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乔恩
从移动互联网、大数据到虚拟现实、人工智能,数字技术的日新月异已经成为人类无法逃避的生存语境,这也意味着资本主义进入到数字资本主义这一特殊发展阶段。数字资本主义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力度重构人们的生产方式,调节人们的生活节奏,重塑人们的认知、情感和交往模式,更重要的是它开启了一场权力变革,解锁了一种新的剥削方式,从而使得人类的生命境况被彻底改变。面对这样深刻的变革,马克思主义理论也应该主动担当:聚焦数字资本主义语境中“现实的人”及其生命境况,从学理层面推进对数字资本主义的本质批判和内里透视,准确把握其特征和本质,深化对其发展规律的认识。从马克思主义出发对数字资本主义的批判最核心的就是要把握数字资本与“现实的人”之间的关系,而把握这一关系的核心则是透视数字资本的权力变革究竟对“现实的人”产生了何种影响。
资本主义的发展并非一次性的、完成式的,而是持续的、历史性的过程,从蒸汽时代到电气时代,再到信息时代,生产力的发展、生产方式的变迁、生产关系的调整,都充分验证了马克思的判断:“一切提高社会劳动生产力的方法都是靠牺牲工人个人来实现的;一切发展生产的手段都转变为统治和剥削生产者的手段。”①《资本论》(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4 年,第743 页。在任何一个社会,人总是权力作用的对象,权力总是施加给人各种各样的压力、限制、义务,但我们要讨论的不是权力压迫人、剥削人这一共性,而是在不同社会形态、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发展阶段,权力运作方式的特殊性。因而,在分析数字资本主义的复杂变化时,生产方式的变革以及与此相适应的权力运行方式的变革就成为我们首先要予以关注的问题。
让人死与让人活的君主权力构序。在古代社会中,君主对臣民具有绝对的“生杀大权”,他可以让人死和让人活,臣民必须绝对服从君主的统治,臣民的生和死只有通过君主的意志才能成为权利。在这样一种背景下,权力主要以“让人死”的方式存在,它将肉体作为刑罚的主要对象,通过酷刑、肢解、烙印、示众等多种方式制造肉体的痛苦,从而达到镇压、防范、排斥、毁灭等消极目的。“君主的权力只能从君主可以杀人开始才有效果。……只有在君主杀人的时候,他才行使对生命的权利。”②[法]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钱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年,第227 页。可以看到,君主所拥有的这种权力看上去非常强有力,实际上其作用范围却极其有限。在过去两百多年间,这种“让人死”的权力逐渐被新的权力策略所取代。惩罚的节制和式微,刑讯严峻性的减弱,制造肉体痛苦时的慎重,鲜血与死亡的隐退,这些变化一方面体现了惩罚对象的置换,即曾经降临在肉体之上的痛苦和死亡逐渐被深入灵魂、思想、意志和欲望的惩罚所代替,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一种积极的、有益的权力策略开始形成,即通过改变作用对象而扩大权力作用的范围,强化权力的效应。
让人有用且顺从的规训权力构序。生产模式从农业化向工业化的转型导致了君主权力向规训权力的过渡。“在我们今天的社会里,惩罚制度应该置于某种有关肉体的‘政治经济’中来考察:尽管它们并不使用粗暴的、血腥的惩罚,尽管它们使用禁闭或教养的‘仁厚’的方法,但是,最终涉及的总是肉体,即肉体及其力量,它们的可利用性和可驯服性、对它们的安排和征服。”③[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第27 页。肉体作为一种生产力而被卷入政治经济领域,成为权力直接控制、干预、训练和调度的对象,对肉体的生杀大权不再是权力的目标,让肉体变得顺从而有用成为权力的重点,这种对肉体的规训也就成为权力的新策略。规训权力的实现需要创设相对独立、封闭的空间,从而将生产从社会空间中分离出去,通过空间上的分配和时间上的管制创造出一种生产力,以确保生产过程的严谨、高效。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指出,“让我们同货币占有者和劳动力占有者一道,离开这个嘈杂的、表面的、有目共睹的领域,跟随他们两人进入门上挂着‘非公莫入’牌子的隐蔽的生产场所吧!”①《资本论》(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4 年,第204 页。也就是说,为了揭示资本主义生产是怎样进行的,资本是怎样被生产出来的,资本家赚钱的秘密究竟是什么,我们必须深入生产场所。
