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颖
1987年,我职高毕业,正逢什邡要建一个电厂,于是报名去考,居然考中了。因为大家都是新员工,对发电技术一窍不通,于是,厂里组织我们到重庆进行一年的学习与实习。这对从来没出过远门的我们来说,无疑是极具诱惑的。
学习的地方,是黄桷坪。这里是重庆发电厂所在地,故而有好几所相关的电力大中专和技校。
我们所在的技校正门外是黄桷坪农贸市场,这里除卖菜的和卖杂货的以外,还零星散着几家小饭馆和火锅店。火锅店的规模很小,开在小区住户家里,通常是外间摆两三张桌子待客,里间住着人。
我一直很奇怪,这些小火锅店是怎么盈利的?直到有一天,我和一个同学被香味吸引,走进其中的一家,才知道了答案——这些火锅店用的盈利诀窍,就在于“镶”。
镶,在这里用作动词,即拼凑和组合的意思。镶火锅,就是拼凑组合的火锅。相互不认识的陌生人走进店来,老板看哪里还有空位,就把你往哪里一安排,送上筷子和菜,你马上就可以融入热气腾腾的吃火锅的氛围中。
通常是一个铁锅或铜锅,里面放上一个铁架隔断。这种隔断,有四宫格的,有九宫格的,并不像鸳鸯锅那般汤水不通,互不往来,而是只隔菜不隔汤,不同的客人上桌子,认准自己那一两格,涮得呼儿嗨哟。
这种吃法,对我们来说当然是一种挑战。虽然我们在老家也不是没有干过几双筷子在一个菜碗里搅的事,但那是在亲人或至少朋友之间,不像重庆这里,不管认识不认识,拿起筷子就开涮。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因为凭重庆人的性格,很难出现一场火锅吃下来,大家还是陌生人的场面。
我第一次镶火锅,碰到的不是一个耿直的蛮娃,而是与我们年龄相近的两个女孩子。当时店里只剩我们这桌有两个空位,女孩子很自然地坐下。我和小伙伴很不自然地收拢了腿,与腿一起收拢的,还有我们轻松自在的表情。
女孩子们可能还没见过这样的场景,相视一笑。而我们这种从小地方出来没见过世面的人,最害怕的就是这种莫名其妙的笑——总觉得必是自己有什么不妥。
大家开始别别扭扭地涮起火锅来。准确地说,是我们别扭。每次夹起一筷子菜,我都特别小心,然而越小心,越容易出错。当我夹起一根鹅肠,小心翼翼地从姑娘们的格子上空掠过时,不想那鹅肠竟如湿滑的蛇,扭转着身子奔逃而下,直入女孩的火锅格中。
一份鹅肠就三五根,这可是我们点的不多的两样荤菜之一。我想夹回来,觉得不好意思,不夹回来又有些舍不得。
我对面的短发红衣女孩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她笑着夹起自己盘中的一根鹅肠,放到我的汤格里,说:“谢谢你敬我的鹅肠,来而不往非礼也,别让我‘非礼’你哦!”
这样的处理方式,既避免了我的尴尬,又活跃了气氛。在一来一往之间,笼罩在我们桌上的局促感被打破了。
女孩名叫文婷,是电技校的正式学生,土生土长的重庆人。与她同行的长发女孩,也像我们一样,是来参加短训的内江妹子。她们也是在火锅店里偶尔镶上的朋友,因为爱吃火锅而走到了一起。
之后,这个小团体就变成了4个人,而其中又以我和文婷都喜欢文学,相聚的次数更多。我们常常是一面AA制吃火锅,一面聊无悔的青春和撒哈拉的沙漠,感觉既温暖,又亲切。
我那时十八九岁,正处在女孩子看我脸上有饭粒冲我笑,我都会以为她喜欢我的年纪。文婷虽然没有光艳四射的面容,却有着十八九岁少女的青春活力和古灵精怪。
那之后,我的梦渐渐多了起来,火锅瘾也越来越大。我隔三岔五,就想往火锅店跑,希望偶尔能“遇上”文婷,和她就着火锅,聊各种有趣或无聊的事。她就像一味香辣的火锅底料,再平淡无味的菜,都能被她变得兴味盎然。
虽然火锅价格不高,我们还常常AA制,但每次几元钱的消费,于我而言还是一个不小的负担。当时我每月的收入仅37.5元,家里偶尔接济一点,基本是杯水车薪。为了吃火锅,我卖过饭票粮票,甚至借过钱。
在实在想不出办法借钱的日子里,我就谎称自己牙疼或上火。我们会相约到操场走走,或去电影院看场电影。当年许多的经典电影如《红高粱》《敦煌》《霹雳舞》等,都是我们一起看的。有时是她请我,有时是我请她。我们一起聊着电影的情节从石阶上走过的场景,成为我青春岁月中最美的一段回忆。
直到离开重庆,我们都没有说出一句超越友情的话,做出一件超越友情的事。我很享受这种氛围带给我的温暖,生怕因自己某个不当的言行,打破这种默契。她是怎么想的,我不得而知。但她说过很多次“相信男女之间有单纯的友谊”,我把这话当作暗示。
如今,我已经到了任何女性冲我微笑,我都怀疑是因为自己脸没洗干净的年龄,但我内心仍存着一幅美好的画面,那是一次与火锅有关的邂逅,还是上天要我明白某些道理而刻意做出的安排,我也说不清楚。
之后多年,我吃过无数次火锅,无论规格、档次还是环境都远超当年,但就是觉得没有那个味儿。我知道,这与火锅无关。
(枫林晚摘自文化发展出版社《川味人间》一书,陆凡图)