍可以知道,曹丕《短歌行》(仰瞻)、《折杨柳行》(西山)、《善哉行》(朝日)等歌诗,已配乐演唱,《于谯作》中有“弦歌奏新曲”,奏新曲必然要配新歌。曹植也不再固守旧曲而灵活自创新拟乐府,其《怨歌行》《吁嗟篇》《鼙舞歌》等皆属依旧曲作新辞,袭用汉旧题和旧曲而作新诗,曾用艳歌《陌上桑》言游仙,又借鉴并化用《陌上桑》作《美女篇》,表达志士怀才不遇的苦闷,全诗声情摇曳,雅致而不深奥,灵动而不轻浮,代表了曹植五言新声的风格。清叶燮云:“植诗独《美女篇》可为汉魏压卷……意致幽眇,含蓄隽永,章节韵度,皆有天然姿态,层层摇曳而出,使人不可仿佛端倪,固是千古绝作。”[1]170曹植的藩国齐地乐舞比较发达,他依齐地有名的《齐瑟行》乐调创制的自命为“篇”的杂曲歌辞如《名都篇》《美女篇》《白马篇》等,不仅是为满足娱乐需求而作,又将其进献于朝廷乐府,其《侍太子坐》云:“齐人进奇乐,歌者出西秦”,《野田黄雀行》云:“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说的就是齐地乐舞进献于朝廷的现象。曹丕《善哉行》也云:“齐倡发东舞,秦筝奏西音。有客从南来,为我弹清音。”由此看出,当时秦齐等地有进献给朝廷奇乐新歌的事实,邺下成为俗乐新声的汇集中心,这些新声都曾在当地经过乐工改造配乐排演,音乐色彩浓厚。当然,曹操父子所作的新歌远不止此,郭茂倩就曾根据《宋书·乐志》指出:“《陌上桑》,又有文帝《弃武乡》一曲,亦在瑟调《东西门行》,及楚辞钞《今有人》,武帝《架虹蜺》两曲,皆张录所不载也”[8]。这些新歌虽仍受汉乐府旧曲局限,但以旧题写新意,重视歌辞本身创作,填上新辞重新配乐,“声制最美”[8],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聚集在曹氏父子周围的邺下文士,也多精通乐律琴技,并擅长新题乐府创作。如建安七子中的王粲,曾受命为曹氏政权考校歌曲[9]。王粲又习惯于抚琴抒发自己情感,其《七哀诗》云:“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丝桐感人情,为我发悲音”[10]。建安七子中的阮瑀,也堪称是一位音乐家。据《三国志》本传载,“太祖大宴宾客,怒瑀不语,使就伎人列。瑀善解音,能鼓琴,遂抚琴而歌,因造歌曲曰:‘奕奕天门开,大魏应期运,青盖巡九州,在东西人怨,士为知己死,女为悦者玩,恩义苟敷畅,他人焉能乱?’为曲既捷,音声殊妙,当时冠坐,太祖大悦”[3]600。其他邺下文人也都雅善音乐,并创作大量新声乐府。上述情景,必然会给邺下诗人提出创作新声的要求。刘桢《公宴诗》曰:“生平未始闻,歌之安能详。投翰长叹息,绮丽不可忘。”说明建安文人在宴集音乐活动时确有歌所见所思的习惯。这些歌诗可能和曹操父子的歌诗一样配乐演唱,成为宴集音乐艺术表演的重要节目之一。
腾踊于邺下的清商乐是俗乐,本质上是一种新声。郭茂倩所说“民谣国俗,亦世有新声”,就是对其特质而言的。最初源于民间歌曲,后被乐府官署采录并谱乐演唱,成为上层社会娱乐品。新声节奏化具有某种审美魔力,促使曹氏父子与建安文人产生新的情感,这种情感在音乐活动中以旧曲或突破古题旧曲束缚创作清商乐。王僧虔《论三调歌表》云:今之清商,实由铜雀。魏氏三祖,风流可怀。京洛相高,江左弥重[1]3。铜雀台雄伟壮观,环境幽雅,乃是邺下文人诗酒风流、歌舞伎乐的演出场所,铜雀艺伎所表演的清商对南朝清商曲辞产生重要作用。郭茂倩亦云:清商乐,一曰清乐。清乐者,九代之遗声,其始即相和三调是也,并汉魏以来旧曲。其辞皆古调及魏三祖所作[1]7。源于铜雀台的清商乐是由汉魏旧曲相和三调(平、清、瑟)演变而来,为曹魏新曲,深受诗人所好,时至建安,才由曹操父子及邺下文人大量创作,清商乐由此蓬勃发展。邺下诗人的诗文中也常出现“清商”二字,如曹丕《燕歌行》中“援琴鸣弦发清商”;曹植《正会诗》“悲弦厉响,咀嚼清商”;韦诞《景福殿赋》“今清商之激哇”。铜雀台艺伎则是邺下诗人所创作的清商乐的表演者,即“铜雀歌舞”也。