权力对肉体的规训以对空间的分配为起点,为了维持秩序、便于监督,必须划规出一个自我封闭、功能明确的生产空间,“其目的在于,随着生产力的日益集中,用上述方式获取最大利益和消除各种不利因素(如偷盗、怠工、骚乱和‘密谋’),保护生产资料和工具,驾驭劳动力。”②[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第162 页。在这种被权力编码的空间中,每一个人有自己相对固定的位置,反过来,每一个位置有相对固定的人,这种区间分割消除了含糊不清、不受控制的人员流动,构建起一个可解析、可重组的空间。通过这种空间布局,权力主体能够一目了然地判断在场者、缺席者,并对每个人的表现予以精准的统计、评估和裁决。“工人阶级在空间中遭受着多种支配,因为存在着一种空间的政治,越来越有效力,越来越有针对性,其设计越来越精心。空间变成了工具性的。”③[法]亨利•列斐伏尔:《空间与政治》,李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第117 页。分割、拼接、重组、叠加、聚集等术语充分体现了空间的政治性,那种曾经在地理意义、几何意义上中性的空间不存在了,功能性、工具性的空间成为权力得以实现的重要载体。由此可见,规训权力主要以“工厂”为其作用范围,在这个范围内权力制定了严格的规范、实现了高效的管理,一旦超出这个范围,规训就丧失了绝对约束力,也就是说,在规训社会中尽管权力的作用范围有所扩大,但仍然是有限的。
让人自我激励与自我盘剥的功绩权力构序。资本绝不会满足于在有限的空间内布展,而是要尽可能地开疆扩土,一种超越规训社会的功绩社会应运而生。“21 世纪的社会不再是一个规训社会,而是功绩社会。”④[德]韩炳哲:《倦怠社会》,王一力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 年,第15 页。社会成员不再是权力驯化的对象,而成为功绩主体,成为自己的雇主,规训机制用来分割区域的围墙今天已经成为历史的遗迹,我们无法再用“规训”来涵盖数字资本主义语境中人的生存境况的变化。尽管生产最大化的渴望仍然存在于集体意识当中,但是如何实现生产最大化的策略却发生了历史性变革。“规训”和“功绩”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权力秩序,一种是封闭的统治,一种是开放的统治。在功绩社会当中,禁令、戒律和法规失去了主导地位,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目标、计划和行动。功绩社会旨在营造一种肯定性的权力机制,从而将“能够”的信念植入到每一个个体的意识当中,这种“我要”“我能”“我可以”的自我暗示、自我要求激励主体进行自我监督、自我规划,从而不断突破自身局限,创造更大的价值。
和规训社会的否定性、强制性相比,功绩权力摒弃了过去借助权威、禁令进行角色分配的方式,通过“去管制化”实现了主体的自主化管理,主体自己发号施令、自主承担责任、自觉采取行动、自愿进行自我剥削。“生产最大化的渴望显然存在于社会集体无意识之中。当生产达到一定发展阶段时,禁令的规训法则,或者说其否定模式,便达到极限。为了进一步扩大生产,规训范式必须由功绩范式,或者‘能够’的肯定性模式来取代。”①[德]韩炳哲:《倦怠社会》,王一力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 年,第16~17 页。和规训范式所依赖的否定性的“应当”相比,功绩范式所依赖的肯定性的“能够”则更加高效、多产,生命政治权力也从规训阶段进入到功绩阶段。功绩主体的目的依然是绩效最大化、生产最大化、资本增殖最大化,但是这种内嵌式的、自发性的、肯定性的剥削却比外在的、被动的、否定性的剥削更有效,也更隐蔽。在这种剥削中,每个人都身陷自己的劳动营中,既是施暴者也是受暴者,既是看守也是囚犯。
相较于规训社会对肉体的认真管理和对生命的精打细算,功绩社会将权力布展到整个社会空间、延伸至全部生命时间,从而实现了全方位、无缝隙的剥削,可以说,功绩社会中权力的范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扩展。“这样的统治技术不仅扼守着人的工作时间,还要霸占整个人和他的注意力之所及,也就是霸占完整的生命。它找到了这个完整意义上的‘人’,并且要让这个人全部为我所用。”②[德]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玉红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 年,第39 页,第8~9 页。越来越多的人沉溺于“无所不能”的幻想中,以“自我驱动”“自我量化”为生命的存在方式。流动的劳动力和碎片化的工作方式,将私人的生活空间变成了一条永不停息的生产线,一切间歇都被取消了,一切休息都被占据了,我们的生活不再有任何停顿、间隙。人们的身体及其所处的环境被安装上各种数字装置,无间断地收集和记录各种参数,如体温、心率、运动曲线、睡眠时间等,从而更好地优化身体、提振精神、提高绩效。“在新自由主义功绩社会中失败的人,要自己承担失败的责任,并以此为耻,而不是去质疑社会或者体制。这就是新自由主义政权的特殊智慧所在。”③③ [德]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玉红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 年,第39 页,第8~9 页。功绩权力的秘密就在于它实现了权力对象的自我监督、自我控制,从而把原本属于权力主体的责任转交给权力对象,国家、政府、社会、企业不再对个体负责,不再给予生命必要的生存条件和发展支持,功绩权力只攫取数据,不提供扶植,这是对以往权力机制的一种颠覆式超越。
每一个身处资本主义发展进程中的人都亲自参与了一场权力的变革,适应这场变革就是在适应资本主义不同发展阶段的生产方式、生产关系。在《资本论》序言中,马克思明确指出:“我要在本书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④《资本论》(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4 年,第8 页。在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同阶段,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呈现出不同的特征,这些特征是我们了解每一阶段特殊性的关键,而要把握数字资本主义的特征,检视我们的生活结构与质量,“就必须聚焦于我们的时间模式。”⑤[德]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郑作彧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年,导论,第3 页。无论从微观还是宏观角度,社会生活都是通过时间模式来构建和联结起来的,因此,从时间模式出发,剖析数字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透视数字时代权力的运行方式,是一种方法论上的自觉。
在人类历史上,时间模式的变迁可以简单地划分为三个阶段,自然时间、工业时间、数字时间,意味着不同的时间体验、时间观念,更意味着不同的生产方式、生产关系。“当我们在讨论时间观念的时候,实际上是在讨论如何理解时间对于人的意义以及如何把握时间的节奏,它涉及生活方式的选择和自我价值的探索。”①原理:《网络时代的组织时间观转变》,《人民大学学报》2021 年第4 期。自然时间由季节轮转、候鸟迁徙、昼夜交替决定,这些周而复始、富有变化的律动与循环,构成了人类对自然界、对生命的丰富体验和独特感知,也决定着农业生产活动的节奏和进度。自工业革命以来,工业化、现代化的生产方式孕育出新的时间模式,人类开始被迫适应以工业时间为标准的生产、生活方式,从而逐渐丧失了与自然界的联结,也忘却了自然对人类的滋养,以自然时间为依据的生命状态一去不复返了。制度化、标准化、系统化的生产方式和管理制度使得工业时间成为衡量工作绩效的重要标尺。在“时间就是金钱”这一理念的“洗礼”下,工人出售给资本家的劳动时间必须被用尽榨干。时间被精准地区分为“工作时间”和“休息时间”,“清醒时间”和“睡眠时间”,“生产时间”和“自由时间”,这样区分的根本目的就是提高效率、减少浪费。随着人类进入数字时代,时间不能再被简单地看作是固定的、能够被物理分割的系统,网络时间逐渐取代自然时间、工业时间,成为主导人类生产、生活的时间模式。网络时间所构建的权力模式,引起了社会生活的重大变革,深化了对人的肉体、精神、情感的奴役,促进了资本对劳动的实质性吸纳,实现了对整个社会更加深刻的控制。“其实它是一种新型的‘权力网’。”②[美]乔纳森•克拉里:《焦土故事:全球资本主义最后的旅程》,马小龙译,中国出版集团,2023 年,第21 页。可以说,网络时间通过数字装置吞噬着现实,也吞噬着生命,成为人类无法逃避的生存语境。