《资治通鉴》卷一三四胡三省注云:“魏太祖起铜爵台于邺,自作乐府,被之管弦。后遂置清商令以掌之,属光禄勋。”[2]4220曹操所“自作乐府”多为相和歌中的清商三调,可见铜雀歌伎所表演的多为清商歌曲。因此曹氏父子歌辞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在铜雀台作乐时写就的,并配乐和相和古曲一起由歌伎表演。这从《乐府诗集》所载曹氏父子的乐府诗即清楚可见:曹操21首诗中,相和曲9首,清商三调歌诗11首;曹丕23首乐府诗中有相和歌2首,清商调19首;曹植80多首诗中有相和歌3首,清商三调39首。这些清商乐被之管弦、由铜雀伶人演唱[11]。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云:“依乐府本土以制弦,尚其声亦被弦管者,若魏武依《苦寒行》以制《北上》,魏文依《燕歌行》以制《秋风》是也。”铜雀台的建造,铜雀伎的设置,为音乐文化发展提供了良好条件,造就了表演艺术家。潘眉《三国志考证》:“观此亦可想见魏时繁华声伎矣。”[12]112从音乐发展来看,曹操所建的铜雀台对音乐艺术的生产具有重要作用。
作为俗乐的清商乐深受邺下文人厚爱,能够具有正统地位,曹魏统治者发挥了重要作用。作为邺下文人集团的组织领导者,曹操父子不仅参与当时音乐艺术活动,又在传承相和歌基础上,创新声,配新曲,尤其是魏武帝曹操,凭借政治地位优势,开创建安文学彬彬之盛的繁荣局面,同时建铜雀台,自创清商三调,由乐伎歌舞,奠定清商乐发展的基础。曹丕即位后于黄初元年设清商署掌管乐事,为清商乐发展提供了组织保障。正是由于曹氏父子的频繁音乐艺术活动,激发了他们的创造热情,成为突破汉乐府古题束缚的活力,大力创制新体新声,“魏响”迭起,五言腾踊,乐府作为美妙的音乐文化在曹魏时代得到很大发展,魏氏三祖及曹植以其众多且优美的诗歌创作将相和歌中的清商三调推向繁盛新阶段,使之走向文人化的道路,呈现出强烈的抒情特点。新声风靡,成为曹魏音乐文化的主导部分。就音乐文化而言,曹氏父子上承秦汉以来传统音乐文化之余脉,下启隋唐高度发展的燕乐之先声,其功不可没。
建安文人不拘礼法,生活放荡,多才多艺,乐舞新声,书画琴棋,无所不精,无所不为。他们浓厚的艺术兴趣、较高的音乐艺术才艺与及时行乐的精神需求,则是其频繁的音乐行为和消费的内驱力。
建安时期,最盛行的是清商乐。王僧虔曰“今之清商,实由铜雀。魏氏三祖,风流可怀”[1]3,由此不仅可见当时乐坛流行清商俗乐,也说明曹氏父子对俗乐的爱好程度。沈约《宋书·乐志》云:“《但歌》四曲,出自汉世,无弦节,作伎,最先一人倡,三人和,魏武帝尤好之。”[1]3曹操受汉末文士通脱好俗乐之风影响,早年就好俗乐。至建安十五年筑铜雀台,上设伎乐,以为娱老之用。曹操的音乐修养甚为深厚,《三国志·武帝纪》裴注引张华《博物志》说:“桓谭、蔡邕善音乐”,“太祖皆与埒能”[3]54。他精通音律,《魏书·方技传》载:“汉铸钟工柴玉巧有意思,形器之中,多所造作,亦为时贵人见知。(杜)夔令玉铸铜钟,其声均清浊多不如法,数毁改作,玉甚厌之,谓夔清浊任意,颇拒扞夔。夔、玉更相白于太祖,太祖取所铸钟,杂错更试,然(后)知夔为精而玉之妄也。”[3]806可见曹操具有精确的音乐辨别能力,其见识不在当时音乐专家杜、柴之下。曹操于戎马倥偬之际,仍不废对音乐爱好。据《三国志》称,曹操“登高必赋,及造新诗,披之管弦,皆成乐章”。又说他“为人佻易无威重,好音乐,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3]54他极好质朴的民间俗曲,沈约《宋书·乐志》云:“《但歌》四曲,出自汉世,无弦节,作伎,最先一人倡,三人和,魏武帝尤好之。”[1]3