由于数字装置的普及,特别是电话、微信、视频会议等各种办公软件的广泛应用,人们的工作时间变得更具有灵活性和适应性,“弹性工作制”“全天候工人”“随时在线”成为常态。灵活的、分散的劳动形式日益泛滥,每个人都被塑造为人力资本的“企业家”。这就恰恰印证了马克思曾指出的一个悖论,即机器是缩短工作日的最强有力的工具,但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却导致工人及其整个家庭成员一生的时间都被转化为劳动时间。“资本还添加了这样一点:它采用技艺和科学的一切手段,来增加群众的剩余劳动时间,因为它的财富直接在于占有剩余劳动时间;因为它的直接目的是价值,而不是使用价值。”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199 页。借助数字装置进行的任何生产、消费活动都能够产生数据,从广义上讲都是数字劳动,可以说数字装置将人的生命彻底纳入劳动当中,从实质上无限延长了劳动时间。作为数字资本实现增殖的重要机制,网络时间兼具生产时间、流通时间、消费时间、休闲时间等多个功能,而它区别于其他时间模式的最大优势就在于它借助数字装置培养了自觉、自愿为数字资本服务的“无酬工人”,最大限度地整合了所有可以整合的时间,吮吸了所有能够吮吸的注意力,攫取了所有能够获得的数据,从而使曾经被“忽视”和“浪费”的零碎时间被充分利用起来,使原本被当作“经济上无产出”的时间被成功转化为具有经济效益、能够创造绩效的时间,使无法获得工作机会的相对剩余人口被充斥到数字劳动的大军当中。这就导致本应该减轻劳动负担、改善人们生活质量的数字装置,反过来使生产变得越来越压抑,使得生活变得越来越紧张。
如果我们把空闲时间当作评价社会是否让人满意的重要指标,就会发现人们正在逐渐丧失自由、自主使用自己时间的权利。“资本剥夺了我们对自己时间的自主权,使大部分无法到达‘必然王国的彼岸’。”①[美]大卫•哈维:《反资本世界简史》,陈诺译,广东人民出版社,2023 年,第146 页。网络时间打破了自然时间对人类活动的限制,使得人们无论在任何时间都能够生产、消费、学习、讨论、娱乐,这就为权力彻底掌控一个生命的全部时间提供了可能。“在后工业时代,在资本主义体系的全球化时代,在工厂—社会的时代,以及在计算机化的生产取得胜利的阶段,劳动彻底处于生活的中心,而社会协作也彻底扩展至社会的各个场所。这就将我们引向一个悖论:就在理论无法看到劳动之时,劳动无处不在,并且在所有地方成为唯一共同的实体。”②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 Labor of Dionysus: A Critique of the State-Form, p. 8.人们必须尽可能保持头脑清醒、精力旺盛、时刻在线,从而最大限度地利用生命中的每一瞬间,时间被工作、娱乐、生活等填满,无休止、无间隙、无停顿的生命状态已经成为人类普遍的存在之痛。人类的一切活动都被降格为劳动,人类的全部生活被降格为劳动力修复和补充,所有的时间都成为工作时间。以网络时间为内在逻辑的生存方式已经被彻底“异化”,这就导致数字时代陷入一种急剧加速的浪潮当中。网络时间可以随时提速,它是一种去除了叙事性、情感性、交往性的纯粹的叠加。自然时间、工业时间这些阻碍或延缓信息、资本的高速循环、不能服从服务于绩效逻辑的时间形式,都必将被淘汰和取代。“去叙事化”“去仪式化”的网络时间迫使一切都变得匆忙和苍白,它取缔了“在路上”的过程性和生成性,消解了“距离”的神圣性和崇高性,剥夺了“故事”的讲述性和生命力。如果我们把网络时间所引发的社会加速当作数字时代的病症,那么今天的休息、娱乐这些“减速”措施,不过是一种相对较轻的症状。数字时代的休息时间、娱乐时间不是区别于劳动时间的另一种时间,而是劳动时间的另一个阶段,它们一部分是为了劳动力的再生而消耗的时间,另一部分已经直接成为劳动时间。“一个社会如何使用它的剩余的能力是绝对的核心,它提出了关于人们想要如何生活的基本问题。”③[美]南希•弗雷泽:《食人资本主义》,蓝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 年,第8 页。一旦一个社会力图将所有的剩余时间都卷入资本增殖的洪流当中,并以之为唯一准则,那就意味着人类将全面而彻底地变成资本的仆人,人类的生产与生活之间的失衡将更加严重,人类的福祉将丧失多元化的评价标准,人类必将在单向度的路上越走越远。
上述分析,已经清晰地从作用范围和作用时间的构境层面分析了数字资本权力的变革。实际上,资本权力的变革还体现在诸多方面,从作用媒介来看,权力借以发挥作用的主要载体和媒介在不断演进,从君主时代的法律、到资本主义初期的纪律,再到数字资本主义阶段的数字装置、大数据、流量等;从作用效果来看,权力也发生了从硬性的惩戒,到柔性的规训,再到隐性的控制的历史性变革。数字资本的变革之所以如此成功,恰恰就在于它最大限度地吮吸了人类的注意力,重塑了人类的认知模式,侵入了人类的精神世界,从而构建了数字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之境。
数字资本的意识形态功能首先在于它通过对注意力的吮吸,改写了生产方式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生产关系。“注意力的问题不是一个中立的、无时间性的活动问题,而是一个带有历史结构的特殊行为模式的兴起问题——一个依照社会规定的规范来加以明确表达,并成为现代技术环境组成部分的行为模式问题。”①[美]乔纳森•克拉里:《知觉的悬置:注意力、景观与现代文化》,沈语冰、贺玉高译,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7 年,第24 页。进入数字时代,无限的信息与有限的注意力之间的矛盾日益突出,这就使得注意力成为数字时代最稀缺的劳动资料,成为推动社会经济发展的核心动力,也成为我们考察数字资本增殖的关键因素。“各个经济时代的区别,不在于生产什么,而在于怎样生产,用什么劳动资料生产。劳动资料不仅是人类劳动力发展的测量器,而且是劳动借以进行的社会关系的指示器。”②《资本论》(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4 年,第210 页,第211 页。在数字资本主义语境中,注意力不仅是一种有价值的商品,而且是一种能够产生价值的劳动,它更新了数字资本主义社会中剩余价值的产生和剥削方式。越来越多的消费和生产需要借助数字装置完成,这就使得用户浏览、通话、聊天、购物等产生的数字痕迹都能被毫无遗漏地捕捉和收集。可以说,社会的日益数字化正在扩大和加速对生命的数字化利用,人的生命的全部领域正在迅速卷入数字化进程当中,成为数字资本增殖的重要源泉。数字资本的权力机制之所以更有效、更有力,关键在于披上了自由的外衣,它用诱惑代替了禁止,用取悦代替了驯服,用分享代替了沉默,用肯定代替了否定,用娱乐代替了工作,用透明代替了隐私。数字时代鼓励分享、鼓励娱乐、鼓励一切能够产生数据的活动。“过程消失在产品中。……劳动与劳动对象结合在一起。劳动对象化了,而对象被加工了。在劳动者方面曾经以动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东西,现在在产品方面作为静的属性,以存在的形式表现出来。”③《资本论》(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4 年,第210 页,第211 页。用户在网上的任何观看和点击都是广义上的数字劳动,由此产生的一系列数据则是劳动产品。数字权力的神秘性就在于,它使人们彻底地接受了数字化的生产、生活方式,使人们的思想和行为被禁锢在数字装置搭建的陷阱之中,却无法看到隐藏其中的剥削关系。
数字资本的意识形态功能进而体现在它用“流量效应”置换了“阶级意识”。在数字装置吮吸注意力的过程中,“流量”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对于数字产品而言,用户的关注和使用就是生命,一种数字产品一旦陷入无人问津的境况就必将面临死亡。如何持久地吸引用户的注意力,确保用户养成长期的使用习惯,进而对产品产生依赖,是产品开发商竭力达成的目标。流量能够及时、直观、精确地反映出某一产品受关注的程度,也能吸引用户将更多的注意力投向那些“爆款”“网红”“热搜”产品,从而产生一种积聚效应。“每一单个人可以获知其他一切人的活动情况,并力求使本身的活动与之相适应。”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111 页。人们往往通过一个数字产品的点击量、粉丝量、转发量来判断它的优劣,进而做出决策。由此可见,资本通过流量表达自己的需求,并使用户误认为这是自己的需求、自己的选择。用户不是为自己的需求买单,而是为资本的需求买单。数字资本不仅培养了用户根据流量分配注意力、选择产品的习惯,也培养了生产者根据流量分配生产资料、调整决策的习惯。可以说,流量已经成为权力的数字化代言。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以点击量、浏览量、点赞数、转发数、粉丝数以及收益率为基础而迅速走红、成为热门的一些事物或现象,只是流量引发的趋同效应,它的确是一种集体意识,能够体现出人们对一些事物或现象的共同关注,但决不意味着深层且持久的认同。这种基于流量的“共同关注”非常空洞、稍纵即逝,它会随着下一个“热点”“爆点”的出现而立马消散。因此,这种“共同关注”根本无法凝聚为数字时代唤醒民众的阶级意识。数字平台看似充满了来自各个阶层的声音,但它并没有成为凝聚阶级意识的工具,而是呈现出娱乐化、庸俗化、扁平化的趋势。“无限的数字化娱乐有效地遏制了反体制大众运动的兴起。”②[美]乔纳森•克拉里:《焦土故事:全球资本主义最后的旅程》,马小龙译,中国出版集团,2023 年,第15 页。数字平台将自己标榜为平等的、无差别的“公共领域”,鼓励每一个人在网络空间中自由地发声,实际上,普通大众的声音将被湮没在数据洪流中,成为无人在意的“牛哞声”。“流量”正在通过引导用户的注意力而形成新的话语权,而这种话语权实际上就是以“大他者”的时间渗透和代替“小我”的时间,以“大他者”的意识解构和重塑“小我”的意识。“资本”与“流量”的合谋,正在不断消解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稀释和软化具有阶级性、激进性、反叛性的想法和行动,从而形成一种隐性的意识形态支配,这种悄无声息的隐性构式对于整个无产阶级而言,不仅是一种精神灾难,更是一种思想殖民。