曹丕曹植也都具有很高的音乐艺术素养。曹丕对俗乐的爱好,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俗乐素养及赏乐能力较父甚精。他为五官中郎将、太子时,常与邺下文人“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5]258。他具有较高的音乐才能,能在节朔奏乐时自抚筝而歌,且曲声最美。《古今乐录》引王僧虔《技录》曰:“《短歌行》仰瞻一曲。魏氏遗令。使节朔奏乐。魏文制此辞。自抚筝和歌……此曲声制最美,辞不可入宴乐。”[1]83曹植也富有音乐才华,对艺术的爱好与修养也是颇有名气的。《法苑珠林》卷49说他“世间术艺,无不毕善”。此言虽不免有些夸张,但他对艺术的爱好确是事实。曹植长于书法、绘画,又精通乐曲。根据《颦鼓歌五篇·序》,知道其曾在“古曲多谬误”情况下“依前曲改作新歌五篇”,就是流传至今的《颦鼓歌》五首。据《广弘明集》记载:“植每读佛经,辄流连嗟玩,以为至道之宗极也。遂制转读七声,升降曲为之响,故世之讽诵感弘章焉。尝游鱼山,闻空中梵天之响,乃摹而传于后”[13]178,因此有学者据此认为他是佛教音乐的创始人[14]。
聚集在曹操父子周围的邺下文人,大都精通乐律,并擅长乐府制作。如邺下七子中的王粲曾受命为曹氏政权考校歌曲:“魏初,乃使军谋祭酒王粲改创其词。粲问巴渝帅李管、种玉歌曲意。试使歌,听之,以考校歌曲,而为之改为《矛渝新福歌曲》《弩渝新福歌曲》《安台新福歌曲》《行辞新福歌曲》,《行辞》以述魏德。黄初三年,又改《巴渝舞》为《昭武舞》。”[1]311“独夜不能寐”时能“摄衣起抚琴”(《七哀诗》之三)。阮瑀“善解音,能鼓琴”,他“抚弦而歌”,“音声殊妙。”[3]600蔡琰“博学有才辨,妙于音律”(《后汉书·列女传》),注引刘昭《幼童传》曰:“(蔡)邕夜鼓琴,弦绝。琰曰:‘第二弦。’邕曰:‘偶得之耳。’故断一弦问之,琰曰:‘第四弦。’并不差谬。”[15]2250由此可见,蔡琰在琴技方面达到非常精熟地步。
邺下文人浓厚的艺术兴趣和高超的才艺,驱动他们终日乐相乐,酣歌不知疲,从中找到合适的宣泄动乱中积淀已久情感之环境氛围,曹氏父子所提供的音乐游宴便成为最佳的表达方式,这些人一旦有了较为安逸的生活环境和较为充裕的物质条件,痛定思痛,其欣喜之情,难以自己。这种诗酒风流、曲调高妙的场景,冲击着他们的心灵,必然在情绪上引起较为强烈的回应,在“人的觉醒”的社会环境中,意识到人生苦短,时光有限,倍感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来之不易,强烈追求生命的密度和生活情趣指数。“今日不极欢,含情欲待谁”(王粲《公宴诗》),“白日已西边,欢乐忽忘归”(王粲《杂诗》),“日暮游西园,冀写忧思情”(王粲《杂诗》),“公子敬爱客,乐饮不知疲”(应玚《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诗》),“忘忧共荣与,畅此千秋情”(曹丕《于玄武坡作》),“遨游快心意,保己终百年”(《芙蓉池作》),“飘飖放志意,千秋长若斯”(曹植《公宴》)。诚如谢灵运在《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中所云:建安末,时余在邺宫,朝游夕宴,究欢愉之极。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今昆弟友朋,二三诸彦,共尽之矣[1]48。
由上述可见,安定的社会环境给邺下文人创造了逞才任性、朝游夕宴、诗酒风流的便利,尽情享受大自然的美妙精致和人生无穷的乐趣。这种音乐艺术行为,宣泄了因战乱积郁心中的苦痛,忘掉心中的忧思,增添了他们的人生志趣。“人的觉醒”与音乐艺术的交融,激发他们超越时空限制的意绪,在雅集游宴中高歌吟咏,创制新声,挥洒人生热情与精神生命的自觉意识,这既是邺下诗人自觉的艺术追求,也是他们张扬洒脱气度的一种最佳方式,艺术地展示了邺下风流。