数字资本的意识形态功能还体现它对全球的“启蒙”和“教化”。数字装置为人们编织了一个四海一家、万物可连接、世界触手可得的神话。这一神话其实是在推行新的殖民。今天,每个人、每个地区、每个民族和国家,都接受并且臣服于数字资本的统治,如果无法上网,就好像彻底陷入贫困与落后,如果无法与外界产生链接,就永远失去了发展的机会。当全球各地的人们都能通过网络看到世界同时也被世界看到时,人与人、地区与地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距离似乎因网络而被拉近、消除,一种“四海一家”“天下大同”的幻象正在形成,但这实际上是数字资本开启的新一轮“启蒙”和“教化”。然而,“四海一家”“天下大同”果真实现了吗?数字化正在席卷全球,任何国家、地区和民族都无法逃脱,整个世界的确实现了前所未有的交往,但这种交往却是一种忽略了“类存在”的数字霸权,一种由虚拟交往所形成的数字化“伪我们”。生命的脆弱性要求人类必须作为类存在才能得以生存和发展,人们与他者产生联系、分工、合作就是为了尽可能克服生命的脆弱性,从而使共同体的力量在人与人的交往、互动中得以增强、壮大。但是,数字化交往却导致人们逐渐放弃现实的、可以触碰的交往,而依赖于虚拟交往。这就导致人与人虽然在网络空间形成了极大的互相影响,在现实中却形同陌路。人们很难通过虚拟交往形成值得信任的、持久的社会关系,人类的类本质也被虚拟交往逐渐瓦解。可以说,数字装置构建了一个随叫随到、有求必应的虚拟世界,同时也构建了一个冷酷无情,自私自利的现实世界。今天,大多数虚拟交往已经丧失了交往应有的同理心、责任感、共鸣感,进而变成空洞的数据产出,从而导致作为整体的人的共同体日渐式微。“资本主义的目标不仅是征用生产活动,而且首先是对人类语言本身、对人类语言本性和交流本性、对赫拉克利特在其中认出共性的罗格斯的异化。”①[意]阿甘本:《无目的的手段:政治学笔记》,赵文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112 页。数据正在改写人类的知觉并控制整个社会的记忆,就其本质而言,数据就是语言,当数据成为人们普遍使用的“语言”时并日益操控人类的交往时,人类原有的语言就会被剥夺和疏远,从而导致交往的空心化和存在的虚无化。这种由数字资本所发起的新一轮殖民,它兼具掠夺性、剥削性,已经成为资本管理全球、维持霸主地位的新手段。
资本主义的发展是一个持续的、历史的过程,对于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而言必须永不停息、不断适应,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适应技术的变革。在人适应技术变革的历史中,人对技术施加给人的统治所持有的态度经历了从抵制到认同再到依赖的过程。我们可以看到,随着对数字装置的依赖越来越深入,人不仅改变了认知体系、价值体系、实践方式,而且主动让渡出自己的判断力、选择权等标志着主体性的权力,从而沦为“赤裸生命”。可以说,数字装置颠倒式地侵占了人的主体性,从而实现了对人前所未有的统治。
数字装置对主体性的侵蚀首先体现为“分心”。人的主体性受到技术侵蚀的情况在资本主义发展史上是有迹可循的,在《资本论》第一卷《机器和大工业》一章中,马克思就强调了这一问题,即工人的主体性被机器所取代,人变成了机器的附属物。然而,和马克思所处的时代不同,数字技术与资本的共谋改变的不只是生产方式,更是认知模式。换言之,人类的认知模式并非凝固不变的,它依存于一定的社会存在,具有鲜明的历史性、复杂性,数字时代人类的认知模式正在“义肢性”数字装置的统治下不断畸变。电子产品成为儿童接触到的主要刺激工具,这一方面为数字帝国培养了一代又一代的臣民,同时也导致儿童注意力分散、语言能力迟缓、时间观念模糊、运动机能下降、社会适应能力受损等一系列问题。对成人而言,数字装置的泛滥对成年人接受信息和处理信息的能力都有一定的负面影响。“在20 世纪末,主体分崩离析的巨大社会危机得以隐喻性地加以诊断的方法之一,乃是‘注意力’下降。”②[美]乔纳森•克拉里:《知觉的悬置:注意力、景观与现代文化》,沈语冰、贺玉高译,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7 年,第1 页。数字装置的一个特征就是迫使人们接受一种永远低端的注意力,当主体选择在多个信息、任务、程序之间不停切换时,注意力的涣散就成为必然。“过度的积极性还可以呈现为过度的刺激、信息和资讯,它从根本上改变了注意力的结构和运作方式。感知因此变得分散、碎片化。”①[德]韩炳哲:《倦怠社会》,王一力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 年,第21 页。注意力成为现代人面临的一个困境:数字资本主义要求的注意力投入方式推动了人的主体性的外化与对象化,却抹杀了本应与这一过程同步的主体的内化与自我意识的强化。注意力作为人的主体性的存在方式和表现形式,由于其外化、肤浅化而丧失了自我反思、自我认识的功能。
数字装置对主体性的侵蚀关键在于它对人的精神控制。数字装置已经成为非常高效的精神控制工具,它能够在不知不觉中干预和影响人的思想,从而将人降级为可量化、可操控的对象。可以说,数字装置的普及意味着人类自由意志的终结。数字的秘密不在于直接的、物性的商品推销,数字支配和控制的并不是人们的意识层面的理性主体,而是靠惯性、潜意识运转的无意识层面,从而使每个人在无意识中产生欲望,将数字伪境所承诺的幻象误认为自己的欲求。“网络已经制造了你内部的存在结构,一切你以为是自己的感受和选择,都不过是被制造出来的欲望。”②张一兵:《文本的深度耕犁》(第3 卷),中国人民出版社,2019 年,第242 页。数字装置推崇一种浅层的、快速的反应,而反对深层的、缓慢的、悠闲的、专注的思考,它引导人们以最快捷、最无意识的方式消费、生活,因为只有当人们习惯于条件反射式的消费时,人们的注意力才能最大限度地转化为消费额度。与此同时,算法实时对信息内容与用户之间的互动进行匹配,并按照互动情况即时调整推送信息。通过这种方式,用户注意力的初始偏好被灵敏地捕捉并不断强化和放大,从而导致用户陷入一种“信息茧房”。人们蜷缩在数字所构筑的虚拟世界里,逐渐丧失了与现实世界的联系,丧失了线下交往的耐心和勇气,反过来对数字装置产生一种强烈的依赖,而成为数字化全景监狱的积极共建者,自愿接受数字装置的通知,不断奉上自己的数据。
数字装置对主体性的侵蚀进而体现在它将人贬低为“赤裸生命”。在数字时代,谁拥有数据,谁就拥有了世界上最丰富的宝藏,谁能够开采、储存和分析数据,谁将在未来资本市场占据绝对的优势。可以说,数字资本主义正在改写人类对主权的理解——数字时代的主权属于那些占有数据的人。“数字世界将会诞生超级寡头。和石油不同,数据是一种取之不尽的原材料,它源源不断地输送和产生数字信息。”③[法]马尔克•杜甘、克里斯托夫•拉贝:《赤裸裸的人:大数据,隐私与窥视》,杜燕译,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17 年,第9 页。用户每一次使用数字装置时逐渐透露的碎片化信息,都将被这些终端收集、统计、处理、分析,进而拼凑成一份完整的、全面的、并不断完善的用户信息报告,其中包括用户的生活习惯、健康状况、经济处境、政治立场、消费习惯、情绪状态,等等。“数字革命并不满足于把我们的生活方式打造得拥有更多信息,使我们更迅捷地与外界连接;数字革命更会使我们变得顺从,让我们自愿受其奴役,变得毫无隐私;最终结果就是我们丧失了私人生活,不可逆转地放弃了自由。”④[法]马尔克•杜甘、克里斯托夫•拉贝:《赤裸裸的人:大数据,隐私与窥视》,杜燕译,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17 年,引言,第1 页。人类享受着大数据、人工智能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在不知不觉间丧失了自由和隐私,日益成为数字时代的“赤裸生命”。在数字装置全覆盖的情况下,个人的隐私,特别是有关生命、健康、安全的隐私被大数据了如指掌,这些数据尚未得到有关法律、制度的有效保护,而个人又不足以反抗数字暴力,这就导致每一个渺小的个人在大数据面前都成为“赤裸生命”。“每个人类个体,在事先并没有成为目标人群的情况下,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他的一切或者部分个人信息,完全暴露在全球监控网络系统之下。”①[法]马尔克•杜甘、克里斯托夫•拉贝:《赤裸裸的人:大数据,隐私与窥视》,杜燕译,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17 年,第30 页。数字资本对一切人的监控实际上已经成为现实,它凌驾于国家、法律之上,几乎不受任何制裁。成千上万的数据被收集、储存、分析和出售,人们并无任何异议。但讽刺的是,这种自由的丧失却以自由的实现为表征,而使人完全放松了对权力的警惕,陷入数字权力的温柔陷阱之中。无数个数字装置就像一双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关注着我们的一切。对数字资本而言,任何信息都值得被监控,任何信息都正在被监控。“数字化监控社会将自由运用到了极致。”②[德]韩炳哲:《资本主义与死亡驱动》,李明瑶等译,中信出版集团,2023 年,第37 页。没有人意识到自己被监视或被威胁,在数字化全景监狱中,每个人感到的是自由,是个性的彰显,事实上,每个人都成为自己的全景监狱。全面的监视和全面的剥削是同时存在的,这就是数字化极权主义的隐性构序。