曹操赤壁之战失利后,虽仍怀有“天下归心”的壮志和进取精神,然亦清醒意识到三分天下的形势已成定局,只好致力于北方建设。采取系列治国理政措施,如压抑豪强、唯才是举、崇奖功能、兴屯田、修水利、垦荒地、减租税等,起到良好的效果。社会渐趋安定,社会生产力和经济逐渐得到恢复和发展,人民安居乐业。曹魏统治的北方政治经济和文化等都有了新的转机。曹魏经济的恢复和发展是率先实施屯田政策开始的。《三国志 ·武帝纪》载:建安元年(196),曹操“用枣祇、韩浩之议,始兴屯田”,当年就见成效:“是岁乃募民屯田许下,得谷百万斛。于是州郡例置田官,所得积谷。征伐四方,无运粮之劳,遂兼灭群贼,克平天下。”[3]14当时曹魏屯田区域之广,垦田面积之濶,屯民数量之众,乃为三国之最。《三国志·国渊传》云:“太祖欲广置屯田,谈渊典其事。渊屡陈损益,相土处民,计民置吏,明功课之法,五年中仓廪丰实,百姓竟劝乐业。”[3]339《晋书·食货志》对曹魏实施屯田带来经济日益繁荣的大好局面也有详细描述:“魏武于是乃募良民屯田许下,又于州郡列置田官,岁有数千万斛,以充兵戊之用。”可见屯田的实施不仅解决了军粮问题,而且对曹魏农业的发展、经济的繁荣与社会的稳定都起到积极推动作用。经过十余年的实施,在曹魏统治的北方,虽然战争还没有完全平息,但“中野何萧条,千里无鸡鸣”的残破景象已消逝,经济已复苏,商业贸易已正常。曹操《步出夏门行》云:“钱镈停置,农收积场。逆旅整设,以通贾商。”[4]43此诗写于建安十二年(207),曹操当时率军平定了东北的乌桓,诗句所叙述的正是曹操在胜利归途中所见北方社会经济繁荣、商业贸易兴旺的景象。这说明作为当时北方的曹魏政权把经济、商业看作是“文治”的重要内容,体现了曹操的农商并举的理政理念。从曹丕《于玄武陂作》《芙蓉池作》《于谯作》和曹植《芙蓉池诗》以及王粲、阮瑀、应瑒、刘桢同题《公宴》等诗中也可看出曹魏统治的北方社会宁静和平,如曹丕《于谯作》[5]57,通过宴饮歌舞盛况,向我们展现了曹魏统治的北方(谯)“和合同乐康”的太平景象。这正是曹操占领邺城后,实施“修耕植以畜军资”,兴屯田、垦荒地、修水利,积极恢复发展农业生产的结果,是北方社会安定、人民安居乐业、经济繁荣的缩影。因此邺下诗人心驰神往,乐于服务曹魏政权。王粲《从军诗》再现屯田后的淮北地区兴旺景象:“朝入谯郡界,旷然消人忧。鸡鸣达四境,黍稷盈原畴。馆宅充廛里,士女满庄馗。自非圣贤国,谁能享斯休。诗人美乐土,虽客犹愿留。”
建安时期的谯郡,其辖地于今天的淮北一带,面积广阔。此诗写于建安二十一年,距曹操“始兴屯田”已十余年,作者从军抵达谯(今亳州)后,目睹的是一派繁荣兴旺的景象。这和“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蒿里行》),“四望无烟火,但见林与丘。城郭生榛棘,蹊径无所由”(王粲《从军行》其五)所呈现的荒凉凄惨景象,形成鲜明对照。因此诗人满怀深情地感叹:“自非圣贤国,谁能享斯休”。正是在这种经济实力如此强盛的情况下,当时文人云集曹氏父子周围,形成邺下文人集团,七子参与其中,雅集贵游,诗酒风流。这标志着邺下文人追求音乐艺术享受,并进行新声创制的经济基础条件已完全具备。生活享受和消费是要有丰厚经济基础的,尤其是高雅的音乐艺术行为更应如此。此时曹魏政权恰好为建安文人所向往的精神享受提供了经济基础,满足了邺下文士乐享人生的物质文化需要。这种及时行乐的音乐生活行为和精神享受只有在曹魏经济繁荣的条件下产生。
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战后,三分天下局势已形成,曹操占据的北方基本统一安定。曹氏文治武功,致力于政治、经济和文化建设,社会稳定,经济繁荣,呈现出一派太平景象,为聚集于邺下的文士提供舒适的生活环境和物质与精神享受的条件。这种外在因素内化为邺下文人乐享人生的能量,这种能量一旦和邺下文人自身所具备的艺术才能相互作用,他们便最大限度地展露音乐才艺,慷慨高歌,诗酒风流,内蕴着一股刚健而强烈的力度,释放出一种阳刚之美,动人心魄,这种慷慨的新声正是那个时代的气质及精神。所谓邺下风流体现的正是邺下诗人的人生价值及其精神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