数字资本通过各种权力变革而构建起一个庞大的数字帝国,但它真的兑现了美好生活的承诺吗?只有透视数字资本主义剥削关系如何被不断地生产出来,才能探索消除这一生产关系的可能路径。随着人们实现美好生活、寻求人的解放的要求日益强烈,新的人类文明形态也日渐形成,对数字资本主义的反思和批判就显得更加迫切和必要。今天,面对数字资本必将彻底征服世界、统治整个人类的趋势,我们需要一种反向构序的追问:还有哪些领域尚未被数字资本入侵?还有哪些存在尚未被数字资本控制?举目望去,无处不被数字资本入侵,无人不被数字装置控制。数字资本启蒙之彻底、教化之普遍、意识形态之隐秘、统治之深刻都是前所未有的。我们必须认识到,人类基于数字技术对世界、对自我形成的认知是极其有限的,大数据将世界简单化为编码和程序,现实世界的丰富性、多样性被粗暴地过滤、省略,人被压缩成条形码、二维码,成为一个个干瘪的数据。即使数字化程度继续提升,数据与世界之间也无法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对称关系,经由数字装置形成的对世界的认知,是片面的、碎片的,本质上是一种无知。再多的数据也无法帮助人类加深对世界的感知和理解,更无法重获日渐失去的生活主动权。相反,整个世界正在被瓦解成一堆空洞、冰冷的数据,越来越多的数据让人们越来越难以判断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有意义的,从而陷入到一片数字焦土当中。
随着数字技术“长盛不衰”的观点深入人心,所谓的数字技术永久论和必然论日渐盛行,这些观点掩盖了一个深刻的事实,那就是“数字时代”的暂时性、历史性。“互联网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统一的、默认的现实再现,完全脱离现实世界,摆脱了那些不断激化的社会冲突和环境灾难。”①[美]乔纳森•克拉里:《焦土故事:全球资本主义最后的旅程》,马小龙译,中国出版集团,2023 年,第12 页。但是,无论是被数字资本建构的虚拟世界,还是被数字资本重构的现实世界,抑或是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的交织、叠加、互构,都不能真正终结历史,而只能是让资本主义的剥削关系变得更具有迷惑性。把数字资本主义只看作是人类历史上一个暂时阶段,和把这种生产方式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生产关系看作是永恒的、最终的阶段,所形成的价值导向是完全不同的。只有深刻认识到数字时代的暂时性,才能坚定批判和超越数字资本的信心和决心,从而找到走出数字焦土的觉醒之路。“创造新的生命领域、新的生活方式,以抵抗对人类生命的全面商业剥削,是我们的当务之急。”②[德]韩炳哲:《资本主义与死亡驱动》,李明瑶等译,中信出版集团,2023 年,第27~28 页。阿甘本用“同时代人”来指称既生活在这个时代当中,又和这个时代保持一定的距离的人。“过于契合时代的人,在所有方面与时代保持完全联系的人,并非同时代人,之所以如此,确切的原因在于,他们无法审视它;他们不能死死地凝视它。”③[意]吉奥乔•阿甘本:《裸体》,黄晓武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年,第20~21 页。这种审视、凝视被尼采称之为“不合时宜的沉思”,因为这种沉思试图将一个时代引以为傲的东西,理解为一种疾病、一种无能和一种缺陷,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把握这个时代的隐性本质。“同时代人”不被虚幻的光芒所蒙蔽,他们更能够感知时代的黑暗,当然也更能捕捉黑暗中的光明。只有将马克思主义与西方左翼学术思潮相结合,对资本主义不同阶段权力运行方式展开历史性的梳理和比较,才能生成对数字资本主义更为深刻的认识,凸显数字资本主义权力运行方式的独特性,从而避免断裂式或穿越式的误读,为我们驯顺数字资本,实现美好生活,走向人的解放提供思想准备。事实上,对数字资本主义权力变革的批判,就是在使人眼花缭乱的数字幻象中,透视数字资本对人的种种统治,努力去感知和迎接未来之光,探索通往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理想之境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